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子正蒙注卷九

張子正蒙注 作者:(清)王夫之


  乾稱篇上

  此篇張子書于四牖示學(xué)者,題曰訂頑;伊川程子以啟爭(zhēng)為疑,改曰西銘。龜山楊氏疑其有體無用,近于墨氏,程子為辨明其理一分殊之義,論之詳矣。抑考君子之道,自漢以后,皆涉獵故跡,而不知圣學(xué)為人道之本。然濂溪周子首為《太極圖說》以究天人合一之原,所以明夫人之生也,皆天命流行之實(shí),而以其神化之粹精為性,乃以為日用事物當(dāng)然之理,無非陰陽變化自然之秩敘,有不可違。然所疑者,自太極分為兩儀,運(yùn)為五行,而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皆乾、坤之大德,資生資始;則人皆天地之生,而父母特其所禪之幾。則人可以不父其父而父天,不母其母而母地,與《六經(jīng)》《語》《孟》之言相為蹠盭,而與釋氏真如緣起之說雖異而同。則濂溪之旨,必有為推本天親合一者,而后可以合乎人心、順乎天理而無敝;故張子此篇不容不作,而程子一本之說,誠得其立言之奧而釋學(xué)者之疑。竊嘗沉潛體玩而見其立義之精。其曰“乾稱父,坤稱母”,初不曰“天吾父,地吾母”也。從其大者而言之,則乾坤為父母,人物之胥生,生于天地之德也固然矣;從其切者而言之,則別無所謂乾,父即生我之乾,別無所謂坤,母即成我之坤;惟生我者其德統(tǒng)天以流形,故稱之曰父,惟成我者其德順天而厚載,故稱之曰母。故《書》曰“唯天地萬物父母”,統(tǒng)萬物而言之也;《詩》曰:“欲報(bào)之德,昊天罔極”,德者,健順之德,則就人之生而切言之也。盡敬以事父,則可以事天者在是;盡愛以事母,則可以事地者在是;守身以事親,則所以存心養(yǎng)性而事天者在是;推仁孝而有兄弟之恩、夫婦之義、君臣之道、朋友之交,則所以體天地而仁民愛物者在是。人之與天,理氣一也;而繼之以善,成之以性者,父母之生我,使我有形色以具天性者也。理在氣之中,而氣為父母之所自分,則即父母而溯之,其德通于天地也,無有間矣。若舍父母而親天地,雖極其心以擴(kuò)大而企及之,而非有惻怛不容已之心動(dòng)于所不可昧。是故于父而知乾元之大也,于母而知坤元之至也,此其誠之必幾,禽獸且有覺焉,而況于人乎!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乾、坤之謂也;又曰“繼之者善,成之者性”,誰繼天而善吾生?誰成我而使有性?則父母之謂矣。繼之成之,即一陰一陽之道,則父母之外,天地之高明博厚,非可躐等而與之親,而父之為乾、母之為坤,不能離此以求天地之德,亦照然矣。張子此篇,補(bǔ)天人相繼之理,以孝道盡窮神知化之致,使學(xué)者不舍閨庭之愛敬,而盡致中和以位天地、育萬物之大用,誠本理之至一者以立言,而辟佛、老之邪迷,挽人心之橫流,真孟子以后所未有也。惜乎程、朱二子引而不發(fā),未能洞示來茲也!此篇朱子摘出別行,而張子門人原合于全書,今仍附之篇中,以明張子學(xué)之全體。

  乾稱父,坤稱母;

  謂之父母者,亦名也;其心之心不忍忘,必不敢背者,所以生名之實(shí)也。惟乾之健,故不敢背,惟坤之順,故不忍忘,而推致其極,察乎天地,切求之近以念吾之所生成,則太和絪緼,中含健順之化,誠然而不可昧。故父母之名立,而稱天地為父母,跡異而理本同也。朱子曰:“天地者其形體,跡之與父母異者也;乾坤者其性情,理之同者也。”

  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

  混然,合而無間之謂。合父母之生成于一身,即合天地之性情于一心也。

  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

  塞者,流行充周;帥,所以主持而行乎秩敘也。塞者,氣也,氣以成形;帥者,志也,所謂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性所自出也。父母載乾、坤之德以生成,則天地運(yùn)行之氣,生物之心在是,而吾之形色天性,與父母無二,即天地?zé)o二也。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由吾同胞之必友愛,交與之必信睦,則于民必仁,于物必愛之理,亦生心而不容已矣。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家之有宗子,父母所尊奉,乃天之秩敘,在人心理,必奉此而安者。唯其必有是心,必有是理,故“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居是邦則事其大夫之賢者”,皆不容已之誠,而人道之所自立也。

