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兩岸金鼓喧龍舟競渡 四城燈火熄風(fēng)鶴疑兵

滿城風(fēng)雨 作者:張恨水


火輪也似的太陽,高懸在半空中,一點云彩沒有。一道濟(jì)河的兩岸,密密排著高大的楊柳,柳樹上的蟬聲,喳喳亂響,直響入半天去,仿佛這高樹上的小蟲,也熱得有些不耐煩了。然而小蟲雖是這樣怕熱,兩岸上的紅男綠女卻是挨肩疊背,編著人籬笆一般對向著河里。柳樹蔭里,橫七豎八歇著涼粉擔(dān)子、水果挑兒,以及各種賣零食的攤子,紛紛攘攘,夾著一片男女老少嬉笑之聲。有些無事的少年,身上穿了綢長衫,手里搖著白紙扇,三個一群五個一黨,在人叢里亂鉆,分外顯著忙亂。至于河里頭呢,恰是沒有多大的風(fēng)浪,水面上滾著魚鱗紋,在毒烈的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白光向東推輪而去。有些無篷帆的小船,如浮野鴨子一般在水里飄蕩著,只是浮來浮去,分明在等著什么。就在這時,東岸柳樹下人聲大嘩,只聽到說是“來了來了!

一言未了,柳樹灣里先冒出三道青煙,直沖出柳樹梢上去,接著咚咚咚三聲高腳炮響,就在這炮響之間,咚咚鏘鏘一陣鑼鼓齊鳴,由柳樹灣里搖出五只紅色龍船來。這龍船約有五六丈長,艙面上敞著并無遮蓋,只一路插著上十面尖角旗子,船頭上按著一個龍頭,那龍須直拖到水里去。船艄一條龍尾高翹起來,有丈來高,尾上垂著兩根繩,掛著一個人在水面上打秋千。船舷上齊齊擺擺坐著兩排赤臂漢子,各人身上橫斜系著一條紅布,手里拿了一條短槳,并起并落地劃上河中心。東岸上的人,沸水似的喝著彩,劈劈啪啪放著許多爆竹,船上劃槳的人都把槳直伸起來搖撼著,表示答謝岸上人的歡迎。在東岸這樣群眾歡呼的時候,西岸的人倒反是鴉雀無聲,靜悄悄的。過了片刻,西岸一道河漢子口里也是三聲大炮,一片金鼓,接著劃出五只龍船來。這船上的龍鱗畫的是青色,劃船的人也都在身上橫扎著青彩。當(dāng)他們劃出了河漢,西岸上的觀眾如潮涌一般,分著南北兩路一齊奔向漢口來迎接。

游人里面,許多帶了“平地一聲雷

大爆竹的,點了引線向空中亂拋,表示他們那種歡迎的誠意。小孩子們直擠到水邊,向著青龍船高提著嗓子拼命地叫好。兩岸游人對于青紅龍船各叫各邊好的時候,十只龍船已是劃到河心,互相參差著,約莫算是一排。這兩邊的游人,也是向著河心鼓噪個不歇,龍船上的鑼鼓都停止了,靜聽著岸上的人去歡迎。直待這一陣歡迎的風(fēng)潮過去了,兩色龍船中較大的一只,都略略向前在船頭上向天空放了三聲高腳銃。銃聲一響,兩岸的人聲,都沉寂下去了,幾萬只眼睛都也像放電光似的一齊看著那十只龍船。那兩只一紅一青的大龍船,同時打起鑼鼓來。

那八只小些的,就掉轉(zhuǎn)船頭,各向兩岸微微地移攏。只有那兩只大的依然在河中心停著,還不住地敲著鑼鼓。上流正來了兩陣風(fēng),將船上插的旗子刮得呱呱作響。只看那旗子梢像金魚尾一樣的搖擺起來,好像代表這兩只船上的人摩拳擦掌似的,越覺得大家有興致了。只在這時間,從中一聲炮響,兩只船頭上的劃手都各各拿著短槳,半提在水面。炮響二下,木槳一齊劃動。兩邊船上的鑼聲停止,只有船頭上一面鼓卜咚卜咚響著,鼓動著劃手努力。

兩條龍船就如兩只水面大梭子,分開兩條水浪,飛奔向前。兩面岸上的人看到這種情形,也就追著吶喊起來。這兩只龍船只劃了二里路的河面,便掉船頭劃回,依然劃到先時一同出發(fā)之所。因為在那里,河里拋下鐵練,河面系著一個桌面大的浮漂,可以作記號的。當(dāng)兩只船快要到浮標(biāo)附近的時候,兩旁岸上各鉆出一隊短服少年敲著十幾面鑼,打著十幾面鼓,各人口里拼命喊著:“向前呀!向前呀!

這兩隊少年不出來則已,一出來之后,這兩岸的游人如醉如狂,立刻亂喊亂跳,聲音震動到幾里路以外去。這形勢就緊張了。

原來這個地方是湖東省一個舊府城,現(xiàn)在是個大縣。叫做安東縣??h城外二里路遠(yuǎn)的地方有道大河,名曰濟(jì)河。卻是直通鄰省。船舶往來交通便利之一區(qū)。河的對岸,歸永康縣管轄,名叫南強洲,也有四五百戶人家。每到端午節(jié)的時候,南強洲的人和安樂縣的人,總要比賽龍船一次,互有騰負(fù)。輸了的,當(dāng)然平不了這口氣,非報仇不可。贏了的,也不肯就泄這口氣,預(yù)備繼續(xù)的勝利。因之每年濟(jì)河里賽龍船,不是娛樂,乃是安樂永康兩縣爭虛榮的關(guān)鍵。其間有幾次賽船之后,輸?shù)膩G了船上的木槳,拿了兵器找贏的拼命,鬧成流血的慘劇。官廳為弭患起見。把賽船之事下令禁止了。禁過三年之后,南強洲人民和安樂縣人民的感情恢復(fù)了,兩方就推出人來商議:“賽船原來是一種樂事,不必禁止,只因為我們自己鬧意見,把事情弄糟了?,F(xiàn)在我們可以呈文地方長官,具結(jié)不鬧事,把這賽船的事弛禁。

