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蕩產(chǎn)傾家劫余納重賦 轟雷掣電夜半迫孤城

滿城風(fēng)雨 作者:張恨水


卻說伯堅和逃難的人,正要走出巷口,看見對面大堤上樹影子里藏著軍隊,趕緊向后一縮,那里的機(jī)關(guān)槍就啪啪向著這里射來。所幸這里到大堤上在三千米遠(yuǎn)以外,而且又有高低的房屋掩護(hù),槍子不容易打到身邊。同伴的人雖是魂飛魄散,但是伏在地上這種經(jīng)驗(yàn),已有點(diǎn)新成績,大家已是不約而同的了,都在地上臥倒。那大堤上的機(jī)關(guān)槍猛射了一陣并不曾有目的物,也就自然停止。伯堅伏在地上對大家道:“這個樣子,巷口里是走不出去的。不但這巷口走不出去,大概由鎮(zhèn)上走出去的路都讓軍隊包圍了。我們老百姓只要不擋住陣頭,無論哪面的軍隊都不會開槍打我們的。你們幾位,知道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躲的沒有?這條巷子又是槍炮又是火,萬萬停不住的。

內(nèi)中有個人答道:“若是要找個可靠些的所在,只有天主堂。我在教,神甫事先告訴過我,若是有什么急難可以躲到他那里去。軍隊雖厲害,他們是不敢欺侮洋人的。

伯堅一面說著話,一面蹲了在地上用手帶爬著走,爬到那人身邊,對他道:“有這個地方那就很好,走哪里過去?

那人道:“這里是一條橫巷,若不出這邊巷口,就要走大街上。大街上不斷地過兵,怎么可以去?

伯堅道:“這就沒有法子了,只有冒著險由大街上沖出去,或者可以得到。

那裁縫老板搖著頭道:“大街上兵荒馬亂,我不敢去。我情愿死在這巷里。

這同伴之中還有兩個女人,也是哭著說去不得。伯堅這就為難了,大家不愿走,一個人也不敢單獨(dú)地走。大家躊躇著在這里無法可想的時候,忽然嘩啦一聲身邊的人家坍了一堵墻,那個教徒忽然叫道:“我有了法子了,只要打通人家一堵墻,就可以通到隔壁巷里,那里是有路通到天主堂的。

伯堅道:“有了這一條路子,何不早說,我們?nèi)グ伞?/p>

于是大家爬進(jìn)了人家一座大門,然后一直通到人家的內(nèi)室,遇到了一堵大墻。大家找了鐵器家伙,不管輕重一齊動手,不多時,便在墻上打了一個大洞。好在這人家經(jīng)過了兩次搶掠,東西沒有了,人也跑了,所以墻上雖打了一個洞,也沒有人過問。大家鉆出墻洞來,是一條曲折的小巷,都蹲著身子挨了墻走,所幸離著火勢漸遠(yuǎn),槍聲炮聲也慢慢地稀少了,大家捏著一把汗,走到天主堂。進(jìn)門一看,只見到處都是人,神堂上不用說,連屋外太陽地里,男男女女都胡亂地擠著,這些人里面,大概有十之七八不是教徒,也有十之五六是反對天主教的,但是到了這時,恨不得圣經(jīng)上所說的話句句都是真的,望上帝在天上大顯著慈靈,保護(hù)著這些難民。

神甫出來了,平常在后面罵“洋鬼子挖人眼睛和心肝

的,這時兩只眼睛都也望著神甫,只覺他是最可靠的人了。神甫是個意大利人,倒說得一口中國好北京話,不但如此,還能操茶香鎮(zhèn)這地方的土腔。當(dāng)時他也擠在人群里面,分別著慰問。他看到伯堅這一群人新進(jìn)來,都是神色未定,便一個一個地慰問著。伯堅見他穿了長大的黑衣服,胸前簇?fù)碇徊烤碓祁^子似的蒼白胡須,覺得也慈祥可親,因之他上前來的時候就和他點(diǎn)了一個頭。這神甫為了他很有禮,也對他笑道:“你受了驚了,到了我們這里來就不要緊,有上帝保護(hù)你。

 

說著,抬起一只右掌向上豎著。伯堅雖然是不信宗教的,但是看了神甫那種誠懇的樣子,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甫的眼光注視著他臉上和身上,倒有些驚異的樣子,便問道:“小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這一句話,卻把伯堅問倒,張口結(jié)舌地說不出來,口里哦了一陣才說是“做買賣

。神甫聽他的口音不對,情形也不對,就握著伯堅的手道:“你來,我有話對你說。

 

伯堅猜著,也許神甫誤會了自己是不穩(wěn)分子,自問于心無愧,也就跟了他走。走到一間內(nèi)室里,神甫回手將房門一關(guān),神甫用手拍著伯堅的肩膀道:“小兄弟,你有話實(shí)說,我依然保護(hù)你。我看你不像是個做買賣的呀。

伯堅心想:“自己是個脫逃的軍人,正用得著神甫幫忙,不妨對他說了實(shí)話。

因?qū)⒆约菏莻€大學(xué)生,被軍人拉來的話從頭說了一遍。神甫就改操著英語道:“你既是一個大學(xué)生,英文程度總不壞。我所說的,你懂嗎?

伯堅也操著英語道:“我懂的,而且普通一點(diǎn)的英語我也能說。

神甫依然操著華語笑道:“這算我沒有看錯人,你這人心事很好。昨夜既是跑了許多路,又不曾睡覺,你就可以暫在我屋子里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來想法子送你回家去。

伯堅道:“那我真感謝神甫不盡。

神甫一搖頭道:“你不要謝我,另外有個人,你可以感謝他。

說著,那只右手又向上一舉,閉了眼睛,只顫動著他那一部蒼白的虬髯。他出了一會神,然后才笑著問道:“小兄弟,你知道嗎?

伯堅道:“我明白,我應(yīng)當(dāng)感謝上帝。

神甫聽了這話,心下大喜,拍著伯堅的肩膀道:“你大概也餓了,我讓人給你送點(diǎn)吃的來。

說畢。他笑著去了。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有一個中國人和他送了一壺紅茶,一碟子餅干來。伯堅果然也是餓了,也不問是不是送給他的,接到手馬上就吃將起來。伯堅把一碟子餅干完全都吃下去了,一壺紅茶也喝光了,自己覺得有點(diǎn)舒服,坐在一張?zhí)僖紊暇涂恐菹?。不料頭是剛枕著椅靠人就糊涂過去,覺得隨著大兵搶掠,隨難民逃難,東飄西蕩,自身不知何在。慢慢地連這些幻影一齊都取消了,一場好睡。

及至醒過來時,那個虬髯神甫已經(jīng)站在面前,只見他笑道:“你這一覺睡得舒適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事了。

伯堅揉著眼睛站了起來,問道:“神甫說是沒有事了,是停了戰(zhàn)了嗎。

神甫道:“不是停戰(zhàn),是聯(lián)合軍打敗了。其實(shí)也沒有打,他們不過是搶了東西逃走罷了。同盟軍進(jìn)了街之后,首先救滅了火,現(xiàn)在已經(jīng)貼出布告來安民,總算沒有事了。我很想和地方上的紳士,辦個地方善后會,你先生暫時不能回家去,能不能幫我一點(diǎn)忙?

伯堅道:“我極愿意。不過我現(xiàn)在成了逃難的人了,衣食住三個字都要神甫幫我。

神甫笑道:“都不成問題,由我來辦。今天我就可以帶你出去走走。

神甫說著,馬上去找了兩套干凈衣服來,除了短衣服而外,還有一件洋紗長衫,一副墨色眼鏡,他說:“這樣穿著起來,人家就認(rèn)不出你是跟著亂兵搶掠過的了。

伯堅對于他這種美意心里著實(shí)地感謝,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道:“若傳教的教士都像神甫這樣待人,中國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仇教了。

那神甫聽他如此說,摸著虬髯微笑,因道:“我對人都是這樣,盡著力量去幫助。但是像你這種人,無論是不是教友,我們用良心去對待人類都是一樣的,我更要交你做個朋友的?,F(xiàn)在請你去洗個澡,換好了衣服,我?guī)阋宦返缴虝锶?,可以先去見見他們?/p>

于是引著伯堅到僻靜的地方,叫教堂里的工人和他打好了水,預(yù)備好鞋襪,才走開去。伯堅洗了澡,一身統(tǒng)通換過,由短衣服又變成長衣服了。神甫告訴他說:“只說是省城來的朋友住在教堂里的,地方上也就沒有人疑心了。上天看著我們?yōu)榱司热?,教你撒個謊上帝也是會饒恕我們的。

伯堅雖覺得他迷信過分,然而不是他迷信過分,也不能這樣行道之篤。當(dāng)時也不置可否,跟了神甫一路出門。

這時藏在教堂里的難民已分別回家了,一切槍炮聲固然是聽不到,就是屋脊上的火焰也沒有了。小巷子里,雖然多數(shù)人家還關(guān)了門,開著門的也有,偶然也碰到一兩人走路,但是望去,都是垂頭喪氣的。走出了小巷,首先遇到一片燒過了的店面,地上的磚瓦壓了燒殘的東西,高低堆著,在瓦礫堆的漏縫里兀自向外冒著黑煙。不曾倒坍下來的墻壁,多半是三面直立起來,圍著中間一片瓦礫,墻頭上架著一根兩根燒得漆黑焦糊的椽子和橫梁,陪上那墻中間的窗戶燒成一個窟窿,房間樓屋在墻上印上幾條焦痕,真覺是滿目凄涼?;饒龅膶γ?,有些老年人坐在階檐的石上望著糊煙拭眼淚,伯堅嘆了一口氣道:“老百姓有什么事對不住老總,糟踏得人家這種樣子!昨天這時候,人家還不是一家團(tuán)聚好好地做著生意嗎!

神甫道:“你看到這幾家店面就覺可憐,你不知比這更凄慘的,還有好幾處呢。

二人說著話在一條大街上走,這樣的人家,過了就有四五處。最是不堪的一家架著木牌坊的店面,牌坊是好的,門面也是好的,門上還有一副紅漆黑字的對聯(lián),乃是“國安家慶,人壽年豐。

然而在門的旁邊,石柜臺上的鋪板卸了兩塊,向里看去,通天徹地只是地上有一堆磚瓦和燒料。這還罷了,就是那瓦礫堆旁用大芭蕉葉蓋著一個小堆,幾個男女圍著那芭蕉葉哭。伯堅見街上有探望的,便問道是什么緣故?那人嘆口氣道:“不要談了,這家人家七十歲的祖父,四十歲的母親,三歲的孩子都燒死了。三具尸首都只找出來一小段,哪個是老的,哪個是小的都分不出來。你說慘不慘呢!

