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一 婚約

卡拉馬佐夫兄弟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譯者:耿濟之


又是霍赫拉柯娃太太首先來迎接阿遼沙。她十分慌忙,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犯了歇斯底里以后竟昏厥了過去,隨后發(fā)生了“非常非??膳碌乃ト酰上聛?,閉上眼睛,開始說胡話?,F(xiàn)在發(fā)了高燒,已經(jīng)去請赫爾岑斯圖勃,又派人去請兩位姨母,姨母已到來,赫爾岑斯圖勃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的屋里等候。她還在昏迷之中,一定會出什么事情的。要是害了熱病才糟呢”!

霍赫拉柯娃太太在這樣大呼小叫的時候,顯出異常驚懼的神色,每說完一句話,都加上一句:“這可真是嚴(yán)重!真是嚴(yán)重!”好像她以前碰到過的一切事情都算不上嚴(yán)重似的。阿遼沙帶著愁容聽她說完:開始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講給她聽,但是他剛講了頭幾句就被她打斷了,她沒有工夫,她請他到麗薩那里去坐一會,在麗薩那里等她。

“麗薩,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幾乎一直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麗薩剛才真叫我驚奇,卻也使我感動,所以我心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都寬恕她了。您想想看,您剛剛走,她忽然誠懇地表示懊悔,說昨天和今天不應(yīng)該笑您,其實她并沒有譏笑,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墒撬苷?jīng)地表示后悔,甚至差點下淚,這真使我驚奇。她以前總是開玩笑式地笑話我的時候,從來沒正經(jīng)地后悔過。而您也知道,她是時時刻刻在笑話我的??墒沁@次她卻一本正經(jīng),從頭到尾都一本正經(jīng)。她特別重視您的意見,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假如可以的話,請您不要生她的氣,不要對她不滿。我自己也不得不時常寬恕她,因為她是那么聰明,——您信不信?她剛才說,您是她幼年時代的朋友,‘我幼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您倒想想看,‘最好的’,那么我呢?她在這上面有著非常嚴(yán)肅的感情,甚至回憶,尤其是這些話,這些詞句,這些完全出人意外的詞句,簡直是誰也料想不到,突然之間蹦出來的。比如最近關(guān)于松樹的一句話就是這樣。在我們的花園里,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棵松樹,也許它現(xiàn)在還在,所以其實用不著說‘曾經(jīng)’。松樹不是人,是萬古長青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說:‘媽媽,我仿佛在睡夢惺忪中記起了這棵松樹。’哦,‘睡夢惺忪——松樹’,好像她不是這么說的,因為這句話有點纏夾,松樹這個詞本來是很平淡的,可是她說了一句極別致的話,我簡直學(xué)不上來。而且也忘了。好了,再見吧。我激動極了,準(zhǔn)得發(fā)瘋。唉,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一生里已經(jīng)發(fā)了兩次瘋,后來都治好了。您到麗薩那里去吧。鼓舞鼓舞她的精神,這點您是永遠(yuǎn)做得很好的。麗薩,”她走到她門前喊道,“我現(xiàn)在把受過那么大欺侮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領(lǐng)來了,可是告訴你,他一點也不生氣,反而因為你這樣想,感到很驚奇!”

“Merci,maman, 請進來吧,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走了進去。麗薩的神情似乎很窘,忽然滿臉通紅。她顯然為了什么原因有點羞慚,所以像碰到這種情況時常有的那樣,照例很快很快地講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好像此刻她關(guān)心的只是這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似的。

“媽媽剛才忽然把那二百盧布和委托您……到那個可憐的軍官那里去……的事情講給我聽,……把關(guān)于他怎樣受了侮辱的全部可怕的故事都講了,雖然她講得很不清楚,……老是跳來跳去的,……可是我聽著竟哭了。怎么樣,您把錢送到了么?這可憐的人現(xiàn)在怎么樣?”

