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白萍自親眼參觀,愛妻芷華和良友仲膺重圓舊夢,自覺萬事俱了,百念皆灰,自己的世界原是愛妻良友組合而成,如今這世界雖在,卻已被他兩人包占,自己已被擯到世界以外,無可留戀,才撒手而行,飄然自去?;氐皆⑺?,心頭好似詞曲中所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凈。”前事都付諸幻滅,但是將來尚須打算。白萍自想從去歲發(fā)現(xiàn)他們的秘密,由家中出走以后,便已決定了游戲人間,隨緣住止的主意。不然怎能忍污耐垢的,和錢畏先胡混?不想又遇龍珍那一段魔障,幾乎又和世界發(fā)生了糾葛。如今可乾凈了,龍珍已嫁了人,芷華也有了主,她們對我都能斷然割舍,看起世界上的女人,都不過如此。只這兩個,我已經(jīng)領(lǐng)略夠了,從此再不作親近女人之想。但是我既然如此灰心,如此解脫,難道我該學(xué)舊談中所常有的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么?那豈不太落熟套?不如還是率由舊章,依然去游戲人間,闖到哪里,便是哪里,斂得甚事,便是什事。藉人們的世態(tài)炎涼,開我的風(fēng)塵笑口,把榮辱生死苦樂,都付之度外,有人請我到政府去做總統(tǒng),我也不辭;有人喚我到娼窯去當(dāng)龜奴,我也可去,如此便可把世界玩?zhèn)€淋漓盡致。幾時玩得夠了,然后再尋個痛快死法,了此一生。這樣雖然是漂泊者,卻也不失為有福人。但是自己在軍隊上的職務(wù),尚未辭去,這軍隊的生活,也過得煩了,還是先到北京去,把職務(wù)正式辭掉,落得來明去白,然后再想旁的玩法。
當(dāng)時白萍主意已定,次日便到北京,向長官婉言辭職。長官雖然竭力挽留,無奈白萍辭意甚堅,只得允許。
白萍離了軍隊,立刻覺得無事一身輕,但一時尚不能作何消遣。他素聞北京地方的學(xué)風(fēng),十分囂張淫靡,意欲參觀個透徹,以消磨眼前的無聊歲月,便移入西城一個公寓中寄住,與一般青年學(xué)子同居。這公寓果是浪漫會場,每個學(xué)生都是竭力發(fā)展個人自由,而不顧妨礙他人的自由,于是在這自由的途徑中,發(fā)生了許多不可言傳的自由笑話。不特男子室中,時有女生作長夜之談,便是舞女娼妓,都是常來常往之客。而且許多男生,暗地把請女生吃懂,與招妓俏酒,并為一談。據(jù)說其中極微小的分別,便是妓女只會唱戲曲鼓詞,而女學(xué)生卻是彈梵華鈴,唱情曲,妓女只會說些浪語淫詞,而女學(xué)生卻在浪語淫詞中,鑲嵌些嶄新的名詞,和零碎的西洋話。至於其他的打情罵俏,倒是不差上下。白萍含著一片憤激的心,瞧著這一般癡男怨女。胡作非為,并不學(xué)固執(zhí)人的慨嘆,而看得倒很有趣,便也和他們交結(jié)。白萍正在青年,人又俊雅,自然深受歡迎。白萍自稱是某大學(xué)學(xué)生。好在北京不上課的大學(xué)生遍地皆是,不致露出馬腳,因此交結(jié)了許多的浮薄朋友,尤其是一般女學(xué)生,大半愿意和他親近,時常作無恥的追求,白萍卻是逃避不追。但是學(xué)界的內(nèi)幕,已被他觀察得很清楚。
白萍在公寓中混了兩個月,又有些索然興盡,便想遷地為良。正在尚未決定,這時已到了十一月。一天早晨,下了一場初雪,同寓有個學(xué)生老錢,忽然動了游山看雪之興,便約自萍到西山去。白萍原也無聊,就答應(yīng)了,同他坐汽車直去西山。不想走到半路,業(yè)已雪霽天晴。白萍十分掃興。但既已乘興而來,不便中途歇興而返,只得繼續(xù)向前。及來到西山,只見山間地上,雪已多半融化,剩些殘雪,把山原點綴成瘌痢頭一般,很令人看著不生美感。白萍和老錢也惟有姑妄游之,跳下汽車,舞著手杖,好似練習(xí)賽跑一樣,一口氣跑了三四里地,身上都出了汗,才慢慢地向前徐步,商量著到西山飯店去吃早飯。正走著,忽見遠(yuǎn)遠(yuǎn)山坡之上立著一叢人,都忙忙碌碌地,不知在做什么。老錢眼力敏銳,已瞧得清楚,向白萍道:“這是拍電影的。那立在地上的是攝影機(jī),大約正在拍著呢,咱們趕去看熱鬧。”說完就向那山坡跑去。白萍在后相隨,漸行漸近,才看明白果然那群人是在拍攝電影。到了近前,便立定了看。只見一個穿西服的中年人,正立在攝影機(jī)旁,手里拿著一根好似魔術(shù)家用的小短杖,搖動著向山坡上的人指揮,口里也高聲喊叫,看情形是個負(fù)導(dǎo)演責(zé)任的人。那山坡上立著五六個人,沒一個不是面涂白粉,描眉打鬢。其中的一個,打扮得像個年少英雄模樣,其余都是兇眉惡眼,短衣幫袖,另外還有一個女子,裝飾得十分漂亮,白萍便明白這必是一幕英雄美人的劇情。又見那山坡自上至下,雪比旁處都厚,而且不露地皮,只是頭色斑駁不純,稍遠(yuǎn)處又藏著掃帚簇箕等物。更明白必是這影片公司,也是趁今天來照一幕雪景。無奈雪已半融,只得把各處殘雪掃來,堆積一處,勉強(qiáng)應(yīng)景,這也未免可笑。
白萍正在揣想,猛聽得那導(dǎo)演先生一聲號令,立刻那幾個扮惡徒的人,有兩個把那女子擒住,另外那二個便和那少年英雄爭斗起來,那情形好似戲臺上的武打,只是個個神情怯弱。那導(dǎo)演的嘴,也隨著那一般演員的手足而發(fā)號施令,不住地喊:“打!踢!使勁!再像樣些,喂,倒下!快起來!”那扮少年英雄的演員,挺著麻秸粗細(xì)的胳膊,大奮神威,要把那一群惡徒打得落花流水。但他那癆病鬼的體格,雖然賣盡氣力,仍然是煙鬼挽辮子,絲毫沒勁。那幾個扮惡徒的演員,倒都像下等社會的勞工,體格很壯。若不是做戲,而是真的斗毆,只須每人一拳,便可把那少年英雄打成零骨碎肉。然而為符合劇情,都把氣力含蓄起來,裝作得弱不可支,以襯托那少年英雄的勇武,又好似都休著那少年是個主角,讓他三分,更似乎怕使力稍猛,他雞肋難當(dāng)尊拳。每人打出一拳,踢出一腳,形狀都極柔和,而且打不到地方,便縮回去,所以看著松懈不堪。后來那導(dǎo)演急了。跳腳高喊道:“這不成!這哪是活人打拳,簡直死鬼比武。你們要拚命地打!”說著又叫遭,“老張向左邊跳!老高往左閃!小周倒下!快起來!一個鳳凰展翅,再一個喜鵲登技,狠狠地一腳!老李別怕疼!”導(dǎo)演這樣一喊,演員們居然增加了精神,大家打得此伏彼起,人仰狗翻,個個身上都滾了泥和雪,神情好不狼狽。那導(dǎo)演又喊道:“吳翠瑛,你別忘了表演,別只站在一邊看熱鬧,要做出著急和掙扎的樣子。喂,小周,給老高一拳老高倒下,別再起來!再給老張一靠山背!老張向后滾!好,停止!停止!”說著攝影師已住手不搖,演員也都喘吁吁地休息。那導(dǎo)演向眾人道,“你們都沒有吃飽飯么?怎打的一點不起勁?小周好象腎脾虧損,連腰也直不起來,翠瑛只站在旁邊看戲,也忘了表情。你叫海盜劫去,你情人來救,和強(qiáng)盜相打,你在旁邊瞧著,不帶一點神氣,這是情人么?簡直仇人。這不是糟改?我也沒法子,只可馬馬虎虎。”說著又講演道:“以下便該作一幕近撂,小周把老李打敗,老李向山后逃跑,表示去請救兵。然后小周再把看守翠瑛的錢太和老馮也打跑,翠瑛立刻投到小周懷里,連著接兩次吻。這吻接得要特別熱烈,仿佛兩個野獸?;ハ嗫幸?,才能瞧著起勁。再說兩句話,便向后邊了望,要做出驚恐的表情,表示又有大隊強(qiáng)盜趕來,你兩個要很快地抱到一處,向山坡下一看,稍一猶疑,相抱著從山坡滾下,這一節(jié)便算完。你們聽明白沒有?”眾演員都點頭答應(yīng)。那導(dǎo)演便盼咐把攝影機(jī)向前移動丈許,機(jī)頭又稍上仰。白萍在旁看著,便明白他是要借近攝的方術(shù),把這兩丈多高的山坡,幻成了陡壁懸崖,這辦法更幼稚得可笑,便也湊近前去看。
少時那導(dǎo)演喊了一聲“預(yù)備”,立刻攝影機(jī)又播起來。這次倒很干脆,少年英雄一拳一腳,便把那所謂老李的,打得翻滾在地。那老李爬起,一足還跪著,回頭向那少年英雄一拍胸脯,表示不含糊,便跳下山后去了??礃幼宇H似舊戲中的“白水灘”,青面虎被穆玉琪打敗,臨下場的亮相一樣,白萍和老錢都瞧著啞然而笑。這時那少年英雄趕到那女子近前,看守女子的兩個惡徒,方才也似木雕泥塑,和那女子雖是仇敵,卻是相安無事,而且同立於袖手旁觀的地位。此際見少年近前,才如夢初醒振作精神,拋開女子。向那少年迎敵。這兩個倒是真正膿包,其中的一個,見少年一拳打來,拳頭還相距尺余,他已自動地滾向山后,另一個卻是手腳遲慢,被那少年一腳,躲開不及,跌了個仰面朝天,恰巧頭部撞在一塊尖石之上,疼得他怪叫起來,僵臥不起。那導(dǎo)演著急叫道:“錢大,快起來跑!這太不像樣??炫埽】炫?!”說著見那錢大還是不動,忙改口叫那少年道,“小周,你把他踢到后邊去???!快!”那小周依言,便把那錢大像踢足球般的踢。無奈氣力不佳,連踢了七八腳,才把他踢到稍為低洼,鏡頭攝不到之處。那導(dǎo)演又叫道:“翠瑛別怔著,快演你的……。”話未說完,那女子已跳躍著,跑到少年跟前,那神情活潑得很,而且態(tài)度象在什么宴會里,歡迎倩侶時一樣安閑,仰著頭兒,做出媚態(tài),倚到少年身上。那少年也用力把她抱緊,果然接了兩個熱吻,“嘖嘖”有聲。那女子忽然嬌聲叫道:“暖喲,你真蠢,把我的嘴唇都咬疼了,該死的東西。”那少年喘著微笑道:“導(dǎo)演先生叫我咬你,我這還是口下留情,要不然……”那女子罵道:“要不然,怎樣?回家咬你媽的口去。”那少年也回罵道:“小浪東西,你罵!看我夜里怎樣收拾你。”白萍在近處把這些情話聽得滿耳,暗想在這種情節(jié)中,居然有這樣說話,將來片子攝成,看的人見他們唇吻張合,必以為男子致安慰之言,女子說感謝之語,哪知竟是互相丑罵呢。又幸而這不是有聲片,若是有聲,這種對白才算新鮮無比咧。
這一幕最精采的接吻表演完畢,那一雙男女仍然在那里互相偎倚,盡量的享受著溫存旖旎,靈肉不一致的艷福,遲遲不動。好似覺得這可以公開的揩油,應(yīng)該乘機(jī)多揩一會,便忘了繼續(xù)工作。但是影機(jī)的搖動,卻沒在停止,惹得那導(dǎo)演又像乞丐叫街般的高喊道:“你們還沒摟夠么?回去我給你們預(yù)備床帳。那時再請隨便?,F(xiàn)在是拍片子,別盡自拆爛污,快表演!回頭看哪,害怕呀!”白萍聽著更自忍俊不禁,暗想這個公司,連傳聲筒也不預(yù)備,只顧經(jīng)濟(jì)了公司的錢,卻破費了導(dǎo)演的喉嚨。這時那女子聽著那導(dǎo)演的命令,立刻渾身抖戰(zhàn)起來,好似抽筋一樣,然后才回頭向山后去看。那導(dǎo)演又跳腳道:“你怎先怕起來?還沒看見什么。糟糕,這幾尺片子廢了,沒法子,接著演。”白萍又見那少年英雄,果然有英雄氣概。回頭看了看,縮了縮脖兒,便算表示驚恐。又擁著那懷中的女子,向前走了兩步,用手向山坡一指,口吻微動,好似要從此處跳下。這時那女子從兩丈高的山坡上,向下一看,那外面的驚恐,立刻傳到內(nèi)心,張著兩手,便向后退。叫道:“啊呀,我瞧著眼暈。我不跳,我的媽!跳下去還不摔死?”那導(dǎo)演急得大喊道:“翠瑛,這算什么?方才說得好好的,這會兒又變卦,誠心搗亂可不成。小周,你抱住她,楞向下滾??炜?!”那少年英雄果然遵守號令,冷不防把那女子抱緊,那女子掙扎著,好似要哭的叫道:“我的媽呀,我可……”那少年英雄不由分說,但是他本身也有些膽怯,不敢直向下跳,就抱著那掙命的女子,拽到山坡邊上,先橫著臥倒,然后把眼一閉,也叫了一聲,便滾下山坡,兩個人合成一個雪球,滾到山坡腳下。少年英雄慢慢坐起,呻吟著,說是被山石撞疼了腰部,那女子卻仍舊倒著,嚶嚶地哭起來。立刻那導(dǎo)演吩咐影機(jī)停搖,和眾人都跑過去救護(hù)。先把那女子拉出雪堆,幸而并未受傷。她只哭喊著不干了,又罵那小周沒良心,不該這樣硬弄,“我受不了”。導(dǎo)演使出溫柔手段,竭力哄勸,又承認(rèn)從公司公款里賠償她一套新衣,另外再加一件斗蓬。那女子忽??奘脺I道:“斗蓬我可要皮的,棉的可不成。”那導(dǎo)演忙道:“一定皮的,一定皮的,還是狐皮。”那女子“噗哧”一笑,立起來道:“可要快給我做。”那導(dǎo)演用狐皮斗蓬把這位女明星治愈,才去看那男明星。那小周好似自知沒有狐皮斗蓬的希望,居然沒張致作態(tài),自己把腰捶了兩下,也便沒事了。
這里的紛擾,方才告一段落,那導(dǎo)演抹著汗,才待發(fā)言,忽聽山坡邊又響起呻吟之聲。大家用目看時,原來兩個惡徒架著一個惡徒,從山后走來。那受傷的惡徒,頭上裹著白布,身上的白雪染著紅血,相映著十分動目。白萍便知是方才在山坡上,扮惡徒受傷的那個錢大,受了這樣的傷,那導(dǎo)演看著倒漠不關(guān)心,只問跌傷了哪里。一個惡徒答是跌破后顱,導(dǎo)演只點點頭道:“現(xiàn)在且忍一會,回去再請大夫調(diào)治好了。”那錢大卻自己答道:“我這傷不要緊。裹上就算沒事。”白萍聽這人說話,很是耳熟,便很注意。恰巧那錢大已蹀躞到白萍跟前,瞧見白萍,忽然叫道:“你不是林先生么?”白萍愕然驚視,見他面上厚涂白粉,真不明白強(qiáng)盜何以要抹成曹操一樣,卻被汗和淚把粉沖得斑駁零落,像個活鬼。白布又纏到眉際,更看不清,便問道:“你是誰?”那錢大嘆氣道:“林先生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錢畏先。”白萍大吃一驚,便問錢畏先怎落到這樣景況,那錢畏先道:“一言難盡。林先生,你近來可好?”白萍正要說話,猛覺被人拉了一下,看時,卻是同伴老錢。那老錢悄聲道:“你有話等會兒再說,先看完這一幕喜劇,莫失了好機(jī)會。你聽,導(dǎo)演又說話了。”白萍不知又有什么奇情趣事,忙向?qū)а葑⒛?。只見他正向那吳翠瑛說著道:“不成,方才你們表演的太不像樣。從山坡向下跳的時節(jié),你那種神氣太難看。必須做出甘心情愿,拚著跌死做同命鴛鴦的樣子,才能符合劇情。像方才,你竟是意欲逃跑,小周硬捉你跳下的,豈不是笑話?這一幕原是全劇最精采的地方,公司單仗著這一幕多賣拷貝呢。我的意思,必須重做一回,把方才拍的作廢……。”他話未說完,那女子已叫起來道:“我可不干!我可不干!你積德,饒我吧。”那導(dǎo)演道:“翠瑛,你莫膽怯,要為藝術(shù)努力犧牲。”翠瑛愁眉苦臉地道:“什么易數(shù),就是牙牌數(shù),我也不干。”那導(dǎo)演道:“你真不干?”吳翠瑛道:“真不干!真真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導(dǎo)演道:“不干也好,那么方才許你的狐皮斗蓬,也作為罷論。”吳翠瑛倏地哭道:“你欺負(fù)我,說了不算。”哭著就要倒下翻滾撒潑,那導(dǎo)演不動聲色地道:“你鬧也沒用,反正只有兩條路,你要斗蓬,就得重演,若不肯重演,就沒有斗蓬。”那吳翠瑛撅著嘴說不出話,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茨巧袂椋坪跫惹又さ捏@恐,又舍不得可愛的斗蓬,因此推就兩難,猶疑不定。那導(dǎo)演先生又催促道:“到底怎樣?我絕不強(qiáng)迫,只聽你一句話。”吳翠瑛無限委屈道:“你們只算計我,也不怕?lián)p陰喪德,一點也不疼人,明天你夜里再在我房里起膩,看我怎么攆你,你忘了……。”那導(dǎo)演臉上微紅,又聽她似有允意,就向小周丟了個眼色,道:“小周,你扶著翠瑛,還上山坡,再演一回。你們要知道,這一部片子出了版,包你周作方和吳翠瑛都變作轟動一時的大明星。小周就是東方范朋克,翠瑛就是東方瑪麗壁克福,現(xiàn)在必須努力。”白萍聽他這一套米湯,不覺把混身的肉都麻上來。暗想他也不顧忍心害理,真把范朋克和瑪麗璧克福罵得這樣苦,他二人在美國有知,恐怕起碼要大哭五十二星期。這時那小周嘴里咕嚕著道:“我也不配范朋克,也不想成明星,只盼薪水能給夠了數(shù),我就念阿彌陀佛。”說著就過去挽著翠瑛。翠瑛扭著身子,頓足道:“我不……。”小周笑道:“走吧,我的東方璧克福,別叫你的范朋克著急。”翠瑛也噗哧地笑了,居然半推半就,任小周扶上山坡。