伯堅心里難過了一陣,因?yàn)楦窀ψ呗穪聿患凹?xì)問,不住地走著嘆氣。

到了商會門口,這卻又有一件事,令伯堅加倍驚異起來的便是門庭無恙之外,卻交叉著懸了兩面國旗。心想:“這茶香鎮(zhèn)的商會倒真能鎮(zhèn)靜的,鎮(zhèn)上幾乎是完全洗劫了,他們還能不忘懸國旗。

他正這樣忖度,只見旗的旁邊柱子上卻貼了窄條子的大字標(biāo)語,大書歡迎同盟軍。伯堅這才明白了這國旗的意思。隨著神甫到了商會里,這里面辦事的人早就有三位笑著迎出來。神甫替伯堅介紹,說是省城里來的,可以幫同他辦理善后。大家聽說是神甫的朋友,自然也就表示歡迎,一齊到客廳里坐著。伯堅問明了正是本地商家三個有名的人物:一個是茶行董事溫寄生,他是個橫閃胖子,臉子卻還白凈,無須,前面垂著雙下巴,后腦頸脖子上也打著一疊多肉皺,說起話來,卻有些結(jié)舌。一個是商會長,約莫五十上下年紀(jì),倒留著兩撇菱角胡子,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手指上夾著一根雪茄,只在這兩點(diǎn)上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有政客臭味的人。他身上穿著白紗長衫,在扣上垂下一塊小徽章,更可以證明他是能作官的人了。他叫胡揖唐,提起來,本鎮(zhèn)上沒有人不知道還有一位,卻是個蒼白胡子的老頭子,穿一件八成舊的藍(lán)紡綢長衫,袖子比手長好幾寸。他并不把袖口卷著,只將袖子從根向上提,折了許多疊紋。在左手的手腕上掛一串佛珠,干干凈凈的,那穿佛珠的繩子還垂出一小仔黃穗來。他是本鎮(zhèn)的絲商首領(lǐng)陳守章,有三十年的商董資格了。當(dāng)時這位商會會長胡揖唐先嘆了一口氣道:“今天這一場鬧,本鎮(zhèn)的精華一空,沒有十年八載是不能再恢復(fù)元?dú)獾?,這便如何是好?

神甫道:“這是治本的一層話,現(xiàn)在還提不到。我們是先商量救這鎮(zhèn)上一些災(zāi)民要緊。

陳守章道:“災(zāi)民那還是小而又小的事情,現(xiàn)在同盟軍來了,要本鎮(zhèn)上商家先預(yù)備一些給養(yǎng)。神甫,你看我們鎮(zhèn)上遭了這種浩劫,還能夠擔(dān)任這種重大的款項嗎?我想這件事托神甫和同盟軍的夏云峰師長去說一說,免自然是免不了,可不可以少出一點(diǎn)?

伯堅聽了這話,就不大以為然,心想:“我們中國人的事,中國人自然會辦理,為什么要去找外國人出來轉(zhuǎn)圜?

便道:“我想這個夏師長若也是個我們一樣的人,看看茶香鎮(zhèn)鬧得這樣天翻地覆,未必他還要在這干石頭上榨油。托外國人去說,恐怕不大妥吧?

胡揖唐見伯堅那種不高興的神情,就知道了他的命意所在,因道:“兄弟也知道請神甫去有點(diǎn)不妥,但是我聽著思清縣來人說,是師長在那里。曾請過一次酒,把全縣的大紳士幾乎都請到了。在酒席筵前,他就指定全縣要多少餉,請各位紳士,照著各人的能力公認(rèn)。公認(rèn)以后,把這些紳士就留在師部里,哪個人應(yīng)繳的錢交清楚了,就放那個人出去。曾先生,你想,我們這些人,都可以代表一行買賣的。我們?nèi)チ?,設(shè)若把我們扣留起來,我們的同行,是湊錢贖人好哩,是看著人關(guān)起來呢?但是敝鎮(zhèn)這時要找錢,是不容易的了。

伯堅道:“胡會長這話,自然是以為有前事證明,不知道他在思清縣對全縣紳士要做一網(wǎng)打盡之計,所以用那種手段。現(xiàn)在到貴鎮(zhèn),不能用這條計,扣留一個兩個人那就無多大用處。而況他真是問你要錢的話,他派兵來抓你,還愁你不去不成?你想脫危險,除非是躲開茶香鎮(zhèn),要不然是躲不了的。兄弟這話過于冒昧,我也知道。但是我不是談空話的,若是派到兄弟去一趟,兄弟也肯奉陪。

那胡揖唐先聽了他那番話,也是有些不高興,及至伯堅挺身而出,這就無可說的了。胡揖唐將手上一截雪茄也不管是點(diǎn)著沒有,兩指夾著,放在嘴里卜嘰卜嘰連連亂吸了一陣,看那樣子他一定是在想什么主意了。神甫笑道:“胡會長去見這夏師長一面也好,他若是有和地方上為難之處,也決不能抓住你一個人說話。這地方上善后的事,無論我們怎樣著手去辦,總也要先得軍人的同意。我想候胡會長見過夏師長之后,我用個人的名義也要去一趟。

胡揖唐吸著煙噴出來一口,剛有一句什么話想說,他自己又忍回去了,還是吸著那半根雪茄。陳守章忍不住了,將手一摸長胡子道:“我這一把白胡子,死也可以死得,我就去一趟。他們已經(jīng)來了大半天,我們掛兩面國旗就敷衍得了他嗎?

溫寄生道:“不不不吧,我看連神甫大大大家一塊去吧。

神甫道:“一塊去也好。我雖是一個外國人,但是可以做本地許多教民的代表,陪著諸位去也不算不對。

伯堅心想:“自己不是本鎮(zhèn)的人,也就不必多管閑事。

因之就不再攔阻,胡揖唐見有了一個外國保鏢,這才放了心,便將雪茄在桌沿上敲了一敲灰道:“事不宜遲,我們就去。

他站起來,首先加了馬褂,戴上帽子,其余陳溫二位也是照樣。五人一同出了商會,向同盟軍的師部里來。

這同盟軍攻進(jìn)茶香鎮(zhèn)之時,知道聯(lián)合軍的團(tuán)部駐在華國銀行,因之他們也就一客不煩二主,徑直就住在銀行里。伯堅和他們到了這銀行邊,倒不免有一番感觸。遠(yuǎn)遠(yuǎn)地就見銀行門口站著五個衛(wèi)兵,一個掛著手槍站在一邊,其余四個都是背著手提機(jī)關(guān)槍的。他們身上穿的灰布制服雖然也是一樣變成了黑色的,倒還整齊,皮帶裹腿布,不缺少哪一樣,這一點(diǎn),比聯(lián)合軍就強(qiáng)些。在他們站的地方有一面藍(lán)布紅字旗斜插在門框上,大門兩邊平臺階上,分左右向擺著兩架機(jī)關(guān)槍。只看那槍口一個圓洞向著人,也不知什么原故令人一看之下,心里就含著三分恐怖的滋味。那個胡商會長一路都和神甫并排走著,只管說話,這時一步一步地放慢了走。及至走到銀行門口,他已走到最后了,那門口守衛(wèi)的衛(wèi)兵見最前面是個外國人,把天生的一種暴戾的氣就低下去了四五分,向著神甫笑問道:“你有什么事要見我們師長嗎?

神甫道:“不錯,我這五個人都是要見師長的。

那衛(wèi)兵聽說都是要見師長的,就由第二個人注視著起一直注視到第五個人,又問了一句道:“都要見我們師長嗎?

神甫道:“是的,都要見你們的師長。

衛(wèi)兵道:“你們跟我來。

于是他在前走,引著五人到了行里面。伯堅一看,他們聯(lián)合軍更進(jìn)一步,柜房里已經(jīng)鋪下鋪蓋行李,許多大兵住下了。柜房邊一間小客廳,在洋式的門上貼了一張紅字條,上面寫著三個字:“傳道處

,這個“道

 

字大概是“達(dá)

 

之誤,而且傳字右角處多上一點(diǎn),那字寫得東倒西歪,僅僅有個模型而已。衛(wèi)兵走到門口,叫了一聲道:“有人要見師長。

 

他就是交代如此一句,就走開了。那屋內(nèi)走出來一個兵,正待大喝一聲,睜眼便見一位身體魁梧的外國人站在當(dāng)面,于是頓了一頓,笑著和神甫一點(diǎn)頭道:“是你先生要見師長?請你拿出名片來,我給你去回一聲。

于是大家都拿出名片來,伯堅沒有,神甫就用身上的自來水筆將他的名字添寫在自己名片上,那兵見就是伯堅沒有拿名片,這神甫名片上添寫的,當(dāng)然就是他的名字。真看不出來,他還有和洋人并排列名字的資格,又向伯堅渾身上下看了一眼,這才讓他們站著,拿了名片進(jìn)去回稟去了。

過了一會,這位夏云峰師長竟全副武裝迎了出來,他首先就搶著和神甫握手,笑道:“我正想請各位來談?wù)劊尤幌葋砹?,好極,好極。

然后一一握著手,將大家向里請。一間屋子門口,有塊“行長室

的牌子尚未取消,他就將大家向里請。到了里面,二個商紳都不知有所措地站到屋子一邊,各人手里拿了草帽沒個放下的地方。夏師長說了一聲:“請坐。

 

先對著神甫點(diǎn)了點(diǎn)頭,神甫和伯堅就在他對面椅子坐下,這胡、溫、陳三個人就在靠壁的一排椅子上坐著,帽子蓋了膝蓋,只好讓屁股坐著一點(diǎn)椅子沿,其實(shí)兩條腿還半支著在地上,比不坐下來還難受。神甫本想等中國人先說話,見大家都不開口,只得先對夏師長道:“茶香鎮(zhèn)不幸遭這樣的浩劫,幸是貴軍來了,要不然鎮(zhèn)上的財產(chǎn)自然空了,人民的生命還說不定會犧牲多少。師長大概已經(jīng)在街上巡查過了,全鎮(zhèn)的精華已經(jīng)損失了十之七八,要恢復(fù)起來很不容易呀!現(xiàn)在地方上的人正想辦善后,將來有請師長幫忙的時候,還得請師長協(xié)助。