  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

  家之有長幼,必敬而慈之,故心從其類,有觸必感。此理人皆有之,最為明切。

  圣,其合德;賢,其秀也。

  合德,謂與父母之德合;秀者,父母所矜愛之賢子孫也。希圣友賢,成身以順親,即所以順天。

  凡天下疲癃?dú)埣矡Κ?dú)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

  顛連無告而無惻隱之心,則兄弟亦可不恤,故曰“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保妻子”,生理之明昧而已。

  “于時(shí)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

  守身以敬親而事天,則悅親而樂天,無小大之異也。

  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jì)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

  父母繼健順之理以生成,吾所求肖者此也。親志以從而無違為順,然有可從、不可從之異,而理則唯其善而從之者為順。不從其善而從其不善,或至于殘害天理,則賊所生之理矣。濟(jì)惡而不能干蠱,父母成乎惡而為天之蠹矣;故必踐形斯為肖子,肖乾坤而后肖父母,為父母之肖子,則可肖天地矣。故舜所踐者瞽瞍之形,而與天合德。

  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

  化者,天地生物之事;父母之必教育其子,亦此事也。善述者,必至于知化,而引伸之以陶成乎萬物。神者,天地生物之心理,父母所生氣中之理,亦即此也善繼者,必神無不存,而合撰于乾坤以全至德。

  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

  止惡于幾微,存誠于不息,圣功之至,亦止以敬親之身而即以昭事上帝矣。

  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yǎng);育英才,穎封人之錫類。

  惟遏欲可以養(yǎng)親,可以奉天;惟與人為善,則廣吾愛而弘天地之仁。

  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

  不可逆者親,而有時(shí)不能順,舜盡誠而終于大順,以此知天地之變化剝復(fù)無恒,而大人撥亂反治,惟正己立誠而可挽氣化之偏。

  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

  道盡則安命,而不以死為憂,蓋生我者乾、坤之大德,非己自有生而天奪之。故身為父母之身,殺之生之無可逃之義;德未至于圣,無如自靖以俟命。

  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

  全形以歸父母,全性以歸天地,而形色天性初不相離,全性乃可以全形。

  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

  勇于從,不畏難也。乾坤之德,易簡(jiǎn)而已,而險(xiǎn)阻該焉。故父母無不愛之子而不無苦難之令,勇于從則皆順矣。

  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

  乾坤之德至矣,或厚其生,或玉于成,皆所以成吾之德;父母之愛與勞,體此者也。無往而不體生成之德,何驕怨之有!

  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有一日之生,則受父母之生于一日,即受天地之化于一日,順事以沒,事親之事畢,而無擾陰陽之和以善所歸,則適得吾常而化自正矣。

  此章切言君于修身立命存心養(yǎng)性之功,皆吾生所不容已之事,而即心以體之,則莫切于事親,故曰“仁之實(shí),事親是也”。事親之中,天德存焉,則精義以存誠,誠有不容自諉者。若其負(fù)父母之生我,即負(fù)天地之大德。學(xué)者誠服膺焉,非徒擴(kuò)其量之弘,而日乾夕惕之心,常有父母以臨之,惟恐或蔽于私,以悖德而賊仁,則成身之功,不待警而自篤矣。程、朱二子發(fā)明其體之至大,而未極其用之至切,蓋欲使學(xué)者自求之,而非可以論說窮其蘊(yùn)也。

  乾稱篇下

  此篇張子書之東牖以示學(xué)者,名曰砭愚,蓋以砭二氏之愚而明圣道之要,程子改曰東銘。舊說唯“戲言出于思也”以下為東銘,今按十七篇之?dāng)?shù),則此二篇合為一篇明矣,正之。

  凡可狀,皆有也;

  實(shí)有其體,故可狀。

  凡有,皆象也;

  天地之間所有者,形質(zhì)雖殊而各肖其所生,皆天之所垂象者也。

  凡象,皆氣也。

  使之各成其象者,皆氣所聚也,故有陰有陽,有柔有剛,而聲色、臭味、性情、功效之象著焉。

  氣之性本虛而神,

  性,謂其自然之良能,未聚則虛,虛而能有,故神。虛則入萬象之中而不礙,神則生萬變之質(zhì)而不窮。

  則神與性乃氣所固有,自其變化不測(cè),則謂之神;自其化之各成而有其條理,以定志趣而效功能者,則謂之性。氣既神矣,神成理而成乎性矣,則氣之所至,神必行焉,性必凝焉,故物莫不含神而具性,人得其秀而最靈者爾。耳目官骸亦可狀之象,凝滯之質(zhì),而良知良能之靈無不貫徹,蓋氣在而神與性偕也。