那導(dǎo)演忙揮閑人退后,喊了聲“預(yù)備”,立刻影機(jī)又軋軋搖起來。導(dǎo)演叫道:“你門從接吻以后做起,這次可不要拆爛污。翠瑛,你可要記著,這一次能叫你得到一件斗篷,狐皮斗蓬!”這兩句話居然使翠瑛精神奮發(fā),竟格外聚精會神,表演頗為有樣。她先跳到山坡邊,向下看看,又一咬牙一頓足,表示出決心和大無畏的精神。導(dǎo)演喜歡得把中外合璧的話都說出來,拍手夸贊道:“外路外路姑得,好的很,好的很。”在導(dǎo)演贊揚聲中,翠瑛更加勉力,發(fā)現(xiàn)出英雄氣概,競把小周一把抱住,很興奮地說了兩句話,仿佛鼓勵小周,倒把小周比得猥瑣了許多。導(dǎo)演又拍手贊道:“好好,就這樣。好極了!別再遲誤,快往下滾!要滾得有神氣!”一言未了,吳翠瑛已和小周摟得緊緊地,又接了個熱吻。那神氣是表示一對情人,因要跳下這千丈高崖,——其實只有兩丈……,跳下去還不定死活,所以有這哀艷的一吻。吻畢,兩人也沒預(yù)先倒下,立著把身向下一傾,就咕嚕嚕象肉球般地滾下來。導(dǎo)演樂得手舞足蹈,叫道:“大成功!大成……”才喊到半截,忽聽身邊的攝影師跳腳道:“糟了,這真該死。”導(dǎo)演回頭一看,問道:“怎么?”攝影師愁眉苦臉地道:“膠片完了,恰在這時候完了。”導(dǎo)演直著眼,跳得老高道:“怎么完了?”攝影師道:“用完了,就完了。”導(dǎo)演道:“什么時候完的?”攝影師道:“就在他們要向下跳的時候膠片就搖完了。”導(dǎo)演急了,大喊道:“好容易他們這一幕演得精采,這又前功盡棄,你是干什么的,給我誤了大事?你要負(fù)賠償?shù)呢?zé)任。”攝影師反口道:“我負(fù)什么責(zé)任?今天早晨我曾和你說,膠片只剩下不到一千尺了,怕不夠用,要再買一些。你說公司沒有現(xiàn)款,將就著過今天再說。方才這一幕,本已拍完了,這一重攝,就不夠了,也不過只差幾十尺……。”導(dǎo)演氣急敗壞地道:“只差幾十尺就算一敗涂地!倒霉倒霉,喪氣喪氣。”那攝影師咳了一聲,就蹲在一邊,不再說話。
正在這時,那從山坡滾下的一對男女,在雪堆中喘了會子氣,翠瑛雖沒跌著哪里,但仍頓著不動,要等那導(dǎo)演過來,好撒嬌潑癡,以得他的獎勵安慰,并且為斗蓬要求切實保障。但頓了半晌,見導(dǎo)演并沒對自己注意,倒回頭和攝影師喊鬧起來。翠瑛不知何故,覺著再頓下去也沒什么好處,便和小周同跑到導(dǎo)演面前,問道:“怎樣?我演得怎樣?”導(dǎo)演垂頭喪氣地道:“不怎樣,好也沒用。”小周插口道:“怎么沒用?”導(dǎo)演道:“戲沒拍在片子上,還不是沒用?你們演得不錯,可惜膠片恰在這時用完了,枉費了氣力。”翠瑛叫道:“暖呀,該死該死,我可不容易,差點兒沒摔折了腰才做出一點好成績,竟遇見這冤枉事。你們誠心耍我,拿我開心。”說完就哭,那眼淚真就一行一行地向下落。導(dǎo)演氣得用腳只踏地下的亂石,叫道:“夠了夠了!我還不夠別扭,你別再吵。你放心,片子沒拍好,活該!斗蓬照樣給你做。不給你,我是王八旦。”
吳翠瑛聽說斗蓬有著,才不再鬧,倒翻著眼說風(fēng)涼話,道:“咱們公司好倒運,凈出笑話。我就沒聽說過拍片子拍到半截會沒了膠片。這才新鮮呢。”那導(dǎo)演無精打采地道:“新鮮自然新鮮,你先閉上嘴吧。”說著頓足道:“片子拍了個亂七八糟,還在這里賴著有什么用?大家收拾,快回去。”吳翠瑛把腰扭著道:“你不是還請我們到西山飯店吃大餐么?怎又說回去?”那導(dǎo)演沒好氣道:“什么大餐?照這樣,怕你們連一日三餐都要沒有。”吳翠瑛撅嘴道:“早晨大冷的天,我睡得正香,不愿意起床,你滿嘴抹著蜜似地把我哄起來,說拍完片子請我上西山飯店吃飯。這會兒又變卦了,看你下回再說出天來,我可再信你!”那導(dǎo)演任她叨念,只做聽不見,只指揮眾人收拾一切,立刻回程。
眼看這一群演員便紛亂起來,原來山坡后土道上停有三輛破舊的長途汽車,方才運這些寶貝前來,此際又要運他們回去。大家七手八腳,先把什物運到車上。白萍回頭看那錢畏先,也已把頭上傷痕重新裹緊,掙扎立起,與眾人幫忙。想起還要和他說話,便趕去問道:“錢先生,你這貴公司是哪一家?你就住在公司里么?”錢畏先匆匆忙忙,正左手挾著鐵掀,右手抱著掃帚。喘著氣向前走,見白萍相問,忙答道:“唉,提不起。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可不是住在公司里?我們公司是好運道影片公司。”白萍忍不住笑道:“果然好運道,怪不得方才那位女士說好運倒呢。公司在什么地方?”錢畏先道:“在前門狗尾巴胡同七號。”白萍點頭道:“改天我去瞧你,現(xiàn)在你忙得很,請執(zhí)公吧。”錢畏先搖手道:“不必,不必,千萬不必。林先生,你住哪里?還是我瞧你去好。”正說著,那導(dǎo)演已從遠(yuǎn)處叫道:“錢大,別盡自延遲,快把零碎東西搬干凈,就要走。”白萍揮手道:“你快去吧,改天我尋你細(xì)談。”錢畏先沒奈何,只得點了點頭,一溜歪斜地走了。
須臾這露天外景攝影場人煙寂靜。那三輛破長途汽牢,載著許多未來的電影明星,緩緩而去,方才的一片喧鬧之場,倏然清冷,只勝下白萍和老錢兩個,對著地下的遺跡,笑了一會,卻覺肚子餓了,才緩步到飯店去吃早餐。飲食中間,那老錢笑道:“咱們莫把這頓飯當(dāng)平常,那東方瑪麗壁克福的吳翠瑛,哭喊還吃不到呢。”白萍嘆息道:“看這影片公司的情形真是令人可慘,怎就卑陋到這步天地?真給電影界丟人。我雖然沒有銀幕上的經(jīng)驗,只就我這幾年看影片所得的常識和讀電影書籍的修養(yǎng),若做起電影來,準(zhǔn)能比這位導(dǎo)演先生勝過萬倍。”老錢道:“我不懂什么電影。只覺方才這個吳翠瑛生得不壞,一雙眼兒很夠要人老命的。只看她那一種勁兒,每逢不愿意,就把腰兒一扭,就仿佛小孩兒受了委曲似的,我看著真不好受。上海有個韓云珍,人說是騷在骨子里,我看這吳翠瑛,卻騷在腰眼兒上。方才看她向那個導(dǎo)演討大餐吃,小模樣兒多么可憐,我真后悔沒留住她,一同來吃。我把什么女人都玩夠了,再弄個電影女明星玩玩,倒也蠻新鮮。”說著又添了一個字道:“格。”白萍道:“格什么?”老錢笑道:“我這是蘇州話。”白萍道:“蘇州話有這樣說的?”老錢道:“我這本是北京話,另外再加個蘇州尾巴。你可知道樊山老人有句詩,是‘吳人京語美于鶯’,我這京人吳語大約也和鶯差不許多。”白萍笑道:“錢老爺饒命,何必惹我把吃下的飯重噴出來。”
那老錢吃著飯,還是不住日地叨念吳翠瑛。白萍道:“你不可侮辱人家的人格。”老錢擻著大嘴道:“你以為她們有人格么?大白天野地里拍片子。還這樣打情罵俏,若是夜里在公司把門關(guān)了,男子成群,女人一個,還不知多么熱鬧呢。前些日有一家報紙,登載說警察在大旅社查店,發(fā)現(xiàn)了三個青年,一個女子,合開一個房間,正在長枕大被地得其所哉,便被捉到官里去,據(jù)說都是好運道公司的演員。那女子雖不知是這吳翠瑛不是,不過我看她的神情,起碼也和那導(dǎo)演有過關(guān)系。至于那個扮少年英雄的小周,更不知揩過多少油了。”
白萍聽著,想起方才這些影界人物的不尷不尬情形,不禁慨嘆道:“你的話雖然刻薄過度,好象太罵苦了人,可是這群寶貝的模樣也真是叫人沒法辯護(hù)。”老錢更得意道:“所以呀,任憑人們把這群東西捧成天上星辰,人間鸞鳳,然而我只把她們看作藝妓流娼,究其實還是我的眼光對,絕不算冤枉他們。你不是認(rèn)得那個錢大么?幾時去會他,務(wù)必帶我同去。”白萍道:“你去做什么?”老錢道:“我去和吳翠瑛兜搭兜搭,倘能達(dá)到目的,就算在我的嫖經(jīng)中另辟一格,給荒唐史開一個新紀(jì)錄。”白萍笑道:“你若安著這種心,請去自己努力,我可不牽這個引線。”說著兩人大笑。
吃喝已畢,又游覽了一會,才仍坐車回寓。
過了幾日,老錢還不斷把吳翠瑛當(dāng)作話柄,白萍卻幾乎把錢畏先這節(jié)事忘了。一天白萍偶然獨自到前門外買零碎東西,在大街上閑遛,看見墻頭的電影廣告,猛然想起錢畏先,覺著好運道公司相距不遠(yuǎn)。大可去訪他一下,便逶迤走到狗尾巴胡同,尋著了七號門牌。見是一座舊式房舍,墻壁灰泥,多已剝落,門外掛著一塊白地黑字的木牌,上寫著“好運道影片公司”七個美術(shù)體大字,卻看著絲毫不生美感。門上也沒有電鈴,大門洞開,白萍暗想:瞧這情形,大約來客無須傳達(dá),只可徑行入內(nèi),便直走入門。轉(zhuǎn)過堊粉剝落的影壁,里面是個靜寂寂的破大院,不見人影。白萍叫了聲:“有人么?”卻無人答應(yīng),忙又叫了一聲,猛聽身后有人問道:“你找誰?”白萍回頭看時,原來在影壁之側(cè),有一間小房,象是司閽的小室,正有人從門里探出頭來相問。仔細(xì)一瞧,千恰萬巧,這人便是自己所要尋的錢畏先。那錢畏先已看出是白萍,走出來道:“林先生,你真來了,房里坐,房里坐。”說著不知怎的紅了臉,慢騰騰地把破板門推開,讓白萍進(jìn)去。白萍見他住著這樣陋室,便料到他在此間的職分,有心不進(jìn)去。但既已來了,又在冬天,不能在院中立談,只可隨遇而安。
當(dāng)時進(jìn)到室內(nèi),先聞著一種觸鼻不堪的氣味,瞧時原來在室隅生著一個紅泥煤球小火爐,爐旁是一張木板床,床上堆著一件破被和一堆舊棉絮,另外還有兩塊磚頭,想必以絮為衾,將磚作枕,此外一無所有。錢畏先紅著臉,讓白萍坐在床上。白萍想不到他一寒至此,回憶他自稱大律師,氣焰萬丈,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時節(jié),真是不堪回首。又怕惹他著愧,倒坦然地在床上坐了。錢畏先還要去取茶待客,白萍忙攔住道:“我一點也不渴,咱們談?wù)勛詈茫灰蜌狻?rdquo;錢畏先想是無茶可取,便趁坡兒立住,很忸怩地道:“林先生,別笑話,我現(xiàn)在是敗運走到頭了。林先生你可好?”白萍道:“也沒什么好,不過托庇平安。”錢晨先嘆氣道:“你一定很好,看樣子你就很好。我們一家可都糟得不可收拾了。”
白萍聽他說起“一家”兩字,不勝詫異。猛想起他必是把他的太太——也就是龍珍的姐姐——包括在一起,便問道:“你的太太現(xiàn)在又與你同居了么?她可好?”錢畏先苦著臉搖頭道:“沒有沒有。我們離開的事你是知道的,她現(xiàn)在算是遭了報應(yīng)。”白萍道:“怎么?”畏先道:“說起來話長,自從她喪了良心,把我趕出來,我就在外面漂流。受盡饑餒,跑到天津。先在一個公司里當(dāng)仆人,后來又轉(zhuǎn)到一家醫(yī)院,才算得了準(zhǔn)飯。不想醫(yī)院又鬧事,被官廳封了門,因而失業(yè),幾乎落到乞討。前兩日才展轉(zhuǎn)回到北京,求人薦到這公司來看門,帶著給公司扮些零碎角色。我也不知倒了什么運,凡是派我扮的腳色都是挨打受罵,每月只給八塊錢薪水,還不管伙食。唉,這都我的事,還沒說她呢。上月我到街上買菜,就遇我那位太太,見面嚇了我一跳,大冷的天,她只穿一件短夾襖,瘦得和小鬼一樣,一把拉住了我,哭哭啼啼,問起來,才知道她從趕走了我,把你和龍珍也推出門,她自己帶著財產(chǎn)竟嫁了那唱武生的沈瑞樓。那沈瑞樓真是壞蛋,哄她上了鴉片煙癮,軟在家里,不能出門,卻自拿她的錢財去揮霍,回家就打她出氣。及至錢財花到磐盡,沈瑞樓就拋下她自到外碼頭去唱戲。她兩手空空,只落了滿身傷痕,一腔煙癮,連房子都沒得住,每日在大街上尋覓熟識的人,伸托度日,和叫花子也差不多。她還要向我央求,要恢復(fù)舊日的關(guān)系。我因為自己的生活還不得準(zhǔn),哪有能力再養(yǎng)活她。當(dāng)時便和她說,咱們當(dāng)初過著很好的日月,只為你無事生非,弄得一敗涂地,大家全落到這般光景。如今我也并不恨怨你,也有心再收留你,不過有心無力,誰也顧不得誰,各奔前程,各自圖生去吧。她也瞧得出我的落魄情形,倒很能原諒,只問我討了幾角錢去。臨別時,她又托我?guī)е蹆?,尋覓你林先生和龍珍,希望你倆周濟(jì)她。你回去和龍珍說一聲,她的姐姐現(xiàn)住在蓮花河一家小破院里,很盼她去瞧瞧,能帶些錢去更好。”
白萍聽著,不勝慨嘆。想到畏先太太人品雖不端正,但待自己總算有恩,如今她落到這般光景,怎能袖手旁觀?勢宜量力相助。又憶起龍珍曾向自己說過,她姐姐趕出畏先以后,未嫁沈瑞樓以前,曾和龍珍談心,自言明知嫁沈瑞樓等于跳火坑,日后必?zé)o好果,但因孽緣前定,甘心自投地獄。所以交給龍珍許多錢財,預(yù)備日后退步。如今居然不出所料,畏先說她要龍珍去探視,想必就是想索回那筆錢了。只是她們還不知道我已和龍珍斷絕關(guān)系,以為還在同居,所以要我把這話轉(zhuǎn)達(dá),我向哪里去尋龍珍呢?人事推移,只一年工夫,畏先夫婦由分而合,竟而邂逅窮途。我與龍珍由合而分,已作分飛鶯燕??雌饋恚媸寝D(zhuǎn)綠回黃,滄桑一瞬,叫人不堪回首了。白萍慨嘆之下,便向畏先道:“錢先生,你可知道我和龍珍中間已起了變化,現(xiàn)在她已改嫁別人了。”錢畏先大愕道:“是么?怎的?我不信。”白萍道:“我有什么撤誑的必要?實在龍珍已嫁了別人。”畏先直著眼道:“她和你好得那樣怎……?”白萍道:“這里面自然很有原因,不過現(xiàn)在不便細(xì)談。龍珍如今所嫁的丈夫我卻見過,漂亮極了,她也很得意。你若見她的令姊,也該報告一聲。至于她現(xiàn)在哪里,我可不知道。”畏先怔了半晌道:“這真新鮮,憑龍珍那樣丑鬼,得嫁你還不是一步登天?怎還不安心知足,又轉(zhuǎn)了岔路?看起來她們姐妹全是一樣的賤骨頭,放著幸福不享,非得把自己撮弄得受了罪才罷。”白萍道:“不談那些了。你的太太既然苦到那樣,我總該稍為幫助一些,這里有些許的錢,請你轉(zhuǎn)交給她,并且替我問候。”說著就取出幾張鈔票,遞給畏先。畏先似要忸怩推辭,白萍道:“這不過是請你轉(zhuǎn)交,你鬧什么客氣?”畏先才收下,很謹(jǐn)慎地塞入內(nèi)衣袋里。
白萍又問起這影片公司的情形,畏先道:“我們這個公司從去年就成立了,已出過一部片子,名字叫作《梨花壓海棠》……”白萍道:“哦,這片子我看過,是說一個老富翁娶了十幾個姨太太,姨太太個個偷人,鬧得滿片淫褻,不堪入目。最后的一幕更妙,是十幾位姨太太同時在花園里和情人幽會,正在皆大歡喜,恰巧富翁趕來撞見,倒不生氣,只令這十幾對男女,在他面前大接其吻,然后又捉對兒跳舞起來。富翁搬來鋼琴,在旁奏樂助興。舞終樂罷,眾人排成隊伍,向富翁鞠躬。富翁哈哈大笑,翻了個跟頭便算結(jié)局。這種無理取鬧,氣得我連罵了幾天。可是我記得那部胡鬧片子的出版者是什么百城公司,并不是好運道公司呀。”畏先道:“便是因為那部《梨花壓海棠》受了社會唾罵,我們這位導(dǎo)演梅有影先生說失敗的原因,是因為百城兩字的音近于不成,所以不能成功。為求吉利,就把公司名字改作好運道,接著拍攝這部新片。”白萍道:“方才在西山所拍的就是新片么?這片子叫什么名兒?”畏先道:“這名兒可長咧,叫作‘有情的小妹妹的有義的好哥哥’。”白萍狂笑道:“哪位先生這樣高才,想出這繞口令的名兒?”畏先道:“還有誰昵?左不過是我們那位自稱東方劉別謙的梅有影。”白萍道:“真該死,單看這個名字,就該判他無期徒刑。中國的電影事業(yè),被這群混賬東西害得萬劫不復(fù),真是膽大妄為。畏先兄,我和你說句痛快話,你們這個公司照這樣辦法,十萬年也不得成功,還不如急速關(guān)門,給中國電影界留些臉面。”錢畏先道:“誰說不是,我們公司的股東早就要歇業(yè),現(xiàn)在不過梅有影周作方這幾個人,因為公司歇業(yè),便無處可歸,所以胡亂支持著。股東雖沒有聲明脫離關(guān)系,卻已不肯再添入本錢。你不見我們這種窘樣么?”白萍點頭道:“你們股東倒很明白,拿錢給這般人胡鬧豈不冤枉!而且無論耗費多少錢,也弄不出絲毫成績。”畏先道:“也就仗著股東財勢厚罷咧,他也知道上了梅有影的當(dāng)。”白萍道:“你們股東是哪幾位?”畏先道:“只有一位,你知道有名的開軍衣莊發(fā)財?shù)目子过S,我們股東就是他的兒子。”白萍聽著心里一動,忙問道:“是他的第幾兒子呢?”畏先道:“那老孔只有一位少爺……。”白萍道:“可是名叫孔昭和的么?”畏先道:“不錯,你怎認(rèn)得他?”白萍道:“當(dāng)初我的先父曾和孔庸齋共過事,我也和孔昭和同過學(xué),只是有多年不見了。他現(xiàn)在住哪里?”畏先道:“你要尋他么?這可真巧,他方才到公司里來,不知和梅有影交涉什么事,現(xiàn)在還沒走呢。”白萍道:“那么就煩你通知一聲,就說有他的舊同學(xué)林白萍來訪。”畏先答應(yīng)著,要向外走,又回頭道:“你既和他有交情,回頭見著面,務(wù)必替我說些好話。”白萍笑著點頭。