夏師長笑道:“難民自然要替他們想法子的。但是我想雖然地方上受了敵軍一番蹂躪,損失的也不過幾家商店的浮財,論到大資本家的腰包,不見得有什么傷害。

三位商董聽了這話,彼此看了一眼,心想:“他這種話分明是不承認(rèn)茶香鎮(zhèn)遭難,還大有地皮可刮了。

胡揖唐大著膽子只得站了起來,向夏師長拱了一拱手道:“地方上實(shí)在糟蹋得很厲害,敝鎮(zhèn)商民有親友可投地自然都走了,還有些找不著幫助的,只好地方上先辦急賑;分一點(diǎn)錢和米給難民。我們想就在商會里辦,也不敢煩擾師長辦什么,只要派兩位弟兄去彈壓地方就行了。

夏云峰笑道:“百姓沒得吃,各位地方上的紳士就會出來辦急賑,但是我的弟兄們現(xiàn)在也沒得吃,諸位也要給他想想法子呀。我派兩個人到貴會去找人,可沒有找著。

胡揖唐道:“不瞞師長說,我們?nèi)思揖於荚诟艉哟迩f上,昨晚都回家去了。其余在鎮(zhèn)上的各家商董,大概家都遭了難,他們家事都不知道怎樣好,哪會管商會里的事?所以上午會里沒人。我們?nèi)艘彩侵肋@邊事平了,冒著大危險過河來的。

夏云峰笑道:“原來如此,你們?nèi)豢蓛e幸之至了。那末,可以幫我一個人的了。

溫寄生急了,站起來道:“師長,這這這樣大事,怎怎怎讓讓……

他結(jié)舌了一陣,面紅耳赤,始終沒有說出來,手上帶了帽子,抓了幾下耳朵。還是胡揖唐道:“大軍來了,地方上當(dāng)然是盡力去盡地主之誼的。不過……

夏云峰道:“三位不必推諉,茶香鎮(zhèn)是很殷實(shí)的商埠,誰都知道。聯(lián)合軍雖搶了兩個鐘頭,搶得了什么去?若不是有這件事,我一定要這鎮(zhèn)上籌五十萬。現(xiàn)在說不得了,我少要一大半,你們給我籌二十萬吧。你們只當(dāng)我們來遲了一步,讓聯(lián)合軍多搶了一些去,就不至于舍不得了。

胡揖唐真不料夏師長還會開這樣大的口,本來站著,心里一軟坐將下去。但是溫寄生、陳守章都有話想說,同站起來,胡揖唐又跟了站著。伯堅一看他們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委實(shí)可憐,便道:“師長,我是為了教會學(xué)校來鎮(zhèn)上的一個人,在客觀的地位一看,這鎮(zhèn)上確是損失不小。貴軍到了這里,地方上自然要辦給養(yǎng),不過究竟地方上還有多大的經(jīng)濟(jì)力量,現(xiàn)在不能知道??刹豢梢宰屗麄兊胤缴先讼乳_一個會,然后照力量自己去酌定數(shù)目?若是沒有多大損失,師長說的這個數(shù)目,當(dāng)然可以籌得出來。他們現(xiàn)在先說定了數(shù)目,將來辦不到,徒然失信。

神甫摸著胡子,連點(diǎn)了幾點(diǎn)頭。夏師長見伯堅慷慨而談,疑心他在教會里很有地位,而且話也有理,便道:“這話也可行,不過敝軍取攻勢,不是取守勢,休息一兩天就要開走的。地方上既肯幫助我們,就望越快越好。

神甫就望著胡揖唐三人道:“三位看看這時間上要怎樣的決定呢?

胡揖唐道:“好在我已發(fā)出通知去請各行商量,今天晚上開善后會,我們就一塊兒討論,得了結(jié)果,晚上就回信。

夏師長道:“也無須再回什么信,我所說的數(shù)目已是最低的限度了。你們今天開會也不過商議這數(shù)目怎樣去分?jǐn)?,難道還等今晚開了會再來還我的價錢不成?設(shè)若開會的時候大家要說搶光了、燒光了,那就不用拿錢出來了!

他說著這話,臉上慢慢地變了色,挺著胸脯子,兩手扶了膝蓋,將那目光對三個商董如閃電般地看了一遍。三個商董要答應(yīng)吧,誰也不敢負(fù)這個責(zé)任;不答應(yīng)吧,又覺得夏師長兇焰逼人。還是神甫出來轉(zhuǎn)圜道:“依我看來,夏師長不能不通融一點(diǎn),總要等他們先有個商量。要不然他三人答應(yīng)了,那些商家以為他三人負(fù)責(zé),倒推個干凈。

夏師長默然了一會,便道:“就讓他們今天晚上先開一個會,好在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其余的話諸位不必談,先把這件事解決了再說。

說著他也不管客人走不走,已經(jīng)站了起來,做成一個要送客的樣子。大家一看客氣不得了,只好告辭。胡、溫、陳三人如逃出牢獄一般,搶先便走,神甫在后和夏云峰握手的時候,他卻對神甫笑著說:“兄弟為了自己弟兄們的原故,不得不和他們正顏厲色地交涉,明天兄弟一定親自去奉看神甫。

伯堅在一邊聽到,心想:“究竟是個銀樣鑞槍頭。其實(shí)一個傳教的外國人,就是對他稍微失點(diǎn)禮貌,也不必去登門道歉??梢娚虝锶艘窀Τ鲱^,正也不為無故呀。

如此想著,低了頭一路走回天主堂。

當(dāng)天晚上,商會里開著善后會,伯堅也隨著神甫到了。這時已經(jīng)離著鎮(zhèn)上的浩劫有十余小時,大家的心事安定一點(diǎn),因之到會的各行商董卻是不少。大家正待宣布開會,有人由外面進(jìn)來,臉變成白紙一般,說是:“外面有好些大兵,看到人來,只許進(jìn),不許出,這是什么意思?

在會場上的人聽了這個消息,都是三魂去二,七魄留一,大家望了作聲不得。有幾個機(jī)靈些的,悄悄地就偷著向后門走出去。不料大兵不會蠢似商人,后門口也是整大群的把守了。這里人還沒有到門邊,門外的兵已經(jīng)兩手握了槍,向著門里,槍上都上了刺刀,雪片兒似的尖鋒,要對人做那就刺之勢,喝著道:“你們打算向哪里溜?

幾個在前面走的人來不及轉(zhuǎn)身,倒著身軀向后退,一踹踹著后面人的腳,后面人抽腿一跑,跌個仰面朝天,門口那些大兵一陣哄堂大笑。

這樣一來,會場里人都知道逃走是沒有希望的了,交頭結(jié)耳議論起來。就在這時,一個武裝掛指揮刀的軍官,后面隨著兩個掛手槍的衛(wèi)兵,昂著頭,手提了指揮刀的柄,直挺著大腿,一步一步走進(jìn)會場來。會場兩邊排著長椅,中間閃出一條人行路,當(dāng)軍官由這里經(jīng)過的時候,椅子上靠著人行路的,都縮著脖子把身子偏了向里歪,生怕讓那軍官的衣襟角帶著了。他昂然直入,一直走到演說臺邊,頭一昂道:“我叫衛(wèi)尚志,是夏師長的參謀夏師長因?yàn)檫@些弟兄們現(xiàn)在到貴會來請愿,請貴會幫點(diǎn)忙,這也是不得已的舉動,但是總怕他們性急不會客氣,所以派兄弟來和貴會接洽。會長在哪里?請出來和兄弟談話。

胡揖唐在人叢坐著低了頭不愿作聲,衛(wèi)尚志將他手上的指揮刀,提上提下連連在地板上墩了幾下,咚咚直響,臉左右向,口里連問道:“會長在哪里?會長在哪里?若是會長不肯見面,就請大家公推兩位代表出來,要不然門外的兄弟們,萬一不客氣起來,那時兄弟不負(fù)什么責(zé)任。

坐在胡揖唐左右的人再也隱忍不住,叫起來說:“胡會長在這里!

說著四只手扶著他的手膀向上一舉,胡揖唐沒法,只得站起來拱了拱手道:“兄弟在這里,有什么話請衛(wèi)參謀發(fā)表。商會的董事,都在這里,大家好商量。

衛(wèi)尚志道:“好商量壞商量,都是你們的事。兄弟奉了命令來這里,只知道問茶香鎮(zhèn)要二十萬軍餉,其余我不管。

說畢,斜著一只腳來站著,表示他充分地逍遙自在,只等錢來。胡揖唐站在他原來的座位邊,用手摸了一摸短胡子尖角,主意也就來了。胡揖唐當(dāng)時走上演說臺目光向大家一掃,再看到衛(wèi)尚志身上,才對大家道:“剛才這位衛(wèi)參謀說的話,我想大家已經(jīng)是聽到了,現(xiàn)在人家靜等著我們的回信,非二十萬不可。大家都得想想,這個錢若是不拿出來,說不定是哪人吃虧的。

他說時,臉色極力地板著,提高著嗓子喊了出來。他在那里急,在座的這些會員正處在反面,誰也都不哼一個蚊子大的聲音,都望著胡揖唐那緊繃了的面孔。胡揖唐道:“諸位怎么樣?若是再不作聲,我就不負(fù)責(zé)任了。

衛(wèi)尚志斜站在講臺的一邊,原是默然無語的。這時將頭一偏,向著胡揖唐道:“那不行!你不負(fù)責(zé)任,就請你去見我們師長。你是會長,我只知道找你,你看哪個能出錢你就和哪個要。若是他不出,我有弟兄們可以幫你的忙。你問問他們,是愿意我同盟軍這樣客客氣氣呢,還是愿意聯(lián)合軍那樣雞犬不留呢?

胡揖唐道:“事到于今,我還有什么不負(fù)責(zé)任?只是要人出錢的事,總得慢慢商量,恐怕不能立刻決定。

衛(wèi)尚志道:“有什么不能立刻決定?你把幾個商家頭兒找出來,我和他談一談。我還告訴你一句話,兄弟奉命到這里來只有兩小時的工夫,過了兩小時,我就要走開,外面這些弟兄們?nèi)羰菍χT位不客氣,那時不要怪我沒有先說明。

衛(wèi)尚志說畢,他也不再站在講臺上,看見第一排椅子上還有一個座位,就手提了指揮刀,走到那里去坐著,兩腿夾了刀將雙手一扶,偏了頭坐著只管發(fā)著冷笑。這副神情,他不必說什么恐嚇,恐嚇的意味也自然在里面了。胡揖唐又對大家望了一望道:“諸位聽到了沒有?只差兩個鐘頭了,兩個鐘頭以外。誰來保諸位的險?我既是會長,推諉不了的,我現(xiàn)在先認(rèn)款三千,哪個第二名認(rèn)款?