  此鬼神所以體物而不遺也。

  鬼神者,氣之往來屈伸者也,物以之終,以之始,孰能遺之。此言天下當(dāng)有之物,皆神之所流行,理之所融結(jié),大而山澤,小而昆蟲草木,靈而為人、頑而為物,形形色色,重濁凝滯之質(zhì)氣皆淪浹其中,與為屈伸。蓋天包地外而入于地中,重泉確石,天無不徹之化,則即象可以窮神,于形色而見天性,所以辟釋氏幻妄起滅,老、莊有生于無之陋說,而示學(xué)者不得離皆備之實(shí)體以求見性也。

  至誠,天性也;

  至誠者,實(shí)有之至也。目誠能明,耳誠能聰,思誠能睿,子誠能孝,臣誠能忠,誠有是形則誠有是性,此氣之保合太和以為定體者也。

  不息,天命也。

  天之命物,于無而使有,于有而使不窮,屈伸相禪而命之者不已,蓋無心而化成,無所倚而有所作止,方來不倦,成功不居;是以聰明可以日益,仁義可以日充。雖在人有學(xué)問之事,而所以能然者莫非天命。惟天有不息之命,故人得成其至誠之體;而人能成其至誠之體,則可以受天不息之命。不然,二氣之妙合自流行于兩間,而時(shí)雨不能潤槁木,白日不能炤幽谷,命自不息而非其命,唯其有形不踐而失吾性也。

  人能至誠,則性盡而神可窮矣;

  有至誠之性在形中而盡之,則知神之妙萬物也。凡吾身之形,天下之物,形質(zhì)嗜欲之粗滯,皆神之所不遺者。

  不息,則命行而化可知矣。

  天命不息,而人能瞬存息養(yǎng),晨乾夕惕,以順天行,則刻刻皆與天相陟降,而受天之命,無有所遺,于凡萬物變化,萬事險(xiǎn)阻,皆有百順至當(dāng)之理,隨喜怒哀樂而合于太和,所以感人心于和平而贊天地之化育者,自無間矣。

  學(xué)未至知化,非真得也。自注:舍氣,有象否?非象,有意否?

  既言“學(xué)必至于知化”,又云舍氣無象、非象無意,以見知化之學(xué),非索之于虛空變幻之中,即此形形色色庶物人倫之理,無一義之不精,無一物之不體,則極盡乎氣之良能而化即在是,此至誠之所以無息。彼不誠無物者,以介然之悟,立幻妄之教,指休歇為究竟,事至物遷而不能繼,性之不盡而欲至于命,其狂愚甚矣。

  有無虛實(shí)通為一物者,性也;

  此理體驗(yàn)?zāi)酥?,于有而可不礙其未有,于未有而可以為有,非見見聞聞之所能逮。惟性則無無不有,無虛不實(shí),有而不拘,實(shí)而不滯。故仁義禮智,求其形體,皆無也,虛也;而定為體,發(fā)為用,則皆有也,實(shí)也。耳之聰,目之明,心之睿,麗于事物者,皆有也,實(shí)也;而用之不測(cè),則無也,虛也。至誠者,無而有,虛而實(shí)者也,此性之體撰為然也。

  不能為一,非盡性也。

  視之而見,聽之而聞,則謂之有;目窮于視,耳窮于德,則謂之無;功效可居,則謂之實(shí);頑然寂靜,則謂之虛,故老氏以兩間為橐龠,釋氏以法界為夢(mèng)幻,知有之有,而不知無之有;知虛之虛,而不知虛之實(shí),因謂實(shí)不可居而有為妄。此正彼所謂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捏目生花,自迷其頭者,而謂之盡性,可乎?

  飲食男女皆性也,

  理皆行乎其中也。

  是烏可滅!

  釋、老亦非能滅之,姑為之說爾。

  然則有無皆性也,是豈無對(duì)!

  老、釋以無在有外,夐然無對(duì)之孤光為性,惟不知神之與氣,氣之與形,相淪貫而為一體,虛者乃實(shí)之藏,而特聞見之所不逮爾。

  莊、老、浮屠為此說久矣,果暢真理乎?