正在這時,忽聽外面一陣皮靴聲響,畏先向外探頭一看,悄聲道:“孔少爺出來了。”白萍忙立起向外望時,只見一個儀容英秀、衣冠華南的中年人正昂然從院中走出,后面跟著的是那導(dǎo)演大家梅有影,正聳肩諂笑說著話,好象在央求什么。白萍已瞧清那中年人便是孔昭和,數(shù)年不見,竟變成這樣雍容華貴,宛然是個資本家的神氣,便從房中出來。那二天已漸走漸近,梅有影跟著似乎還作懇切的請求,孔昭和忽然站住?;厣硐蛎酚杏按舐暤溃?ldquo;你可要自己明白,不要把我當(dāng)傻子,本來我花錢干這電影公司,并沒想從這個上得利益。不過一半為我自己好玩。一半為你們這些人生活,你們干不好,我也不計較。一年賠幾萬,我姓孔的還賠得起,可是你們有飯也得好生吃。上次鬧了那樣笑話,我要歇業(yè),你又苦苦攔著,定要繼續(xù)辦下去。如今更是一些成績沒有,名譽壞得到家。外面全說公司里的男演員多是唱文明戲出身,夜里還出去當(dāng)像姑賺錢。女演員也是操著暗娼營生,時常應(yīng)召陪酒。我這哪是辦電影公司,簡直開男女混雜的大窯子么!有影,你什么話也不必說,趕快給我結(jié)束,限三天把公司關(guān)門。若再延遲,可莫怪我不留面子。”那梅有影還喃喃地對付道:“您不要聽外面流言,眼見是實,耳聽是虛,演員們在我指導(dǎo)之下,全都束身自愛,絕沒有……。”那孔昭和聽到這里,忽勃然大怒,跳腳喊道:“你真是討沒臉!束身自愛,簡直放屁!就算我冤枉了你們,好在公司里一切合同都在年前滿了,現(xiàn)在算你借我的房舍家具接辦。你們既都是好人,就請趕快到旁處去裝好人。從即刻起,我的房舍家具都要收回。我就到警區(qū)去,請派幾個警察,強(qiáng)制你們搬出去。”說著氣沖沖地就向外跑,正從白萍身邊走過。
白萍因他正在惱怒,不便相喚??渍押妥哌^幾步,忽又回頭向畏先道:“錢大,你要監(jiān)視著他們,在我沒回來以前,不許他們帶著東西出去。”說話時見畏先身邊立著個西裝齊楚的人,不禁略一注目,就“哦”了一聲道:“哦,你是林……白萍兄。”白萍見他已看見自己,就趕上一步道:“昭和兄,久違久違。”孔昭和跳到近前和白萍握手道:“這幾年我很想念你,近況如何?今天怎到這里來?”白萍道:“我是來訪這位錢畏先先生,聽說老兄在此,正要專程拜訪,不想……。”孔昭和看了錢畏先一眼,似乎詫異白萍怎會和仆役相識,但也不問,只拉著白萍道:“一向闊別,難得相見,快同我回家去談。”說著又回顧梅有影道:“我暫且不用嚴(yán)厲手段,給你留些情面,還是限三天完全搬出,我回家就派人來,向你接收房舍家俱。若有短欠,都要你擔(dān)負(fù)賠償。”說著就拉著白萍走出。
轉(zhuǎn)出巷口,就見路旁停著一輛很壯美的汽車。二人坐上去??渍押拖蚱嚪蛘f聲回家,汽車便開起來??渍押蛿⒘诵﹦e后景況,都是得意之談。白萍卻自覺乏善可述,又想到自己和芷華結(jié)婚時,他曾送過很豐厚的禮物,更覺凄然感懷,幸喜他還沒有動問,車已停在一座廣廈之前。白萍認(rèn)識這地方是東四牌樓附近,便問道:“我記得你的府上不是在西城么?”孔昭和笑道:“這里是我新買的宅子,今年春天才移過來。西城的舊宅已被一個學(xué)校買去建筑宿舍了。”
二人談著進(jìn)門,昭和把白萍讓進(jìn)客廳,又說了些閑話。漸漸談到電影公司,白萍道:“老兄居然有這種興趣,作此提倡藝術(shù)的事業(yè)。”孔昭和不覺把余怒重新勾起,拍著案子道:“什么提倡藝術(shù),簡直給干電影的丟人。說起來也怨我沒有主張,這個梅有影和我在前年才認(rèn)識,還是在朋友家席上遇見。他自己吹牛,說是曾在美國留學(xué)十年,專修電影,并且在好萊塢練習(xí)許久,具有很深的學(xué)問和經(jīng)驗,此次回國,立志要在電影界作一番事業(yè)。我不該和他敷衍,惹得他拚命向我兜搭起來,陳說辦電影公司的好處,既能得名,又可獲利。上海的幾家公司,都大為得法,可惜華北暮氣沉沉,沒一個有眼光的人肯作這先驅(qū)的事業(yè),真是貨棄于地,可惜之至。若有人在這北京組織個公司,藉著故都的古跡風(fēng)景,延攬學(xué)界的中心人材,比上海還要事半功倍,定能得到意外的好成績。這一片話說得天花亂墜,我竟被他說動了心,就拿出幾萬塊錢,叫他負(fù)責(zé)組織。起初他倒很賣力,鬧得烏煙瘴氣。好容易完全成立,開始拍了一部片子,名兒是什么《妹妹哥哥》。我每天很忙,也沒工夫去監(jiān)視。及至拍完試映,才請我去看。我一瞧幾乎氣死,哪里是電影,簡直禽獸大會。當(dāng)時便向梅有影質(zhì)問,他竟又振振有詞,說現(xiàn)在社會程度太低,影片若是陳義過高,便難博得同情。我們?yōu)闋I業(yè)起見,不能不降格以求,并且擔(dān)保能賣百八十套考貝。我終吃了商人重利的虧,以為萬一真能得利,就任他肉麻也罷。哪知公映的第一天,就被社會辦事處禁止,拷貝也只被人租去一套,還是藏在天津租界里一家小影院映的。京津報紙,同聲大罵,氣得我要立刻關(guān)門,梅有影又涎著臉苦苦央告。我也沒辦法,只對他說隨你們?nèi)ズ[也罷,只是我不能再出錢了,從此就不再過問。哪知他們這群無恥東西,什么鬼事都做,弄得穢聲四播,昨天警察廳的潘科長向我關(guān)照,說貴公司的男女職員鬧得太不像話,若不礙著我的面子,早已究辦,請我趕緊整理,省得惹出大波瀾來。所以我今天跑去叫他們結(jié)束,這才是傷財惹氣呢。”說著又氣得吁吁喘氣。白萍道:“結(jié)束了最好,再拖延下去更怕不可收拾。這般人物我已領(lǐng)教過了,他們連看電影的程度都夠不上,何況叫他們制片子。”就把在西山所見的種種情形訴說了一遍。
昭和聽白萍說完,好似想起什么事,忽然“哦”了一聲道:“你是行家,我記得咱們同學(xué)的時節(jié),你就有影迷的綽號,還記得你房里有許多專門研究電影的西文書,我們都看不懂。你既下過那樣功夫,想必對電影很拿手,我那公司的一切設(shè)備現(xiàn)在也白白放著,絲毫無用,你若高興,就廢物利用,接著來玩一下,我可以連狗尾巴胡同的房舍都送給你,你愿意么?”白萍搖頭道:“我可辦不了。”昭和道:“你現(xiàn)在是正干旁的事業(yè),不能分身么?”白萍道:“不是,我如今正在游手好閑,哪有正業(yè)!”昭和道:“那末你就來玩一下,豈不很好?”說著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沒有資本,那我就盡力供給。”白萍笑道:“你已弄得這樣一場糊涂還不寒心?怎又高興再辦?莫非有這傷財惹氣的意?”昭和道:“錢我是不在乎的,實和你說,近年我在商業(yè)上十分得意,破耗幾文不成問題,所以要接辦,還是見你后臨時起的意,一來為對外爭一口氣,二來為是把你留住和我盤桓。”
白萍素知昭和為人豪爽,自來一諾千金,自己也對電影素感興趣,不禁心頭活動,便與昭和略作榷商。昭和道:“我一切全是外行,只懂得拿錢,錢以外的都由你主持好了,今天晚上,我便同你到公司去接收,接過來你好整理,那時再仔細(xì)商量,現(xiàn)在且談些別的。你這次到北京,嫂夫人一同來么?”白萍原怕他有此一問,如今果然怕什么有了什么,不覺心中難過起來,只搖了搖頭。昭和又問道:“還在天津么?我看最好把嫂夫人也接到這里。”白萍只可又點點頭,忙用話岔開。
當(dāng)時白萍在孔宅吃過晚飯,二人才又同坐汽車回到狗尾巴胡同。孔昭和把梅有影喚到面前,很嚴(yán)厲地要他交代。梅有影沒法違抗,只得在孔昭和監(jiān)視之下,把公司內(nèi)的一切設(shè)備家具和賬目都移交白萍。交代辦完,已費了許多工夫。其中有無從稽考的款項,和業(yè)已遺失的器具,孔昭和也沒有詳細(xì)追問,含糊下去,給梅有影留了許多情面。梅有影并不知道白萍前來接辦公司,所以沒什么怨懣。不過只詫異這個人曾在西山見過,如今出面來接收公司,還疑惑他當(dāng)日到西山去是孔昭和派去暗查自己。
孔昭和之所以如此雷厲風(fēng)行,或者還是這個人的毛病呢??渍押陀忠幸磺新殕T當(dāng)時搬出公司,梅有影央告道:“天已太晚,這群人出去無處可歸,請求容他們暫再假宿一宵,明日早行。”孔昭和不肯答應(yīng),白萍也代為說情。昭和道:“這些人魚龍混雜,既已鬧到這樣,若不立刻叫他們離開,恐怕他們挾嫌做出意外的事。”白萍道:“那也沒有什么,我既接收過來,應(yīng)該負(fù)責(zé)。請你派人到我住的公寓把我的行李取來,我今天住在這里好了。”昭和道:“幾年不見,你居然還是當(dāng)日肯負(fù)責(zé)任的脾氣。這樣也好,不過行李派人去未必取得來,回頭我從家中送一套來就是,只是這里的房舍都沒收拾,太不干凈,很委曲你。”白萍道:“我沒有你那樣嬌貴,很不算委曲。再說我正要尋個清靜的地方,自己思索公司將來進(jìn)行的辦法。若回公寓去,定被同住的人吵得不能運用腦筋,住在這里不是正好么?”梅有影聽了白萍這兩句話,才明白昭和還要繼續(xù)經(jīng)營,這林白萍便是自己的后任,不覺心中氣忿,只向白萍眨著白眼。
昭和叫錢畏先趕著收拾一間干凈房子,給白萍休息,又叮囑兩句,便自走了。昭和走后。梅有影向白萍瞪了瞪眼,就退入后院,想是去與他的同黨去商議什么。
那錢畏先在旁已聽得明白,看看左右無人,忽然喜笑顫開,向白萍作揖打恭道:“給您道喜,您這算是公司大經(jīng)理了。我從前幾天在西山瞧見您,就看出您滿面紅光,是要發(fā)跡的樣子,如今果然。啊啊,您可要提攜我吃碗飽飯,莫也把我攆了。”白萍暗想,事體還沒怎樣,而且便是成功,也不過爾爾,有什么了不得。他卻把自己看成一步登天,做出這等怪樣,不由笑道:“好吧,只要我能接辦這個公司,定然有你一份。”畏先道:“方才您和孔東家說的話我都聽明白了,一定是您接辦,錯不了。您先喝茶,我去給您收拾臥室。”說著就興匆匆地走出。
白萍見他這樣情形,不禁想起當(dāng)日自己在他家里當(dāng)書記教師門房幾種兼差的時候,那時他是何等氣焰,至今不及期年卻已把地位翻了過兒,我已成了他的上人,他竟以仆役的身分來侍奉我了,真是人事轉(zhuǎn)移,滄桑易變,令人不勝感慨。便自己獨坐著思索。對于公司要如何重新組織,怎樣延攬人材,過了一點多鐘,才在腹中約略定了個草案。錢畏先已來察報,說是臥室業(yè)已收拾干凈,請白萍去看。白萍隨他走出,到了對面一明兩暗的正房里。室中暖融融的,已把煤爐生起來,一切陳設(shè),居然很是款式。白萍問畏先道:“公司里不是昭和早就斷了接濟(jì),應(yīng)該很窮,怎還有這樣講究的家俱陳設(shè)?”畏先道,“您沒瞧見后院的演員宿舍,破爛得也和我那間門房差不多少。只有這一間,是我們東家特預(yù)備的會客室,家俱都是由東家宅里搬來的,所以好像座破大院里的皇宮,尋常老是鎖著。今天是特為您開放。”說著又悄聲笑道:“早先并不關(guān)鎖,任演員們待客公用。只是這些男女們鬧得太不像話。時常男演員同女演員借這房間來尋整夜的舒服。我也是聽旁人說,今年夏初,一天東家大早晨跑了來撞到房里,恰見梅有影和那個吳翠瑛正在床上摟著同睡,惹得東家大怒,罵了一陣,把床上的被褥都叫人用火燒了,從此便鎖起來,不許人進(jìn)去。”說著又指著墻隅的銅床道:“所以床上光溜溜露著床篦,這都是那般狗男女的德政呢。”
白萍聽著正自好笑,恰在這時,孔昭和派人送了一套很華麗的鋪陳被褥。畏先忙把來攤在銅床之上,收拾得十分熨貼。白萍見他如此奔走趨蹌,逢迎諂媚,究還不忍鄙薄,倒有些不大過意,便請他自去休息。錢畏先似乎還要和白萍長談,好乘機(jī)用些巴結(jié)的功夫。及見白萍請他休息,倒誤會是白萍厭煩了他,便不敢冒瀆,居然做出仆役的工架,唯唯而退。遲了會兒,又走進(jìn)來,買了一大盤水果糕點和香煙,放在桌上,又重?fù)Q了一壺香茗。白萍忙道:“你怎這樣破費?”畏先彎著腰道:“應(yīng)該孝敬的,可惜天太晚,買不出好吃東西,您包涵著用。”說完又走出去。
白萍因他過分殷勤,更為不安。忽然想起他這是有所為而來,大約一來是營謀較好的位置,二來要得特別的關(guān)照,所以不惜工本,將小比大。想來官場中的鉆營,也是如此。不過我能領(lǐng)略到這般滋味倒是奇事咧。又想到方才曾給過畏先一筆錢,他如今轉(zhuǎn)用來買東西孝敬我,倒算是蜻蜒啃尾巴,自吃自,尚不為受之有愧,就領(lǐng)了這盛情也罷。當(dāng)時便拾起個橘子,且吃且想。
桌上有現(xiàn)成的文房四寶,不過墨盒卻已干凍,只可尋了張紙,用自己的自來水鋼筆,草草地擬了個計劃草案。這草案的大綱,第一,拍攝的一切器具,即日清查,利用原有之物,缺者添補(bǔ)。第二,公司的財政請昭和另派專人負(fù)責(zé)。第三,攝影師和布景師都要聘請高手。白萍恰有幾個相識的舊友,在上海各電影公司擔(dān)任著這類職務(wù),應(yīng)該通快信去接洽,要出很優(yōu)厚的薪金,請他們棄彼就此。第四,要立即在各報上刊登廣告,招聘演員和職員。白萍既酌定這幾樁先決問題,便先擬了個廣告稿,預(yù)備明天送到報館去登,又寫了幾封信底,預(yù)備明天抄錄后,寄到上海。這些事草草辦完,已到了夜里兩點多鐘。白萍打了個呵欠,覺得身上微寒??疵籂t時,已將熄滅,忙自己去添了些煤。正要上床安睡,忽聽外面有人輕輕敲門作響。白萍以為是畏先又來照應(yīng),便道:“你還沒睡么?有什么事?”說完這句,門外并不答應(yīng),仍在繼續(xù)敲著。白萍疑惑自己的聲音被門壁隔阻,外面不能聽見,又有些不耐煩,門外格地笑了一聲,門兒向內(nèi)微啟,先探進(jìn)一個剪發(fā)女人的頭兒來,望著白萍微笑了笑接著才全身涌現(xiàn)。白萍才看清來人是誰,便已大吃一驚,原來竟是那個被稱為東方瑪麗壁克福的吳翠瑛。那吳翠瑛走進(jìn)來,立刻又回手把門關(guān)上,滿臉含著媚笑,向白萍點頭道:“林先生,您還沒睡么?這房里冷不冷?”說話時的神情,好似和白萍十分熟識,而且非常關(guān)切。白萍不由詫異,這位爛污女士三更半夜跑到我這房里,其意何居?她又怎知自己姓林?但一轉(zhuǎn)想,便明白定是那梅有影所說。在白萍之意,原恨不得立刻下個逐客令,繼而饗以閉門羹。不過一來因情面所關(guān),二來為尊重女性,不好意思絕人太甚,只得應(yīng)酬一下,就也點頭道:“請坐,這樣深夜,您有什么事見教?”吳翠瑛一扭身,便坐在床邊道:“我沒事,來瞧瞧你。”白萍看她臉上做出電影式的表情,不僅秋波送情,語聲帶媚,而且面上厚涂脂粉,眉抹得特黑,唇涂得通紅,好像化好裝要上鏡頭一樣,料想必是加意裝飾而來。白萍靈機(jī)一動,便想到她的來意不善,立刻在心中加了戒備,面上陪笑道:“謝謝密司,我不敢當(dāng)您來瞧,請回吧。”吳翠瑛把腰一轉(zhuǎn),旋即湊到白萍面前,撅著嘴道:“官兒還有打送禮的?你怎么攆我?我偏不走。”白萍見她語意露出邪僻,又有撒賴之勢,覺得不好應(yīng)付,忙道:“您不走就請坐。”吳翠瑛忽又改容望著白萍一笑,仿佛表示自己得了勝利,就立起走到桌邊,用手翻弄桌上散亂著的信紙,回頭叫道:“林先生,這公司是您接辦了,要把我們舊人完全趕走,一個不留,是不是?”白萍忙答道:“一切都由孔昭和先生處置,我個人無權(quán)干預(yù)。”吳翠瑛把嘴一撤,笑道:“我也得信?。磕阌袡?quán)也罷,無權(quán)也罷,林先生,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接辦公司,女演員總要用的。你用旁人也是用,落得的用我。”白萍想不到她居然同錢畏先走了同一途徑。也是為營謀而來,便敷衍著答道:“我明天和孔昭和先生商量看,若有借重之處,一定請密司幫忙。”吳翠瑛又跳過來,和白萍面對面而立,兩人的腹部幾乎接觸,一只手搭在白萍肩上撤嬌兒道:“不成,敷衍我,不成。說痛快話,到底要我不要?”說著又悄聲道:“只要你用我,我總對得住你,由著你的性兒還不成么?你一個人也是孤孤單單,別有福不會享。”
吳翠瑛這一說出要毛遂自薦、進(jìn)貢內(nèi)體的話來,幾乎把白萍嚇了個倒仰,真想不到她竟能如此寡廉鮮恥。倒倉卒得不著應(yīng)付之策,只好退了兩步,擺手道:“密司,請你自己尊重,有話也要規(guī)矩著說。”吳翠瑛又趕過來,似乎要擁抱一樣,白萍反成了畏縮的女子,吳翠瑛似變作強(qiáng)暴的男人。兩個一退一趕,直趕到墻角。白萍無處可退,只用手支撐著叫道:“吳女士,你再這樣,我可要用嚴(yán)厲手段把你推出,那時別怨我不顧情面。”吳翠瑛挺著胸脯,瞇縫著眼兒,向前湊著道:“你推,你推。你是會的,把我推到床上去。”說著就投懷入抱,直撞進(jìn)白萍懷中。