這話一說,雙方同意,就由紳士出名,呈文到官廳。官廳因為有體面紳士具結(jié),不能過拂民意,也就把賽龍船的事恢復(fù)了。

這一天正是恢復(fù)賽船的第一個端午,兩岸上的人對這賽船就加倍地增著興趣,大樂起來。這安樂縣城里省立第十中學(xué)的學(xué)生,曾仿著踢球組織啦啦隊的辦法,他們組織了一個助威團(tuán)。這團(tuán)早已成立,預(yù)備臨岸助威。可是南強洲有一個南強中學(xué),學(xué)生們不甘落后,也組織了一個協(xié)進(jìn)隊。兩岸的老年人都擔(dān)著憂,怕又會闖禍,各勸各方不要出陣,學(xué)生們也就答應(yīng)了。不料到了端午這天,龍船快要比賽了,學(xué)生們血氣方剛,讓緊張的空氣一喧染,老人們所勸的話,早已丟到九霄云外,大家像一陣風(fēng)一般,一齊帶了鑼鼓到河沿上來助威吶喊。這些學(xué)生隊一出來,不但劃龍船的人精神煥發(fā),就是兩岸看熱鬧的人,也沒有一個不起勁的,大家都跟著助威的鑼鼓聲,昂著頭,眼望著自己一方的龍船,只管喊叫。那兩只龍船在河面上兩個來回,紅龍漸漸上前,青龍漸漸落后。到了第三個來回,紅龍比青龍上前十幾丈路,就奪了頭彩了。

這紅龍是安樂縣城里人劃的,那東岸看熱鬧的上萬人齊齊地喝了一聲彩,彩聲直震入半天云里去。第十中學(xué)的助威團(tuán)格外起勁,便駕著三只小船,迎上龍船去慰勞。這助威團(tuán)里的隊長,是中學(xué)四年級生曾仲實。他年歲剛到十八,一股子高興,穿了一身紅格子運動衣,手上拿了一面旗子站在小船頭上,在日光里招展著向得了錦標(biāo)的龍舟而去。這一種得意自然是不可以用言語來形容的了。西岸上南強中學(xué)的學(xué)生看見,大家便商議著說:“這回賽龍船,兩岸原是約好了的,大家只作為一種娛樂,輸贏都不算一回事?,F(xiàn)在看第十中學(xué)的情形,簡直是丟我們西岸人的面子,我們就能干休嗎?十條船我們還只比賽過兩條大的,我們可以去對劃船的朋友說,拚命也要爭回一點面子來。

大家商議了一陣,一面派人劃船去通知龍船的人,叫他們努力;一面派人去召集同學(xué),多數(shù)的加入?yún)f(xié)進(jìn)隊來助威。萬一就是再輸了,也要靠著武力去忠告第十中學(xué)不許耀武揚威。他們商議了,通知以后過了片刻,南強洲的四只青龍船劃到河心,向紅龍船取嚴(yán)陣以待之勢。他們這里比船的規(guī)矩,分單賽、同賽兩種,單賽是一方一只,其余不賽的船掉頭離開一箭之路?,F(xiàn)在青龍船齊齊地擺在河心,安樂縣的紅龍船知道他們要總比一下,也就開了四條船來齊齊地并列。各船上都是人聲喧嘩,隔著水面和岸上的人聲相應(yīng)答。這其間東岸一聲炮響,西岸也相應(yīng)一聲,兩聲號炮過去,一切的人聲都停止了,八只龍船頭上八面大旗臨風(fēng)一展,所有船上的人齊齊吶了一聲喊,只見那一二百條木槳,撥開八條浪花,將船直沖了過去。這其間,四條青龍船還是因為第一次比賽失敗的關(guān)系,大家拚命地向前劃了去。船上的進(jìn)行鼓一片咚咚之聲,催著船向前進(jìn)。一道賽線未曾劃完,四條青龍船已有三條上了前,其余的一條,也只在一條紅船之后。南強洲的學(xué)生協(xié)進(jìn)隊十分得意,搖了旗子沿著岸吶喊助威。東岸第十中學(xué)的助威隊,隔水看到大為不服,也沿著岸大叫。他們的隊長曾仲實格外性急,約了七八個同學(xué)跳到水邊,見泥灘邊正彎下一只漁船,不容分說大家向漁船上一跳,拿了篙槳將船劃上河心,在龍船后面追著大喊前進(jìn)。看看第二個來回,縣城的紅龍有一只追上了洲上的青龍三條,只有一條青龍還在紅龍的前面,只要再把這一只青龍追上,紅龍又得了個二彩,無論如何是不會輸?shù)牧恕5悄菞l青龍劃船的人都十分努力,看是不容易追上的。曾仲實卻私下對他的隊員說:“若是三周還追不上,我們就可以到路線上去打攪,大家比不成!諸位肯不肯犧牲一下?

大家便問要怎樣犧牲的法子。曾仲實道:“若是轉(zhuǎn)回來,那條青龍還在前面,我們就把這小船故意開了過去,擋了它的去路。它若要讓我們時,我們的紅龍就過去了;他若不讓時,我們這只船就拚了讓他一撞,大家都要落水。我們雖都會泅水,但是在河中間比不得在河邊下,一口氣接不上來,那是與性命有關(guān)的。不知大家敢撞不敢撞?