衛(wèi)尚志見已到了認(rèn)款的程度,這件事就辦得差不多了,站起來向胡揖唐搖著手道:“不是那樣辦。你可以找著紙筆擺在這里,哪個愿意認(rèn)款的,都寫上一筆,將來我們收錢省許多事。哪個短了錢沒有交,我們按著名字就可以去找他。

胡揖唐也落得讓他做后臺,于是取了一副筆墨來,就煩他寫一寫。

衛(wèi)尚志向站在一邊的兩個兵一招,叫他過來,將自己身上掛的手槍取下,讓他一個人捧著硯臺,一個人拿著手槍,自己拿了紙筆在手,將筆頭對胡揖唐點(diǎn)著道:“你認(rèn)了三千,這三千是你私人出,還是你代表哪一行出?

胡揖唐道:“我是商會會長,不能代表哪一行。我來做個領(lǐng)導(dǎo)的人,這三千算我一人的。

衛(wèi)尚志聽了這話,立刻將右手的筆交到左手,笑嘻嘻地老遠(yuǎn)伸著手,一直走上前來和胡揖唐握了一握,然后一伸大拇指道:“你不愧是個會長,做事很有決斷力。

于是將筆交給胡揖唐,讓他親筆寫了,這才掉轉(zhuǎn)身去。挨著坐位一個一個地寫去。遇到一個人,先問他是哪一行?是不是商董?人家說了不算,還問身后跟著的胡揖唐對是不對?被問的人見他身后的衛(wèi)兵,拿著一把去了皮套子的手槍,人雖對衛(wèi)尚志說話,眼睛總得瞟著那管手槍。是私人自寫捐款的,至少也要寫五百元;代表一行寫的,至少也要寫三千。商會這個議事會場,也不過寫了三分之二的人,已經(jīng)將認(rèn)款的數(shù)目超過二十萬了。

伯堅和神甫坐在最后的一排椅子上,衛(wèi)尚志寫到了他面前,他搖搖頭笑道:“對不住,我不是這茶香鎮(zhèn)上的人,而且也不是商家,我似乎用不著出錢吧?

衛(wèi)尚志對他臉上望了許久,問道:“貴姓是曾嗎?從前在省城自強(qiáng)中學(xué)讀過書沒有?

伯堅道:“我是在那中學(xué)畢業(yè)的,閣下何以知道我?

衛(wèi)尚志伸著手和他握了幾握笑道:“你不應(yīng)該忘了我,我原叫衛(wèi)貫忠,在學(xué)堂里是個有名的搗亂蟲。你怎么會把我忘了?

他如此一說,伯堅算是明白了,因笑道:“你幾時從軍的呢?你自小就有尚武精神,果然現(xiàn)在如愿以償了。

衛(wèi)尚志也問他如何到這里來的?他還是照舊撒謊,說是為了教會學(xué)校一件事來的。衛(wèi)尚志見他和神甫坐在一處,這句話很是可信,便道:“我們老同學(xué)難得在這里相會,今晚把公事辦完了,明天我就到天主堂去看你。

接著握了一握手,他又挨著座位去要別人寫錢去了。他這一番應(yīng)酬不要緊,所有在會場的人,看見了他和這個參謀是同學(xué),都不勝羨慕之至。心里都想著:“若是他早就和衛(wèi)參謀相見了,大家可以托他講個情,不至于大家都被迫寫上這多捐了。

衛(wèi)尚志這時將捐寫完,就對大家道:“諸位捐是寫了,錢是什么時候拿出來呢?我的意思,諸位分一半出去,留一半在會里,出去的人我都派兩名弟兄保護(hù),除了他們把自己的款子交到師部里而外,會里不走的人,所有應(yīng)交的款子,也要他們在外面去籌。至于哪個愿意走哪個愿意留,可以由諸位彼此推定。

他這樣說畢,依然又在那個老地方坐下了。伯堅心想:“軍隊就地籌餉這也是司空見慣,但是像他們這樣籌款,立刻捐立刻要,卻也沒有聽到說過。

胡揖唐首先就不能忍了,走到衛(wèi)尚志面前拱了一拱手,兩道眉毛都皺著擁起了個大疙瘩,勉強(qiáng)笑道:“今天夜深了……

衛(wèi)尚志不等他說完,便道:“夜深了也不要緊,并不決定今天要錢,但是今晚諸位可不能回家。

他說了這話,依然挺了胸脯子坐著。大家一看這事推諉不了,商量一陣,就共推了二十位會董出去,其余的人在商會里過夜,等著家里交錢贖人。這里人一推定了,衛(wèi)尚志就把外面率領(lǐng)包圍軍隊的營長請了進(jìn)來,告訴他預(yù)備六十名弟兄,每三個弟兄保護(hù)一位出門的會董,那營長笑著答應(yīng)了。許多被推出去的會董陸陸續(xù)續(xù)地向外走,最后有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望了伯堅笑笑,低頭走了。及至走過去幾步,又回轉(zhuǎn)頭來向伯堅笑笑。伯堅看他很想招呼,似乎又現(xiàn)著冒昧的神情,便迎了上去道:“你這位老先生認(rèn)識我嗎?

他拱了拱手笑道:“我不認(rèn)識閣下,不過今晚在這里會到之后我很仰慕,我想去拜訪拜訪。

伯堅一聽他的話音就知道他的命意所在,因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很歡迎,明天上午會吧。

那老者拱了拱手,笑著連連點(diǎn)頭走了。伯堅和神甫在這會場里是兩個自由之神,可以隨便行動,見會董們走了,也就跟著走出來。

伯堅回到了天主堂里,因和神甫表示本是要幫他的忙辦一些事的,現(xiàn)在商會根本不能談地方上的善后,希望神甫給他一點(diǎn)工作,免得吃閑飯。神甫道:“我想同盟軍和聯(lián)合軍既然都糾纏到這里來了,恐怕要正式打幾仗。我的意思想組織個紅十字會救護(hù)隊,正用得著你幫忙呢。

伯堅聽他說有這個機(jī)會,心里倒是一喜,既可以實(shí)行到前線去,又不冒著什么危險,是最合適的事了,于是又坦然地住下來。就是這天晚上,神甫請去談話,走到神甫的會客室里,卻見商會里那個打招呼的老人已經(jīng)先行在座了。他一見伯堅進(jìn)來,連忙站了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笑道:“連夜吵鬧先生,真對不住。但是兄弟也實(shí)在是不得已,請先生原諒。

伯堅道:“這不要緊,我也是在這里客居吵鬧著神甫呢。你有什么事找我,請你直說。

那老人道:“兄弟叫申春甫,是這茶香鎮(zhèn)的旅店行商董,自己也開了一家平安旅店,在往常本鎮(zhèn)絲茶買賣好,自然也有些生意。現(xiàn)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月,哪里有什么旅客!不但是兄弟,就是我這一行沒有一家可以能混的?,F(xiàn)在衛(wèi)參謀要我和同行捐一千,又要我自己捐五百,同行有十幾家,湊湊也許夠了,我一個人要叫我捐五百塊錢,哪有這種力量?我想曾先生和衛(wèi)參謀既然是老朋友,大小總可講個情,求求他把兄弟這筆捐款免了,不知道行不行?

說著苦笑出嘿嘿兩聲,望著伯堅道:“就是不能全免,總也望他減掉一半。

說畢露出苦臉子,只是抱了拳頭舉上舉下地作揖。伯堅道:“申老板這樣重托我,我說是可以說的,恐怕不能生效力。今晚你在商會里認(rèn)了捐沒有呢?

申春甫躊躇,將袖子揩著頭上的汗強(qiáng)笑道:“當(dāng)時我原不愿寫,但是我看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推諉的,派了多少就寫多少。我看見那個衛(wèi)兵只管拿手槍對了我,我不敢不寫。

伯堅道:“這就不好說話了。你想,你自己都愿意出錢寫了親筆字據(jù),我們事外人去說情那豈不是笑話嗎?我看申老板還是回家去預(yù)備錢,明天我去見衛(wèi)參謀,探探他的口氣怎樣?你可千萬不要作指望,我能盡一分力就盡一分力。

申春甫揣情度理,也知道這事是不好辦的。伯堅既是說明了,也就不敢強(qiáng)求,自起身告辭,約了明天來聽回信。

他出得天主堂來,兩個在門外監(jiān)視著的兵士都不愿意,一個喝道:“呔!老頭子,這樣夜深你還累我們跑什么?趕快回家讓我們睡覺吧,你再亂跑莫怪老子不講理!

申春甫拱著手道:“老總,我也不愿意跑,但是你們貴上催餉催得厲害,地方上找錢又不易,我不跑怎么辦?

一個兵道:“我管你怎樣辦!我們白天打仗,晚上還來伺候你這老狗,我們當(dāng)兵吃了你的?你跟我滾回去!

他說著話時,已是把手上拿的槍在地上蹾了兩蹾,蹾得篤篤響。申春甫拱了拱手道:“老總,老總,我回去,我回去。

大兵喝道:“要走就快走!我面前容不得你做大老板!

申春甫本來也是要回去,被兩個兵催不過,把要回家的路走錯了,越走越遠(yuǎn)。他一時走不到家,那兩個兵催得更厲害,一路走著一路罵著。先還叫起老總來哀告,后來接著罵也不敢言語,只是低了頭走。好容易走到了家,一拍門里面來開門的人就罵上了,他道:“老子早就要睡覺,等你不回來,等到現(xiàn)在。

原來監(jiān)視申春甫的兵,兩名跟了他走,一名在他家里守著。這個守家的兵,聽了同營一路罵著來了,所以他就迎上前來開門。申春甫一進(jìn)門就連作了兩個揖道:“老總,真是對不住。明天早上請你喝兩盅。

那個兵聽到說請他喝酒,才壓下去了一點(diǎn)怒氣,便笑道:“他媽的,我們不貪你這兩盅,只要你早一點(diǎn)拿錢出來,讓我們早一點(diǎn)銷差就行了。

申春甫連說:“是,是。

申春甫先忙著將三位老總安頓好了,然后才到鋪房后去和他妻陳氏商量著錢。好在他家是開旅館的,這三個兵士卻也睡得舒服,不來驚擾了。陳氏先問申春甫托人的事怎么樣了?他說是并無多大希望。陳氏才皺了眉道:“我剛才仔細(xì)算了一算,除了家里還有三四十塊錢存款而外,拿著我們的房契可以去押個二三百塊錢。無論怎樣,五百塊錢的數(shù)目總是湊不上。

申春甫道:“你還有百十塊錢的首飾……

陳氏原是捧了一管水煙袋坐在一張椅子上呼嚕呼嚕地抽著,聽了這句話將紙媒半懸空半搭在桌沿上,咚的一聲將煙袋壓住了紙媒,突然站起來挺著胸脯子問道:“我還有什么值錢的沒有?還有個十三歲的兒子,也把他賣了吧!

