正文

45、科舉好,八股更好

孟子他說 作者:熊逸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于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孟子又來見齊宣王了,準備好了一番說辭:"要蓋大樓,就得派工程師去找大木料。等工程師找到大木料了,您就很高興,覺得工程師很稱職。這個大木料被派到木匠手里了,木匠又砍又鋸的,有天被您看見了,'嗯?木頭怎么變小了?!'這下您可不干了,覺得木匠不會辦事,把這么大的一個大木料弄小了好多。大王,您這可是說外行話呀。人家木匠把木頭收拾好了,這木頭才能用于蓋樓,這是人家從小就學到的專業(yè)知識。很多本領都是這個道理,如果您說:'別管你們以前是怎么學的,現(xiàn)在我說了算,照我的法子去做!'您覺得這對嗎?"

  孟子接著說:"假如這里有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玉石,雖然是個好東西,可總得讓工匠來雕琢吧?您的國家不比一塊玉石更值錢?可是,在治國的問題上您卻說什么'別管你以前是怎么學的,照著我的話去做就OK了。'您如果讓工匠照您的外行話去雕琢玉石,那會是什么結(jié)果?"

  孟子這回唱的是獨角戲,齊宣王說過什么沒有,他并沒有記錄下來。我有時候會想,按現(xiàn)在的話說,孟子是掌握了話語權的,誰怎么說,完全憑他一支筆。說不定他當時并不一定說得有多精彩,只是在后來記錄的時候有充裕的時間來深思熟慮,所以就把自己的話給完善了;說不定齊宣王也說過什么漂亮話,甚至還把孟子的話狠狠地撅過,呵呵,這也難說。尤其遇到長篇大論的時候我就總是懷疑,現(xiàn)實生活中誰說話能既滔滔不絕又有條不紊、嚴絲合縫?看《左傳》啊,看《戰(zhàn)國策》啊什么的,這種懷疑就更強烈,一個人對領導說了一番話,長篇大論,像一篇嚴整的議論文。當然,其中有些人真是深思熟慮過的,這還能理解,可有些人就是純粹的臨場發(fā)揮,居然就能達到這種水平?而且,當時也沒有錄音機,這么長的發(fā)言難道就真能被如實記錄嗎?

  再者,現(xiàn)代科學證明,人的記憶是一種很不可靠的東西。所以呢,《孟子》這書,到底現(xiàn)場實錄的內(nèi)容占多少,后來補充發(fā)揮的內(nèi)容占多少?這恐怕還真不好說。反正,我們知道書里說的都是他想表達的,是代表了他的思想的,這就夠了。

  從這段話來看,齊宣王一直聽不進孟子的主張,孟子有點兒著急了,看來貨賣識家也真不容易啊。孟子的意思是:齊王您是齊國的股東,是董事長,可具體操作國事還是要請職業(yè)經(jīng)理人來做??!放著我這么個現(xiàn)成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您怎么就是不用呢?我可是從幼兒園念到MBA,學的全是治國之道,我比杰克·韋爾奇還專業(yè)呢!

  可孟子時候的MBA不大吃香,說到這點,和現(xiàn)代的情況還真是很像。

  MBA的一個關鍵優(yōu)勢就是:所有學校教的都一樣,用的教材也差不多,所以MBA畢業(yè)的學生全有共同語言,溝通無障礙,可孟子這時候的MBA是各有一套,誰跟誰都不一樣,而且是大不一樣。這對學術交流、思想交流是好事,可對職業(yè)化的官僚管理還真不見得就是好事。

  其實,后代大一統(tǒng)時代發(fā)展起來的科舉制度倒真是MBA的方式,大家念的都是一樣的(或差不多的)教材,考出來以后都可以在一個平臺上交流,有共同語言,和現(xiàn)代MBA培養(yǎng)職業(yè)經(jīng)理人一樣,那時的科舉是培養(yǎng)職業(yè)官僚,也就是政治上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所以,科舉制雖然現(xiàn)在總被批判,但你如果參照MBA的特性來看,科舉制度的意義還是非常重大的。我們先不管科舉制度考的內(nèi)容是好是壞,單單看它這個全國統(tǒng)一化的職業(yè)官僚培訓方式,和美國現(xiàn)代的MBA理念簡直如出一轍(別和中國的MBA比)。呵呵,我們又可以自豪一回了。

  那么,最厲害的科舉制度是什么時候的呢?是明朝。

  一提明朝科舉,大家馬上能想起八股文是吧?那么,我這一給科舉平反,就索性平反到底吧。

  --八股好!