白萍可沒了法子,惟有扳住他的肩頭向外推拽。吳翠瑛卻一只手環(huán)住白萍的腰,一只手抱住脖頸,通紅的嘴唇直向他頰邊偎去,腰部以下也用力向白萍身邊挨擠,好似要用這最后的法術(shù)把白萍的情欲引動。哪知白萍此際除了心驚以外,更不能發(fā)生其他的感情,惟有竭力推拒。吳翠瑛卻只喘吁吁的笑著,不慌不忙地與白萍撕掠,因此二人滾作一團(tuán)。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白萍心中才決定要高聲大喊,把眾人喚來,或是把這騷物兒驚跑,以解危局。卻忽地門兒一聲響,從外面闖然走進(jìn)一個人,且走且叫道:“林先生,林先……。”最末的生字沒叫出口,已改了聲音喊道:“呀!這……。”原來這進(jìn)來的人已看見白萍和翠瑛的活劇。白萍急忙回頭,見進(jìn)來的人卻是錢畏先,正張著大口發(fā)怔,知道來了救星,忙叫道:“你快來,這是什么事!”吳翠瑛也出于不意,見進(jìn)來了人,立刻松了白萍。白萍霍地跳開,向錢畏先發(fā)作道:“公司里怎有這樣沒廉恥的人?你趕快給我把她趕出去。”
錢畏先瞪著眼睛,還在怔著,猛然拉住了白萍,直拉到離吳翠瑛很遠(yuǎn)的屋角,附著白萍的耳朵很急切地低聲道:“這怎么辦,外面都散著人,要來捉你?”白萍大驚道:“捉我做甚么?他們是誰?”畏先道:“方才我從室里出來小便,走到墻角,就聽有人說道:是時候了,咱們進(jìn)去捉吧。又有人道:等一會,等翠瑛喊叫,咱們再進(jìn)去。這下子起碼也給姓林的小子個厲害。我聽出這說話的是梅有影和周作方。另外又有人低聲說。最好捉住了送官,只要翠瑛一口咬住,就告他個強(qiáng)奸罪。其余還有幾人附和著說卻聽不清。我曉得這公司的職員全在那里,一定是陰謀陷害你林先生,所以趕快來……。”
白萍沒等他說完,業(yè)已恍然大悟,怪不得吳翠瑛半夜來調(diào)戲自己,如此迫切,原來他們商量妥的計策。一定是吳翠瑛要把我誘得入港,在丑態(tài)百出之際,她便喊叫起來,然后大家一擁而入,她反咬一口,說我強(qiáng)奸,說不定把我凌辱—陣,然后送官,那時我有口也難分訴,幸而我沒上圈套,不過已危險得很。然而翠瑛在扭住自己的時候,已可以喊叫,她何以遲遲不發(fā),或者也許別有用心呢。
白萍這種思想,在腦中不過幾秒鐘工夫。猛又靈機(jī)大動,回頭看吳翠瑛還走在原處向自己望著,暗想和她同處一室,雖有畏先在旁,也怕不妙。忙跳過把房門大敞四開,自己站在門限之間,向翠瑛叫道:“你請出去!快快!”吳翠瑛還是傲著浪態(tài),不僅不動,倒向白萍招手。白萍轉(zhuǎn)臉向畏先道:“她不走,就讓她在房里獨自呆著,我到你的門房去。”說著就直向外走出,畏先在后跟著,把個吳翠瑛丟在房里,追也不好追,叫也不能叫,眼見得羊肉吃不著,倒惹一身騷。此際再想叫鬧,誣賴白萍侮辱,無奈對方業(yè)已出了屋子,到了院中,機(jī)會業(yè)已失去。又怕無法回復(fù)梅有影等人,不覺便暫時呆在房里。
白萍向外走了幾步,恰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借著屋里開門露出的燈光??戳丝?,竟是那個梅有影,后面還跟著周作方。那梅有影撞著白萍,愕然向后退了幾步,瞧瞧白萍,又回頭去看周作方,周作方也只看著梅有影發(fā)怔。白萍卻向他倆點頭道:“梅先生,周先生,到這時候還不睡,太用心了。你們是尋吳女士么?她正在這屋里等著你們。”說著向后面一指,便仍領(lǐng)著畏先向外走到門房之處,回頭看時,見吳翠瑛已從屋內(nèi)出來。到了梅周二人一處。三個唧唧咕咕,不知說些什么,好似翠瑛受了他倆的埋怨,卻又不甘,便嘵嘵分辯,卻聽不真切。又見梅有影猛然把腳一頓,高聲道:“完了,全完了!咱們認(rèn)失敗吧。明天各自討飯去。”說完便左手拉著小周,右手拽了小吳,直奔后院走了。
白萍方喘了一口氣,向畏先道:“我要得謝謝你。若不是你來,我真很危險。這群人卑鄙陰險,居然到這步田地。這種心思,若用在拍攝影片上面,恐怕很有辦法,可惜都用在邪路上了。”這時畏先仍然百變不離其宗,還是就題發(fā)揮道:“您就是我的飯東,我不對您盡忠對誰盡忠呢?所以我一聽見他們的陰謀,連解手也顧不及了,就跑去向您報告,給您護(hù)衛(wèi)。”說著“噯呦”了一聲,立刻解開下衣,“嘩嘩”地小便起來,一面說道:“這會兒一提起就憋不住了,林先生您別怪我沒規(guī)矩。”白萍見他這樣,倒覺好笑,便道:“果然虧你一片熱心,我總要報答你。明天和昭和說說,給你個好一點位置。”畏先沒等白萍把話說完,霍地轉(zhuǎn)回身來,向白萍深深鞠了個大躬,說道:“謝謝林先生。”
哪知他小便正解到中間,只因喜心翻倒,忘了禮節(jié),加以轉(zhuǎn)身太忙,那下部的一股水箭直掃射到白萍身上,再加他鞠躬時身體一低一揚,便更像濺珠噴玉般,另外又澆上了許多水點。白萍忙躲不迭,畏先在黑影中卻看不見,只當(dāng)白萍謙遜,不敢當(dāng)自己的鞠躬大禮,所以躲避。當(dāng)時白萍道:“現(xiàn)在他們既都走了,料想不致再有岔頭發(fā)生,我還是回到那房間去。不過你要把鋪蓋搬去陪伴著我。”畏先連忙答應(yīng),便進(jìn)門房去把破絮被褥,抱作一團(tuán),隨白萍回到原住房中,打了個地鋪。白萍把門關(guān)好,便不敢睡覺,仍自一面草擬章程,一面和畏先說著閑話。直到天明,平安度過。
天到八點多鐘,外面又有人敲門。畏先開了門看時,原來是梅有影。梅有影規(guī)矩正板地向白萍通知,說是卑男女演員們,都收拾停妥??滔卤氵w移出門,特來告辭,并請監(jiān)視。白萍只得客氣兩句,便出房立在院中。一見演員約二三十個,每人攜筐抱篋,也有的抗著行李,好似一群災(zāi)民,魚貫向外而行。女演員約有三四個,都是愁眉淚眼,看樣子似乎出去便都無以為生。惟有吳翠瑛神色如常,走著還不老實,向白萍扭嘴弄眼做出許多表情。白萍更不敢再看。
等到眾人完全走盡,梅有影的行李也被兩個洋車夫扛出來。梅有影向白萍點點頭兒,說了聲“再見”,也走出去了。白萍倒送了幾步,這才回來同畏先到后院去看。只見各寢室里桌翻床倒,塵土飛揚。最妙的滿墻都畫著春宮,污穢得不堪入目。又到了玻璃棚外,見玻璃差不多都已破爛,竟不知是什么時候打碎的,勢必要重新建造了。再尋到器具室中,攝影機(jī)兩架居然完好,但是其余物件,只就白萍所想到的已缺乏很多。又見這許多演員走后,除了自己便剩了畏先一人,不禁詫異這樣大的公司,怎會連仆役都沒得一個?將此意詢問畏先,畏先道:“仆役當(dāng)日原很多的,只因孔大爺不添股本,公司經(jīng)費窘澀,便都由梅有影辭退。一切仆役職務(wù),除了我一個趕忙,下等演員們也都幫著辦。我們上回在西山拍片子,您是看見的,我這仆役能兼當(dāng)演員,就可知演員們也可兼充仆役了。”白萍笑道:“想不到這般人居然有平等精神,泯除階級制度。”畏先“呸”了一聲道:“什么平等精神,窮擠得罷了。”
二人說著,又回到前院。畏先服侍著白萍洗了臉,又買了點心。正午以前,孔昭和派來汽車,接白萍到孔宅吃午飯。另外又派了個仆人來看守房屋。白萍便坐車到了孔宅,見了昭和,報告了梅有影等移出的事,又把自己草擬的計劃說了。昭和甚為贊許,一切都請白萍便宜施行,又要把一個兩萬元的銀行存摺,交給白萍,作為籌辦之費。白萍堅意不肯管理財政,竭力推辭。昭和只得把自己宅里一個賬房先生姓楊的派作公司會計,保管財政,言明白萍隨時可以支配。
白萍在孔宅吃完午飯,又談了些改組辦法,便辭出來。因為公司急于開辦,聘請人才不能稍遲,便給上海各朋友處打去了電報。再到各報館去登了廣告,卻把公司改了名字,登的是:古城電影公司招聘演員職員,不拘性別,愿應(yīng)聘者于一日內(nèi)到狗尾巴胡同報名,一月后面試。廣告登畢,再到印字館里印了些信箋簿冊,才回公司去休息。
到了次日,報端廣告登出,便已有人來報名,或是詢問章程。白萍忙收拾一間房屋,做為辦公處。因畏先認(rèn)識些字,就派他作個書記,辦理報名登記,和應(yīng)付來詢問的人,一面商得昭和同意,雇工匠修飾這破舊房舍和建盞玻璃棚。這玻璃棚怎樣蓋法,不僅匠人不知,便是白萍也不大清楚。幸而后院的舊玻璃棚雖然破碎,卻喜結(jié)構(gòu)未傷。有精巧的匠人,便可循著舊觀著手筑得大致不差。
這一草刨,便已費了十幾天工夫。上海的回電早已來了,白萍的朋友高景韓在上海萬華影片公司做著攝影主任,粱伯亨在上海鴛鴦公司做布景主任。這兩人接得白萍聘電,都表示愿來北平幫忙。白萍甚喜,便又去了回電,請他們急速快來,并請每人帶兩個助手。其余的需要人才,也請代聘幾人。電報打去,又分別給他們匯去錢款,這才算大致初定,只等他們到來和考取演員。
白萍這才稍清閑,得暇細(xì)想。覺得只要能得著幾個有天才的演員,在最近兩三月內(nèi),便須開攝影片。但是劇本尚然沒有,真是最大的問題,必須趕早預(yù)備,不然眼看萬事俱全,單缺劇本,豈不等于有了廚師,有了佐料,單單缺少蔬菜米肉,這飯也是做不成,當(dāng)時只得仍用舊政策登報,出重金徽求已成的劇本,或是適于作影片的故事。
廣告登了幾天,居然有許多人拿了劇本或是寫了故事前來接洽。白萍留下細(xì)看,不禁氣得頭暈眼花。原來這許多劇本,不是取材“西游記”,命名曰孫悟空大戰(zhàn)豬八戒,就是取材“金瓶梅”,命名曰潘金蓮大鬧葡萄架。陳義稍高的,也還是英雄救難女。締結(jié)姻緣,不脫中國舊小說的腐套。立意較新的,也是三家村里開跳舞場,中國人作外國事,不脫西洋影片的巢臼。還有最妙的便是把莎士比亞劇本整個翻譯抄來,卻把劇中人都頂上中國人的名字,例如梅麗改作張翠寶,菲司尼改作李玉香,喬治改作王大,亨利改作趙三,簡直要把現(xiàn)存在世的中國活人都改作虛無飄渺的歐洲古族。白萍看得氣忿之下,便一律原物璧還。
又延遲了幾天,眼看公司各部都已就緒,上海所聘的人,也將近到來。更不能不急于劇本之預(yù)備。白萍萬分無法,惟有自己動手,先草草編一個劇本,藉應(yīng)急用。當(dāng)下便把公司一應(yīng)籌備中的雜務(wù)暫請那位會計楊先生和錢畏先兩人代為應(yīng)付,自己關(guān)起門來要拚上三五天的工夫。運用腦筋做成一部完美的劇本。
論起白萍素日對于影劇,本有很深的研究,本身又很有才華和識見,每見了西洋或國產(chǎn)的影片,常常大加批評,以為下等的不足一觀,上焉者也不過如此,覺著劇本的編制很可隨意為之,沒什么艱難。哪知現(xiàn)在自己著手一辦,才知不像當(dāng)初隨便批評時那樣容易,實是大費周章,有時想起一個很好的劇情,卻嫌立意過高,怕不合觀眾的脾胃。若太牽就,又怕墮入下流,或竟有傷名譽,而致被官廳禁止。要選用歷史材料,又怕不合時代潮流,被人譏為腐化。要仿效西洋作品,又怕不合中國國民性,受歐化過度的譏誚。這樣左思右想,都感覺阻礙重重,一直用了兩天工夫,幾乎把腦筋想得昏了,也沒得著絲毫成績,有時拍案叫道:“好,這個意思很好,一定這樣作!”便興致勃勃地再作深一層的思索,卻又常常發(fā)現(xiàn)了觀念的錯誤,又廢然中止。唉聲嘆氣地另起爐灶。
如是者許多次,白萍差不多要自己承認(rèn)智竭寡能,知難而退。這一天忽然又下起小雪,白萍悶在房中,偶然追懷往事,想起仲膺芷華兩個不知怎樣了,總該正在一雙兩好,幸福無涯,他倆自是義海恩山,我卻是遠(yuǎn)水遙岑了,想著不禁傷心慨嘆。過了一會,忽然在無意中想起自己和仲庸芷華的三角戀愛,中間在事跡上有離合悲歡,在情節(jié)上有轉(zhuǎn)移變化,頗似一出戲劇,可惜沒有結(jié)果。若是結(jié)果再動人一些,豈不便是良好的劇本了!白萍這樣心里一動,便要真?zhèn)€把這件事寫作劇本。細(xì)想了想,也有兩種欠妥之處。第一,這是自己的私事,不好發(fā)表。第二,前部的故事雖有,只是后部的結(jié)局必須響壁虛構(gòu),還要大勞心思,恐怕作起來不是一件易事。躊躇了半日,竟至還是選用了這件故事。劇中人名的變換,自是當(dāng)然,另外還要添些穿插。至于結(jié)局的構(gòu)造,卻要拚著破費腦汁,作成個花樣翻新的佳片。
當(dāng)時白萍主意已定,趁著感情振奮,就毫不耽擱地先撰述劇本的本事大意,把自己的名兒改作越素澄,把芷華的名兒改作盂慧文,把邊仲膺改作了卞錘靈,龍珍改作李寶珍,錢畏先改作了趙中行,把錢畏先的太太改作李寶珠。這本事中寫的是,越紊澄和卞鐔靈是髫年同學(xué),畢業(yè)后多年不見,兩個人都到社會上作事。就在一個機(jī)關(guān)里,重復(fù)相遇,全做了小職員,因此處得很為密切。后來越素澄和盂慧文。因遇合而發(fā)生愛情,卞錘靈也愛慕慧文的才貌,頗有追求之意。但礙于良友面上,不能競爭,只得看著素澄與蕙文走上結(jié)婚的途徑,還在他們婚禮之日,跑去賀喜吃酒。以后素澄又換了職業(yè),錘靈便常到素澄家走動,時日稍多,竟致兩情相感,發(fā)生孽緣?;畚腻N靈兩個,做出對不住素澄的事,但都明知做錯,都受良心責(zé)備,只是沉戀在情海中,無法振拔。想不到素澄一天夜晚回家,要和他的太太慧文小開玩笑,就入不由門,從樓窗跳將進(jìn)去,恰見錘靈和他的太太同寢。傷心之下,便把慧文托付給錘靈,自己飄然而去。慧文抱著羞愧,良心又不能安,終與錘靈決斷。那素澄在外飄轉(zhuǎn)多時,忽然又遇合了一個丑女李寶珍,幾乎結(jié)了婚。但因發(fā)現(xiàn)了意外事故,又把李寶珍遺棄。那李寶珍因為尋他到了他的舊宅,恰遇見慧文。兩下述明原由,竟而同居。那慧文意中只盼望與素澄重圓破鏡,就替李寶珍介紹了一個男友,以遣開自己的情敵。哪知李寶珍竟受了迷惑,居然和那男友結(jié)了婚(按此處與書中事實不合,為白萍所憑空杜撰)。到北平度蜜月,在旅店中又和素澄相遇。寶珍因感著慧文的恩惠,便和素澄說起慧文思念的熱烈情形。素澄果然受了感動,便要回去和慧文重溫舊夢。及至返到家門,又遇見卞錘靈在門前徘徊,問將起來,才知他為慧文憔悴,業(yè)已相思欲死。素澄忽然發(fā)了哲學(xué)思想,把錘靈拉到旅館,用紙牌和錢幣賭賽命運,言明得到勝利的便去和慧文結(jié)婚,敗的便永遠(yuǎn)退避。賭賽的結(jié)果竟是錘靈勝利,素澄居然踐約退卻,倒用許多方法替慧文錘靈撮合。后來果然把兩人連捌一處。在慧文鍾靈重逢的第一夜,素澄還偷著前去參觀??赐晁麄z的親密情形才凄然自去。
白萍寫到這里,看了看前后結(jié)構(gòu),覺得僅只這樣已很像影戲體裁。不過情節(jié)還稍簡單,而且中國人看戲,向不懂什么是余韻幽然,或者因設(shè)有具體的結(jié)局,終不能令人滿意。只可重費心思,大加增補(bǔ),便先加了個尾巴,令素澄改了名字,到數(shù)年以后作了大官回鄉(xiāng)。恰值鍾靈慧文被人陷害,困在牢獄之中。素澄聞知,立即代為營救。鍾靈慧文出獄以后,便去謝這改名的素澄,素澄推避不見。這一雙夫婦,心不能安,常跑到素澄寓所左右走動,想得機(jī)叩謝。有一天素澄出門。被慧文看見,認(rèn)出是自己的故夫,立刻心中大慟,叫了一聲便撲到汽車下,被軋慘死了。
白萍把結(jié)局寫成這樣,但是大結(jié)局中的小結(jié)局卻又有些難辦。便是卞鍾靈的歸結(jié),應(yīng)該如何?白萍又費了半天心思,倒想出個結(jié)局的簡筆,就是在慧文慘死之后,卞鍾靈向前抱住尸首痛哭。而素澄見闖了禍,便也跳下車來,要察看死者的情形。猛看出死者是自己的舊妻慧文,驚得大叫起來。卞鍾靈聞聲回頭,兩個情敵重對了面,立刻張大了眼睛,做出深刻的復(fù)雜情感的表演,即在此際作為完局。這雖然還不是一個普通人所歡迎的結(jié)局,但在白萍腦中已想不出再好的結(jié)構(gòu),只得適可而止。不過正文雖已有了。自己細(xì)想幾次以后,覺得還嫌情節(jié)簡單,應(yīng)該再添加些穿插。便又重行組織,把錢畏先夫婦,都加入里面。說是趙中行的太太李寶珠心性浮薄,因一個伶人而和趙中行離婚。后來她嫁了伶人,備受虐待,到底遭了遺棄,以致墮落不堪。其后趙中行得越素澄之力,在商界得了很優(yōu)越的地位,也是衣錦榮歸。李寶珠向他陳說悔過,居然還得覆水重收。接著李寶珠的妹妹寶珍來探視姐姐,和素澄重遇,還加上許多笑話。這樣一加穿插,自然火熾許多。
白萍因這故事直是自己的小影,而且又多是虛構(gòu)的寫意之事,當(dāng)然做得很是起勁,只三四日的時間,不特把劇本整理完畢,而且連幕也都已分出來。正在這時,上海所約請的朋友也全已來到。梁伯亨帶了兩個美術(shù)畫師,高景韓帶來一位化裝技士,一位攝影名手,把白萍委托購買的器具也都帶了來。白萍大喜之下,當(dāng)然給他們接了風(fēng),又安置住室,招待得甚為周到。從此人多識廣,大家各自發(fā)表竟見,給白萍幫了許多忙,白萍便沒了孤掌難鳴之苦。