少年人都要的是個面子,哪個肯說不敢?都一致地說敢。于是把這只漁船緩緩劃上河心,依計而行??纯醋钕葍芍积埓苛撕?xùn)|又劃回來,這便是最后的決賽了,那青龍卻依然在前面。曾仲實將腳一頓,手上拿著槳,就要劃船向前將龍船的去路攔斷。

正在這時,猛然一抬頭只見東岸上熱鬧的人,如敗風(fēng)吹落葉一般,紛紛散去,有些男子漢或者牽了婦女,或者牽了小孩子,慌慌張張丟開河岸,都向進(jìn)城的大路跌跌撞撞而去。劃龍船的人看到這種情形,不覺泄了氣,都手拿了槳劃動不得,一齊向岸上呆望著。曾仲實也就向岸上四周張望,看看有沒有熟人,好打聽。只見柳樹下鉆出一個人來,一直走到水邊,向這里招著手叫道:“岸上的人都跑光了,你們還不趕快上岸來嗎?

曾仲實遙遙認(rèn)出是他同學(xué)魏子高,便問道:“究竟怎么了?你說給我聽聽。是不是警察出來干涉?

魏子高道:“你不必多問了,快些回來就是了。我來不及……

他說到這里,回頭一望,也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曾仲實一想,這決不光是警察禁劃龍船而已,恐怕還有其他問題在內(nèi),應(yīng)當(dāng)上岸一看。于是攪亂敵陣的計劃不必實行了,趕緊將船劃靠攏岸,船纜也來不及系,大家一陣風(fēng)似的跑上了岸。

在柳林里高堤上一望,只見進(jìn)城的大路上,三三五五的游人,拉了一條很長的路線,大家都是很慌張地向城里走。再一看這柳林下時,一個人也沒有,所站的地方除了滿地杏子核、桃子核、香瓜皮而外,還有一條板凳,一只女人的紅腿帶,一把白折扇。曾仲實想找一個人問問情由,丟了大家,跑下堤去一直追上大路。起先都是些女人和賣東西的販子,也問不著什么。追過了好多人,遇著城里一個在縣公署當(dāng)差的,一把拖著他的衫袖,因問道:“劃船劃得好好的,這是為什么?

那人對曾仲實望了一望,回頭又看了一看旁邊,低聲道:“現(xiàn)在還劃龍船嗎?剛才縣里得了西平縣的電報,縣城十里鋪已經(jīng)發(fā)生戰(zhàn)事了。我們縣里已經(jīng)下了戒嚴(yán)令,六點鐘就要關(guān)城,你還不打算回去,想關(guān)在城外嗎?

曾仲實道:“這話是真的嗎?我以前沒有聽……

只說到這里,后面一個挑擔(dān)子的撞上前來,將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回轉(zhuǎn)頭來一看,挑擔(dān)子的是個老人,他笑著道了歉,也就算了。再回頭一看,問話的人已經(jīng)跑上老遠(yuǎn)的地方去了。曾仲實心里想著:“縣里人活見鬼!好好的端陽,大家正快活,哪里來的戰(zhàn)事?就是有戰(zhàn)事,還在西平縣,離我們縣城有上百里,大兵也不會飛了來,何必這樣驚慌?

自己這樣想,倒是大大方方的在游人陣?yán)镒咧???茨切┻M(jìn)城的人,都是不安心的樣子,像有了重大心事似的,倒為之好笑。正這樣走著,迎面有人喊著道:“仲實,仲實,我哪里不把你尋到。你倒是這樣自在!真不怕惹禍了。

曾仲實抬頭看時,是他的長兄曾伯堅,在橫路上插了出來。因道:“我看這些人都是庸人自擾,無事生風(fēng),這樣瞎跑。

伯堅道:“怎樣無事生風(fēng)?縣里的緊急告示都貼在城門口了,河岸上的人都是縣里派人叫回來的。你不看那大路上,正派了人到前面去歡迎聯(lián)軍司令的代表。

說著,將手向南一指,只見三頂藍(lán)布小轎遙遙抬向遠(yuǎn)路而去,后面跟著幾個短裝行人,肩膀上都荷著高腳燈籠,走路時將那燈籠正搖晃得東倒西歪。因道:“你不認(rèn)得那是商會里的三頂轎子?他們不是連夜趕去說和為什么?

曾仲實猶豫著道:“這樣子倒好像是有事,但是……

曾伯堅拉住他一只手,一直就向進(jìn)城的大路上拖,跌著腳道:“先生!你就趕快走吧。有事沒事,你回到家里再去研究,大概也不會遲吧!

曾仲實一看他哥哥驚慌的樣子,也不減少于其他路上的行人,這是不容再和他論討情形急緩的了。走到了城門口,只見城外一條街上的店房一齊都緊上著店門板,只將門開著半扇,以便出入。有些年老的商人,靠了那門,直望著行走的人出神。城門也不像以前那樣大開,閉著左邊一扇,右邊一扇虛掩著,剛剛留一個人可以進(jìn)去的路。四個武裝警察分列著門的兩邊,每個人手上扶著一桿上了刺刀的槍,一個個行人由他們面前過去,他們的眼睛里似乎都放出一道兇惡的光焰來。兄弟二人進(jìn)了城,一看城里的情形,并不亞于城外。一家家商店都緊緊地閉著店門,街上所走的全是由城外看龍船回來的人,十字街口從前擺著許多浮攤,都收得干干凈凈。一家當(dāng)商門口,一字門的土庫墻上,高高地貼了一張筆寫的新告示,告示下一堆人站住,都向白粉墻上昂著頭。曾仲實對伯堅道:“現(xiàn)在我們是進(jìn)城了,縱然有兵來,也殺不進(jìn)城。能不能夠讓我看一看這告示再回家?這一會子工夫,我想不會出什么亂子的。

曾伯堅道:“但愿不出亂子就好,并不是我怕事。兵慌馬亂,手上拿了兵權(quán)的人還生死未卜,像我們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遇到了這種風(fēng)潮,怎樣不要小心躲避?