  莊、老言虛無,言體之無也;浮屠言寂滅,言用之無也;而浮屠所云真空者,則亦銷用以歸于無體。蓋晉、宋間人緣飾浮屠以莊、老之論,故教雖異而實(shí)同,其以飲食男女為妄,而廣徒眾以聚食,天理終不可滅。唯以孩提之愛為貪癡,父母為愛惑所感,毀人倫,滅天理,同于盜賊禽獸爾。

  天包載萬物于內(nèi),所感所性,乾坤、陰陽二端而已;

  陰陽實(shí)體,乾坤其德也。體立于未形之中,而德各效焉,所性也。有陰則必順以感乎陽,有陽則必健以感乎陰,相感以動(dòng)而生生不息,因使各得陰陽之撰以成體而又生其感。

  無內(nèi)外之合,無耳目之引取,與人物蕞然異矣。

  人物各成其蕞然之形,性藏不著而感以其畛,故見物為外,見己為內(nèi),色引其目而目蔽于色,聲引其耳而耳蔽于聲,因以所見聞?wù)邽橛?,不可見聞?wù)邽闊o,不能如天地之陰陽渾合,包萬物之屈伸而無所蔽也。

  人能盡性知天,不為蕞然起見,則幾矣。

  知其性之無不有而感以其動(dòng),感則明,不感則幽,未嘗無也,此不為耳目蕞然之見聞所域者也。

  有無一,內(nèi)外合。自注:庸圣同

  雖愚不肖,茍非二氏之徒愚于所不見,則于見聞之外,亦不昧其有理,人倫庶物之中,亦不昧其有不可見之理而不可滅,此有無之一,庸之同于圣也。既已為人,則感必因乎其類,目合于色,口合于食,茍非如二氏之愚,欲閉內(nèi)而滅外,使不得合,則雖圣人不能舍此而生其知覺,但即此而得其理爾。此內(nèi)外之合,圣之同于庸也。

  此人心之所自來也。

  內(nèi)心合外物以啟覺,心乃生焉,而于未有者知其有也;故人于所未見未聞?wù)卟荒苌湫摹?br />
  若圣人則不專以聞見為心,故能不專以聞見為用。

  流俗以逐聞見為用,釋、老以滅聞見為用,皆以聞見為心故也。昧其有無通一之性,則不知無之本有,而有者正所以載太虛之理。此盡心存神之功,唯圣人能純體之,超乎聞見,而聞見皆資以備道也。

  此章舊連下節(jié)為一,今分之。

  無所不感者,虛也;感即合也,咸也。

  至虛之中,陰陽之撰具焉,絪緼不息,必?zé)o止機(jī)。故一物去而一物生,一事已而一事興,一念息而一念起,以生生無窮,而盡天下之理,皆太虛之和氣必動(dòng)之幾也。陰陽合而后仁義行,倫物正,感之效也;無所不合,感之周遍者也,故謂之咸。然則莫妙于感,而大經(jīng)之正,百順之理在焉,二氏欲滅之,愚矣。

  以萬物本一,故一能合異;以其能合異,故謂之感;若非有異則無合。

  天下之物,皆天命所流行,太和所屈伸之化,既有形而又各成其陰陽剛?cè)嶂w,故一而異,惟其本一,故能合;惟其異,故必相須以成而有合。然則感而合者,所以化物之異而適于太和者也;非合人倫庶物之異而統(tǒng)于無異,則仁義不行。資天下之有以用吾之虛,咸之彖辭曰:“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見矣?!币娖淝槟说闷淅?,則盡性以合天者,必利用此幾而不容滅矣。

  天性,乾坤、陰陽也,

  我之性,乾坤之性,皆不越陰陽健順之二端,純駁、良楛、靈蠢,隨其質(zhì)而皆兼體。

  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

  健順剛?cè)?,相須以?jì),必感于物以生其用,而二端本太和,感之斯合矣。以知聲色、臭味、君臣、父子、賓主、賢愚,皆吾性相須以合一之誠,不容滅也。

  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所謂性即天道也。

  天地之寒暑雨旸、風(fēng)雷霜露、生長收藏,皆陰陽相感以為大用,萬物之所自生,即此動(dòng)幾之成也。故萬物之情,無一念之間,無一刻之不與物交;嗜欲之所自興,即天理之所自出。耽嗜欲者迷于一往,感以其蕞然之聞見而不咸爾,非果感之為害也。若君子瞬有存,息有養(yǎng),晨乾夕惕,以趨時(shí)而應(yīng)物,則即所感以見天地萬物之情,無物非性所皆備,即無感而非天道之流行矣。蓋萬物即天道以為性,陰陽具于中,故不窮于感,非陰陽相感之外,別有寂然空窅者以為性。釋氏欲卻感以護(hù)其蕞然之靈,違天害性甚矣。