“問題正是并沒有送到,這事說來話長哩。”阿遼沙回答,他也好像心里只是想著沒有把錢送到這件事,但是麗薩很清楚地看出,他也是在眼望著別處,也是顯然在竭力說些不相干的事。阿遼沙在桌旁坐下,開始詳細(xì)講起來,不過在說了頭幾句話以后,就完全不再感到發(fā)窘,同時把麗薩的注意力也完全吸引住了。他說話時,受了強烈的感情和最近的不同尋常的印象的影響,所以講得又好又周到。他以前在莫斯科的時候,還在麗薩小的時候,就愛到她那里去,有時講他剛剛碰到的事,有時談他在書上念過的事,有時回憶他所度過的童年生活。有時甚至兩個人一塊兒幻想,一塊兒編造整部的故事,但多半是快樂而且可笑的故事?,F(xiàn)在他們倆似乎又忽然回到了過去,兩年以前在莫斯科的時代。麗薩很為他的敘述所感動。阿遼沙用熱烈的情感對她描述伊留莎的形象。而當(dāng)他詳細(xì)講完那個不幸的人怎樣踐踏鈔票的那個場面時,麗薩把兩手一拍,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動地高聲嚷道:

“那么您竟沒有把錢交給他,您竟眼看著讓他跑走了!我的天,您應(yīng)該親自追上去,追上他……”

“不,麗薩,我不追上去倒好些。”阿遼沙說,從桌旁站了起來,煩惱地在屋里踱步。

“怎么好些?好什么?這樣一來他們就會沒有飯吃,就會餓死的。”

“不會餓死的,因為這二百盧布早晚會到他們手里去。他明天還是會收下的。明天一定會收下來的,”阿遼沙說,沉思地大步踱來踱去,“您知道,麗薩,”他忽然在她面前站住了,接著說:“我自己也犯了一個錯誤,但這錯誤卻帶來了好處。”

“什么錯誤?為什么又帶來了好處?”

“是這樣的:他很膽怯,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他受盡了折磨,卻又心腸很好。我一直在想:為什么他忽然生起氣來,把錢扔在地上踐踏呢,因為您要知道,其實他到最后一剎那也還不曾料到會去踐踏的?,F(xiàn)在我覺得,他是因為在許多方面感到受了屈辱。……這處在他的境況下也是不足為怪的。……首先他就感到惱火,因為他當(dāng)著我的面過分流露出見了金錢大喜過望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在我面前掩飾它。假使當(dāng)時他雖喜歡而并不顯得特別,絲毫不露神色,也和別人一樣,一面接錢,一面裝腔作勢地做出為難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有可能勉強收下來,但是他過于老老實實地顯露出喜歡來,這是很丟臉的。唉,麗薩,他是一個既老實又好心的人,他在這類事情上糟就糟在這里!他當(dāng)時說話的時候,嗓音老是那么微弱無力,話又說得那么急促,不斷小聲地又笑又哭,……他真的哭了,心情是那樣的喜悅,……當(dāng)他講到他的女兒……又講到他可以在別的城里謀到一個位置的時候。……而他剛剛傾訴了一番真心話,就又忽然因為自己把整個心靈都向我袒露出來而感到了羞慚。因此他立刻恨起我來。他是那種非常害怕丟臉的可憐人。他最感到害臊的是那么快就把我當(dāng)成了自己的朋友,那么快就對我放下了武器,剛剛還在攻擊我,威脅我,忽然看見了錢,就擁抱起我來了。因為他確實擁抱了我,不斷用手拍拍我。大概正因為這樣,他感到自己丟了臉,恰巧這時我又犯了錯誤,很嚴(yán)重的錯誤。我忽然對他說,如果他搬到別的城市去錢不夠用,還能給他,甚至我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都行。正是這句話使他忽然吃了一驚:干嗎連我也要跳出來幫助他?您要知道,麗薩,受屈辱的人感到最難堪的就是忽然大家全以他的恩人的姿態(tài)來對待他,……我聽說過這種事情,長老對我說過的。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是我自己也常常見到過這種情形的。而且連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雖然直到最后的一剎那還不曾料想到真會踐踏鈔票,卻畢竟還是有這樣的預(yù)感,這是一定的。正因為他有這樣的預(yù)感,所以他特別高興。……這一切雖然很糟,卻一定會有好處的。我甚至想,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么,為什么再好也沒有了呢?”麗薩嚷道,極為驚訝地望著阿遼沙。