申春甫現(xiàn)出一種難為情的樣子,皺了眉道:“并不是我看中了你那一點(diǎn)首飾,實(shí)在因?yàn)槿思掖呔璐叩脜柡ΑTO(shè)若不拿出錢來,把我老命送了,恐怕大家都活不成,不但是這一點(diǎn)首飾保不住吧?

陳氏氣得沒有話說,又拿起水煙袋來吸著。申春甫將兩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家里一切的聲音都停止了,倒是前面客房里三個大兵呼嚕呼嚕的鼾呼聲,穿過許多屋子直送到耳里來。申春甫左手托了右手的拳頭顫了幾顫,一人自言自語地道:“幸而這同盟軍多少講點(diǎn)面子,若是像昨天那班強(qiáng)盜一樣,我們家里睡了三個大兵不讓人擔(dān)心嗎?說不得了,只有把鄉(xiāng)下茶田的契紙拿去押一押,出到加一的利,總能借幾百塊錢。

陳氏道:“那倒好!街上的房契押了,鄉(xiāng)下的地契也押了,這一次捐把產(chǎn)業(yè)都捐空了,以后還過日子不過日子?

申春甫道:“不拿出錢來怎么?家里這三個債主怎樣打發(fā)他們走哩?

夫妻二人生了一頓子悶氣。他一個十六歲的女兒月英,由堆干柴的屋子里悄悄走了出來,問道:“還沒有……

申春甫搶了上前,將她亂推著到屋子里去,連連低聲道:“你胡鬧!你胡鬧!怎么走出來了?

月英一句話不能說,就轟走了。陳氏面前吹了滿地的煙灰,卻也愁起眉來道:“家里這幾個瘟神實(shí)在也要把他們送走才好。

她說話的時候是剛放下煙袋,說完了話又抽起煙來了。夫妻二人商量了一晚,依然未得什么辦法。

次日天色一亮,三個大兵就起來了,要這樣,要那樣,毫不客氣。申春甫家里用的兩個店伙,早已辭退了,只剩一個打雜帶做廚子的老工人照應(yīng)門面。那工人做事慢一點(diǎn),昨天已經(jīng)讓大兵打了好幾回,今天他縮在廚房里,再也不肯出來。申春甫只好自己出來,打洗臉?biāo)莶?,最后就忙了做飯給他們吃。三個大兵也不等飯做好,一齊擁到廚房里來,一個兵拿了切菜刀,啪的一聲,向砧板上砍進(jìn)去一寸多深,手捏了刀柄向申春甫瞪著眼道:“你說給我們酒喝的,怎樣葷菜也不預(yù)備一樣?我看這桌上擺的碗全是素菜!

申春甫陪著笑道:“街上買不到葷菜,家里兩只雞昨天已經(jīng)做給老總吃了。

那兵在砧板上拔出刀來指著窗子外一只小豬道:“那個就不能讓老子下酒嗎?

申春甫道:“那只小乳豬不過八九斤重,剛剛上食料,怎樣能宰?

那兵道:“怎么不能宰?弄出來比一只雞總大些吧!呔,我們來!

他提了刀走出廚房,左手猛向地下一抓將小豬的身子抓住,那小乳豬猛然一驚四腳亂劃地怪叫,那兵右手拿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向著豬的脖子一陣亂砍,砍了七八刀才砍下一條深口子,小豬嗚嗚呀呀發(fā)出那慘厲的聲音。那兵罵道:“他媽的!邪氣,我非把你的頭砍下來不可!

接上又砍了上十刀,砍得血花四濺,才把一顆小豬頭活活割了下來。那兵提了一只豬腳,向廚房里一丟,向申春甫道:“先割兩個腿子做出來,我們下早飯。他媽的濺我這一褲腳的血點(diǎn)!

其余兩個兵在一邊看著哈哈大笑起來。申春甫當(dāng)他殺豬的時候,嚇得肌肉亂跳,哪敢作聲?現(xiàn)在豬已殺了,只得把老工人從灶下拖出,先洗刷兩只豬腿割了做起來。三個大兵在客房等著,得意之至。菜好了,申春甫燙了一大壺酒,供著他們吃喝。三個兵正在痛快,大門外卻當(dāng)當(dāng)一陣鑼聲敲著過去,鑼敲過了,就聽見有人喊著道:“各家納捐的商民聽著,夏師長有命令:捐的款子今天點(diǎn)燈以前一律交齊,若有差誤的,軍法從事!

說完這一套,當(dāng)當(dāng)又響下一遍鑼。申春甫聽一句心里跳一下,今天這一下子哪里去找?guī)装賶K錢?眼見得是要讓人家軍法從事的了。手里拿了酒壺給三個兵斟酒,酒壺由手上脫落下來打碎了桌上一只碗,把三個兵都嚇了一大跳。一個兵道:“你斟酒的人會落了酒壺,你心到哪里去了。

申春甫道:“老總,并不是我故意這樣。我聽到說今天不繳款就要軍法從事,我嚇慌了。

那三個兵看看壺里也沒有了酒就不再想喝,各人用菜碗盛著飯,連湯帶菜一齊傾在碗里,唏哩呼嚕自吃起來。申春甫心里如火燒一般,哪里吃得下東西去?眼望著這班人如狼似虎地吃過,便拱拱手道:“哪兩位老總跟我出去哩?我要去找錢了。

三個兵都怕累不肯去,申春甫道:“只有大半天的工夫了,三位老總?cè)羰遣慌阄胰ィ揖鸵粋€人要出去了。

一個兵道:“那不行,你跑掉了,我們掏腰和你墊出捐款來不成?

申春甫不能不走,又走不了,十分著急。還是昨晚那個守家的兵答應(yīng)跟他出去一趟。申春甫得了這個應(yīng)允,如遇著皇恩大赦一般,立刻搜羅了兩張?zhí)锓科醮г谏砩?,?dāng)后同著這個兵一塊兒走。但是這鎮(zhèn)上大劫之后,又遇著大抽軍餉的事,無錢的人搶光了,有錢的人也不敢說是有錢。申春甫拿著兩張房契東撞西撞,在這個時候哪敢把現(xiàn)洋拿出去換兩張字紙進(jìn)來?因之他跑了一個下半天還是沒有錢?;丶抑?,見了他妻,將契紙向桌上一拋,兩手一拍,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昂了頭道:“事到于今,也只好不了了之,大不了是丟這條老命!我今天把契紙帶在身上,到夏師長那里去把實(shí)話說了,聽?wèi){他辦。

陳氏半晌作聲不得,軟了聲音問道:“一個錢沒有借到嗎?

申春甫頭放在椅靠上搖了兩搖。陳氏道:“我那些首飾留著也是沒有用,你也拿去抵抵?jǐn)?shù)吧。只要大家平安東西算什么?設(shè)若有個好歹……

她不曾說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申春甫想到今天一去,萬一軍法從事,真不料做一輩子好人倒會落這樣一個結(jié)果。他數(shù)說了一陣,也哭起來了。

只在這個時候,外面又是一陣鑼響,催著各納捐的人馬上到師部軍需處去繳款。申春甫聽了這話,臉上先變了色。那三個監(jiān)視的兵跌跌撞撞搶了進(jìn)來,拉著就走,申春甫道:“你不用拉,我也愿意早去早了事,你也等我和家里人說幾句分別的話。

一個兵笑起來道:“你不要獻(xiàn)丑,這不過是要你幾個錢又不要你的命,你為什么做出這種樣子來?我們在你家里等了兩天兩夜,也就夠了。

他們說著話,軍裝已是齊備了,手上拿了槍在地上先蹾了一蹾。申春甫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槍把多次,總怕一不順心又要挨上兩下,只得忍著心跟了三個大兵一路走出門去。當(dāng)他走出門的時候,已是聽到家里婦人哇的一聲哭了。跟著兵到了師部里軍需處,許多人手捧著大包的洋錢向公事桌上放,拿不出錢來的倒也有幾個,立刻解到軍法處。申春甫問明了誰是軍需處長,先放著苦臉子,走上前待說一說苦情。那處長是個肉胖子,臉腮上兩塊肥肉突然向下一落,自然地就兇狠起來,他抖顫著那肥嘴唇皮子道:“不行,那不行!你到軍法處去說,我這里只收錢不講理。我知道你是交不出錢來要和我講情,我是個惡人,不會講理的。

申春甫見開口的機(jī)會都沒有了,心一橫想著:“既是拼了死來的,這也就不必懼怕。

退著到繳款的人后面去,看他們怎樣辦。不多大一會兒的工夫,有兩個掛了手槍的兵將他的袖子一牽,瞪著眼道:“你是沒有錢繳款的嗎?跟我到軍法處去。

這軍法處跟著師長轉(zhuǎn)移,也設(shè)在銀行樓上,究竟占了一個“法

字,場面森嚴(yán)得多。在一座大樓廳內(nèi),正中擺下一張大餐桌,處長穿了軍服端端正正地坐著,由桌子邊一直排到樓窗邊,有十幾個掛了手槍的兵站著,靠了桌子腿直擱著兩根大軍棍。在樓窗下一個屋角上,堆了許多腳鐐手銬。不用多看,只憑這兩點(diǎn),已覺毛骨悚然。當(dāng)申春甫向里走的時候,正有一個未曾繳款的人釘了手鐐腳銬,由兩個掛盒子炮的人押著走了出來,接著便有兵向申春甫喝道:“你是欠款的嗎?過去說話!

 

說著拉了他一只手,就向樓面中間一扯。申春甫本已心慌意亂了,不留意人家這樣一拉,向前一竄便趴伏在樓板上,兩只膝蓋被這硬地板一碰,簡直砸麻木過去了,兩手撐著樓板勉強(qiáng)站立起來,腰還不曾伸直,又有一人大喝道:“你裝糊涂!朝著哪里說話呢!

申春甫這才明白過來,臉是誤朝著樓窗將背對了軍法處長了,趕快掉轉(zhuǎn)身。那處長將警木在桌上啪啪敲了幾下,喝道:“你姓什么?差多少款沒有繳?

申春甫朝上先鞠了一個躬,又作了一個揖,才慢慢地把情形說明了。那軍法處長是一張雷公臉,白中透青,養(yǎng)了兩撇尖角胡子,兩只吊角眼青光閃閃,一張口露出左右嘴角兩粒金牙,他冷笑一聲道:“你倒是個硬漢,一毛也不拔!我要把你斃了,我看你是要錢還是要命!

申春甫聽了他的話看了他的顏色,早是一股寒風(fēng)入骨,氣向下一落。那軍法處長見他不作聲,威風(fēng)稍微減少一點(diǎn),就平著聲音道:“你不作聲,這事就算過去了嗎?