  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體。自注:在人在天,其究一也

  健順,性也;動(dòng)靜,感也;陰陽合于太和而相容,為物不貳,然而陰陽已自成乎其體性,待感而后合以起用。天之生物,人之成能,非有陰陽之體,感無從生,非乘乎感以動(dòng)靜,則體中槁而不能起無窮之體。體生神,神復(fù)立體,由神之復(fù)立體,說者遂謂初無陰陽,靜乃生陰,動(dòng)乃生陽,是徒知感后之體,而不知性在動(dòng)靜之先本有其體也。

  惟屈伸動(dòng)靜終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萬物而謂之神,通萬物而謂之道,體萬物而謂之性。

  屈伸動(dòng)靜,感也,感者,因與物相對(duì)而始生,而萬物之靜躁、剛?cè)?、吉兇、順逆,皆太和絪緼之所固有,以始于異而終于大同,則感雖乘乎異而要協(xié)于一也。是以神無不妙,道無不通,皆原于性之無不體;在天者本然,而人能盡性體道以窮神,亦惟不失其感之正爾。

  至虛之實(shí),實(shí)而不固;至靜之動(dòng),動(dòng)而不窮。

  在天者和氣絪緼于太虛,充塞無間,中涵神妙,隨形賦牛而不滯。在圣人無私而虛,虛以體理,無理不實(shí);無欲而靜,靜以應(yīng)感,無感不通。

  實(shí)而不固,則一而散;

  天以之并育不害,圣人以之與時(shí)偕行。

  動(dòng)而不窮,則往且來。

  天以之運(yùn)行不息,圣人以之屈伸合一,是窮神盡性,合天之道,惟在至虛之實(shí),至靜之動(dòng)而已。流俗滯于物以為實(shí),逐于動(dòng)而不反,異端虛則喪實(shí),靜則廢動(dòng),皆違性而失其神也。

  性通極于無,氣其一物爾。

  無,謂氣未聚,形未成,在天之神理。此所言氣,謂成形以后形中之氣,足以有為者也。氣亦受之于天,而神為之御,理為之宰,非氣之即為性也。

  命稟同于性,遇乃適然焉。

  天命之以生,即命之以性,性善而無惡,命亦吉而無兇;若否泰、利鈍,因乎時(shí)之所遇,天化之屈伸,不以一人而設(shè),遇之者吉兇殊爾。

  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然有不至,猶難語性,可以言氣。

  在氣則有愚明、柔強(qiáng)之異,而性不異。故善學(xué)者存神而氣可變化,若恃氣之清剛,則終有所限。

  行同報(bào)異,猶難語命,可以言遇。

  比干之死,孔、孟之窮,非天命之使然,所遇之時(shí)然也。故君子言知命、立命而不言安命,所安者遇也。以遇為命者,不知命者也。

  浮屠明鬼,謂有識(shí)之死,受生循環(huán),遂厭苦求免,可謂知鬼乎?

  鬼者,歸也,歸于太虛之絪緼也。

  以人生為妄,可謂知人乎?

  人者,陰陽合德之神所聚,而相陰陽以協(xié)天地萬物之居者也。

  天人一物,輒生取舍,可謂知天乎?

  天之用在人,人之體無非天,天至虛而實(shí),人實(shí)而含虛,聲色、臭味、父子、君臣、賓主、賢愚,皆天理之所顯現(xiàn)而流行,非空之而別有天也。

  孔、孟所謂天,彼所謂道。

  道一也,在天則為天道,在人則有人道。人之所謂道,人道也。人道不違于天,然強(qiáng)求同于天之虛靜,則必不可得,而終歸于無道。

  惑者指“游魂為變”為輪回,未之思也。

  《易》言“游魂為變”,謂魂返于天,唯天所變化,而非人之所能與。儒之駁者,惑于浮屠,謂死而魂不散,游于兩間為中陰,身復(fù)隨因而變四生之果,誣圣教以助邪說,愚矣!