曾仲實也不等他哥哥說完,早擠到人叢中去看告示。只見那告示上寫的是:

為布告事。頃接鄰邑西平來電,該縣城外十里鋪已到了聯(lián)合軍隊伍,邑城危在旦夕。除一面鞏固城防外,已飛電省城告急,并電本縣各界,加以注意等語。本知事守土有責(zé),愛民愛國,未敢后人。業(yè)已與本縣商會、教育會及在城各紳商開緊急會議,共商防務(wù),議決妥當(dāng)辦法,以求和平解決。仰闔邑商民各安所業(yè),無得驚擾。如有造謠生事者,一經(jīng)查出,即嚴(yán)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yù)也。

此布

安樂縣知事唐履本

曾仲實望著告示道:“已得妥當(dāng)辦法。不知道有了什么辦法?何不說出來大家聽聽呢?

曾伯堅走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回去吧,母親正在家里望得急煞,你有這閑工夫在這里咬文嚼字!

不容分說,拖了就走。

兄弟走進(jìn)住家的那條安仁巷時,一望同巷的人家,一齊將大門緊閉。站在巷這頭望到巷那頭,空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子,一直到自己家門口,鄰居的門戶全是關(guān)閉的。曾伯堅將自家大門重重拍了幾下,才有老仆李發(fā)出來,在門里連問了幾聲:“是哪個?

曾伯堅先答應(yīng)了一聲:“是我!

后又說:“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么?

李發(fā)才慢慢地開門,先伸著頭在門縫里張望了一下,見他兄弟二人身后,并沒有別人,這才將門開了,讓他二人進(jìn)去。曾仲實道:“只為了縣里一張布告,就嚇得你們這副形相。軍隊雖然在打仗,離著我們這里還有一二百里,總不成他們的炮彈會飛?就打到安樂縣來!

李發(fā)道:“二先生,你不想想,現(xiàn)在打仗,有什么便衣隊。軍隊沒來,他們先來了。我聽說,便衣隊是不管那些利害的,哪里可以擾亂人心,就在哪里下手。城里的便衣隊,已經(jīng)到有五千多,這一鬧起來,還是玩的呀!

曾仲實道:“你是越老越糊涂。事情也不想一想,我們縣城里統(tǒng)共有多少住家的?若是有五千多便衣隊混進(jìn)城來,他們在哪里安身?

這一句話問得李發(fā)無言可答,把一張癟嘴咕嘟著幾下,一把蒼白的胡子都翹了起來,背轉(zhuǎn)身自去關(guān)大門去了。伯堅兄弟走進(jìn)上房,他們的母親曾太太直迎到天井里來,望了仲實道:“孩子,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樣兵慌馬亂,你還有心在外頭玩。你哥哥去找你,大半天又沒有回來,我念了幾千篇佛,在觀音菩薩面前敬了兩次香,請她老人家保佑你。現(xiàn)在外面怎么樣?

說了這句,顫巍巍地向伯堅望著。伯堅答道:“沒事,你老人家放心。倘然市面真不大平靜,我就保護(hù)你老人家到省城里去。省城里有租界,兵是過不去的。

曾太太道:“街上現(xiàn)在沒有大兵嗎?

伯堅道:“不但沒有兵,而且有些鋪子還在照常做生意。我們城里已經(jīng)推了代表去請愿,請軍隊不要來,我們這里情愿送些錢過去。本來由陸路進(jìn)兵,這里是不相干的地方。

曾太太抬著頭,由天井里望著天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我們爭什么天下,投降了就好。

說著,一伸手扶了伯堅去進(jìn)堂屋去。堂屋正中有兩個神龕子,上層供著五路財神,送子娘娘,伏魔大帝關(guān)老爺,下層是曾氏祖先。右面另有一張香案,壁上懸了一幅觀世音站在蓮花寶坐上的佛像,像下面另有一尊瓷的彌勒佛。曾太太直奔這座佛案,一手扶了桌子犄角,望著觀音像道:“你老人家救苦救難,轉(zhuǎn)劫回生,安樂縣全縣的百姓都沾菩薩的恩典。

仲實在一邊看到,氣得只是頓腳。伯堅站在母親身后,向著仲實以目示意,不住地?fù)u手。曾太太禱告了神佛,才轉(zhuǎn)回房去。仲實道:“我看媽大開其倒車,只管念佛。大哥你還是個大學(xué)生,自己不勸倒罷了,還要幫著她阻止人家過問,這是什么意思!

伯堅道:“你有所不知,媽她老人家這么大年紀(jì)了,什么嗜好都沒有,就是念佛。談到念佛這件事,說起來雖是迷信,但是迷信的歸結(jié),總是學(xué)好,不是學(xué)壞。既不花錢,也不誤人家的事。她自己并沒有什么事消遣,借了這個消磨她垂暮的年月,而我們只當(dāng)她是一種娛樂也未嘗不可,又何必……

伯堅只管向他兄弟拉長著說,仲實早已掉轉(zhuǎn)身去走到老遠(yuǎn)去了。伯堅望了仲實后身一聳肩膀,嘆了一口氣,也只得算了。今天是個端午節(jié),既不能出門,家里又是關(guān)門閉戶,蕭條萬分,很覺得無聊。便慢慢踱到自己書房里去,拿了一本書,還只看了兩三頁,忽聽到隔壁人家一片男女喧鬧之聲。當(dāng)說話時,卻有兩個鄰縣人在中間說話。伯堅知道這隔壁是張婆婆家,她是一個六十歲的孀居,膝下只有兩個孫子,一個寡媳,并沒有多少人,何以今天反這樣的熱鬧?心里想著,便側(cè)了耳朵聽。李發(fā)提了一壺開水來和他泡茶,見他這樣靜聽的神氣,就對他道:“大先生,你不知道,隔壁張婆婆家來了一批西平縣的親戚了。這些人都是家在火線上的,跑到這里來投親了。我們的袁家大舅家,聽說也逃難逃來了。

伯堅不住笑道:“你胡說。

李發(fā)將開水壺放在地下,用手摸著胡子,將一雙老眼笑得皺起許多紋來,望著他道:“怎么是胡說?連他們家里大姑娘也來了。

伯堅原是坐著的,突然站了起來,望了李發(fā)道:“真的嗎?你怎么會知道?