申春甫道:“處長,我并不是狡賴,實(shí)在這個日子有產(chǎn)業(yè)也變動不出錢來。我拿了自己房田兩張契紙到處借錢,都沒有借到。無奈這限期太急了,若是限期寬一點(diǎn),我下鄉(xiāng)去也許可以把田典五六百塊錢來繳捐的。處長若以為我是說假話,我契紙帶在身上,請?zhí)庨L收下,我等得了款子再來取回去。

說著把一包契紙由身上掏了出來,顫顫巍巍地呈到桌子上讓處長去看。那處長望了契紙,用手?jǐn)Q著胡子尖角只管出神,過了一會便問道:“你說你的田可以押五六百塊錢,那么你的房屋、茶田一齊合計起來,能值多少錢呢?

申春甫道:“若在太平時候,單是我的茶田就可以值兩千多塊錢,連房屋一齊算總在三千以上。現(xiàn)在就不能這樣說,只要能押出五百塊錢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軍法處長將田契紙翻了一翻又用手?jǐn)Q了一擰胡子尖角,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既是這樣,那就有辦法。契紙算是我收了,暫不難為你,你可以回去了。兩天之內(nèi),我可以通知你哪個是受主,以后你有錢,就到那人手上去還債贖契。

申春甫聽了這句話,算干了一身汗,才轉(zhuǎn)身告謝,退出了這臨時的閻羅寶殿。只一出這樓門,就遇到了伯堅便拱拱手說:“曾先生,你也趕來了?

伯堅道:“我為了閣下的事,一早就找了衛(wèi)參謀,偏是他有事,直到現(xiàn)在才找著了。他已經(jīng)寫了一封信給軍需處了。

申春甫作揖道:“多謝曾先生和我?guī)兔?,不過現(xiàn)在用不著了。

說了這話,他的雙眉毛已經(jīng)皺成了一條直線,也不再說什么,嘆了一口長氣,低了頭竟自走了。

伯堅看他那情形,雖不見怪,卻也不怎樣歡喜。這是自己沒有幫忙的緣故,心里很過不去,大概這老頭子已經(jīng)將五百塊錢捐款都交出來了。自己無精打彩地下樓就去告訴衛(wèi)尚志,了結(jié)這一重公案。倒是衛(wèi)尚志知道得更清楚,笑道:“你的人情算是落空了,他自己已經(jīng)把田、房契交到軍法處作了押品。

伯堅道:“你們要這東西作什么用?

衛(wèi)尚志笑道:“我們自然還是靠了這個到本鎮(zhèn)上去借錢。

伯堅搖了一搖頭道:“你們自負(fù)是仁義之師,都還如此,足見打仗總不是一件好事。

衛(wèi)尚志笑道:“你不要說打仗不是好事,你還非加入我們的團(tuán)體不可。你不是想回家嗎?我告訴了一個消息,一兩天之內(nèi)我們就要去攻西平,攻下西平之后抄上了安樂的后路,敵人不攻自退,你可以太太平平回家了。

伯堅本坐著的,突然站起來道:“你這話是真的?設(shè)若聯(lián)合軍不退呢?

衛(wèi)尚志微笑道:“那有什么疑問,我們自然是和他打上一仗。

伯堅道:“那糟了!別的罷了,我的老母六十多歲了,若在炮火圍城中過起日子來,豈不把她嚇壞了!

衛(wèi)尚志道:“但是在軍事方而觀測,設(shè)若我們的軍隊占了西平,聯(lián)合軍決不能守安樂。你不放心,你何妨跟著我們軍隊一路去看看?我們師長還差兩名秘書,我一引薦準(zhǔn)保成功。你跟著師長,在前線最后的地方,那是很安全的。

伯堅笑道:“我現(xiàn)在只有一條性命,什么東西都沒有,跟你到星球里也可以。不過,不能不讓我想看老母。

衛(wèi)尚志笑道:“這年頭還有談孝道的,很難得。但不知道府上除了令堂而外,還有別人可掛念的沒有?

伯堅道:“有個叔叔。老實(shí)說我不十分惦記;有個兄弟,也足以自立。

衛(wèi)尚志道:“還有愛妻呢?

伯堅道:“我還沒有結(jié)婚。

衛(wèi)尚志笑道:“沒有結(jié)婚,至少還有個愛人。若不是有個愛人,你不會如此掛念家里的。

伯堅微微地一笑,看到桌上放有卷煙,取了一根在手。四周亂尋了一陣火柴。好容易在窗子縫里找著一根,在桌面上擦著點(diǎn)了煙,也只抽得一口,又將煙頭在桌上涂熄了。衛(wèi)尚志斜坐著,用右手一個食指擦摩著上嘴唇的短胡子,噗嗤一聲笑道:“這次到西平去,我二十四分贊成,我也有個愛人在那里呢。

伯堅道:“你的愛人怎么會在西平?

衛(wèi)尚志道:“我在省城念書的時候就認(rèn)得她,她是師范學(xué)校的高材生呢!后來我投了軍,她也畢業(yè)回家了。我們在前幾個月還通著信,到了西平我引著你見一見,你一定也會贊成的。

伯堅看了他只管嘻嘻地笑將起來。衛(wèi)尚志依然用個指頭擦著胡楂子,笑道:“談到了愛人兩個字你就笑了。

伯堅道:“你誤會了,我不是笑這個,我想你前晚在商會里和人家勒捐的時候,就是那樣強(qiáng)硬,真?zhèn)€一笑比黃河清?,F(xiàn)在你談到女人,就是樂不可支的樣子,豈不是和平常人一樣。

衛(wèi)尚志笑道:“談到女人不笑的,那恐怕是個大傻瓜。我真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團(tuán)體,無論談什么,甚至于談女人,都可以找一個同調(diào)了?,F(xiàn)在師長正問著,我和你先進(jìn)去介紹介紹。

說著,他留了伯堅在屋子里,先走開了。過了一會,他笑著走了來,一伸手拍著伯堅的肩膀道:“我知道一說就成,師長就請你進(jìn)去談?wù)劇?/p>

伯堅作夢不會想到當(dāng)了師長的秘書。多少人富貴起來,都是走軍隊求出身的,自己有了這個機(jī)會,不求富貴則已,若要求富貴,當(dāng)然比平常的人亂鉆亂碰好得多。聽說師長請,自是一喜,而況這位夏師長已經(jīng)見過一回,究竟認(rèn)識幾個字,和那些目不識丁的武夫總好一點(diǎn),當(dāng)時很高興地由衛(wèi)尚志引去見了夏云峰。夏云峰也說了幾句冠冕話,什么為國家出力、為人民奮斗,都是很受聽的字眼。自這日起,伯堅就留在這師部里供職。因?yàn)榈昧松窀Φ谋Wo(hù),不能不辭而別,就特意去謝謝他。神甫聽說他做了師長的秘書,學(xué)著中國人連連作揖,恭喜了一陣。伯堅想起前兩天和他所說厭惡戰(zhàn)事的話,倒有些難為情,自己也無甚可說,約了后會而別。

又過了一天,夏師長在本鎮(zhèn)搜羅的二十萬款子已得有十八九萬,這里也不必留戀了,當(dāng)日就下了命令準(zhǔn)備開拔。他們沿途拉的民夫已經(jīng)不少,在茶香鎮(zhèn)大劫之后又搜括了這些銀錢,也就不再拉夫了,少了一道拉夫的手續(xù),開拔起來比較是爽快。次日天色未明伯堅讓軍號聲催醒,屋子里也并沒有燈,只是隔了窗戶,看見屋角上一叢黑樹影子,露出灰色的天幕。伯堅就住在夏云峰的隔壁屋子里,同屋子有個秘書舒?zhèn)コ?,他先起床了,笑道?ldquo;曾秘書,我們馬上就要開拔了,你有什么東西,應(yīng)當(dāng)收拾收拾。

伯堅笑道:“我一床軍毯和一身制服還是衛(wèi)參謀代辦的,有什么可收拾的!

舒?zhèn)コ尚Φ溃?ldquo;老兄是個新從軍的,我所知道的不能不告訴你。我們這回去攻西平,有一百二十里路旱道,而且要穿過安樂縣境的一角,是很危險的。夏師長剛才已接得總司令的命令,限今天下午九點(diǎn)鐘以前趕到西平城外,立刻施行包圍。這一開拔,路上連大小解的工夫都沒有,最好是動身以前把自身上的事都辦完了。

伯堅道:“緊急行軍也不過日走八十里,現(xiàn)在走一百二十里還要打仗,弟兄們消受得了嗎?

舒?zhèn)コ尚Φ溃?ldquo;你這是軍事教科書上的話,哪里能算事!這次我們打到茶香鎮(zhèn)來,不就是突然跑過百多里,出于聯(lián)盟軍意料之外的嗎?設(shè)若按著軍事教科書向前打,恐怕我們還沒有到這里,他們已迎上前去打我們了。

伯堅道:“若是走一百二十里,那會要了我半條命。

舒?zhèn)コ傻溃?ldquo;這個你倒不必發(fā)愁,我們都有馬可騎。只是騎一百多里路的馬也不容易,下得地來,恐怕你會走不動路。

正說到這里,又聽到吹第二遍號,已經(jīng)是吃早飯的軍號了。伯堅和舒?zhèn)コ神R上一同下樓,就和師長左右的人同在一處吃飯。他們所用的碗筷甚至于廚子都是銀行里原來的,飯菜自然是好。這時天色還沒有十分大亮,魚肚色的天幕發(fā)出模糊的光亮由紙窗里穿進(jìn)來,桌上的碗碟也不過剛看清楚。舉起筷子,同桌的人已是如雨點(diǎn)一般向碗里落將下去;自己也不過扒了三四口飯,同桌的人已是搶著盛飯,吃完了一碗時,滿桌子人都放下碗筷了。伯堅先跟著聯(lián)盟軍走兩天,逐次吃著咸菜黑饅首行軍的時候,一面走還可以一面吃,倒也無所謂?,F(xiàn)在到了同盟軍,吃起飯來每餐是跟不上,不曾吃過一餐飽飯,只得飯后另找補(bǔ)一些的充饑。今天這一餐飯尤其是快,伯堅雖也是趕著吃,但是滿桌的人前后只有一分鐘之差,將筷子一放,齊齊地比著放在面前,大家突然向上一站。伯堅連筷子也不曾比齊,就站起來了。后來聽舒?zhèn)コ烧f,師長若在面前,吃飯只許十分鐘的工夫,到了前線就更緊。筷子不比起站起來,就要打五十軍棍,伯堅聽了這話倒捏了一把汗。