  我們批判了這么多年的八股文,有點兒批大發(fā)了。

  我剛說過,科舉制度基本上就等于是職業(yè)官僚培養(yǎng)的MBA,你說它鉗制思想也好,說它禁錮人性也好,但它真的給整個中國官僚系統(tǒng)塑造了一個基本無障礙的溝通平臺,這確實就是美國MBA的教育方式。這就是科舉制度的優(yōu)勢所在。

  而八股的優(yōu)勢更好理解。八股取士有些類似于現(xiàn)代的標準化考試。

  大家知道,科舉考試是寫作文的,可作文這個東西,拿一篇給你,你說它是好是壞,是七十分還是一百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標準。別說古代科舉,就說現(xiàn)代高考,不是有人做過試驗么,把語文考試里同一份作文卷子拿給不同的老師評分,結(jié)果差異非常之大。

  我前邊說過,就豪放詞來講,我喜歡辛棄疾勝過蘇軾,我不喜歡文人氣太重的文章,所以呢,如果我是考官,徐志摩是考生,就他寫的那散文,我肯定不會給他及格,要是張愛玲的考卷那就更不用說了,尤其是她早年的東西,在我眼里就是小情小調(diào),嘰嘰歪歪,于是我大筆一揮--不及格!

  大家看看,就連徐志摩、張愛玲這樣的名家巨匠,落到我這樣一個又昏庸又自以為是的主考官手里,不是一樣的不及格么!當然了,如果哪位考生事先把我的文章讀得很熟,考卷上模仿我的文風,再引用兩句,我看了一高興,雖然他寫的有點兒狗屁不通,我還是大筆一揮,給他個九十八分。

  所以說,考作文這種東西,判分高低受人為因素影響很大。

  如果是考數(shù)理化,判分容易,可科舉就是考作文(說明一下:古代有些考試還是考理科的),怎么解決判分的人為影響問題?

  --雖然做不到絕對的標準化,也要盡可能地向標準化靠攏,這,就是八股文。

  所以,我們又有了一個自豪的理由:標準化考試我們中國人早在明朝就有了。八股文一寫,按著幾個步驟來,開篇寫什么,接著寫什么,規(guī)矩很嚴,到判卷的時候呢,開篇第一股寫得合標準,給十分;第二股寫得不好,這十分不給。這樣一來,判卷不就更有標準可循了么?當然,作弊受賄什么的不在討論之列,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至于說到八股文鉗制人的思想,嗯,這怎么說呢?

  總研究這東西吧,對人的思路肯定是有影響的,但是,這種影響究竟有多大,是不是大到不得了的地步,乃至我們應該把許許多多的罪名冠在八股文的頭上?呵呵,我看也未必。

  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句話可是真理。不怕規(guī)矩多,就怕你水平不夠。

  這就像那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理類似。好,我還就舉寫東西的例子來說,八股文規(guī)矩再苛刻,也苛刻不過格律詩,可大家看看唐詩、宋詞,不是照樣一大堆的經(jīng)典么!

  八股文無非是一篇文章拆八個部分,每個部分按要求走,是破題還是收尾,僅此而已,說實在的,沒什么復雜的。可你知道格律詩的規(guī)矩有多復雜么?學過格律詩的可以略過我這一段不看,沒學過的我就讓你們開開眼界。

  一首律詩八句話,每兩句一組,一共四組--八股文不是八股么,這是四股。四股分別也有名字,叫首聯(lián)、頷聯(lián)、項聯(lián)、尾聯(lián),還有別名,我就不講了。這四聯(lián)中,首聯(lián)要"起",就是破題,頷聯(lián)要"承",就是承接上文,項聯(lián)要"轉(zhuǎn)",就是要從這里開始有轉(zhuǎn)折了,尾聯(lián)要"合",就是把整首詩一收,結(jié)束。所以,別以為律詩那八句話可以隨便寫,那全是有規(guī)矩的,這個"起承轉(zhuǎn)合"就和八股文的標準如出一轍。