過了幾天,公司布置業(yè)已大致就緒,白萍又將自己所撰的劇本拿出給大家看,徵求眾人意見,是否可以應(yīng)用。大家看了,都很贊成。只有高景韓猶疑道:“劇本是下得去了,不過是否能演得好,那就是演員的問題了。劇本和演員的關(guān)系,原有兩種:一是為劇本尋求演員;一是為演員編制劇本。為演員編制劇本的事情,在中國還很少。因為中國還沒有那樣出色的演員,所以多是為劇本徽求演員。咱們公司尚無演員,已有劇本,自然要在考驗時著意尋取合乎劇本角色的人才。但是這就很難了,若選不出個性適合的人才呢,那該怎樣?在外國的影片公司,時常因為得不著適合的演員而拋棄了很好的劇本。在我中國就不管那些,只知將人湊數(shù),所以成績常是極糟。這一節(jié)是我們最該注意的。”白萍聽了,覺得果然是煩難,便道:“我們只能等到把演員考驗以后再行規(guī)定。若是果無適合的人才,那時也惟有另編劇本。”粱伯亨笑道。“人才很難?。∧憧船F(xiàn)在報名的人,雖已盈千累百,但到了考驗的時候恐怕你定要頭疼,百人中連一個勉強(qiáng)可用的也未必有,更莫說什么天才咧。”白萍知道粱伯亨在電影界多年,經(jīng)驗極深,當(dāng)下便請他做考試時的主任,自己和高景韓為副。伯亨為人原很熱腸,便答應(yīng)了。
又過幾日,已到了報名截止的末日,白萍把報名簿取來,看人數(shù)已有八百余人。再細(xì)看報名者的職業(yè),以學(xué)生為大數(shù)。在軍隊作過事的也很多,年紀(jì)也都在中旬上下,過老過小的全很少。至于性別,卻是男性占十分之九女性僅只十分之一。白萍一見人數(shù)眾多,便料到明日臨期定有一番紛亂,便先通知昭和,請他向警區(qū)要求,派幾個警士來維持秩序,又請他多派幾個仆人來應(yīng)役。昭和在當(dāng)夜便都辦到了。
白萍又和伯亨商議明天怎樣考法,伯亨道:“這自然與學(xué)校招考不同,學(xué)校招考,是先舉行筆試,然后面試。我們這種招考若也先筆試起來,不特收效太少,而且為事實所不許,只能先舉行面試。先在面目舉止上注意,淘汰剩一百人,然后在這百人中。復(fù)試精選,能得三四十人也就夠了。”白萍稱善。大家又細(xì)談一會,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清晨,公司的院門尚未開,門外已擁了無數(shù)投考之客。加上看熱鬧的街鄰,聞訊而來的小報記者。還有售賣食物的小販,也都奔了來,把公司門外弄成了廟會模樣,又像是什么銀行,鬧著擠兌風(fēng)潮。等到公司仆役出來開門,才開了一道縫兒,一般群眾,好似冤鬼見開了枉死城,一齊向內(nèi)擁擠,嚇得那仆役向里飛跑,以為出了什么意外,趕忙把白萍從床上喊起來,報告說:“有大隊的土匪打進(jìn)來。請經(jīng)理趕快逃命。”白萍聽得詫異,急忙出到房外。這時院中已是人山人海。大家都噪著:“準(zhǔn)考我們呀?還不快考呀?”白萍才知是投考的擁了進(jìn)來,不禁抱怨仆役大驚小怪,便向投考者演說道:“諸君,要保守秩序,不要喧嘩?,F(xiàn)在還沒到考試時間,請諸君靜侯。”但是眾人還嘈嘻不止,白萍無法,只得喚起高梁二人,連早餐也來不及吃,把時間提前,立刻考試。
這種考試,居然和法庭審訊犯人一樣。大廳中擺了一張長案,粱伯亨坐在中間,好似審判長。白萍和高景韓一邊一個。好似陪審委員。錢畏先舉著報告底簿,站在門口,按名次呼喚,好似承發(fā)小吏。每喚進(jìn)一人,站在案前,便由伯亨審查。若見進(jìn)來者。面貌太覺平見,神氣大為麻木,就不肯虛耗時光,只說一聲“請回去聽信”,那人便算落選了。好在公司招考,并不收報名費,所以能取舍自由,并無瞎顧。非得的確看出這人略近“電料”(就是夠演電影的材料,并非電料行中的電料也)資格,才肯發(fā)言向之考問一切。在說話中間,稍與觀察,便吩咐明天再來,又給一張初試及格的單據(jù),這人便算有復(fù)試的資格了。這樣從清晨直到正午,還是如此草草一閱,也只于考過一百余人。
白萍看這般投考之士,真是流品龐雜,年青的學(xué)生只于出于好奇之心,前來起哄。其他的便是一般落魄之客,想藉演電影來混飯吃。女性中間,居然有幾個女學(xué)生,可惜很少夠料。另外還有幾個油頭粉面的妓女也來應(yīng)考,想是煙花行中已無立足之地,所以要改弦易轍,進(jìn)門先和主考的人做眉弄眼,巧笑輕嚬。白萍暗想這群妖怪,若收錄她們,將來還不都是吳翠瑛一流,便都揮之使去。白萍卻又傷了心,看這般人的樣子。哪像為藝術(shù)努力的人?在中國做電影事業(yè)。真是不易,或者他們竟把電影看得像演文明小戲一樣呢。接著又考試到下午二點才選得不到二十個有復(fù)試資格的人。
白萍正在焦急人數(shù)太多,時間不夠,暗和高景韓商議,要到四點鐘截止,明天續(xù)考。高景韓卻主張當(dāng)天一氣考完,省得明天初試和復(fù)試時間抵觸。正在商議,忽然一個仆役走來,向白萍報告,“有人打來電話,要和林經(jīng)理接談。”白萍便走過旁室,拿起話機(jī)問道:“誰啊?”那邊兒竟是個很嬌脆的女子聲音,問道:“喂,您是林海風(fēng)林經(jīng)理么?”白萍想起自己因不愿張揚。新改的名字是海風(fēng),凡是登報對外都用此名,便答道:“是的,您是哪位?”那邊兒道,“我姓張,我曾在您貴公司報名。方才我去應(yīng)考,門口擠得人太多了,我無法進(jìn)去,請您……。”白萍答道:“您叫什么名字。報名第幾號?”那邊兒道:“我名字是張淑敏,報名在第六十九號。還有我一位姐妹,也和我一同在貴公司報的名。她名叫祁玲,報名號數(shù)是七十。我們倆方才到貴公司,擠不進(jìn)門,只可回來。又怕這時已考過了我們的名次,所以給您打電話問一聲,我們還可以到貴公司補(bǔ)考么?還要請問林先生,我們?nèi)羰窃偃ィ惺裁捶ㄗ涌梢赃M(jìn)門?”白萍聽那邊說話的人,嚦嚦鶯聲,十分清柔,未見其中,先聞其語,便知道對方定是個極聰慧的好女子。便答道:“我們公司初試在今天完畢,明天就舉行復(fù)試。您和貴友祁女士今天既因特別原故不得參加,我們可以特別破例,就算您和貴友初試都已錄取,明天早九時,便來應(yīng)復(fù)試吧。”那邊兒道:“謝謝您林經(jīng)理特別關(guān)照??墒敲魈炷F公司還去那么些人么?不要又像今天,再擠不進(jìn)去。”白萍道:“明天當(dāng)然清靜,復(fù)試的只有幾十人,您放心來好了。”那邊兒又客氣了一句,才把話機(jī)放下。
白萍仍回到考場中,見長案之前正立著一個雄赳赳的男子,身材細(xì)高,熊腰虎背,卻只穿著短衣,面上現(xiàn)出一種桀驁不馴的樣子,白萍心里一動,見梁伯亨問了那人兩句,便吩咐回去候信,白萍忙向粱伯亨道:“明天叫他來一趟,或者有用處。”伯亨知道白萍看中了此人,便改給他一張準(zhǔn)許復(fù)試的憑單,那人拿著走了。白萍看報名底簿,才知道那人的名字是褚長青,舊職業(yè)是在戲園武打英雄。高景韓悄問白萍道:“你是要拍武俠片子么?怎錄取這梨園行打英雄的人?”白萍道:“你忘了我那劇本里不是有一個唱武生的角色?這人青年力壯,面龐不丑,很可以入選。”高景韓道:“既然這樣,你就該特別注意,看應(yīng)考的人斷不了有合于你那劇本的角色,不要疏略過去,屈了人家的才具,誤了咱們的事業(yè)。”白萍依言,便注目幫著伯亨挑選。
白萍心里自想。劇本中的角色,第一要留意女性,要尋可以扮演孟慧文的女子。當(dāng)然非常難選,而且配角中的李寶珍,也更不易物色,因為丑女固有,但恐不能做成龍珍那樣身分。正在想著,忽聽錢畏先又喝號道:“第四百零二號,郭遇春。”立刻一個人應(yīng)聲而入。白萍用目一看,不禁心中暗笑,這真是想什么有什么,方才正想扮李寶珍的角色難得,哪知這時就來了一個。原來進(jìn)來的這個郭遇春雖是男子,苦于身量欠高,面上也有很深的麻子,而且走路也有些扭扭捏捏帶著女氣,雖然容顏和龍珍絕不相像,但兩個人丑的程度卻可以畫個等號。白萍見伯亨忍著笑,還沒和郭遇春說話,料到這人定也要名落孫山,便不等伯亨發(fā)落,先向那人問道:“你的名字是郭遇春么?以先作過什么事?”那郭遇春向白萍一翻紅絲縈繞的眼,張口露出黃板牙,卻媚媚氣氣地笑道:“您問我么?我是郭遇春,當(dāng)初是唱包頭落子,專扮大妞兒。您知道,北京這兒有個奎第老的,那是我的師哥。我有個外號兒,叫做麻姑兒小郭老太。”說著又用手指一撫下頦。
白萍看得肉麻起來,雖不大聽得懂他的話,但已明白他以前是在一種小歌劇班充當(dāng)女角,便又問道:“你既唱過什么包頭落子,為什么又改行來投考?”郭遇春道:“這宗年頭兒擠我改行啊。北京唱包頭落子的班兒本沒多少,有班兒都不肯約我。”白萍暗想:若有人肯約你那真不知閣下之丑者無目者也。郭遇春停了一停,又接著道:“便有約我的,也是派我改行唱丑兒,或是打家俱。我自己想,我原來學(xué)的是扮妞兒,絕不能改,一改就算丑了。要是改,簡直改行,所以一嘔氣就到這里來投考。”白萍想不到此公竟是聲價自高,宛然是個有志之士,便暗自決定收錄他,飾那李寶珍的角色。那粱伯亨見白萍和郭遇春說話情形,料到此人又已入選,就預(yù)備好一張復(fù)試條子,等白萍把話說完,就將條子遞給了郭遇春。郭遇春接到手里,又扭著腰眼兒走了。
簡斷截說,這番考試,在前一半尚能仔細(xì)審察考問,到了后一半,因為時間關(guān)系,就只可依照相面先生的辦法,但顧外觀,不管內(nèi)容。又好似學(xué)校新教師的點名,喚進(jìn)一個,只上下看一眼,若見相貌可取,即刻發(fā)給考證。若看不上眼,就揮之使去,連話也來不及多說。饒是如此草率,還鬧到黃昏后方才竣事。許多應(yīng)試落選的人出門時都怨聲載道,抱怨公司的辦理不善,而且主考人架子太大,居然官府氣概,近于將人作要。
白萍隱約聽得,很慚愧自己的經(jīng)驗淺薄,以致鬧得這一日秩序很壞。伯亨也道:“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定要一天考完?弄成匆匆促促,七亂八糟。若明日再延長一天,豈不一切從容。而且憑良心說,這樣考法,一目了然,直似大相士的生意經(jīng),哪像考取人才?滄海遺珠,真不知多少。”白萍也覺后悔,只瞧著高景韓不語。高景韓道:“這一天考完的主張是由我發(fā)起,可是我并非沒有原故,你們不是定規(guī)明日復(fù)試么?我怕初試復(fù)試混在一起,秩序更要紛亂,所以……。”白萍笑道:“這事誰也不怨,只怨事先沒有正式規(guī)定,難怪今天臨時慌張。我們因此倒可以得些經(jīng)驗,下次自然要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說著大家一笑,便去看那初試及格的人名冊,見被錄取一共四十五人。其中只有兩個女性,男性中一多半是青年學(xué)生,也有以先在社會作過小事業(yè),現(xiàn)在膩閑的,卻居少數(shù)。至于現(xiàn)在有正當(dāng)高尚職業(yè)而來改投銀幕生涯的,簡直一個沒有。
白萍看罷,不禁嘆道:“從此看來。社會上絕沒把電影當(dāng)作正當(dāng)職業(yè)。這般錄取的人,除了好奇,便是謀食。抱著這般心理而來,還不是混字當(dāng)頭,怎能得著好成績?”粱伯亨道:“你這話然而不然,要是向純藝術(shù)途徑上走,無論這般人都不夠格,就是我們又何嘗夠資格。不過在現(xiàn)在的中國。若做出純藝術(shù)的電影,恐怕只能演給自己看。若是與現(xiàn)在這般電影界同流合污,弄些怪力亂神的片子朦哄觀眾,這般人倒未嘗不可用呢。”高景韓點頭道:“伯亨的話很有道理,所以咱們公司也要訂出一種標(biāo)準(zhǔn),因為倡藝術(shù)而博名譽,卻不能賺錢,要賺錢必須將程度降低,用低級趣味迎合社會脾胃,可是離開藝術(shù)很遠(yuǎn)。而且要不怕受人唾罵,這是全部的要旨,必須提前定奪。”白萍沉吟道:“這意思我很明白。本來拍影片就和辦報紙一樣,顧銷路就不能顧名譽,顧名譽不能顧銷路。不過我的地位很難,若是自己個人資本,定要拚著為藝術(shù)犧牲,營業(yè)如何,暫且不管。無奈我現(xiàn)在是領(lǐng)昭和的東,雖然昭和不在乎賠賺,但我卻不能把人家的金錢來殉自己的主義,博自己的名譽,只可在營業(yè)方面注意了。”粱伯亨搖頭道:“這卻不然。你既說到報紙,我就拿報紙來比喻。你說報紙必要著重低級趣味,方才能暢銷路,但是不著重低級趣味的報紙銷路有暢的沒有呢?”白萍道:“自然有啊。”伯亨道:“所以我們要明白,何以這一家不著重低級趣味,竟能暢銷?那一家不著重低級趣味,便不能暢銷?何以那幾家必得著重低級趣味,方能暢銷?可見作事只要有自己的魄力,有自己的價值,便可成功。像那不著重低級趣味而能暢銷的,定是他本身有價值,有魄力。若是必須借著低級趣味,方能暢銷,無異于表示他的本身無價值,無魄力。”伯亨說到這里,白萍已拍手道:“我明白了,那些因不著重低級趣味而失敗的,原因只在他本身沒有真價值,沒有大魄力,和低級趣味的注重與否,毫無關(guān)系。我們以后的辦法,就要施展偉大的魄力,提高本身的價值,不要急功近利。”景韓道:“你這主張固是絕對的不錯,可是做起來阻礙太多了。”白萍道:“有阻礙才能顯出我們的魄力。”粱伯亨拍手道:“好,好,我們以后就拿出魄力來做。”高景韓只微笑不語。當(dāng)下三人又商量了一會,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清晨,中選的都來復(fù)試,只是人數(shù)只有四十余,秩序上便比第一日好得多了,梁伯亨才得按規(guī)矩把這些人們考試一番。又落選十多個人,正式錄取的僅得二十八人。還是伯亨降格以求,未敢怎樣挑剔,若稍嚴(yán)格,恐怕這場考試落個徒勞無功,連一人也不得錄取。至于褚長青和郭遇春。自然絕對不能及格。不過因白萍特別賞識,才能破格留用。
白萍向錄取的演員訓(xùn)話少時,規(guī)定以后兩月時間之內(nèi),白天訓(xùn)練演員,夜中辦理劇務(wù)。兩月以后就要正式拍攝片子。當(dāng)時便令眾演員都移進(jìn)來住,由公司供給食宿。暫時每人月給十五元津貼,到兩月后,看程度如何再斟酌給與薪金。又把預(yù)先訂好的規(guī)則表每人給了一份,眾演員才紛紛退去。
但是演員中有一個女性,名叫陳桂枝,年約十六七歲,是外鄉(xiāng)人來到北京求學(xué)的,因墮落而斷絕了家庭接濟(jì),才投考來謀衣食,其勢必要住到公司里。白萍鑒于以前吳翠瑛的前車,怕男女混居,再鬧笑話,倒大費躊躇。當(dāng)下在前院經(jīng)理辦公室之旁,特辟一室,給陳桂枝居住,作為女演員臨時宿舍。
方才分派停當(dāng),天已近午,忽見有差役進(jìn)來報告:“外面來了兩個女子,要見林海風(fēng)經(jīng)理。”白萍便知是昨天打電話來的那兩個女人前來補(bǔ)考,便分咐“請進(jìn)。”須臾只聽外面一陣革履聲響,門兒啟處,兩個女子挨肩走入。白萍突覺眼前一亮,立起身來,見那兩女子已到面前。白萍看前邊的一個,只有不到二十歲年紀(jì),生得瓜子臉兒,一雙水冷冷的眼珠,非常秀媚,身子也極苗條,裝束更是時髦,行動尤為活潑。后邊的一個,身量比較高些,年紀(jì)已到中年,可是徐娘風(fēng)致,更勝雛年,頭上還梳著光亮的八字頭,眉目疏朗,皮膚明潤,從她身上發(fā)出一種不可言傳的豐韻,教人看了不自覺就要動心。這兩個一齊笑問道:“哪位是林海風(fēng)林經(jīng)理?”白萍道:“鄙人就是。”那位年紀(jì)小的女子道:“我昨天曾給林經(jīng)理來電話,今天特來樸考。我的名字是張淑敏。”又指著那年長女子道:“她叫祁玲。”白萍忙接口道:“不錯,二位女士肯投身于電影事業(yè),我們歡迎得很。”那祁玲女士道:“請問林經(jīng)理,我們來考該有什么手續(xù)?”白萍回手指著梁伯亨道:“這位粱先生,是我們公司的考試主任,請二位和他接洽。”梁伯亨聞言,走過向她們問道:“二位女士以前曾在哪個學(xué)校上學(xué)?”張淑敏道:“我曾在本地女子師范卒業(yè)。”白萍聽了,心中一動,暗想芷華也是在北京女子師范畢業(yè)的,這位張女士豈不是與她同學(xué)!便插口問道:“您是幾時卒業(yè)?”張淑敏道:“在前二年夏季。”白萍聽了更驚,暗想她不僅與芷華同學(xué),而且同班了,便低下頭去不再說話。那張淑敏也看了白萍一眼,但以為他所問是考試應(yīng)有的話,也沒介意。這時梁伯亨又問道:“這位祁女士曾在哪里上學(xué)?”那祁玲笑道:“我可提不起,上學(xué)也和沒上過一樣,只幼時曾在小學(xué)讀過幾年書,請您不要笑話。”