當(dāng)時大家吃完了飯,接著便聽到了召集的號令。這軍號也是一種神秘的東西,不懂的人不覺什么,軍人一聽這種號自己會催促自己把動作趕快做完。伯堅聽了這號,自也有點(diǎn)心慌,好在有個舒?zhèn)コ赏罚S時隨地可以請他作指導(dǎo)。大家忙亂了一陣,師部附近的衛(wèi)隊業(yè)已出發(fā)。這個時候,伯堅已不能再和夏云峰講平等了,早早地隨著舒?zhèn)コ赏烁刹咳藛T在樓梯下一所過道間兩旁分班站立。位置高一點(diǎn)的,比較自由,還可以伸出一只右腳斜站著,其余的人都直著脖子,挺著胸脯,兩手下垂,連咳嗽一聲都得極力忍耐著,萬一忍耐不住才回轉(zhuǎn)頭去偷著咳一下。位置高的人也是不大說話,偶然有事也同在病人房里一般輕輕地說著。一會兒工夫,夏師長下樓了,大家一齊立正,伯堅一人未便獨(dú)異,也是立正。但是他心里想著:“出世以來,除了被人拉夫去受了壓迫而外,自動地低首下決心要以當(dāng)秘書開始了。作官,對了老百姓是一種得意,對了上司可就是一種侮辱。

因之每次見了夏云峰,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慚,這一次又是更甚的了。夏師長在巷里走出了大門,做人巷的人也就立刻活動隨著出來,走路的走路,騎馬的騎馬,向前進(jìn)發(fā)。伯堅也騎了一匹馬隨在師長之后,在馬上聽到遠(yuǎn)遠(yuǎn)的軍鼓軍號聲,一條大直街上,一條蠕蠕而動的人影與面前的隊伍聯(lián)成一氣那步伐聲嘩喳、嘩喳地響著,反映著街兩邊的老百姓,鴉雀無聲地呆著站在那里看。有些膽小的,好像軍隊經(jīng)過,他們帶有殺氣觸人,不知不覺各退上幾步。伯堅坐在馬上,雖不至于顧盼自雄,可是感到一種威嚴(yán)的趣味,怪不得帶過了兵的人,無論如何也拋不開兵權(quán)了。他坐在馬上隨著大軍向前進(jìn)發(fā),每走十里休息五分鐘,走二十里休息十分鐘。在這個十分鐘,大小解、水壺上水、整理背囊,都搶著去做。伯堅是騎在馬上的,這還不感到什么痛苦。卻是走到六十里打過中尖之后,忽然天上烏云四合,望著西南角,在烏云團(tuán)結(jié)的下面露出一線青天,在那里放出向西微偏的日光來,日光反映著,只見天上一片青黑色的煙霧,向下直垂,又仿佛是萬道黑線織成微細(xì)的絲幕在那里掛著一般。這是行曠野的人所??吹降木爸?,乃是遠(yuǎn)處的雨腳,不是那地方下著大雨,不會有這種現(xiàn)象的。心里便想著:“這若是下起雨來怎樣辦?要走,沒有雨傘,要住下,平常的小村莊里,也絕不能立刻招待六七千來賓。

如此一想,心里就不住地躊躇著,不知道夏師長對于此事是怎樣辦?隨在他的馬后,偷看他的神氣,似乎毫不介意,不時地見他抬起一只手來去擰胡子,這更表示著他是歡喜之極了??纯窜婈?,猶如一條極大的長蛇,在莽莽平蕪的曠野之中蜿蜒著前進(jìn),并不知道前面在下大雨。大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天色也越走越黑,那黑云縫里露出的日光已失所在,大家仿佛走人黑云罩下了。不多一會,迎面呼嚕嚕一片響聲,由遠(yuǎn)而近迎將上來,所有眼面前的田禾、樹木,一齊紛紛搖倒,人行道上的塵土冒著黑霧飛上半天,天空里來不及飛回巢的燕子都倒飛了去,原來是一陣很大的西南風(fēng)刮將來了。伯堅坐在馬上,讓迎面的大風(fēng)一刮,已是支持不了,加之那風(fēng)刮起的灰塵向人身上臉上亂撲,眼睛都睜不開來,如何能向前走?但是一行隊伍,大家都依然走著,不動聲色,自己一個人又能有什么表示?只得閉一會眼,睜一會眼,極力地鎮(zhèn)定著。坐在馬上這樣掙死命地走著,人都有些昏迷了,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路,只覺嘩啦啦一陣響聲由遠(yuǎn)而近,睜眼看時,乃是如垂穗子還密的雨突然地逼到了面前,最前線的隊伍已經(jīng)走進(jìn)雨林里了。心里想著:“原來是冒著雨走的,這苦可吃大了。

也只剛剛轉(zhuǎn)了這個念頭,雨林子已迎上前來將人馬完全罩住??纯聪膸熼L,坐在馬上動也不曾一動,也只好像天晴的一般走,由雨去打。不到五分鐘的工夫,由頭至腳連一根紗干的也沒有,外面的軍服濕透了,里面的衫衣將身體裹得鐵緊,帽子上水積多了,只管向臉上流,先還用手到臉上去摸摸,后來摸不勝摸,也就隨它去了。在大雨里面足足走有兩小時,雨是大一陣小一陣地向下落,身上濕著已不管它了,只是那一陣?yán)錃?,只管由脊梁胸脯兩方面向著身子里夾攻,不必說什么痛苦,便覺吸呼不痛快,喘起氣來。好容易過了這兩小時,雨已住了,身上雖不見得好受,心里仿佛安靜一點(diǎn)。然而下面又發(fā)生起問題來,所經(jīng)過的道路全成了泥溝,人一腳踹下去泥總蓋過腳背,有些地方還留著大一片小一洼的水,走到里面水過膝蓋。伯堅在馬上看著走路的人如此,騎在馬上的人雖不吃這個苦,當(dāng)那馬蹄子拔著泥漿啷喳作響的時候更是耽心,一個不穩(wěn),自然連人和馬一齊滾到泥漿里去。

這時夏云峰好像想到一件什么心事,在馬上告訴了馬前的傳令兵幾句話,那傳令兵在馬上加了一鞭踏著泥漿亂飛,跑到前面去對兩個旅長傳話。不多大的工夫兩個旅長騎著馬到夏師長面前來了,他們?nèi)巳ヱR,川字形兒走著,一路商量著什么事情似的。約有十分鐘的工夫,這兩個旅長飛馬上前,立刻便見這些軍士們走得更起勁,原來走十里路的一段休息現(xiàn)在也免了,只是拖泥帶水向前挨著走。伯堅在學(xué)校里向來是個喜歡運(yùn)動的人,出門也愛騎牲口,所以初騎在馬上還不覺怎樣的累人,這時可不然了,腳不敢松鐙,手不敢松韁,瞻前顧后,總怕摔下來。摔下馬來,跌一身泥漿那都是小事,讓大家看到那豈不是一件笑話?因之心里受累比身上受累,又加進(jìn)一層。在大雨之后,只走十幾里路,人已周身無力,騎的馬也不住點(diǎn)著頭拔它的腿,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約莫走了五六里路,經(jīng)過一個市鎮(zhèn),這才得著一點(diǎn)休息的時間。原來他們早派了一隊騎兵搶先跑到了這鎮(zhèn)上,通知這里的商民:軍隊經(jīng)過,并不駐扎,限兩小時以內(nèi)預(yù)備下一百桶開水,三萬個饅頭,此外隨便預(yù)備些咸菜白糖。這里的商民聽說軍隊經(jīng)過不駐扎,這一點(diǎn)小小的破費(fèi)哪敢怠慢?只一條大街上就搶著辦了,免得分頭知會來不及。大批隊伍到了時已是三小時以后,因之商民為討好起見,將街上所有的豬肉、雞蛋、豆腐干都做好了,用大木盆盛著等候。

軍隊到了這鎮(zhèn)上,雖然休息并不散隊,架了槍,就在沿街人家屋檐下或坐或站,商民也就沿著屋檐放下吃喝東西,軍士們自有領(lǐng)袖督率著取食。伯堅跟了師長總算特別有好處,下得馬來同走進(jìn)一家飯店店堂里來。這兩只大腿,真合了舒?zhèn)コ傻脑挘制S滞?,似乎這兩條腿分開著竟有些合不攏來了。先前見同事們站著,自己也只好站著,后來夏云峰點(diǎn)了頭吩咐大家可以隨便休息,這才遠(yuǎn)遠(yuǎn)地找了一副座位坐下。究竟這師長的地位與旁人不同,那些商民知道這里休息,另外預(yù)備了幾碗魚肉送了過來,還有幾個人穿了長袍馬褂到飯店里來請見。夏云峰見著他們也敷衍了幾句,但是跟著師長的人,為了觀瞻所系,大家不能不站起來排班,伯堅在許多人里頭當(dāng)然是一樣。他不坐倒也罷了,他坐著休息了這一會,兩條腿簡直站立不起來,勉強(qiáng)地用手撐了桌子靠住站定,所幸那幾個人民代表真有點(diǎn)怕師長,說了幾句就走了。伯堅重坐下來,已經(jīng)有隨從兵將饅頭開水一齊搬來桌上,大家吃起來。伯堅受了教訓(xùn),拿著饅頭連嚼帶咽,一秒鐘不敢停留。也不知是何緣故,一連吃了五個饅頭還像不曾進(jìn)了食物一般,比平常的日子已經(jīng)是過分了。只吃了一個八成飽,夏師長已經(jīng)站起身來,大家雖不同一張桌子,遠(yuǎn)遠(yuǎn)見他站起也都站起來了。伯堅這時候心里什么名利都不想,倘若給他換上一套干衣,再給他一個高枕頭、一床被褥讓他去睡覺,就是明天要處分他的死刑,他都愿意??剂恳幌潞稳ズ螐?,萬不得已,就是讓他在這飯店店堂里再坐個一二小時,任什么不做,也覺比做了大官快活,然而已是不能了。外面歸隊的號吹將起來,大家紛紛地走出店去,伯堅頓了一頓,咬著牙拔了腿走出門來。一看這大街上,黑泥淘洗得更深更爛,兵士們都如醉人一般在泥里走了過去,各人的馬也都由馬夫上了飽食,牽來在店門口等候著了。夏師長首先上馬踏進(jìn)泥漿來,大家也就跟著出了這個鎮(zhèn)市。