“麗薩,因為假使他不踐踏,卻收下了錢,那么回家以后,過了一兩個小時就會感到丟臉而痛哭起來,一定會這樣的??尥炅艘院?,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跑到我那里去,把鈔票扔在我面前,加以踐踏,像剛才一樣?,F(xiàn)在他帶著勝利的心情走回家去,雖然也知道是‘害了自己’,卻會十分自豪。那么至遲等到明天去讓他收下這二百盧布,就一定會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因為他已經(jīng)表明了自己的人格,把錢扔過了,踐踏過了。……他在踐踏的時候是不可能知道我明天還會再送給他的。況且這錢他其實是迫切需要的。他現(xiàn)在雖然很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也會想到他是丟掉了多么大的幫助。到了夜里他會想得更加厲害,甚至做夢也會想到這事,到了明天早晨也許就會情愿跑到我這里來,請求原諒了。這時候我正好到了那里,說:‘好了,您是個高傲的人,您已經(jīng)用事實證明了,現(xiàn)在可以收下來,原諒了我們吧。’到那時候他自然會收下來的!”

阿遼沙仿佛有點陶醉似的說出“他自然會收下來的”這句話。麗薩拍起手來。

“啊呀,的確會這樣,我現(xiàn)在完全明白了!哎,阿遼沙,您怎么會什么都知道?這樣年輕,就已經(jīng)了解人的心靈了。……我是永遠(yuǎn)也不會想到的。……”

“重要的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讓他相信,雖然他用我們的錢,他還是同我們大家平等的,”阿遼沙繼續(xù)陶醉地說,“不但平等,而且甚至還要高些。……”

“‘還要高些’,——妙極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再說下去,再說下去!”

“關(guān)于高些這句話……我說得似乎不大適當(dāng),……但是這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

“哎呀,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自然沒有關(guān)系!對不起,阿遼沙,親愛的,……您知道,我以前幾乎不大尊敬您,……尊敬是尊敬的,卻是從平等的地位出發(fā),現(xiàn)在我卻要把您看得更高些地來尊敬您。……親愛的,您不要因為我說‘俏皮話’生我的氣,”她立刻極為熱情地接過他的話頭說,“我是可笑的孩子,可是您,您……噢,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我們所談的這些話里——那就是說,您所談的……哦,還是不如說,我們所談的這些話里,有沒有對于他,對于這個不幸的人瞧不起的意思,……那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這么盡情地剖解他的心靈,有點居高臨下似的,……我們現(xiàn)在又這么肯定他一定會接受這筆錢,唔?”

“不,麗薩,沒有輕視的意思,”阿歷克賽堅決地回答,好像對這個問題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這里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想過這層。您想一想,這怎么會有輕視的意思呢,既然我們自己也是和他一樣,大家全是和他一樣。因為我們確實是一樣的,并不更好些。就算好些,要是處在他的地位,也一定會一樣的。……我不知道您怎樣,麗薩,我自己心里認(rèn)為我在許多方面說來有著一個渺小的靈魂。而他的靈魂可并不渺小,相反地,卻是十分優(yōu)美的。……不,麗薩,這里面沒有一點對他輕視的意思!您知道,麗薩,我的長老有一次說:對待人應(yīng)當(dāng)像侍候小孩一樣,而對某些人更應(yīng)當(dāng)像侍候醫(yī)院里的病人一樣。……”

“啊,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親愛的,讓我們像侍候病人一樣地待人吧!”

“好極了,麗薩,我準(zhǔn)備這樣做,不過我準(zhǔn)備得還不很充分;有的時候我很不耐煩,還有的時候我辨別不清。至于您就完全不同了。”

“唉,我不相信!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么快樂呀!”

“您這樣說我真高興,麗薩!”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真好,但是有時候您好像是個書呆子。……其實您看,您根本不是書呆子。您到門邊去看一下,輕輕地推開門,看媽媽是不是在那里偷聽。”麗薩忽然用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語氣急促地低聲說。

阿遼沙走過去,把門打開了一點,回報說沒有人在偷聽。

“您走過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麗薩繼續(xù)說,臉越來越紅了,“伸過您的手來,就是這樣。您聽著,我應(yīng)該對您坦白一件重要的事:昨天我給您寫那封信不是開玩笑,是正經(jīng)的。”