  這個話題比較枯燥,我就拿一首好玩的詩來做例子吧。以前有人問我多大歲數(shù)了,我就寫詩作答,當然,我水平不夠,這是按現(xiàn)代漢語的發(fā)音寫的,要按古音就壞了規(guī)矩了:

  曾與康梁言變法,又從宣統(tǒng)見亡國。

  中原大戰(zhàn)識中正,東北危局知相伯。

  血淚八年同抗日,囹圄十載渡文革。

  而今下崗皆孫輩,轉(zhuǎn)憶崇禎裁驛多。

  前兩句是"起",開個頭,吹吹牛,告訴你說:我當年親眼跟著康有為和梁啟超折騰變法,又經(jīng)歷了宣統(tǒng)皇帝的亡國。下兩句承接上文,說:后來呢,中原大戰(zhàn),我認識了蔣中正,又在東北危難的時候了解到馬相伯先生出力很大,是條好漢(這兩句需要對仗)。下兩句該"轉(zhuǎn)"了,我說:局勢突轉(zhuǎn),日本鬼子打來了,我參加了抗戰(zhàn),一打就是八年,后來運氣不好,文革的時候卻坐了牢,一坐就是十年,苦?。ㄟ@兩句也需要對仗)。最后兩句一收,我說:到了現(xiàn)在了,看看下崗的這些人,都是我重孫子輩的,這不禁勾起了我的回憶,讓我猛然回想起在崇禎年間不是也曾有過大規(guī)模裁撤過驛站的事情嗎(這件事我前面講過)?

  呵呵,別從藝術角度來要求我,也別要求太嚴格,拿這首詩做例子就是兼帶著活躍活躍氣氛,也順便讓大家復習一下崇禎裁驛的故事。我寫的也不很嚴整,但大體就是這么個意思。對了,有人算出我到底多大歲數(shù)了沒有?

  好啦,回來再說格律。別急,還沒完吶,上邊這還僅僅是說了結(jié)構(gòu)安排,還有聲音的安排,基本上要具體到每一個字,平聲字和仄聲字交替使用--一個句子之中要交替用,第一句和第二句要對應著用,第二句和第三句要統(tǒng)一著用,依此類推。然后,頷聯(lián)和項聯(lián)必須是兩組對偶句,也就是兩組對聯(lián)。用韻更是不能用錯了。我這只能簡單說說,要說仔細了起碼也得幾千字。大家看看,就這么八句詩,一首五律一共四十個字,一首七律一共五十六個字,這幾十個字里頭就有這么多的規(guī)矩,比八股文要苛刻出不知多少倍。至于宋詞,詞在詩的平仄之外還有額外的限制,因為詞原本是要入樂來唱的,這就要考慮到唱的時候旋律對用字的影響。比如,我填詞在某一句里寫了"老樹",這沒問題吧,可人家一唱,大家聽的是"老鼠",結(jié)果哄堂大笑。我填的這闕詞從字面上看全無問題,可一唱就鬧了笑話??纯?,詩詞的規(guī)矩厲害不?

  可是,那么多絢爛的詩篇不是照樣層出不窮么?

  規(guī)矩限制不住高手。規(guī)矩越復雜,高手玩起來就越有趣味。所以呢,批判八股文批判了那么久,回頭想想,就它那點兒規(guī)矩,就算有害也很有限。

  所以,真正所謂鉗制思想的或許并非八股文這種文體形式本身,而是對考生們必須以朱熹主義來答題的要求。(這種做法并非朱元璋的首創(chuàng),早在北宋,科舉就實行過統(tǒng)一的王安石主義,早在初唐,唐太宗也統(tǒng)一過李世民主義,而朱熹主義則在南宋末年也被用來統(tǒng)一科舉了。)可仔細想想,這個要求也不算很過分啊,明政府也算給了大家一種選擇:你要想當官,就要好好學習朱熹主義,就要全部認同朱熹主義,如果你不想學,或者學了以后又不認同,那你可以不去考試、不去當官嘛,又沒有誰逼你當官,種種地不也挺好嘛。這就像現(xiàn)代有些大公司會要求被招聘進來的中高級員工必須認同本企業(yè)的經(jīng)營理念,這也沒什么不好吧?況且,我們幾十年來學生考試、教授搞研究等等,從來都要遵循馬克思主義,這難道也鉗制了人民的思想了嗎?當然沒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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