  大學(xué)當(dāng)先知天德,知天德則知圣人,知鬼神。

  天之所以為天而化生萬物者,太和也,陰陽也,聚散之神也。圣人,體此者也;鬼神,其聚散之幾也。

  今浮屠極論要?dú)w,必謂死生轉(zhuǎn)流,非得道不免,謂之悟道,可乎?自注:悟則有義有命,均死生一天人,惟知晝夜,通陰陽,體之不二

  死生流轉(zhuǎn),無蕞然之形以限之,安得復(fù)即一人之神識(shí)還為一人,若屈伸乘時(shí),則天德之固然,必不能免;假令能免,亦復(fù)何為?生而人,死而天,人盡人道而天還天德,其以合于陰陽之正者,一也。

  自其說熾傳中國,儒者未容窺圣學(xué)門墻,已為引取,淪胥其間,指為大道。

  由其不窺圣學(xué),乍于流俗利欲之中聞清脫之說,意為歆動(dòng),或遂譏圣學(xué)為卑近,或誣圣學(xué)為一致,皆所必然。

  其俗達(dá)之天下,致善惡、知愚、男女、臧獲,人人著信。

  天下豈有男女、臧獲、淫坊、屠肆而可與語上之理?士君子不以為辱而指之為大道,愚矣哉!

  使英才閒氣,生則溺耳目恬習(xí)之事,長則師世儒宗尚之言,遂冥然被驅(qū),

  如李習(xí)之、趙閱道、張子韶,皆英才也,被其驅(qū)而陷于邪,惜哉!

  因謂圣人可不修而至,大道可不學(xué)而知。故未識(shí)圣人心,已謂不必求其跡;未見君子志,已謂不必事其文。

  近世王氏良知之說正若此,一以浮屠言語道斷、心行路絕、迥脫根塵、不立知見為宗。

  此人倫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亂,異言滿耳,上無禮以防其偽,下無學(xué)以稽其弊。

  王氏之學(xué),一傳而為王畿,再傳而為李贄,無忌憚之教立,而廉恥喪、盜賊興,中國淪沒,皆惟怠于明倫察物而求逸獲,故君父可以不恤,名義可以不顧。陸子靜出而宋亡,其流禍一也。

  自古诐淫邪遁之詞,翕然并興,一出于佛氏之門者千五百年,自非獨(dú)立不懼,精一自信,有大過人之才,何以正立其間,與之較是非、計(jì)得失?

  精者研幾精求,必求止于至善,惟精而后能一。

  釋氏語實(shí)際,乃知道者所謂誠也,天德也。

  既謂之實(shí)際,則必實(shí)有之而為事理之所自出,唯誠與天德可以當(dāng)之??談t不實(shí),莽蕩虛枵則無際。

  其語到實(shí)際,則以人生為幻妄,有為為疣贅,以世界為陰濁,遂厭而不有,遺而弗存;就使得之,乃誠而惡明者也。

  釋氏之實(shí)際,大率以耳目之窮,疑其無有者也。生而與世相感,雖厭之,安能離之,雖遺之,安能使之無存!自欺而謂有得,信為實(shí)而自謂誠,于人倫庶物不明矣,則固偽而不誠矣。安有誠而惡明者哉!

  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學(xué)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易》所謂不遺、不流、不過者也。

  誠者,天之實(shí)理;明者,性之良能。性之良能出于天之實(shí)理,故交相致,而明誠合一。必于人倫庶物,研幾、精義、力行以推致其極,馴致于窮神,則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彼語雖似是,觀其發(fā)本要?dú)w,與吾儒二本殊歸矣。

  其發(fā)本也,下愚厭苦求樂之情;其要?dú)w則求必不可得之真空而已。語似是者,謂戒邪淫、殺、盜之類。

  道一而已,此是則彼非,此非則彼是,固不當(dāng)同日而語。

  后世陸子靜、王伯安必欲同之。

  其言流遁失守,

  始以白骨微塵為觀,不可行則轉(zhuǎn)曰事事無礙。

  窮大則淫,

  無量無邊,憑空為猖狂之語。

  推行則诐,

  為人之所不為,不為人之所為。

  致曲則邪,

  下而以金銀琉璃誘貪夫,以地獄餓鬼怖懦夫,以因果誘布施,不耕坐食。

  求之一卷之中,此弊數(shù)數(shù)有之。

  欲自回互,成其妄說故也。

  大率知晝夜陰陽,則能一性命;能知性命,則能知圣人,知鬼神。彼欲直語太虛,不以晝夜陰陽暴其心,則是未始見易;

  西域愚陋之民,本不足以知性命。中國之儒者,抑不能深研而體驗(yàn)之,而淫于邪說。故聞太虛之名,則以為空無所有而已,明則謂之有,幽則謂之無,豈知錯(cuò)綜往來,易之神乎!