白萍只聽到這里,以下便心縈別想,耳朵失了功用。他想著這兩個女士只以相貌舉止而論,已是難得的人才,天公地道,應(yīng)該錄取。不過這位張女士是芷華同學(xué),我瞧著她難免傷心。這事只可由伯亨作主,錄取與否,我不必參預(yù),想著便悄悄的走出,到旁室中休息。
過了半點多鐘,伯亨便尋了來,向白萍笑道:“你這做經(jīng)理的,怎如此偷懶,不負(fù)責(zé)任?昨天考了些草雞瓦犬,你倒跟著裹亂,賞識了褚長青郭遇春那樣兩個怪鬼。今天好容易美人天上落,來了這兩個出色的人員,你倒躲到旁邊。不聞不問起來。”白萍只得笑道:“我實在疲乏不堪,所以出來休息?,F(xiàn)在且問你,怎樣發(fā)付那兩位女士?”伯亨道:“我當(dāng)然把她們錄取。這樣人才不用,那就叫天與不取,坐失機(jī)會。她們的身分大約很高,不肯住在公司里,和一般演員打混。約定每天早晨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她們又表示現(xiàn)時不受津貼,等到拍片子時再定薪水。聽她們的話口,都是抱著做主角成明星的希望而來,我們要延攬維系,可不能和普通演員一般待遇,不然恐怕她們掉頭而去,我們后悔不來。”白萍道:“我也是這樣想,你的意思預(yù)備怎樣呢?”伯亨道:“方才我已仔細(xì)觀察了,那兩位女士的相貌你是看見的,不用再說。上了鏡頭,當(dāng)然還要加倍美麗。說話時的面部表情,天然帶些電影意味,這一節(jié)最是難得。卻又從容自如,沒有指手劃腳的難看相。至于說話的聲音,更是清脆悅耳,可惜我們不拍有聲片,湮沒了人家的美點。至于那位張女士,天生是主角資格。若令她扮活潑多情的少女,定能超群絕倫。”白萍笑道:“瞧你捧到這樣,真是三十三天天外天,靈宵殿在白云巔。玉皇頂上豎旗竿,密司高踞旗竿尖。把她捧到無可再捧了,你莫是一見鐘情了吧。”伯亨“呸”了一聲道:“豈有此理,罪過罪過。”白萍立起賠禮道:“信口失言,老哥莫怪。”伯亨正色接說道:“我這是為公司慶得人才。憑良心立論,我在上海電影界中也混過三四個年頭,所見一切女明星女演員,沒有一個比得上這位張女士的,你看的國產(chǎn)片不少,也可把來比較一下。還有那位祁女士,雍容富麗,美艷絕倫,若是拍歷史片,令她扮什么皇后,那真妙不可言。就是在普通片子扮個貴婦,憑她那一種風(fēng)頭工架,定能加人一等。不過我從旁看她的眉宇之間,還隱著風(fēng)騷和潑悍,若偶然改扮妓女和蕩婦,也能合格。”白萍道:“你的賞鑒當(dāng)然不虛,以后對她倆的待遇方法,就請你斟酌辦理。”伯亨道:“我的意思,從即日起就聘定她們?yōu)樘貏e演員。既有了這樣人才,很可以因人造劇,急速把劇本制定,就請她倆主演。隨即訂長期合同,薪金不妨優(yōu)厚……。”說到這里,白萍接口道:“劇本……,我那個劇本能用不能呢?”伯亨沉吟道:“這時很應(yīng)該計議這個問題了。你那劇本昨天我又仔細(xì)看了一遍,就劇本本身說,絕對可用。如今但求演員適合,便可決定。咱們現(xiàn)在姑妄擬議一下,你那劇本中的主角自然是孟慧文,用這張淑敏女士擔(dān)任雖不十分妥洽,想來還能將就。至于男主角的越素澄,在這新錄取的演員中就難當(dāng)其選。還有那卞鐘靈,或者能勉強(qiáng)尋一人承受。還有那李寶珠,由祁女士扮演,勝任愉快,固在意中。至于李寶珍,李寶珠的丈夫,唱戲的武生,就要煞費躊躇了。”白萍道:“關(guān)于這些,我已稍有安排了。那李寶珍用郭遇春將男扮女,很能相似。那唱戲的武生用禮褚長青承當(dāng),更為本色。至于李寶珠的丈夫,就用咱們公司的職員錢畏先,那更再好沒有。”伯亨道:“哦,你說郭遇春和誰相似?莫非你這劇本實有其事,竟如此的胸有成竹。”白萍自知說漏了話,忙掩飾道:“哪里話,我不過曾冥想過劇中諸人,默擬神態(tài)面貌,再看見這幾個人,自覺用他們來扮定能合適。姑且擬定,還待大家斟酌呢,并非胸有成竹啊。”
粱伯亨便不再談此事,又另轉(zhuǎn)入一個問題道:“演員大致粗定,還有對他們的訓(xùn)練,應(yīng)該由誰負(fù)責(zé)?”白萍道:“這個,咱三人共同負(fù)責(zé)好了。好在第一先決問題是要速成,急切用他們工作,并不要教什么高深學(xué)問,用不著什么科學(xué)方法?,F(xiàn)在既選用這劇本,便該把劇本內(nèi)容,教他們得到深切的認(rèn)識,然后再把選定的角色特別教以表情的訣竅。想來這種辦法,是無須課本,沒什么繁難了。”伯亨笑道:“照你這樣說,把這一群烏合之眾草率速成,成績恐怕難好,豈不又蹈了你所說的梅有影的覆轍?與你提倡藝術(shù)的本旨又不符了。”
白萍聽著,爽然若失,自知是年輕少閱歷。所以時常自行反覆,叫人議論沒有準(zhǔn)宗旨,不勝慚愧,便道:“我現(xiàn)在自知才識不及,請伯亨代作主張吧。”伯亨道:“咱們原是老朋友,所以稍進(jìn)忠告。像你那樣草率辦法,怕要一定失敗,還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好。我的意思,定要采用教課辦法,先把關(guān)于電影的一切淺近問題,使他們得到認(rèn)識?,F(xiàn)在雖稍費時日,可是日后應(yīng)用起來,你想有修養(yǎng)的演員和新出手的外行導(dǎo)演難易,可以想像而知咧。”白萍唯唯稱是,一切依從伯亨主張。又把高景韓請來,互相榷商一會,便將演員的訓(xùn)練期間由兩月展為四月至半年之間。從次日起,演員們便都來上課。
白萍見伯亨教授學(xué)生,講得頭頭是道,很驚異他數(shù)年不見業(yè)已學(xué)問湛深,非常欽佩。更明白凡事必須閱歷,自己只憑著一知半解,便率爾操觚真有些荒唐可笑。幸而天意加護(hù),得到伯亨相助,若沒有他,自己還不知怎樣竭蹶,簡直要對不住昭和了。
從此以后,白萍算自甘退讓,把公事大權(quán)都請伯亨主持。伯亨也不辭勞苦,把行政教育兩部事宜都擔(dān)在肩上,居然辦得井井有條。白萍只虛擔(dān)著經(jīng)理名義,無形中和高景韓同成了伯亨的輔佐。從此大家通力合作,演員們進(jìn)步極速,而張淑敏和祁玲兩人更是出類拔萃,佼佼不凡。本來她倆,具有過人的美觀,再加以冰雪般聰明,時間不及兩月,便巳隱然成了公司的未來臺柱。白萍更是另眼相看,加以大家都是新人物,不作男女避忌的小家氣,漸漸地便由感情作用結(jié)成朋友,時常在課罷工余,略作酬酢,或者偶然一同出游。
大凡天下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不均,定致招受嫉妒。本來一樣都是演員,白萍獨對張祁二人優(yōu)待,蹤跡又稍密切,其余的人便起了不忿之心,因而造作誹語,公司謠諑橫興。在白萍伯亨景韓三人中,因為粱高都有家眷,白萍是個孤男,就集矢于白萍。在張祁兩人中,因為祁玲年齡較大,淑敏年少,都有向她追尋之意。而淑敏性情較傲,不肯稍假詞色。祁玲卻世故較深,肯對大家敷衍,所以便都致怨于淑敏。因這兩層關(guān)系,白萍和淑敏成了眾矢之的,全造作謠言,說淑敏已和白萍發(fā)生關(guān)系,她才如此情有獨鐘。
自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演員們每人有一張嘴,每張嘴只傳出一句謠言,散播在空氣中已是足以訛假成真。何況眾人又鎮(zhèn)日交頭接耳,鬧得煞有介事,便是不肯信的人,也漸漸發(fā)生猜測了。
謠言既如此波翻浪涌,自然會由伯亨景韓而傳入白萍之耳,由祁玲以傳入張淑敏之耳。兩個人聞知,當(dāng)然都深為憤怒。白萍原來本要考查造謠的首事人,加以究治但轉(zhuǎn)想到此事若鬧起來,便要惹成軒然大波,恐怕淑敏因羞憤而與公司脫離,失了預(yù)定的主角,便只得隱忍下去。淑敏也氣得哭了半天,真要向大眾表白一下,然后辭職不來。還是祁玲相勸,說是若要辯白,枉自被人取笑,絕不能壓制謠言。若是辭職,更要惹人猜疑果有其事,所以因羞而逃,說不定還許有混賬的人,硬賴你們避開大家耳目,到僻處同居去了呢。淑敏昕祁玲說得有理,也只可鎮(zhèn)定處之,希望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每天仍照常到公司來,不過同白萍就疏遠(yuǎn)多了,幾乎相遇低頭,斷止交談。白萍也照樣避諱,從此兩方成了陌路生人。
論理這樣一來,令人毫無破綻可尋,謠言應(yīng)該消滅。哪知卻更大熾起來,又都反口說他倆當(dāng)初那樣親近,如今突然冷淡,定是因為被人看穿秘密,才各自謹(jǐn)慎,避公司里的眼目罷了,每天下班后,定另有約會的地方。要不然,心里沒病怎會怕冷黏糕!他們的改變態(tài)度,便是虧心的表示呢。這進(jìn)一步的蜚語,祁玲聞知,沒肯叫淑敏知曉。白萍卻又聽得,這一回可氣極了,決定要設(shè)法對待。但是這些造謠的演員,分不出誰首誰從,若一律加以懲戒,當(dāng)然不成事體,而且這理由也無法聲說,聲說出來,豈不等于自招供狀,除了生悶氣以外,竟無他法。但是在此狀態(tài)中,白萍與淑敏的心中同時生了同樣的變化。說到這里,作者又要做幾句經(jīng)驗之談,謠言是事實之母,這句話用在男女之間,有時竟十分恰合。譬如一雙男女,偶然接近,兩方都沒夢想到愛情兩字。若是環(huán)境永遠(yuǎn)平靜,或者會經(jīng)過若干年月,而不能越過朋友的界限。但是倘外面發(fā)生謠言,硬賴兩方有了愛情,兩方面的冤憤自不必說,可是都同時受了提醒,第一要揣摩謠言的原因。因為謠言常是與事實相近,謠言既傳說如此,必是兩方有發(fā)生愛情的可能,因而便要在對方身上加以揣想,研究旁人何以單給我們兩個造謠,而不給旁人造謠呢?當(dāng)然是看出我倆的學(xué)問、名譽、地位、年歲,相貌一切配合,所以才把意中之事成為意外之謠。但是對方與我配合之處何在呢?于是就將一片心靈,無端都縈繞在對方。經(jīng)過加意考量以后,若對方實在一切低微,譬如學(xué)問名譽,相懸過甚,年齡相貌相差過多,自然認(rèn)為造謠的人對自己是一種侮辱,更于羞中加惱,或者連對方也怨恨起來。但若考查得對方與自己果然郎才女貌,無不廝稱,第一步便先要原諒造謠的人,認(rèn)為他們雖然誣造事實,淆亂視聽,可是誣造得頗有價值,淆亂得尚近情理。第二步便作了玄想,自思倘然這謠言成為事實,自己是否能稱心愿,是否能享幸福。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倘若都不是否字,那可就大有變化,要由羞憤而變?yōu)閻勰剑啾芏D(zhuǎn)成相思了。
白萍和淑敏居然循了這個途徑。起初若沒人造此謠言,兩人都是正經(jīng)守分的人,既不致蕩檢越禮,而一因師生地位(白萍助伯亨教授演員,當(dāng)然與淑敏發(fā)生師生關(guān)系)所關(guān),一為經(jīng)理演員的身分所限,自然無論如何絕不能發(fā)生愛情,而且根本沒一個敢作此想。及至謠言發(fā)作,二人可都動起念頭了。白萍把淑敏在心內(nèi)轉(zhuǎn)了一遭,才覺出她美麗聰明。十分可愛。淑敏把白萍在心內(nèi)轉(zhuǎn)了一遭,才覺出他溫文爾雅,一無瑕疵,從此二人同時生了不可言說的情緒??墒窃桨l(fā)有情,越要互相躲避,越是躲避,越感到精神上的相系和環(huán)境上受障隔的苦悶,隱隱地起了希望,漸漸地不能自持。不過表面上卻少改變,所改變的僅是以先偶爾相遇,照例低頭疾趨而過。如今于低頭疾趨以外,又加上各自紅臉。以先在課堂相見,僅是互避眼光,如今于互避眼光以外,又加上暗自心跳而已。
這樣又過了許多日,業(yè)已暑天到了,演員的訓(xùn)練行將滿期,劇本該要排演。白萍與粱高商議,把預(yù)定的劇本定了個名兒叫作“紅杏出墻”,梁伯亨卻主張名為“落花歸燕”。因為離登報預(yù)告還有余裕的時間,這命名問題便保留稍緩解決。編劇和導(dǎo)演的名義,自然都?xì)w了白萍。至于扮演的角色,卻是依了白萍當(dāng)日的擬議,只有越素澄卞鐘靈兩角,現(xiàn)有演員實在尋不出相當(dāng)人才來擔(dān)任。經(jīng)過幾次斟酌,到底還是請高景韓擔(dān)任了卞鐘靈一角。僅余越素澄一角,成為問題。伯亨請白萍兼任,白萍自想,這角色怎會輪到自己頭上來了?原是自己的事編作劇本,如今竟要自己來扮演自己,豈非笑話?而且當(dāng)初自己情場失意的苦況,業(yè)已飽經(jīng),怎可再實地練習(xí)一次?難道以前的痛苦還沒受夠?今日還要補(bǔ)足么?便堅辭不允。伯亨道:“據(jù)我看,這個角色以你扮演最為合宜。第一,劇本是你手編,再親身去做,定能表演逼真。第二,你的個性也深合于這種飄灑的人,請你以事業(yè)為重,務(wù)要勉為其難。”白萍聽伯亨這樣說,又因景韓以職員身分尚能特別幫忙而兼充演員,何況自己擔(dān)著導(dǎo)演的名義,電影界導(dǎo)演兼演員的盡多,真沒理由堅決不干。正在為難,高景韓卻從旁解圍道:“白萍兄擔(dān)任此角,其中怕很有阻礙,因為公司中這群人,正宣播著白萍與張淑敏的種種謠官,白萍兄這一角且不必談,那張女士卻很避嫌疑,近來和白萍連話都不肯說。她原定扮越素澄的太太孟慧文,若再叫白萍做她劇中的丈夫,無論她不肯,逼極了或致脫離了公司。即使肯了,在拍演時弄出許多矜持避忌,不好意思,恐怕絕不能精采。”伯亨想了想道:“這一節(jié)卻慮得極是??雌饋恚剿爻我唤强峙潞茈y解決。反正在這許多演員中決無此選,必須另外物色。說到另外物色,那真談何容易了。”白萍道:“那么就請你承乏如何?”伯亨笑道:“你不必挖苦我,我家中也有鏡子,也很照過幾次,就憑我這副尊容,若拍到影片里,準(zhǔn)能惹觀眾作三日嘔。天下曾有我這樣的小生,豈不要笑破了人們的唇皮。你不要尋我的開心吧。”白萍看看伯亨的容貌,雖不丑惡,卻太蒼老,扮小生果不相宜,只得一笑作罷。當(dāng)下無結(jié)果而散。
白萍郁郁不樂,自己出了公司的門,想要閑游散悶。時候已到下午五點以后,尋思無處可去,便坐洋車到了中央公園。進(jìn)門很蕭閑的踱著,先行至許多金魚盆行列之中,負(fù)手觀魚一會,才又向來今雨軒一面走去??斓郊偕街畟?cè),忽聽有人叫道:“林先生。”白萍抬頭一看,見山側(cè)疏疏地幾排藤椅之中,有兩個女子正立起來向自己招呼,卻是祁玲和張淑敏。張淑敏穿著白地藍(lán)格的短旗袍,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是亭亭玉立,玉面微俯。不知是被夕陽所映,還是忸怩含羞,紅得似初熟的蘋果。那祁玲卻滿面春風(fēng),舉手相招。白萍便知道方才呼喚自己的定是祁玲,正向她們點首為禮。祁玲又已叫道:“林先生,請這邊來坐。”白萍忽覺心中亂跳,只可緩步走到他們座位之前。淑敏只低頭叫了聲“林先生”,祁玲很客氣地讓坐。三個人一同坐下,白萍卻坐在距祁玲較近的一張?zhí)僖沃?。祁玲問白萍吃涼品還是飲茶,淑敏卻已悄不聲地遞一杯茶到白萍面前。白萍一面道謝,一面說:“喝茶很好。”祁玲道:“林先生今天怎這樣閑在,能出來游玩?”白萍道:“原來就不甚忙。不過我懶得出門,所以這場所中很少見我的蹤跡。你們二位常到這里來么?”祁玲道:“不,今天我們也是第一次來。我方才從公司出來,就拉淑敏來玩,預(yù)備吃完晚飯再回家。林先生,你賞個臉兒,和我們一同吃好么?”白萍方要推辭,祁玲已笑著道:“今天是我請客,不能派您作東,不客氣吧?”白萍聽她說話如此灑脫,不好意思固卻,只得笑諾。
又坐談了一陣,僅止和祁玲互相問答。淑敏很少開口。白萍漸漸覺得窘了,因為他對著淑敏心中已不能坦然。而淑敏那種不坦然的態(tài)度,更使他心頭展轉(zhuǎn),不得自如,而且他和祁玲又不能滔滔不絕地長談。說過幾句話,就斷了碴兒,必須延遲半晌,再行開口。白萍自己也納悶,在以前自己時常同她們盤桓,那時大家都是瀟灑自如,頗有脫略形跡之概,怎今天除了祁玲未改常態(tài)以外,自己和淑敏全不大方了?