她用手捂上了眼睛。顯然她在這樣坦白時覺得很害羞。忽然她抓起他的手來,迅速地吻了三下。

“哎,麗薩,這好極了,”阿遼沙快樂地叫起來,“可我卻一直確信,您寫信時是正經(jīng)的。”

“您看,居然說一直確信!”她忽然把他的手推開一點,但卻仍舊握著它沒有松開,臉更加紅得厲害了,輕輕地發(fā)出快樂的笑聲,“我吻他的手,他竟說:‘好極了。’”

但是她責(zé)備得不公平:阿遼沙的心里也很紛亂。

“我永遠(yuǎn)希望博得您的歡心,麗薩,但是不知道怎么辦好。”他喃喃地說,也臉紅起來。

“阿遼沙,親愛的,您這人真是又冷淡又無禮。瞧瞧他:選擇了我做自己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還一直確信,我寫那封信是一本正經(jīng)的。瞧這樣子!這簡直是無禮極了!”

“我這樣確信,難道有什么不好?”阿遼沙忽然笑了。

“唉,阿遼沙,恰恰相反,好得厲害。”麗薩帶著溫柔和快樂的神情望著他。

阿遼沙站在那里,手一直握在她的手里。他忽然彎下身來,吻她的嘴唇。

“這又是怎么回事?您這是怎么啦?”麗薩叫了起來。阿遼沙完全慌亂了。

“哦,請原諒,如果有什么不對。……我也許太愚蠢了。……您說我冷淡,所以我馬上就吻起您來。……看來這事做得很蠢。……”

麗薩笑了,用手捂住了臉。

“居然還在穿著這種衣裳的時候!”她邊笑邊說了這么一句,但是忽然不笑了,變得一本正經(jīng),近乎嚴(yán)肅的樣子。

“阿遼沙,我們還應(yīng)該先慢點接吻,因為我們兩人都還不會做這種事情,我們還必須等很長時間,”她忽然不說下去了,“您最好還是告訴我,像您那樣既聰明,又有頭腦,又有眼力的人為什么要我這樣一個傻瓜,這樣一個有病的蠢女人?唉,阿遼沙,我真幸福,因為我是完全配不上您的呀。”

“配得上的,麗薩。我不久就要完全離開修道院。一踏進社會,就必須成家,這我是知道的。長老也這樣吩咐過我。我還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么?……而且除了您以外,誰又會要我呢?我已經(jīng)仔細(xì)想過。首先,您從小就了解我,其次,您有很多我完全沒有的才能。您的心比我開朗,更主要的是您比我清白,我已經(jīng)沾染了許多許多不好的東西。……唉,您要知道,我也是個卡拉馬佐夫家里的人??!至于您喜歡笑和開玩笑,也喜歡笑我,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正相反,您盡管笑好了,我喜歡這樣。……不過您像小姑娘那樣地笑,卻像殉道者那樣考慮問題。……”

“像殉道者?這是怎么回事?”

“是的,麗薩,剛才您問:我們這樣剖析他的內(nèi)心,有沒有對那個不幸的人輕視的意思,——這就是殉道者問的問題。……您瞧,我是決提不出這樣的問題來的,不過凡是會想到這種問題的人,常常自己也容易感到痛苦。您長期坐在輪椅上,大概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考慮各種問題考慮得很多了。……”

“阿遼沙,把您的手給我,您為什么把手縮回去了?”麗薩用由于幸福顯得柔弱無力的聲音說,“您聽著,阿遼沙,您將來離開修道院出來的時候穿什么衣服?什么式樣的?您不要笑,也不要生氣,這對于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

“關(guān)于服裝一層,麗薩,我還沒有想到,不過,您愿意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好了。”

“我愿意你穿藏青色天鵝絨的上衣,白嗶嘰坎肩,頭上戴灰色絨軟帽。……您告訴我,剛才我否認(rèn)昨天的信的時候,您真相信我不愛您么?”

“不,不相信。”

“唉,您這個人真叫人受不了!真是無可救藥!”