李發(fā)笑道:“當(dāng)真的,大先生可以去看看,那大姑娘益發(fā)長得標(biāo)致了。

伯堅笑道:“又胡說。我是問袁家大舅來了沒有,哪個提到了大姑娘、二姑娘。

李發(fā)笑道:“大先生,你當(dāng)真把李發(fā)就當(dāng)作那種蠢才,連這一點事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看看袁家大舅的話,我悄悄地給你開大門,包你神不知鬼不覺的。你就可以去一趟回來。

伯堅道:“若是袁家大舅果然來了,照情理說,我是應(yīng)當(dāng)去看他的。但是你怎樣知道?太太倒不知道?

李發(fā)道:“下午我在街上遇到二老爺,他告訴我舅老爺一家人來了,我就回到二老爺家去了一趟。我想告訴太太,怕她一聽說逃難的人都來了,更要著慌,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瞞住的。

伯堅用手扶了一個桌子的角,頭昂望窗子外的天只是出神。李發(fā)笑道:“你就不用想了,這樣兵慌馬亂的時候,我決不敢騙你去空跑一趟的。

伯堅道:“好吧,我去看看。

說時,一面戴著帽子,一面就向外走。李發(fā)也就跟了出來,輕輕兒地拔了門閂,手扶了兩邊門,隨著人后退時向懷里拉,拉出了一尺多寬的門縫時閃到一邊,就向伯堅道:“大先生,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家里要問起來時,我就說是你睡覺了。

伯堅也不作聲,側(cè)著身子就溜出大門來。

這個時候,雖和到家的時候相距只幾點鐘,然而情形已經(jīng)大變了。所有街上的鋪戶,一律都關(guān)門閉戶,不見一個人影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那十字街頭倒也站著幾個背了槍刀的警察,很自在的樣子,互相顧盼著在那里說閑話。這時伯堅所走的一條東大街,本來是極熱鬧的所在,今天卻一看是空蕩蕩的,倒有些怕走起來,心里也說不上有一種什么奇怪的感覺,只是慌亂不安。這樣一來,大街丟了不走,彎曲穿著小巷向他的二叔曾子約家來。到了那門口,依然也是雙扉緊閉。伯堅將門環(huán)拍了幾次,才聽到他二叔在大門里咳嗽著親自出來開門,在門里問了聲“哪個?

伯堅答應(yīng)了。子約道:“是伯堅嗎?外面不大平靜,你還向外面亂跑。

伯堅道:“原是為了不大平靜,才來看看二叔的。

說著話門已開了一條縫,曾子約嘴里銜住一管長可一尺五六寸的旱煙袋,長袖子里將左手五個指頭,只伸出來半截,扶著了煙袋下梢,口里剝剝有聲,將煙桿嘴子吸著,人閃在門后,似乎臉上有一重很重的憂愁罩住了一般。伯堅先笑道:“你老人家沒有受驚嗎?我在家里掛念得很,特意來看看。聽說二舅來了,親戚逃難……

子約聽說他來探望的,臉上倒有點喜色,及至他一談到二舅,臉色又板下來,含著煙袋,立刻嘆了一聲長氣。伯堅已是擠了進(jìn)來,就關(guān)上了門,和他一路進(jìn)去。子約在這城里經(jīng)營了一家雜貨店,一家染坊,是個城里很殷實的商人。他的家里,自己也收拾出一間書房來,這間書房緊鄰著客廳。他這書房里,卻是除了一本當(dāng)年的《商民快覺》而外,并沒有別的書,只是賬簿而已。橫了窗戶擺了一張二屜桌子,上面放有筆硯算盤。坐的不是椅子,是個長方形的大錢柜。桌子外也有茶幾木椅,比較看得重一點的人,就可以到這屋子里來坐。伯堅隨著他走,一直走到這書房里來。子約坐在錢柜上,向著桌子上一伏,口里不住地吸著那煙袋嘴,但是下面煙斗子里并不曾冒出一絲煙來。許久地他嘆了一口氣道:“你二舅終究是個書呆子,一點劃算沒有,帶了一大家子人,就向我這里一跑。俗言道得好,‘任添一斗,不添一口’,添上五六口子,我怎樣受得了。

伯堅道:“遇到這種離亂年間,骨肉至親,也就說不得了。

子約道:“雖然是骨肉至親,但是也要看看個人的能力。就以我而論,現(xiàn)在……

正說到這里,只見窗子外一個人影一閃就走開了。子約便叫道:“淑珍,這不是外人,你大表兄在這里。

淑珍聽說,繞轉(zhuǎn)身進(jìn)來。伯堅一見,她改了半年前相逢時的樣子了,頭發(fā)剪了,梳了一個童化式的頭,把她一張可喜的圓臉,益發(fā)現(xiàn)著笑瞇瞇的了。她也改了鄉(xiāng)縣的樣子,換了一件淺綠色的長衫,這是最近由省城里傳來的樣子。這種裝束,在省城里看到不算什么,在縣里看到,便覺分外的美麗。在伯堅心里,原是急于要看淑珍一看的,可是這一見面之后,也不知因何原故只管難為情起來。因為難為情,也就不能正式對了人家望著,只叫了一聲“表妹

,臉就偏過來了。淑珍道:“我原是要去看看伯母的,不料到了這里,市面上照常緊起來,姑爺不要我出門去。

 

說著就眼望了子約。伯堅道:“家母在家里煩悶得很,若是表妹愿意過去玩玩,就可以暫住在舍下。

說時也望了子約。子約道:“你們那邊有空房嗎?