  未始見易,則雖欲免陰陽晝夜之累,末由也已。

  彼欲免累者,怖死而已,故欲無生。陰陽晝夜,本非累也;見為累,安能免乎!

  易且不見,又烏能更語真際!

  易,感之神也。真際,性之體也。

  舍真際而談鬼神,妄也。

  其言鬼神也,無異于淫巫之陋。

  所謂實(shí)際,彼徒能語之而已,未始心解也。

  正蒙一編,所以發(fā)實(shí)際之藏也。

  《易》謂“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者,謂原始而知生,則求其終而知死必矣,此夫子所以直子路之問而不隱也。

  始終,非有無之謂也;始者聚之始,日增而生以盛,終者聚之終,數(shù)盈則日退而息于幽。非有則無以始,終而無則亦不謂之終矣,所自始者即所自終。故夫子令子路原始以知終,非拒其問之不切而不告也。

  體不偏滯,乃可謂無方無體。偏滯于晝夜陰陽者,物也;

  滯于有者不知死,滯于無者不知生。流俗異端,皆執(zhí)物之滯于陰陽晝夜以為有無。

  若道,則兼體而無累也。

  為主于無聲無臭之中而不累于無,流行于人倫庶物之繁而不累于有,能明太虛之有實(shí),乃可知萬象之皆神。

  以其兼體,故曰“一陰一陽”,

  言陰陽之均有也。此以靜生陰、動(dòng)生陽言之。

  又曰“陰陽不測(cè)”,

  靜而生陰,非無陽;動(dòng)而生陽,非無陰。

  又曰“一闔一辟”,

  陰受陽施而闔,陽施于陰而辟。

  又曰“通乎晝夜”。

  闔辟陰陽雖迭相為用,而道貫其中,晝夜一也。語其推行故曰“道”,在天為推行之理,在人則率之以行。

  語其不測(cè)故曰“神”,

  道為神所著之跡,神乃道之妙也。

  語其生生故曰“易”,

  不滯于一端而貫通乎終始,故變易而皆以順乎大經(jīng),易所著,其錯(cuò)綜化生之象。

  其實(shí)一物,指事異名爾。

  道函神而神成乎道,易于此生焉,則以明夫聚散死生皆在道之中,而非滅盡無馀,幻妄又起,別有出離之道也。

  大率天之為德,虛而善應(yīng),

  吉兇無成心,故曰虛。

  其應(yīng)非思慮聰明可求,故謂之神。

  理有其定,合則應(yīng),或求而不得,或不求而得,人見其不測(cè),不知其有定而謂之神。

  老氏況諸谷,以此。

  老氏見其自然之應(yīng),而以谷之應(yīng)聲比之,亦相似矣。而谷無聲之實(shí),天有應(yīng)之理,則非老氏所知也。

  太虛者,氣之體。

  太虛之為體,氣也。氣未成象,人見其虛,充周無間者皆氣也。

  氣有陰陽。敔按:此二句指陰陽合于太和之氣

  此動(dòng)靜之先,陰陽之本體也。

  屈伸相感之無窮,故神之應(yīng)也無窮;

  氣有陰陽二殊,故以異而相感,其感者即其神也。無所不感,故神不息而應(yīng)無窮。

  其散無數(shù),故神之應(yīng)也無數(shù)。

  既感而成象,漸以成形,靈蠢、大小、流峙、死生之散殊,雖各肖其所生而各自為體,不可以數(shù)計(jì),而神皆行乎其間。無數(shù)者,不可紀(jì)之辭。性情、形象、色聲、臭味,無相肖者,人事之得失、悔吝亦如之。但此陰陽之變化屈伸,無有乖越,而欲分類自言之,則終不可得。邵子以數(shù)限之,愚所未詳。

  雖無窮,其實(shí)湛然;

  非逐物而應(yīng)之,虛靜而含至理則自應(yīng)。

  雖無數(shù),其實(shí)一而已。

  無數(shù)者,不出陰陽之二端;陰陽之合于太和者,一也。

  陰陽之氣,散則萬殊,人莫知其一也;

  有形有象之后,執(zhí)形執(zhí)象之異而不知其本一。

  合則混然,人不見其殊也。

  象未著,形未成,人但見太虛之同于一色,而不知其有陰陽自有無窮之應(yīng)。

  形聚為物,

  神在形中。

  形潰反原。

  形散而氣不損。

  反原者,其游魂為變與!

