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屋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石評梅


我要謝謝上帝呢,我們能有寧靜的今日。

這時我正和清坐在菊花堆滿的碧紗窗下,品著淡淡的清茶,焚著濃濃的檀香。我們傲然的感到自己用心血構(gòu)成小屋的舒適,這足以抵過我們逢到的恥辱和憤怒了。

我默望著紗窗外血紅的爬山虎葉子沉思著。我憶起替清搬東西來綠窗的那個黃昏。

許多天的黃昏都一樣吧,然而這個黃昏特別深畫著悲愴之痕。當(dāng)我負了清的使命坐車去學(xué)校時的路上,我便感到異樣,因為我是去歡迎空寂,我是去接見許多不敢想象的森嚴(yán)面孔,又擔(dān)心著怕林素園誤會了我,硬叫校警抓出去時的氣憤和羞愧。我七年未忘,常在她溫暖的懷中蜷伏著的紅樓,這次分外的冷酷無情。我抱著這樣的心情走進校門,我站在她寢室門前踟躕了,我不推門進去,我怕驚醒了那凄靜的沉寂。我又怕璧姊和秀姊在里邊,我不愿逢見她們,見了她們我脆弱的心要抖戰(zhàn)得流下淚來,我怎忍獨自來揀收這人去后的什物呢!本來清還健在,只不過受林素園的一封“函該生知悉”的信,而驅(qū)逐出。

不過我來收東西時忽然覺著似乎她是死了的情形。

在門外立了半天,終于鼓著勇氣推開了門,幸而好她們都不在,給與我這整個的空寂。三支帳低赤裸,窗外的淡淡的陽光射璧姊的床緣上。清赤裹的木板上堆著她四年在紅樓集聚下的物事,它們靜靜放在那里,我感到和幾副僵尸臥著一樣。收清拾楚后在這寂靜的屋內(nèi)環(huán)視一周,我替清投射這最后留戀的心情。我終于大膽地去辦公處見她向她們拿出箱籠去的通行證。

允許我懺悔吧!我那時心情太洶涌了,曾將我在心里的怨憤泄露給我們的朋友叔舉君。她默默承受了之后,我悔了,我覺不應(yīng)錯怪她。拿了通行證后,我又給璧姊寫了個紙條,告訴她,清的東西我已搬去了,有拿錯的請她再同清去換,末了我寫了“再見”,這“再見”兩字那時和針一樣刺著我。

莫有人知道,我悄悄獨自提著清的小箱走出了校門。是這樣走的,極靜極靜,無人注意的時候我逃出了這昔日令我眷戀,今日令我悲戚的紅樓。

記得我沒有回顧,車到了順治門鐵欄時,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由紅樓搬到寄宿校舍的情形,不過那時我是眷戀,如今我是憤恨。

進了校場頭條北口,便看見弱小的清站在紅漆的朱門前,她正在拿著車錢等著我。

這次看見她似乎久別乍逢,又似乎噩夢初醒,說不出的一種凄酸壓在我的胸上喉頭。她也凝視著她那些四年來在紅樓伴她書箱而興起一縷哀感!

這夜我十點鐘才回來,我和她默默地整理床褥,整理書箱,整理這久已被人欺凌、久已被人踐踏、久已無門歸處而徘徊于十字街頭的心。

月色凄寒如水,令我在靜冷的歸路上,更感到人心上的冰塊,或者不是我們的熱淚所能融化!人面上的虛偽,或者不是我們的赤心所能轉(zhuǎn)換。我們的世界假如終于是理想的夢,那么這現(xiàn)世終于要遺棄我們的,我們又不能不踽踽的追尋著這不可期待的夢境,這或許是我們心中永遠的惡傖之痕吧!

這一夜我不知她怎樣過去的,在漂泊的枕上,在一個孤清生疏的枕上。

如今,她沉默的焚著香,在懺悔祈禱什么我不知道。不過她是應(yīng)該感謝上帝的,她如今有了這富有詩情富有畫意的綠屋,來養(yǎng)息她受創(chuàng)的小靈魂。

十五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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