“您瞧,我知道您好像是……愛我的,但是我裝出相信您不愛我的樣子,好讓您……覺得自在些。……”

“這更加壞!更壞,但又非常好。阿遼沙,我真是愛您極了。剛才在您走進來的時候,我心里在算卦:我要向他把昨天的信要回來,如果他安然地掏出來,交還給我(他是很可能會這樣做的),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愛我,一點也沒有感情,只是一個愚蠢的,一錢不值的少年,那么,我就算完了。但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里了,這使我得到了鼓舞:您果真是因為預(yù)感到我會向您要信,所以才把它留在修道室里,以便不交還給我的么?對不對?是這樣的吧?”

“哎,麗薩,完全不是這么回事,這封信現(xiàn)在還在我身上,剛才也在我身上,就在這口袋里,您瞧!”

阿遼沙笑著把信掏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給她看。

“我可是不給您,要看就由我拿著看。”

“怎么,您剛才撒謊?您是修士還撒謊么?”

“也許是撒謊了,”阿遼沙也笑了,“為了不肯交還信,所以撒謊。這信對我是很珍貴的,”他忽然感情激動地說,臉又紅了,“而且永遠(yuǎn)是珍貴的,我永遠(yuǎn)也不肯把它交給誰!”

麗薩喜悅地看著他。

“阿遼沙,”她又悄聲說,“您到門口看看,母親是不是在那里偷聽?”

“好的,麗薩,我去看。不過,還是別看吧,好不好?何必疑惑您的母親做這樣卑鄙的舉動?”

“怎么卑鄙?有什么卑鄙?她在門外偷聽女兒的說話,那是她的權(quán)利,不是卑鄙的舉動,”麗薩臉紅了,“您應(yīng)該明白,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當(dāng)我自己做了母親,有像我這樣的女兒的時候,我也一定要偷聽她的。”

“真的么,麗薩,這很不好。”

“唉,我的天,這有什么卑鄙?要是一種普通的、交際場上的談話,我去偷聽,那才是卑鄙的行為,可是這是親生的女兒和一個青年人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面……聽著,阿遼沙,告訴您,我們一結(jié)了婚以后,我馬上也要偷聽您說話的,還告訴您,您所有的來信,我也都要拆、要念的。……這一點您應(yīng)該早有準(zhǔn)備。……”

“那自然是的,如果……”阿遼沙囁嚅地說,“不過這總不大好……”

“唉,多么清高!阿遼沙,親愛的,我們不要一開始就吵嘴,——我是覺得應(yīng)當(dāng)把心里話全對您說出來更好些,因為,偷聽自然是壞事情,我的話自然不對,是您說得對,但是盡管這樣我還是要偷聽的。”

“那您就這么做吧。您發(fā)現(xiàn)不出我什么事情來的。”阿遼沙笑了。

“阿遼沙,您會服從我嗎?這也是應(yīng)該預(yù)先講定的。”

“我很愿意,麗薩,而且一定服從,不過不是在主要的問題上。關(guān)于主要的問題,即使您不同意我的意見,我還是要按我的責(zé)任所在去做的。”

“應(yīng)該這樣。不過告訴您,我卻相反,不但在最主要的問題上準(zhǔn)備服從,而且在一切事情上也要對您讓步,現(xiàn)在就可以對你起誓,在一切事情上,而且一輩子,”麗薩熱烈地說,“而且我這樣做感到幸福,感到幸福!不但這樣,我還要對你起誓,我永遠(yuǎn)不偷聽您的話,一次也不偷聽,并且永遠(yuǎn)不私讀您一封信,因為您說得對,我不對。雖然我會非常想偷聽,這我知道,但我還是不偷聽,因為您認(rèn)為這是不高尚的。您今后仿佛是我的良心。……聽著,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為什么您這幾天這樣憂愁,昨天和今天兩天;我知道您有許多麻煩的、不幸的事情,但是我看出來,此外您還有一種特別的憂愁,也許是隱憂,是不是?”

“是的,麗薩,有隱憂,”阿遼沙陰郁地說,“您猜得到,可見您是愛我的。”

“什么憂愁?愁什么?可以說么?”麗薩帶著畏怯的哀求的神情問。

“以后再說,麗薩,……等以后……”阿遼沙局促不安地說,“現(xiàn)在也許不容易說明白。也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知道,此外您的兩位哥哥,您的父親也使您感到痛苦,是不是?”