  游于太虛以聽天之變化。

  所謂變者,對(duì)聚散、存亡為文,

  聚而散,散而聚,故時(shí)存時(shí)亡。

  非如螢雀之化,指前后身而為說也。

  散而反原,無復(fù)有形之蕞然者以拘之。即前身為后身,釋氏之陋說也。

  益物必誠,如天之生物,日進(jìn)日息;

  息,長也。誠者,如其應(yīng)得之理而予之,不計(jì)功,不謀利,自見為不容已,無所吝而不倦也。誠,故于物無所矯強(qiáng),而因材之篤不妄,此天之所以神也。至誠之教育而物自化亦如之,惟誠斯感而神。

  自益必誠,如川之方至,日增日得。

  以實(shí)理為學(xué),貞于一而通于萬,則學(xué)問思辨皆逢其原,非少有得而自恃以止也。自益益人,皆唯盡其誠,而非在聞見作為之間,此存神之所以百順也。

  施之妄,學(xué)之不勤,

  恃聰明聞見,而不存神以體實(shí)理,其教人必抑人從己,其自為學(xué)必矜妙悟而不求貫通,怠于精義,必成乎妄也。

  欲自益且益人,難矣哉!

  異端之教學(xué)以之。

  《易》曰:“益長裕而不設(shè)?!毙欧?!

  設(shè)者,非理所固有,隨意所見,立科范以求益于其中也。小有所覺,大有所迷,妾而已矣,惟求速獲而倦勤故也。蓋誠原不息,息則不誠。張子之言天道、圣學(xué),皆上達(dá)之旨,而要?dú)w于不妄而勤,所以體自強(qiáng)不息之天德,為下學(xué)處心用力之實(shí)功,示學(xué)有以企及,至深切矣。

  將修己,必先厚重以自持;厚重知學(xué),德乃進(jìn)而不固矣。

  妄而不勤者,必輕佻而驕吝,誠之不存,神去之矣。

  忠信進(jìn)德,惟尚友而急賢;欲勝己者親,無如改過之不吝。

  過之成也,成于徇跡而妄動(dòng);徇物欲,徇意氣,皆妾感之跡也。改過不吝,反而求之于心之安,則賢者樂與之親而氣不妄動(dòng),神乃可存,所學(xué)皆天德之實(shí)矣。靜專動(dòng)直,氣正而不息,作圣之功,反求諸身心而已也。敔按:此章釋《論語》“君子不重”章之旨,為下東銘所元本

  戲言出于思也,戲動(dòng)作于謀也。

  言動(dòng)雖無大咎,而非理所以應(yīng)然,任一時(shí)之適者,皆戲也。心無游泆之情,則戲言何自而生;不謀非所當(dāng)為之事,則戲動(dòng)何自而成?凝神正氣,則二者之失亡矣。敔按:此“思”字猶《易》“朋從爾思”之思

  發(fā)乎聲,見乎四支,謂非己心,不明也;欲人無己疑,不能也。

  見于身則已動(dòng)其心,加于人則人見其妄,而謂偶然言動(dòng),無關(guān)得失乎!蘇子瞻之所以淫昵而召禍也。

  過言非心也,過動(dòng)非誠也。

  非物理之應(yīng)得,任聞見之小辨以言動(dòng),雖始非不善而終成乎惡,謂之過。非心者,非其初心,非誠者,非心之實(shí)得。敔按:心者,自盡之心;誠者,實(shí)有之理,忠信是也

  失于聲,繆迷其四體,謂己當(dāng)然,自誣也;欲他人己從,誣人也。

  始亦有意于善,而過則終成乎惡矣。不存誠精義以求至當(dāng),自恃其初心之近道自誣,則未有能強(qiáng)人者也。王介甫之所以怙過而取之于天下也。

  或者以出于心者歸咎為己戲,失于思者自誣為己誠;敔按:出于實(shí)心者必不戲,失于浮思者必不誠

  謂為戲,無傷于大義;誣為誠,謂可不怍于天人;自命為君子而成乎妄人。

  不知戒其出汝者,歸咎其不出汝者,長傲且遂非,不知孰甚焉!敔按:戒其出汝者,謂戒其朋從之思;歸咎其不出汝者,謂心不自盡,歸咎于偶戲

  謂己戲而人何疑之已甚,謂偶有過而人不相諒以信從,則怨天尤人,而不知下學(xué)之不立其基也。重則無戲,改則無過,瞬有存,息有養(yǎng),何暇至于戲!過豈有不知,知豈有復(fù)行者乎!合天存神之學(xué),切于身心者如此,下學(xué)而作圣之功在矣,盡己而化物之道存矣,故正蒙以此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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