伯堅道:“有好幾間,若是兩位表妹和舅母一路去,舍下總還可以住得下。

子約沉吟著道:“她們倒也是愿意去看看大嫂的。不過現(xiàn)在婦女們出門不容易,去了不能就回來的。我的親戚是不便去打攪你們家里的。

伯堅笑道:“大家都是親戚,在我那里住個一月半月,總也不敢怎樣怠慢。

伯堅來了這久,子約總是哭喪著臉,等到伯堅說是可以留三位親戚在那里住下,他臉上立刻現(xiàn)出一道笑痕來,望著淑珍道:“那邊伯母倒是常念你,照理你們也應(yīng)該去看一看。今天是晚了,究竟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明天我可以陪你母女過去大家談?wù)劇?/p>

淑珍道:“若是我媽不去,我?guī)Я嗣妹靡惨ァ?/p>

說畢。無端地臉一紅,又嫣然一笑。

這時又聽得大門外咚咚一陣響聲,子約口里銜著煙袋偏了頭聽著,自言自語地道:“哪個叫門這樣的兇!

而說著,一面起身去開門。走到天井里,家里用的女仆王媽是已過了屏門,他就連說:“慢著,慢著。

王媽退回來了。自己走到大門下,由門縫里向外面張了一番,見是雜貨店里的伙計蕭有才和小徒弟四兒,便問道:“你們來做什么?

蕭有才聽了是東家的聲音,便道:“請你們開門,外面不便說。

子約聽到有人叫門,心里先就要慌亂,而今聽到門外“不便說

這三個字,心里更慌亂得厲害。開門放他們進(jìn)來,將門關(guān)抵妥了,身子靠了門框,睜了眼望著伙計道:“怎么樣?有什么新消息?

 

蕭有才道:“消息是沒有的確,都說西平縣已經(jīng)讓聯(lián)軍占領(lǐng)了,又說這邊的同盟軍打敗了他們,這都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縣里派人家家傳諭,說為了城防之用,要借一些鋪捐。

子約道:“那有什么法子,答應(yīng)他就是了。

蕭有才道:“不是平常的鋪捐,而且這個月的鋪捐,早就拿去了?,F(xiàn)在縣里是要借半年,這捐款限今天下午六點鐘以前就要直接送到縣里去。我們不敢作主,來請問二老爹怎么辦。但是看那情形,款子不交也不行的。

子約兩手一張,一拍大腿道:“那還了得!

只這一聲,把嘴里銜的旱煙袋突的一聲落在地上。他連忙撿起來,將那燒料煙嘴,仔細(xì)看了一看,見并沒有什么破綻,這才接著道:“雜貨店捐,每月是四塊錢,四六二十四。那邊染坊,當(dāng)然也照樣,一月兩塊,二六一十二。平白地拿出三十六塊錢去,利錢半年,要耽誤多少!

蕭有才微微一笑,一看東家那氣憤的樣子,又忍回去了,正著臉色道:“你老人家那樣算,未免太老實了?,F(xiàn)在借去半年,以后我們還打算按月扣還嗎?那也只好算是今年加半年的捐了。

子約將那旱煙袋銜在嘴里,也不管煙斗里有煙無煙,只管嗶剝嗶剝吸了一陣,低了眼皮只管想心事?;镉嫼屯降芸戳藮|家發(fā)愁,自也無話可說,都呆立在一邊。子約想了許久才問道:“你沒有打聽商會里對這件事怎樣反對嗎?

蕭有才道:“商會兩個會長都走了,幾個會董也沒有主意。剛才縣里派人來勸捐,就有商會里的人同了來的,他們也是勸我們照出。

子約右手取了旱煙袋,左手掌平伸著,將煙袋桿連在左手心里拍了幾下,口里連道:“什么鬼商會,年年出會費,倒要他們幫著人家來要錢。既是這樣,你們可以看看合街情形怎么樣。若是大家都出錢,我們也少不了,只好認(rèn)個晦氣照出就是了。

蕭有才見東家說了這話,這問題算是解決了,抽身就要回去照應(yīng)商店里的事。子約口里仍然抽著旱煙袋,閉著眼睛只管出神,手卻對他擺了兩擺。他雖沒有聽到子約說什么,知道是留住不要走的意思,便站在一邊靜等東家的命令。不料子約這一句話,比什么話也難說,口里銜著煙袋嘴兒,不知不覺之間口水竟順著煙袋桿兒一直地向下流。還是蕭有才咳嗽了一聲,他才醒悟過來,就嘆了一口氣道:“我現(xiàn)在是內(nèi)外夾攻,家里有事店里也有事。

回轉(zhuǎn)身背了手在身后,自回書房里去了。蕭有才也不便跟著東家進(jìn)內(nèi),又不便走開,當(dāng)時為難起來,一時急中生智,就對子約道:“我想這錢有幾家抗過去了,也許就不用拿出來。我回店去,和街坊商量商量看。

子約雖然是向里走,渾身像拖了幾十斤鐵球一樣,哪里走得動。及至聽到蕭有才說還有點挽救的辦法,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向他道:“那就好極了!你趕快回店去辦這件事,多下三四十塊錢我們又可以……

這句話不曾說完,他忽然轉(zhuǎn)了一個念頭,正著臉向蕭有才道:“這主意是你出的,還是人家商號里有這話?