正在想著,忽聽祁玲和淑敏道:“我那時常住在天津,有時悶得慌,除了聽?wèi)虮闶强措娪?,烏煙瘴氣,鬧得頭暈眼花??蓱z天津就沒有像中央公園這樣好地方,若是有,我真要每天一趟。你常住在北京,怎竟不常來呢?”淑敏道:“以前我也常來,不過來常了,就不大感興趣。這一回和此間睽違,時間可太長久,差不多有一年。去年也在這個時侯,我同家兄,還有一個舊同學(xué)來玩,幾乎出了岔頭,以后病了許多日,又趕上許多不如意的事,沒有高興。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地竟一年多沒來了。”祁玲問道:“你說在這里幾乎出了岔頭,是什么事呢?”淑敏悄然道:“提起來,話長了。我有個舊同學(xué)名叫芷華,從畢業(yè)后就出了嫁。到去年五月間,忽然匆匆地單身來投奔我,神情間蕭瑟得很,住在我家突然犯了吐血癥候。”白萍聽到這里,已心跳體顫起來,才知道芷華去年曾投到淑敏家,不禁側(cè)耳靜聽,淑敏又接著道:“她病中常喊著萍萍的名字,想來不是她的丈夫便是情人。我就料到她必是情場失意。只是也不敢詢問,好容易服伺她病好。有一日同著我的家兄,陪她來到這中央公園散悶,也是才走到咱們坐的這個地方左近,芷華看見有一對青年男女同坐,只看著后影兒,不知怎地就叫了一聲暈倒,我和家兄急忙救護(hù)。及至把她救醒,那一對男女業(yè)已蹤影不見。我們以后體察,才明白那青年男子,定是她病中所喚的那個萍。忙暗自替她登報招尋,但是也沒有結(jié)果。我以后回想,芷華在這里暈倒的情形便覺毛發(fā)悚然。因為她病后很虛弱的身子,受那樣劇烈的激刺,倘若一跌不醒,竟死在這里,簡直是不了之局咧。”
白萍聽淑敏說到毛發(fā)悚然一句,自己也更毛發(fā)悚然,不覺把身體縮作一團(tuán),除了耳朵的功用未失,仍能照舊聽話外。其余的部分都已麻木,連心里也茫茫無主了。
哪知淑敏說完,又轉(zhuǎn)入別的話頭。白萍恨不得要接聽下文,但人家已截住不說,自不便追問,惟有心中暗自郁悶。那祁玲卻是好奇心盛,竟無形中似代白萍追問道:“這件事我好像曾聽你說過,這位芷華女土不就是你那未婚嫂的老師么?”淑敏道:“是啊,芷華從我家回了天津,就到余宅教家館,家兄在天津受人陷害逃到余宅,還是芷華和式蓮救了他,所以家兄和式蓮訂婚,雖然由于感恩知己,但是無形中還算是芷華介紹的呢。”祁玲道:“這些事我差不多全知道,芷華這人,聽起來真叫人可愛可佩。只恨我無緣,未曾見過。我還有不明白的,記得你們說過芷華去年在你家養(yǎng)病,直住到中秋,后來還是犯了意見,不辭而別的。你們既那樣好,怎又鬧了意見呢?”淑敏搖頭道:“這是哪里的話!我們何曾犯過意見?僅只是家兄有些鹵莽,把人家逼走罷了。”祁玲詫異道:“式歐為人,脾氣何等柔和,怎會……。”淑敏笑道:“這里很有曲折。我雖然稍知內(nèi)幕,卻應(yīng)該絕對守秘密。不過和你說也無妨,但是你要知道了萬不可對式蓮泄露,因為關(guān)系很重,怕傷損了他們未婚夫婦的感情。”祁玲道:“你放心,我包管能守口如瓶,你說啊。”
祁玲說著,因自己和淑敏說話工夫太大了,恐冷淡了白萍,便要回頭和白萍周旋幾旬。卻見白萍已歪在椅背,仰首瞑目,似已睡著,便笑道:“林先生倒睡著了。”淑敏道:“這樣睡多么不舒服,喚醒他吧。”祁玲道:“若是太不舒服了,絕不會睡著。若能睡著了,就不會太不舒服,你不必掛心吧,且說咱們的。”白萍聽淑敏對自己關(guān)切,不覺把方才聽話時的酸楚心情,被這甜蜜意致減去許多,只是心中還縈系芷華的事,希望淑敏快說。哪知淑敏倒半晌不言語。祁玲催促道:“你可說啊。”淑敏嬌嗔道:“我不說了,你無故拿人家開心。”祁玲道:“好小妹妹,我說錯了,打嘴,你別生氣。”淑敏道:“別貧了。聽我告訴你。”說著聲音漸漸低細(xì)。白萍把全部神經(jīng)。都運到耳官上,才聽得她悄悄說道:“那件事說起來,也算從我起的禍端,芷華在我家頭次病倒的時節(jié),吐血還在小可,最可怕的是昏沉中反而興奮,跳鬧著要尋她的萍,真沒有一刻休息,那才怕人呢。我想到她病中精力有限,哪經(jīng)得這樣折騰,倘若精力耗竭,恐怕命在旦夕。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yī),藥石無功,就和家兄商量,叫家兄裝作她所想念的人,到床前加以安慰。誰知她在昏憤中居然認(rèn)錯了人,抱住家兄接吻。家兄窘急之下,又逃脫不得。她竟在家兄撫慰下得了安睡。以后病才有了轉(zhuǎn)機(jī),漸漸痊愈。她對于昏病時情形,一概不知。家兄卻是個年少無把握的人,倒因此種下情根,發(fā)人癡想,對芷華起了單方面的相思,只還不敢發(fā)露于外。但是他原是學(xué)醫(yī)出身,就擔(dān)負(fù)了看病之責(zé),每日替芷華調(diào)量藥劑,朝夕見面,愛根越種越深。及至芷華從此間受了刺激。回去二次病倒以后,不多日我也抱恙。芷華一方就全由式歐調(diào)護(hù)。大約是中秋那一日吧,式歐不知怎的竟失了忍耐性,向芷華求愛起來。
說到這里,忽聽旁邊響了一聲。原來白萍聽得脊骨生涼,身體動轉(zhuǎn),藤椅也隨之作響。淑敏笑問祁玲道:“林先生真是過分勤勞,居然睡得這樣酣適。”祁玲回頭看了看道,“且讓他睡,稍遲吃飯時再喚醒他好了。你且說。式歐向芷華求愛,結(jié)果怎樣?”淑敏遭:“結(jié)果自然很壞。芷華拒絕了他,式歐很覺慚愧,又怕芷華因此不肯在我家再住下去,就給我留了一封信,跑到天津去,才遇見了許多禍?zhǔn)?,卻得了未婚妻。當(dāng)時芷華知道式歐出走,她也很不安,就悄悄地不辭而別,連我的面也沒見。她回到天津,到余宅教書,才又和式歐遇見。以后的事,你是通知道的,不必我再說了。”祁玲道:“這件事聽著教人怪難過。就你所說的推想,這芷華既已結(jié)婚,又突然獨自投到你家,自然是因為失戀。其中必還有我們所猜想不到的波折。不過既在這中央公園遇見舊人,無論那人是她的丈夫或是情人,反正以先曾有過很深關(guān)系的,怎能見她暈倒反而躲走?看起來,她所戀戀不忘的那個萍真是個狠心賊,混賬行子。我早知道男人沒有好東西,不過像這樣得新忘舊的壞蛋真還少見。”淑敏道:“你怎知道那個萍是得新忘舊呢?”祁玲道:“你方才不是說芷華看見一男一女同坐才暈倒的么。那男的必是什么萍,女的當(dāng)然是萍的新歡了。像這種負(fù)心人,簡直可殺不可留。我若見著那個萍,真敢咬他幾口出氣。”淑敏道:“誰不恨呢?我早就想過,我若是個大官兒,那個萍撞到我手里,起碼也判他無期徒刑的罪名。”
這兩位女士越談越高興,旁邊的白萍卻越聽越難過。起初聽淑敏說芷華怎樣苦念自己,怎樣拒絕她的哥哥,已自俯心短氣,眼淚直涌出來,汪在眶內(nèi),竭力抑制著,不便流出?;叵氘?dāng)時,芷華私通仲膺,固是大錯。也怨自己太為鹵莽,立刻斷絕,不給她一絲自新之路,使她悔改無從,把龍珍仲膺和淑敏三方面的話來互相參證,足見她從我撞破秘密出走以后,立即悔悟,拋卻仲膺,束身自愛,各處追尋著我,希望我重收覆水,破鏡重圓。我卻只是負(fù)氣疑心,以致誤會迭出,到底把她推給了仲膺,未免太為薄情,如今后悔已來不及。不過聽祁玲口口聲聲罵自己得新忘舊,卻覺得十分冤枉,但又沒有勇氣挺身自承是白萍,和她們說明原委,分辯曲直。及至漸漸聽到她倆破口俏罵,一個說要咬自己幾口,一個要判自己無期徒刑,便更不能作聲。惟有屏息靜默,忍受吃這啞叭虧。只是心中腸回九轉(zhuǎn),若可以痛哭時,真要放聲大慟了。
幸而淑敏的話頭漸漸轉(zhuǎn)入他事,這時夕照已沉,暮色漸起。祁玲要喚醒白萍,商談吃飯問題,便叫道:“林先生醒醒吧。”白萍兩眼還汪著淚,怕被她們看見,就裝著用手揉那朦朧睡眼。猛然立起,裝作迷迷糊糊,匆匆地跑到山后,擦干了眼晴,又深深喘了幾口長氣,才又走回來。祁玲等以為他是走去小解,也不疑惑,就把一碗可口的茶遞給白萍,又問他吃什么。這時有侍役送過熱手巾來,白萍拭著面向祁玲道:“我都可以的,吃什么全好。”淑敏笑道:“并非把小事麻煩您,這是請您主持大計。”白萍愕然道:“大計……,吃飯還……。”淑敏道:“您把吃飯看作等閑,這里面很關(guān)系著國際問題。”祁玲在旁笑道:“林先生,別理她。她是誠心說笑話,哪里有什么國際家際,只不過問您吃中餐還是吃西餐。”白萍道:“我向來對于吃飯是沒有國際界限的,中西餐全喜歡吃。”叔敏道:“那么咱們今天就來個大同主義,好在這里中西餐都是一家的買賣,吃個中西合璧也未為不可。”祁玲拍掌道:“贊成贊成。”便喚過侍役,拿來紙筆,由淑敏寫了七八樣菜,中西雜揉。又問白萍飲酒與否,白萍辭說不飲。祁玲道:“現(xiàn)在起了小風(fēng),稍為涼爽,大家又高興,喝幾杯也無妨,叫他們拿白蘭地來。”淑敏道:“我可不敢動白蘭地,還是蓮花白好。”白萍道:“本席附議。”說著侍役已把菜單拿下去。
沉了不大工夫,業(yè)已杯盤羅列。這時天已黃昏,華燈盡燦,三人在花前樹下,當(dāng)著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且談且飲。在先淑敏對白萍尚很忸怩,及至兩杯飲過,如玉的芳容。漸起紅暈,變成了朝霞和雪,漸漸地言笑無忌。她本是個天真爛漫的女郎,忸怩時是客氣,而大方卻是本色,對白萍絕非因他是公司經(jīng)理,而向之獻(xiàn)媚,只是因性情相投而表示好感。未飲酒前,還顧忌著謠言,不免矜持過分。酒后便已胸中海闊天空,隨意傾談起來。但是眉梢眼角之間,時時露出對白萍關(guān)切之意。白萍也自覺察。
直到飯后,淑敏似乎飲酒稍多,倒在椅上,鬧著頭暈,吃了些冰淇淋汽水,方覺好些,只還不敢動。祁玲道:“我也做法自斃了,心里熱得不好過,咱們換個地方?jīng)鏊グ伞?rdquo;白萍道:“除了這里,有什么涼爽地方?”祁玲道:“西面河邊上還有茶座兒呢。到那里吹吹河風(fēng),聞著荷花香氣,總比這邊兒暢快。”淑敏有氣無力地道:“真?zhèn)€的,我也錯了。方才咱們?yōu)槭裁床坏胶舆吶コ浴?rdquo;祁玲道:“你真醉糊涂了,方才咱們來的時候,在河邊走了一轉(zhuǎn),我要在那里坐,你不是說河邊茶座上只賣點心,怕委曲了你的嘴,才到這邊兒來吃么?”淑敏道:“這是我為嘴傷身了,咱們算賬走吧。”
白萍卻在她倆說話之時,已悄悄把錢給了侍役,去算賬。這時已找回錢來,祁玲方才看見,叫道:“林先生,這可不成,干么搶我的東道?”白萍道:“何必客氣,咱們不是要到那邊兒去么?可以走了。”淑敏立起,嬌軀亂晃道:“喲,我的腿軟了。祁姐姐。你扶著我走。”祁玲站著也有些搖搖不定,道:“我腳底下也像踩著棉花,還要人扶呢。”說著就叫道:“林先生,勞你駕,扶扶我們吧。”白萍雖然不好意思,但聽祁玲相喚,只得過去,先架住了祁玲的玉臂。淑敏搖搖的湊過,把香軀幾乎貼到白萍身上,那柔夷玉手已扶在白萍肩頭,手指也觸著白萍頰際。
這時白萍身體的兩面,都是軟玉溫香,不過接觸祁玲的一面,尚還好些,至于接觸淑敏的部分,卻大起變化。飄覺一股異樣的熱氣,從淑敏體內(nèi)發(fā)出,直浸入自己肌膚,傳入血脈,逼進(jìn)心中。然后這種熱從心中又重發(fā)散到四肢,通身竟都暖融融地酥軟了。在先只淑敏祁玲兩個因醉后身軟,艱子移動,及至白萍去扶她們,好似受了傳染,也隨著醉了,但內(nèi)心尚在清明,不能不掙扎著。
當(dāng)下三人雖然沒唱昆曲中的“掃花”,卻已唱了“三醉”,只把白萍傲了中心主力,還是東搖西恍地互相依倚著走到了河邊。尋著空著的桌椅,淑敏才離開了白萍,向一張椅上倒下,“暖喲”著道:“可心跳死了,再多走兩步,我一定跌倒。”祁玲也坐下道:“我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吃了幾杯酒就一點勁兒也沒有了。林先生,謝謝你,多受了累。”白萍一面喚人再給她們?nèi)頉銎?,一面答道?ldquo;何必客氣,你們沉下氣歇一會兒也就好了。”淑敏又喊著要吃冰。及至把冰拿來,吃了許多,才得閉目休息。
祁玲卻是壓根兒不再說話,海棠春睡起來。稍遲一會,淑敏也芳息微做,漸漸香夢沉酣。只剩白萍一人還在清醒,又不能把她倆拋在此間,自己回去,便把兩張椅子對面擺著,仰身伸足的高臥了,平心下氣陪伴這兩個睡鄉(xiāng)中的玉人,靜待她們醒來。
這時已是夜間九點多鐘,一彎斜月升起在天空,從高樹的疏葉中透出,清光片片,篩在坐中。淑敏的臉兒正受著如銀的月色,把頰上的醉紅完全消失,只顯得從玉雪之中露出恬靜,好似在塵世中降來一個仙人,那眉目間的處女美更被月光襯托得清幽絕俗。那祁玲的睡態(tài),卻是玉頸微俯,月光只射到她烏云粉頭之間,黑白分明,另成一種動人的風(fēng)致。這時河邊上的茶座雖然還在不少,只是白萍坐處周圍的人卻已走得沒余幾個,所余的人居然并無浮囂的青年學(xué)生,只有幾對情侶散在遠(yuǎn)處,各自低聲說著情話,再有便是很沉靜的老人和來吃點心的孤身客,倒成了很清雅的靜境。河里蓮花,發(fā)出清香,陣陣被涼風(fēng)度上岸來,使人感到無限舒適。還有別的草木,也在吐著芬芳,必須用心領(lǐng)略,便比花香還要好聞。河中的水,被月光和燈光交相映照。那條條細(xì)碎的波紋,隱聰發(fā)出金光,閃灼不定。白萍塵勞多日,有些心神交困,此際突地置身在這略覺清涼爽快的地方,不覺心曠神怡。加以抬頭望見天邊明月,低頭對著身旁玉人,自是悠然自得。但想起方才淑敏談?wù)撥迫A的言語,又有些愴然動念,感舊傷離之情己然難遣。而對景興懷,再加上身世飄蓬之感,便覺萬千愁緒,作陣而來。自想芷華一面,無論自己負(fù)她,或是她負(fù)了自已,反正已和仲膺結(jié)為眷屬,算是邊氏夫人,木已成舟。便是聚九州鐵鑄成大錯,如今事過境遷,我也無須后悔,而且后悔有什么用?以前的事,總要努力忘個干凈。只是日后茫茫歲月,真該做個打算。這樣枯燥的生活,度到何時為止?