“是的,還有兩位哥哥。”阿遼沙似乎在沉思中說。

“阿遼沙,我不喜歡您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麗薩忽然說。

阿遼沙對這句話有點感到驚訝,卻沒有過分顯露出來。

“哥哥們自己在害自己,”他繼續(xù)說,“父親也是的。還同時在害別人。這里有‘卡拉馬佐夫式的原始力量’,像佩西神父前兩天所說的,——原始的,瘋狂的,粗野的……甚至是不是有上天的神靈在支配著這種力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馬佐夫。……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嗎?麗薩,我是修士嗎?您不是剛才說過我是修士么?”

“是的,我說過。”

“可我也許連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您這是怎么啦?”麗薩謹(jǐn)慎地輕聲說。但是阿遼沙沒有回答。在他這幾句過于突如其來的話里,有某種十分神秘的,非常主觀的東西,也許連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卻無疑已經(jīng)在使他很感苦惱。

“而現(xiàn)在,除了這一切以外,我的知己朋友,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要離開我們,離開這世界了。您可知道,麗薩,您可知道,我同這個人是多么心心相印,融洽無間!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要到您身邊來,麗薩,……以后我們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從今以后,永遠(yuǎn)一輩子在一起!喂,您吻我呀,我允許您。”

阿遼沙吻了吻她。

“現(xiàn)在去吧,愿基督和您同在!”她朝他畫了十字,“快到他那里 去,乘他還活著的時候。我看得出,我硬把您留在這里是多么殘忍。我今天就要為他禱告,為您禱告。阿遼沙,我們會有幸福的!我們會有幸福的,是不是?”

“大概我們會有的,麗薩!”

阿遼沙走出麗薩房間時,不想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去,打算不辭而別,徑自離開她家。但是剛剛開了門,走到樓梯口,就不知怎么一下看見霍赫拉柯娃太太就站在他面前。剛說了第一句話,阿遼沙就猜到她是特意在等他的。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這真可怕。這是孩子氣的空話,全是胡鬧。希望您千萬別誤以為……真愚蠢極了,愚蠢極了,愚蠢極了!”她立刻沖著他說起來。

“只是請您不要對她這樣說,”阿遼沙說,“要不然,她會著急,對她目前的情況是有害的。”

“這是一個明白事理的青年人的明白話。您的意思是不是:您所以同意她,只是因為憐憫她的病,不愿意反對她,使她生氣?”

“哦不,根本不是,我同她談的時候完全是認(rèn)真的。”阿遼沙堅決地聲明。

“對這件事認(rèn)真是不可能的,毫無意義的,而且首先,我今后再也不接待您,其次,我要離開這里,把她也帶走,您要知道這一點。”

“那又何必,”阿遼沙說,“這又不是很近的事,也許還要等待一年半載哩。”

“唉,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這自然是實話,一年半載的時間里你們也許會吵鬧一千次,最后兩人分手的。但是我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就算這完全是胡鬧,但是到底使我傷心?,F(xiàn)在我好像是最后一幕里的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亞, 而且您想想,我特地跑到樓梯上去等你,在那個戲里也是一切不幸的事都發(fā)生在樓梯上面的。我全都聽到了,我差一點沒有摔倒。原來昨天一夜的可怕情景和不久前的歇斯底里發(fā)作,原因就在這里。女兒有了愛情,母親只好死路一條,只好躺到棺材里去了?,F(xiàn)在再說第二件事,最重要的事:她寫給您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馬上拿給我看,馬上!”

“不,不必。請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健康怎樣?我很想知道。”

“仍舊躺在那里說胡話,昏迷不醒;她的姨母們在這里,只會嘆氣,還對我擺架子,赫爾岑斯圖勃來到以后,竟驚惶得連我都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怎樣去救他,甚至想請大夫來給他瞧瞧。后來用我的車子把他送走了。在這一切事情以外,您這里忽然又發(fā)生了這封信的事情。是的,這事情還在一年半載以后。看在一切偉大、神圣的事物分上,看在您垂死的長老的分上,請您把這封信拿給我看,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給我,給做母親的看一下!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用手指捏著,我只從您的手里念一下。”

“不,我不能給您看,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即使她允許,我也不能給您看。我明天再來,假如您愿意,我可以就許多事情好好談一談,現(xiàn)在呢,——再見吧!”

阿遼沙說著沖下樓梯,跑到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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