蕭有才道:“人家商號里也有這意思。

子約道:“那就好!我們只讓別家商店里出頭,我們只裝不知道。真是他們拉我們出面,我們只說他們盡管辦,我們決不反對。要不然寧可出幾個錢……但是總以不出錢為妙。你對于這事,我知道有法子的。

說時,手扶著煙袋桿微微點了點頭,那意思就是說蕭有才很不錯。蕭有才知道東家痛財,然而還加倍地怕事,自有主意去了。子約再走回書房時,見自己坐的錢柜上放著一把白折扇,又一條花邊的綢手絹。折扇認(rèn)得是伯堅的,花邊綢手絹卻是他向來不用的。將手絹拿起來聞了一聞,有股香味,一只手絹角上還沾了一點淡淡的胭脂漬。這大概是淑珍丟在這里的,這也不去管它,將手絹和扇子一齊放在桌子一邊,自己去清理賬目。清理完了賬目,已是黃昏時候,這扇子伯堅還沒有拿去。心想難道他還沒有回去嗎?走出書房,隔著短的屏墻,正聽到伯堅在上房有一陣哈哈的笑聲。子約便喊道:“伯堅,你還沒有回去嗎?

伯堅聽說,這就一頭由里面鉆了出來。子約正著臉色道:“不是我連一餐晚飯都不讓你吃,今天市面上緊得很,你要早些回去。而且我也怕你母親在家里盼望。

伯堅哪里能駁叔叔的話,自到賬房里去將折扇手絹一齊拿了,手絹揣在身上,折扇就在手上搖了出去。子約想問問他這條手絹是不是拿錯了,但是他已很匆忙的從大門走出去,已經(jīng)來不及問他了。

伯堅走上了街,又想看看城里的情形如何,就繞道走著,且不一直回家去。冷巷子里固然是不見一個人影子,走上大街時,這是一個沒有電燈的縣城,警察既不亮上街燈,各商店里的檐燈也沒有人點,這樣陰歷的月頭,一條大街只是漆黑黑的。路黑不要緊,恰是不見一個人,也聽不到一點聲息,雖是常常經(jīng)過的街道,仿佛今天各街巷都加寬了一倍,越顯得空洞寂寞,走起來只感到心里不安,于是三腳兩步趕快地跑回家。白天街上還有幾個警察守著街口,現(xiàn)在連警察也沒有了,所走的地方都是一條空街巷,由著他跑或走。他走進(jìn)了巷口,腳步的聲音踏在石板上,比較得響些,只聽巷邊矮屋子里有人亂叫道:“不好,來了,來了。

接上就是一陣亂跑的腳步聲。伯堅也不知道什么來了,跑得更快。好容易跑到家,將門亂捶。半天,李發(fā)在墻頭上對外看了一看,問道“大先生嗎?

伯堅在門外聽李發(fā)在里面又說道:“大門用東西塞上了,不容易開,我用繩子把你吊進(jìn)來吧。

說時,他由墻上拋下一根麻繩出來。伯堅本來想不肯爬進(jìn)去,又怕開大門驚動了母親,也不妥當(dāng)。只得抓了繩子,讓他拖進(jìn)墻去。進(jìn)得屋去,問道:“這為什么?你們坐在家里又聽到了什么消息了?

李發(fā)將腳向地下一頓,似乎是極用力,望著他道:“你怎么還不知道!兵殺到西城來了。巷子里的街鄰都是這樣說,我親耳聽到放了一排槍。你聽,槍聲又起了。

伯堅偏著頭靜靜一聽,哪里有什么槍聲!正待說時,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隨著一陣晚風(fēng)由天空吹來,好像是無數(shù)的人在曠野地方喊著殺呀殺呀一樣。又像無數(shù)人馬擁擠在一堆,亂打亂殺一般。伯堅雖然是大學(xué)生,從來未經(jīng)過戰(zhàn)事,并不知道戰(zhàn)場上是怎樣一個情形。聽了這種聲音,心想這仿佛是所說戰(zhàn)場上短兵相接的情形了。在城里都可以聽到喊殺之聲,那末離戰(zhàn)場一定不遠(yuǎn),怪不得城里空氣這樣慘淡。李發(fā)望了天上的星光,抖顫著道:“這是怎么好!我這條老命不知道可挨到明日天亮否?

伯堅靜靜地站在這里,也就不斷地一陣一陣聽到喊殺之聲?;仡^看那李發(fā),靠了窗壁站著,連鼻息都沒有了,只管發(fā)抖。伯堅道:“你為什么怕成這樣子,又不是大門口打仗,趕快進(jìn)去吧。

李發(fā)摸了墻壁走進(jìn)去,伯堅也跟著進(jìn)來。只見仲實手里拿了個手電筒,向周圍照了出來,見伯堅就握了他的手道:“這軍隊來得真快,在城外就打起來了。我打算到街上看看情形,你去不去?

伯堅道:“這可不要胡鬧!若是攻城的話,我們還要挖地窖躲避才好。滿街上亂跑不怕中流彈嗎?

言未了,只聽隔壁屋子里黃大嫂子,突然放聲哭了起來,她丈夫黃老大喝道:“兵來了,躲還來不及,你哭什么!你怕他們不來,要引禍上身嗎?

仲實道:“你聽聽,大家都弄成心神不定的樣子了,不知道街上弄成了一種什么情形?我們不能不去看看了。

伯堅道:“街上也漆漆黑黑一點聲音都沒有,全城的人都像死過去了一樣。這般夜深,你跑到街上去看些什么?你又不當(dāng)報館里訪員,你把消息打聽來又怎么樣?