軍隊有點(diǎn)變動:有一旅人抄著小路分出去,沒有分出去的,有一部分繼續(xù)地趕著走,一部分走一程,休息一程,也分成了兩隊。聽說是離西平城只五十里,這是要充分地警戒,預(yù)備隨時發(fā)生戰(zhàn)事了。伯堅心想:“這時正成了鼓兒詞上的那句話,已是人困馬乏,哪里還有一點(diǎn)力氣。別人不知道,就以自己而論,跳下馬來,有敵人追殺,那只好受死。

心里如此想著,只覺倦得厲害,糊里糊涂地只管跟著大眾的軍伍向前走。這天色忽然又變了,滿天的烏云一齊擁到東北角,西南角上現(xiàn)出一大塊蔚藍(lán)色的天,在中間泛著一些青色和白色的云彩。太陽向下沉到一層如堆棉絮的云層上去,陽光射到大地上,更作金黃色,而同時映著東北角的天氣也就格外沉郁了。這種的景致,看去固然是很好,但是在伯堅心里卻有這樣一個感想:“明天還看得到看不到這太陽呢?這太陽的顏色多么滲淡可怕呀。

在這樣凄涼惶恐的情景里,不多一會天色便黑了,越走越黑,最后僅僅只可以看到身前一點(diǎn)樹叢土堆的黑影,以外便毫無所見。在剛黑的時候,官佐以至兵士們,大家都在帽子上加了一個白布罩,隊伍里面也挑出許多小白旗。伯堅原先不知是何用意,現(xiàn)在于黑洞洞的空中隱約可以看到白點(diǎn),知道自己隊伍在前面,或左、或右,這才明白了,原是自己人的標(biāo)幟。不過這晚上走這生疏的道路,愈現(xiàn)著困難了,白點(diǎn)兒搖搖動動走得極慢,黑暗中也不知道走有多少路,也不知經(jīng)過有多少時候。在一片犬吠聲中,走到了一個大村莊上,夏云峰下令露營。大家如得著了皇恩大赦一般,下馬的下馬,架槍的架槍,都在黑暗中摸索地方去休息。所有隊伍依然不準(zhǔn)亮火,只有夏云峰身邊護(hù)兵帶了幾個手電燈,四周一照,大樹林下有一所破小廟,夏云峰帶著隨從一路進(jìn)破廟去。進(jìn)了廟才點(diǎn)上兩個燈籠,一照,廟里只正中一個破神龕,此外并無所有。他坐在石香爐上,大家卻在石階上坐著。這時他手下的孔旅長進(jìn)來報告,這里到西平城下,只有七里了,先開的一團(tuán)也在前村露營,早將這里平安占據(jù)。夏云峰在身上掏出一卷地圖,放在土堆的佛案上,護(hù)兵伸著燈籠過來,他看了一陣便問孔旅長道:“一路得的報告,城里敵人有沒有動作?

孔旅長道:“據(jù)偵探剛剛報告,東門外駐有敵人一團(tuán),他們有相當(dāng)?shù)慕鋫?,我們地理不熟,就是這一點(diǎn)可注意,得先把他撲滅。

正說著護(hù)兵引了一個滿身泥漿的兵士進(jìn)來,他立正一舉手道:“報告,我第二旅先頭部隊已平安占據(jù)西門外十里平頭村!

夏云峰聽說,又在身上掏出了地圖在燈籠下照了一照,笑對孔旅長道:“現(xiàn)在是時候了,派第七團(tuán)去沖散東門外那一團(tuán)敵人,第八團(tuán)攻城?,F(xiàn)在天上陰云滿布,一會還有雨來,趁著風(fēng)暴攻了上去,準(zhǔn)可以成功。敵人作夢不料到我們會抄到西平來,若是有風(fēng)暴,他們也決不會像在前線那樣警戒的,我們正可以得手。

孔旅長舉著手退出去了。果然合了夏云峰的話,立刻希沙希沙落下一陣大雨,這廟前后本有一片樹林,雨點(diǎn)打在上面,加之大風(fēng)將枝葉卷著一吹,那聲音猶如江海里面波濤洶涌。天上的電光一下閃過來,一下閃過去,雷聲嘩啦嘩啦直在前后震動。當(dāng)那一片紫色電光向眼前一閃的時候,可以看到屋檐下的檐溜如牽繩子一般成排地向下落,這雨自然是大極了。同時這電光照著破廟墻上左右許多窟窿,上面一個半歪的神龕坐著一個斷手腳的藍(lán)臉神像,神龕下的蛛絲網(wǎng)抖顫不已。在這種風(fēng)雨雷電之下,真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夏云峰坐在石香爐上吸著煙,只是靜靜地出神,好像聽什么。也不過半小時之久,突然一陣機(jī)關(guān)槍聲和排槍聲,夾在雨聲里出現(xiàn),夏云峰跳了起來,就向廟外走。所有隨從他的人見他向外走,自然也跟了出去。夏云峰回頭喝了一聲:“熄燈!

已是跑入了雨林子里站在一個土堆上去了望,這里燈籠一滅,大家全跑出廟來。朝前面遠(yuǎn)望正是平原,火光就地成團(tuán)地開著火,向黑暗的空中飛了去,有的射出極長的流星,射到半天,忽然散成許多火光,向下再落。在這洞黑的夜色里,若不知道這是戰(zhàn)場,那就極是好看。這些火光一個一個繼續(xù)著向上冒,只有當(dāng)是天空里許多星爆炸了還可相擬得像一點(diǎn)。若向地上看,便是許多火團(tuán)連成了一道光帶,這光帶在大雨里頭罩著一層蒙蒙的水霧,真是奇觀。那種靠地的火光,正是槍口里打出去的子彈。那戰(zhàn)事的緊迫自是可想而知。同時這種槍炮聲也就夾著雷聲、雨聲亂轟,比茶香鎮(zhèn)所聽的戰(zhàn)聲卻又不同,這就只有奇詭,可不見得上次那樣的恐怖。只是人站立在雨里頭,被冷水淋得無處不到,又洗了個冷水澡,重復(fù)難過起來。這時雖然還是夏天,大雨只管淋著,沒有一個擦干的機(jī)會,冷氣就不住地向身體里面打了進(jìn)去。也不知是何原故,兩只腿仿佛有些抖顫,接著這抖顫由下向上直逼到嘴唇上來,連自己的牙齒也一齊抖顫著。正自這樣苦惱,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之間覺得面前一種異常的震動,一個很大的響聲打得地上的泥點(diǎn)濺人一身,伯堅站在這雨中間,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好在這種時間是非常地短促,一下就過去了。待伯堅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見在場的人除了自己都是由泥漿里站將起來,這才醒悟了剛才是身邊落了一個炮彈,他們都臥倒的,自己不知道,幾乎成了肉醬了。這一知道,雖然已是事后,也讓自己身上出了一陣痛快的熱汗。夏云峰站在雨中,先罵了一聲“媽的!

接著道:“這樣的混蛋也出來打仗!敵人快沖到身邊了還朝著這樣遠(yuǎn)的地方開炮。哈哈,行了,你們來看,這一支火光沖上來,豈不是我們二旅已沖到了西門放火了?我們上!

說著話,衛(wèi)隊長在黑雨里奉著命令督率了有百名衛(wèi)隊前進(jìn),大家都不騎馬了,緊隨在衛(wèi)隊之后,拖泥帶水地向前走。

伯堅雖然在雨里走了一天,可是都騎在馬上并不知道泥地里是什么情形?,F(xiàn)在到泥地里一走,快了怕滑,緩了又拔不動腳,實(shí)在難受。天上的雷聲仍然跟著電光一聲一響,直在人頭上來去,那前面的火光,這時也更為光耀,一片都是卜卜刷刷的槍聲,差不多到短兵相接著的時候,用不著各種大小炮了。夏云峰一聲不響,依然一步一步在黑暗里向前走著,他手下的衛(wèi)兵已是派出去好幾批通知孔旅長,師長已經(jīng)親自前來督戰(zhàn)。大家也不過走了二里路,大路邊有幾戶人家,有兩處大門大開,門里亮著燈火,卻是一點(diǎn)人聲沒有,大概屋主人逃難走了。門既是開的,夏云峰站在門外,讓幾個兵士先進(jìn)去搜索了一遍,里面果然無人,大家就向屋里一擁。伯堅看這人家,一切都如平常,只是沒有主人,堂屋里一個小搖籃,里面有一個小孩睡得正甜。這逃難的真是去得慌迫,連小孩都不曾帶去。夏云峰見正中桌上有盞煤油燈,展開地圖便伏在桌上看,他將一個食指在地圖上亂畫了一陣。隨從都在堂屋子里站著,他突然向上一站,在衣袋里掏出一疊紙條和鉛筆,用鉛筆連書帶草地寫了幾行字,寫完了對一個衛(wèi)隊排長一望道:“帶四個弟兄,把這道命令傳給孔旅長。

排長行個軍禮,接著命令去了。伯堅看那神氣也知道這命令的重要,這戰(zhàn)事一定是更為激烈的。這道命令傳出去以后,夏云峰似乎也感到一種不安寧,在堂屋里踱來踱去。恰好搖籃里那個小嬰孩讓天上一個大雷炸醒了,哇的一聲哭起來,夏云峰不耐聽,便走出屋來。他一走大家自然也跟著走,伯堅雖想到那個小孩可憐,也不敢過去看看。走出屋來,遠(yuǎn)些地方又是轟然槍炮聲同起,和這近處的槍聲互相呼應(yīng),在那黑雨中,只見一片火光由下向上,大半邊天都是紅的,仿佛是城上的守軍也和攻城的軍隊開上了火了。伯堅這時已不知道害怕,倒想看一看前面陣線究竟是怎么個樣子?突然間前方一陣吶喊的人聲:“殺呀殺呀!

近處那緊密激烈的槍聲也隨著殺聲不松,在這種兇惡凄慘的聲音里,四面八方都是那急促的號聲,催著軍隊沖鋒。這種喊聲、號聲也不過鬧到半小時,突然一齊停止,這顯然是表示著這一戰(zhàn)已是告了結(jié)束了,至于是勝是敗卻還不得而知。夏云峰本人已緊張起來,爬上人家的一堵矮墻向前面望著呆立不動。不過未久的時候,早有一個騎兵飛跑過來一跳下馬,聽說師長站在墻上,就大聲報告:“已占領(lǐng)東門外敵人陣地,敵人全部潰退,我軍正在追擊!

夏云峰聽了這個報告,由墻上向地下一跳,笑起來道:“好了,西平拿到手了,明天我們在西平城里吃早飯吧。

正這樣說著,第二報告又到,都是獲勝的消息,夏云峰如釋重負(fù)一般,帶著笑容又回了那敞開大門的民家。接連著下了好幾道命令,這命令下去不久,那圍攻西平的槍炮又如潮涌放起,要知同盟軍能攻下西平也無,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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