李發(fā)呆了半天,才道:“這真嚇人!二先生不要出去吧。你聽聽,這喊聲又聽見了。

果然風(fēng)過一陣,那嘩啦嘩啦的聲響,在半空中又吹了過來。伯堅道:“我們也看看母親去,這種響聲他老人家聽了,恐怕也是心里不安。

仲實一想這話不錯,母親那樣阿彌陀佛的人,怎樣聽得這個。他兄弟二人便悄悄地走進(jìn)上房來。

這會兒太太除了祖先堂上供著佛爺不算,自己的臥室另外有個小堂屋,也是當(dāng)中擺了佛案,佛案上只點了一盞香油燈。不點煤油燈,說是免得煤煙子熏了佛菩薩的眼睛。因之,這屋子只靠那豆子大的燈光,放出一些淡黃色的光焰來。便是佛案上點的那三根香,猶自在這淡黃色的燈光中現(xiàn)出三粒紅燦燦的香頭來。曾太太就在佛案邊一張?zhí)珟熞紊媳P腿坐了,口里念念有詞,很是舒適。她兩只手平胸合了掌直抵著下巴,看那情形,已是有十二分的睡意了。走近前看時,她果然是閉著一雙眼,這一會子像泰山一般的穩(wěn)重,外面有什么變化,完全在所不計了。伯堅道:“媽,城外有喊殺之聲了,你沒有聽見嗎?

曾太太這才抬起頭來問道:“有什么聲音?怎么我一些也不聽見?

伯堅向著屋門外一指道:“這風(fēng)吹過來的聲音不就是?

曾太太由椅子上放下腿來,從從容容走到堂屋門邊,對天空上看了一看,就微笑道:“你們說這也不怕,那也不怕,真說起來比你老娘的膽子還小得多哩。這是什么聲音你們都不會知道。太可笑了,這是南門外那條灘河里,水流在石頭上的聲音,有什么喊殺之聲!

伯堅偏著頭靜聽了一聽,果然有些像。便道:“若是灘上的水聲,那應(yīng)該天天聽見。為什么今日我才第一次聽見哩?

曾太太道:“平常城里鬧攘攘的,日里也是聽不見,只有晚上人靜了,我念過了經(jīng),可以偶然聽到一兩陣。若是河水不大不小的時候,有南風(fēng)吹過來,更聽得清楚。今天一早,城里人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所以大家都聽見。我們晚上睡了覺,桌上放了表,都可以聽到機(jī)器擺動響聲,那不是這樣一個道理嗎?這就是兵來了?那不是瞎鬧嗎!

伯堅一想這話果然,向著仲實一同笑了起來。曾太太道:“你們都說我膽小,而今應(yīng)該我說你們膽小了。我們這樣的老太太,兵荒馬亂的時候,看家最好不過。你看兵來了,我會逃難不逃?

伯堅道:“提起這事,我要報告你老人家一個消息,西平縣的袁大舅一家,他們逃難來了。明天若是平靜的話,我想把大舅母、二舅母都接到我們家里來住兩天。

曾太太道:“喲,他們來了?我是在菩薩面前天天給他們多上一炷香呀。那末,他們那個淑珍大姑娘也應(yīng)該跟著來了。這孩子和和氣氣的,我很喜歡她。你要是請兩位舅母的話,可以把她請了來。上個學(xué)期,她到省里去進(jìn)學(xué)堂,你們應(yīng)該是常會面的了,我想她也不會避什么嫌吧?

仲實聽他母親如此說,只管嘻嘻地笑了起來。曾太太道:“我這話有什么可笑的?你笑成這副樣子。

仲實道:“哥哥說接兩位舅母,若是真的呢,你就讓他接兩位舅母好了,若是假的呢,那就把大姑娘算說在內(nèi)了。

曾太太一時還沒有理會到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你不要胡說了,親戚逃難來了,我們接他哪里有假意。只要街上明天有人走路,你就去把他們接來。

伯堅一句話雖沒說,卻也忍不住心里那一陣愉快,噗嗤一聲由嗓子里直笑出來。曾太太道:“你們這樣大年歲,都還是小孩子一樣,一會兒嚇成那樣子,一會兒倒又笑得起來。我的經(jīng)文還沒有念完,你們不要在這里鬧了,去睡吧。

伯堅見母親竟是坦然無事地念經(jīng),心里倒放下一塊石頭。

走出堂屋來,便默然念著那里空的三間房,可以讓袁家舅母、表妹住下,屋子里應(yīng)該布置些什么東西,才算不怠慢客人。心里這樣想著,自己點了一支洋蠟燭,就先到空屋子里來照了一照,看看里面是否還干凈。將洋蠟燭在屋子里遍照了一番,自己倒望著空屋子里出了一會神。出過了神,自己又點頭笑了。心想,正屋兩間,兩位舅母好睡,西方那邊一間廂房,可以收拾出來做淑珍的書房,明天一早就辦妥當(dāng),淑珍來了一定是十分滿意的了。手上拿了蠟燭走出正屋,正待向西邊廂房里去。只一出正屋門,又聽到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而且這聲音一起之后,就不曾間斷,一直響了下去。這聲音既急促,又顯明,再不能說是河灘里的流水了。若照著那轟隆不斷的情形猜度,便是一種槍炮對轟的聲音,不過聲音不大,似乎很遠(yuǎn)吧。但是仔細(xì)一聽,這聲音似乎就在本巷。本巷若有槍炮對轟,決計不能這樣地太平住在家里。那末,這種聲音究竟是什么東西發(fā)出來的呢?

正是:

風(fēng)聲鶴唳休還起,蛇影杯弓幻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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