白萍想到這里,只覺心中空虛虛的,無著無落,似乎需要一件什么東西填補(bǔ)進(jìn)去。忽而詫異起來,暗想近一年來自己除了神經(jīng)麻木以外,毫不做絲毫遐想,也沒有任何希望,怎今日忽然自傷孤獨,心頭也不安靜了?這一霎的情形。似乎以先曾經(jīng)歷過一次,卻思想不起是在何時。便扶頭潛思了半晌,猛然憶起,在三年前,自己初見芷華的時候,心神的紛亂也和現(xiàn)在一樣。不過那時是對芷華生了愛情,憧憬著向她求愛,所以精神失了常態(tài)?,F(xiàn)在情形絕非當(dāng)日,怎會心神又生了變態(tài)呢?這是什么原故啊?想著忽然轉(zhuǎn)眼瞧見睡臥著的淑敏,一陣心弦顫動,不覺暗自吃驚,略微悟到自己現(xiàn)在的心靈已不似一年來的茫茫漠漠,而像游絲般飄漾著,不自覺地竟有所歸著。而所歸著的地方,便是淑敏的身上了。但自己又生了詫異之念,和淑敏的遇合。僅于職業(yè)上的接觸。偶然有些友誼酬酢,日期也很少。她對自己更沒什么愛情的表示,自己怎會發(fā)生這樣念頭呢?便是自己無意中受了她的誘惑,少女身上都有一種夭然的力量,不必她有心來引誘我,我也許自起愛心??墒沁@愛心又起于何時呢?白萍苦苦向回下追想,卻只想不起幾時對她生心。不過現(xiàn)在卻無可諱言,的的確確是發(fā)生愛情了,這是自己一面。至于她對自己如何,倒很難揣測。我和她只做了幾日朋友,便發(fā)生軌外的念頭,在道理上說實是可丑的事,并且我若向她求愛,更足以證實公司眾人的謠言。她或者因此而認(rèn)謠言有一半是真,誤會我從早先就不安好心,那便加倍無趣了。再說看她的情形,雖然很為關(guān)切,不過她只知道我是影片公司經(jīng)理林海風(fēng)。她若發(fā)覺我是芷華的故夫林白萍,那時感情上不知要發(fā)生何等變化。我要是決心將她作個長久伴侶,當(dāng)然不許欺詐。必得在求愛之前先說明以前種種經(jīng)過??峙抡f明了便算絕交,更不必想什么求愛。由此看來,真是阻礙重重,艱難萬狀,不如強(qiáng)自忍禁,仍去度個人的孤獨生活吧。對淑敏仍保存普通交誼,不要有什么奢望了。想著不覺心中熱度漸漸落到冰點,便立起來在河邊來回踱著。
過了一會,月亮已升到中天,清光直照下來。淑敏和祁玲都浸在如水月光之中,分外添了一種妙態(tài)。白萍自知感情一發(fā)難過,惟有把眼光避著淑敏不看,落個眼不見心不煩,以求精神寧靜。但是終抑制不得,眼睛不由自主,時常轉(zhuǎn)射到淑敏身上,便覺又沉迷了。及至猛然覺悟,忙閉上眼,或是走遠(yuǎn)些躲開。但不久工夫,又要恢復(fù)原狀。白萍處在這難忍的境地,又不能自行偷走,真是十分受罪。眼看已過了十一點鐘,白萍再悄然坐下,忽聽淑敏“哼”了一聲,接著說了一句話。因為聲帶被酒熱炙得干燥,失去嬌脆的原音,白萍竟沒聽得清楚。忙過去看時,見淑敏好似醒了,惺忪雙眼,似開似閉,一只手撫著朱唇,低聲叫道:“渴渴,茶來。”白萍知道酒后喉枯,忙拿起幾上的半杯檸檬水遞過去。淑敏朦朧中且不接杯子,只把手兒握住白萍的腕拉到嘴邊,然后微探玉頸去吸杯中的水。那一種睡后嬌態(tài),十分動人憐惜。白萍看著,雖在這河邊樹下,直疑在香閨之內(nèi),錦帳之中,那一片好月清光,也似變成華燈的膩影,不禁將方才的忍耐性倏而消失,忽又心旌搖搖起來。
淑敏把水吸到口里,先漱了漱,便自吐在地下,才重行飲干,便松了手,欠伸著柳腰,打個阿欠叫道:“祁姐,謝謝你。”白萍恰在這時因恐半杯水不足供她解渴,忙又問道:“張小姐,你還要喝么?”白萍和淑敏同時開口說話,也同時各自把對方的話聽入耳里。白萍聽了淑敏的話,立刻明白淑敏誤將自己當(dāng)作了祁玲。淑敏聽了白萍的話,也立刻明白眼前伺侯自己的不是祁玲,而是林海風(fēng)。
白萍尚不怎樣,淑敏卻張開妙目,看看白萍,倏而把頭低下,方才褪去的酒紅重又烘上頰邊,把臉兒變成桃花色。真是嬌滴滴越顯紅白。白萍才知道她是羞了,只可仍很安靜地重問了一句道:“你再喝一杯涼的好么?”淑敏原為朦朧中握了白萍的手,不好意思,及至一陣羞澀過去,便又恢復(fù)大方的態(tài)度,盈盈立起道:“謝謝,不喝了。我怎會醉得這樣?”白萍道:“這也算不得醉。”淑敏微笑道:“很夠樣了。一個女子吃醉,睡在中央公園,恐怕不大……。”說著轉(zhuǎn)眼看見祁玲,還自香夢沉酣,便“格”地笑出聲道:“豈止一個,居然無獨有偶呢,林先生不要笑話,今天可麻煩了您。”白萍道:“您何必客氣,現(xiàn)在還頭暈么?”淑敏道:“好了。”說著向四外一望,愣然道:“咦,怎人們只剩下幾個,都散盡了?”低頭看看腕上的表,叫道:“可不得了,十一點鐘了,快把祁姐喚醒,我們回去吧。”白萍道:“且由她睡一會見,并不算晚。你莫看這河邊上已沒有多少人,前面來今雨軒定還熱鬧著呢。”
淑敏看了白萍一眼,悄不聲地過去,輕輕推著祁玲的肩際,低喚了兩聲。祁玲玉體微動,口里含含糊糊地哼著道:“等……,等……,天還沒亮……,再……。”說著又自睡了。淑敏笑起來道:“她還覺著是早晨呢,這是什么樣子!看起來酒真吃不得。”白萍道:“不要驚醒她吧,好在今夜不甚涼,就請她多睡一會兒沒甚要緊。”淑敏望著白萍道:“她盡自不醒,怎能久勞您陪著?您是忙人,要不您先請吧,我和她在這好了。”白萍道:“我也沒事,樂得在這兒多涼爽昵。”
淑敏無語,拿起幾個瓜子兒吃著,在河邊來回散踱。白萍看她有些意緒無聊,不知怎的心中一動,不自主口中就說出話來道:“張小姐,你要我陪著散散步么?”淑敏聽了,略一沉吟,就答道:“走走也好,可不要太遠(yuǎn)。萬一祁姐醒了,看見跟前沒了人,還許疑惑我們拋下她跑了呢。”
白萍把話說出時便覺忐忑,其實男子要陪女友散步并沒什么,白萍卻似覺到散步中還蘊著神秘,怕被淑敏拒絕,想不到淑敏居然應(yīng)允。當(dāng)時便立起道:“好,我們到前面石坊那邊兒去兜個彎子就回來。”說完見淑敏已走出幾步,白萍忙跟上去。兩人并肩而行,左右只相隔數(shù)寸,卻都不說話,眼光全向前看,腳下也越放越快,好似專為散步而散步。白萍的心隨著腳步移動跳起來,淑敏似乎覺著芳心中更有無限不寧,惟有加快了腳下革履的橐橐聲,才使心神稍得安穩(wěn)。兩人這樣賽跑似地走過前面一叢茶座之前,許多很安閑的乘涼之客,見有一對少年男女并肩走過,把目光向他們注視。淑敏臉上又覺烘熱,心想旁人不要錯認(rèn)我們是情侶吧,因而不敢左右顧盼。但不自覺她在忸怩中參雜了驕傲,好似覺得便是旁人錯認(rèn)作情侶,和自己同行的人也很值得他們羨慕,并不算辱沒自己。白萍卻是茫然無所思念,只在心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得意。
他倆都走得很快,須臾便離開人群,轉(zhuǎn)入清寂的區(qū)域。漸漸走到一帶回廊之后,零散著幾處小山石,點綴著數(shù)株花樹,離燈火明燦處稍遠(yuǎn),那月色分外顯著皎潔。淑敏才轉(zhuǎn)過回廊,月光已迎頭射到她身上。月光若真似水時,直是劈而潑來,把她浴在光中了。淑敏喜得拍手叫道:“真好真好,這是多么好的景色,可惜我枉是中央公園的老游客,竟不知此處有這樣仙境。”白萍也覺一陣心曠神怡,而且明月當(dāng)天,美人在側(cè),是何等動人的圖畫,感情上立刻起了變化,心內(nèi)越覺發(fā)熱,而身體卻悚然在寒,便道:“這仙境并不是你不知道,不過這境固然常在,可是仙字卻不常有。譬如白天走到這里,不過是一帶回廊,幾叢花石,有什么意思?現(xiàn)在只為有月色點綴,就把皎潔的太空搬到眼前,和這花石生了連帶關(guān)系,叫我們感到大自然的美麗??梢娫蹅兛闯龅南删车南勺?,完全是出于天上,而并不在人間。假如咱們明天晝里再來,哪還有仙的遺跡可尋呢?”
淑敏仰首望月,玉面突然莊嚴(yán)起來,好似因白萍的話而生了感觸,半晌才道:“是啊,您的話很有意味。這種妙景原是由種種的機(jī)會造成,并不能常在,莫說明天,就是以后千年百歲的夜間,或者有月時而值陰雨,或是晴明時而值月晦,不定要再過若干時方能再見這樣一回好天良月。再說便是再見,也未必完全和今天一樣啊。”淑敏說到這里,略停了停。
白萍的幽思也正裝滿了腹懷,覺得要做起什么新詩來,定可以洋洋灑灑的寫盡幾十張紙,便接著發(fā)揮道:“便是完全和今天一樣,也未必有今天的人來賞啊。說起來,張小姐你是閨閣中的人,沒經(jīng)過悲歡離合,還不致受這月光的凌虐。像我這經(jīng)歷較多的人,真有時禁不住這月光相照。譬如前三年,曾在上??丛?,今年便在北平看了北平的月,自然仍是上海那一個,但是看的地方不同了,再過三年,我該看哪個地方的月,連我自己也不敢預(yù)定。再如前三年,我看月的時節(jié)是同著一位好友,則今年今日,月也依然,我是和張小姐你同看,我那位朋友當(dāng)然也和另一個人同看。到明年今日,看月的伴侶想來又要變幻。這種人事無常,已是不堪回首。再想到歲月易逝,更叫人百感蒼茫了。”白萍說著,不自知地眼眶中都注了淚珠。他這些話,并不是專對淑敏發(fā)揮,便是沒有淑敏在旁,他或者也會仰面朝天,喃喃默語一陣,所以說得到了原題之外,不在情理之中。但是淑敏倒聽得字字入耳,沉靜不聲,仿佛隨著白萍感慨。
不過白萍說到看月伴侶的話,淑敏突然把纖手撫著酥胸,對著假山出神。遲了一會,忽笑道:“我失敬,林先生竟是個詩人,多……。”說到“多”字,又自咽住,倒拿出手帕去拂石階上的浮塵。白萍聽她的語氣,知道她要說多情善感那一句,說出“多”字,才覺到底下的“情”字不大莊重,所以停住不言,就覺自己的心弦,被她這種情致,觸撥得搖搖欲動。又見淑敏已坐到石階上,便道:“這石頭上不涼么?”淑敏仰面微笑道:“不涼。我叫您這一說,倒覺出今天的月很可珍重,要盡興賞一會兒咧。您要覺得累,何妨也坐在這里。”說著就把手帕鋪在身旁二尺外的地方,招手道:“您請坐。”
白萍心中突然一陣發(fā)熱,雖然知道和美人并肩賞月是一種難得的艷福,但又自恐懼,覺得此際感情已有了不可遏制的暗覺,周身的血都在沸著,距離遠(yuǎn)些,還容易自己克制,若是并肩偎倚,很容易使感情壓過了理智,很容易發(fā)生連自己也無法預(yù)知的危險。當(dāng)下屏著氣鞠躬道:“您請坐吧,我立著很好。”說著就把雙手插入褲袋內(nèi),外面裝作蕭閑,向遠(yuǎn)處慢慢踱去。
走出到五十步之外,有一顆很大的蓉花樹,在月下蓊然峙立,枝葉扶疏。白萍走入樹下,便沒入黑影之中。方才立住,輕輕地吹唇作響,茫然地獨立了半晌。無意中回頭向來處一看,不覺眼中生纈,心底如迷。只見月色通明中,遙遙地望見一個仙女般的淑敏,那淑敏在常時看著,也只是個美麗女郎而已,這時卻絕非美麗二字所能形容十一,她坐在石階之上,嬌軀微斜,香肩雙禪。手兒在腦后交叉,支者粉頸,露出藕一樣的玉臂,揚著臉兒,妙目直注太空,好似已神游天外,仿佛把月光作紙,襯托出一幅天際仙人的莊嚴(yán)寶相。而且她的素白玉面受著月色,似乎也反映生光,變作一團(tuán)珠光寶氣。但是圍著她的面部輪廓之外,倒好像較為陰暗,稍遠(yuǎn)便皎然有光,真是恰合古人“香霧云鬢,清輝玉臂”那兩句詩。
白萍看著,倏地又起了美感,暗自驚異自己和淑敏認(rèn)識已有幾月,素常只覺得她美,今日才知道她竟美到這步田地,豈不令人愛而忘死。又自想道,胡說,只一個愛字包括得盡么?這一剎那間,我應(yīng)該把所有的好多訶來頌贊她也頌贊不盡。我應(yīng)該向她膜拜叩頭,也發(fā)抒不盡此際的感情。
白萍這樣胡思亂想,直似有些神經(jīng)錯亂,一會兒覺得飄飄然,如在天上,一會兒覺得栩栩然,如入夢審。忽而明白,此際感情已升到最高的一瞥工夫,大約所謂“煙里波士純”就是這種境界。但是感情在最高處不能久持,白萍的心靈倏而從空虛中又落到現(xiàn)實之下,眼看遠(yuǎn)遠(yuǎn)已然大變,方才雖自知對她生了愛,不過尚能自如,此際卻是一刻也不能再忍。若回到她面前,情感必要勃發(fā),或者暗中有魔鬼催著自己向她作什么表示,那情形豈不令人慷懼。想著便似癱了般呆立不動,眼光只向前凝注。
稍遲半霎,淑敏又在腦后的雙臂忽然舉起,伸了個懶腰,復(fù)又慢慢落下,撫著頰際,胸部略一起伏,似乎微吁了一聲,接著櫻口稍作張合,又似乎淺吟低唱。白萍心中又一陣跳動,暗想她這樣子一定也是情緒振發(fā)到了極高點,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觸,不過她是受激刺于大自然的美麗,自己卻是受激刺于大自然中的美麗的她罷了又想到此際真是畢生最可紀(jì)念的好時光,雖不知她在現(xiàn)時是否意中有我,過后是否還能不忘此際的我,但自己卻覺著有生以來在生活的痕跡中,惟以此際劃得最深,便是以前和芷華深憐蜜愛,那不過在閨闥之中,僅感覺出男女之愛今天和淑敏雖然是初次發(fā)生片面的愛情,卻不自知的超過了男女,而覺得把愛散漫在大自然中,直忘了身在中央公園,身在紅塵世上,仿佛已和淑敏攜手,飛騰到青天碧海之聞,浴在明蟾清光之內(nèi)。
心里的空茫,不知是喜是憂。身體的飄浮,不知是真是夢,這種情形白萍向所未經(jīng),所以發(fā)生第二次癡想正在這時,忽見淑敏偶一低頭,似乎把外越的精神收斂,她用手?jǐn)n攏鬢發(fā),又向身旁一看,忽然一怔,好像才發(fā)覺身旁少了一個人,接著用妙目向四外尋覓。白萍在樹陰影中,自然不能看見,她便輕輕叫道:“林先生,林先生。”叫著已盈盈立起。白萍聽她相喚,忙應(yīng)了一聲,走離樹下。淑敏看見白萍瞥然出現(xiàn)在月影下,就向前走著迎來道:“林先生,你作什么了?”白萍也迎著她走,在假山石旁相遇。白萍再看淑敏,覺得方才自己所未能覺察的她那霧鬟風(fēng)發(fā)的妙態(tài),此時才完全呈現(xiàn)?;蛘呤切睦碜饔?,她好象另外換了一種風(fēng)致。
淑敏見白萍注目相視,又赧然低了頭。白萍自覺失禮,忙道:“我見您對月出神,不敢驚動,所以隨便走走。”淑敏抬頭笑道:“我并不是出神,只看著月光就仿佛……,我自己也說不出來,倒累您自己悶了半天,十分對不起。”白萍道:“您又客氣,本來這樣好月,能得您來鑒賞,真是難得的韻事,我若稍有驚擾,豈不是大熊風(fēng)景。再說看著您來賞月,這種人月雙清的景致也很是眼福不淺呢。”淑敏聽了,半晌沒有抬頭,忽然叫道:“壞了,只顧咱們……,祁姐怕要醒了,快回去瞧她吧。”說著轉(zhuǎn)身便要移步。
白萍暗想自己感情實在無法抑制了,此時隨她見了祁玲便算失了和她深談的機(jī)會,而自己起碼的希望也要乘今日同她立下個友誼的基礎(chǔ),倘此時輕輕放過,恐怕自己回去絕不能寧貽。那宗苦況,很難忍受。為今之計只有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向她說幾句傾心吐慷,便是她不作表示,也可使她知道我對她是怎樣傾慕,總比自己動心忍性、苦思悶想的好。想著便隨著淑敏一面緩行,一面預(yù)備說話。但是心里亂跳,意念交紛,上下嘴唇只管張合,卻發(fā)不出聲音??珊迗@中地方太小,路程過短,霎時已行過來路之半。白萍知道不能再忍了,忽然急出一句話道:“張小姐……。”淑敏聞言回顧,揚著頭兒等他說話。白萍急得口不擇言,猛然接著道:“我……,我很欽佩你……。”淑敏目光一凝,似乎向白萍愕視,倏又回過頭去。
白萍話端既開,心里倒稍穩(wěn)定,覺得鐵匠必須在鐵燒紅時立刻加以錘冶,過了時候,到鐵涼了便須重費一回事。此際已是鐵紅了的時候,應(yīng)該乘機(jī)說出要說的話。當(dāng)時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勇氣,居然滔滔地道:“張小姐,您知道我是怎樣欽佩你,從第一次見面就看著您的人格高尚……。絕不是尋常的女子,很希望和您做個朋友,不知道小姐能許我高攀么?”白萍說到這里,心里忽然納悶,方才覺得急待傾吐的話似有萬萬千千,而且預(yù)念話不說出則已,若說出來,必然款款深深,懇懇切切,必能感動她的芳心。哪知此際說了出來,竟只這樣平淡無奇的幾句,欲待補(bǔ)充,卻覺得除此以外,都是越理出題之言,怕要唐突了她,反為不妙。惟有及此而止,靜候她的回答。或者能得機(jī)尋隙,作更進(jìn)一步的深談。
不想淑敏在白萍說完以后,竟不作答復(fù),只低著頭兒,仍向前走。白萍不能再說,惟有腳下不自主地隨她移動。
這時二人正背著明月而行,月光既然在后,人影自然在前,兩人都瞧著自己地下的影兒前進(jìn)。白萍暗自失望,懊悔不該多此一舉。倘惹她害羞不快,因此斷了交往,豈不永鑄大錯,希望都空!便垂頭喪氣地跟著,已不盼她回答。
又走了幾步,白萍忽覺眼前一陣歷亂,連忙看淑敏時,見她很快地向左轉(zhuǎn)去。還以為她要穿著樹林草地過去,哪知淑敏走到草地上,猛然把嬌軀低了數(shù)寸,如冰雪般的清水臉兒倏又映在月光之中。原來草地之上有一張供游人休息的長椅,淑敏過去坐下了。這一下很出白萍意外,因為此處已離河邊不遠(yuǎn),淑敏便是因勞乏而急于休息,也未必不能再行幾步,回祁玲那邊的原座,怎就中道而止?白萍立刻明白,自己的希望并未盡絕,便也立在路旁不動。淑敏坐在椅上,眼望著地下的草,低叫道:“林先生,您來。”白萍走上兩步,望著她的臉兒已潔白如紙,香肩和胸部都在微微起伏。正待說話,淑敏已悄然道:“林先生,現(xiàn)在咱們不已是朋友了么?您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白萍真想不到她有此一問,便吃吃地答道:“小姐……,我知道……,因為我太佩服小姐……,現(xiàn)在這種友誼太尋常……,我想……,希望能做小姐一個……稍為不尋常……親近的朋友……。”淑敏沒等白萍說完,已儼然笑道:“我很感激林先生的盛意,我對于林先生的品行學(xué)問,也很佩服,也很希望和林先生作個朋友……”說著自笑道:“我又忘記了,林先生是我的老師呢,怎能……。”白萍忙道:“您何必說那個,叫我慚愧。”淑敏溜著秋水般的眼波望了白萍一眼,道:“本來做個好感情的朋友是我很愿意的,不過,唉我真怕……,怕公司里那群野人順口亂造謠言。就像上回,我和林先生還只是尋常交際呢,他們就說……。”淑敏說著,臉上又生了一層薄暈,裝著理鬢,把玉手遮住羞容。半晌才接著道:“就是現(xiàn)在這會兒,要被他們看見,更不定造出什么難聽的呢。”
白萍看她說話的情景,知道她對自己必是久已芳心傾注,或者和自己愛慕她的程度不差往來,她若對自己無心,絕沒有這樣的言語。她既表明是恐懼流畝,意中便是默允,想著不禁起了無窮希望。再看著她那少女的嬌羞意致,委婉言詞,引得一片愛心再也無可按捺,膽量也隨著情感而澎漲,就坐在她身旁道:“本來社會上的人都是這樣目光如豆,遇事大驚小怪,最好不理他們。若因為流言失去咱們的交際自由,未免怯弱,而且也值不得。”淑敏抿著嘴笑道。“什么目光如豆,這群人簡直是嫉妒。從我一進(jìn)公司,就不斷有混賬的人或是當(dāng)面,或是寫信,竭力追求,都被我拒絕了,所以他們惱了,才報仇造謠。想不到把你林先生也拉進(jìn)去,倒是你為我受了無妄之災(zāi),覺著很對不起你呢。因為這個我很掃興,上次若不是祁姐相勸,早退出公司了。”白萍道:“小姐為了藝術(shù),為了公司的前途,為了我們的友誼萬萬不可消極。”淑敏笑道:“現(xiàn)在不勞你挽留,我若消極早就脫離貴處了。說句實話,我現(xiàn)在很后悔,當(dāng)初只為一時高興,也是欣慕虛榮,要得個明星頭銜,出出風(fēng)頭,哪知生了許多羅嗦、許多煩惱。我向來作事不愿半途而廢,才忍耐著……”說著似乎猛然想起一事,立刻把話鋒轉(zhuǎn)入別題,注視著白萍,問道:“林先生,我要問你,上次公司規(guī)定第一次拍攝您做的劇本‘紅杏出墻’,劇本已發(fā)給我,已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真佩服得很。不過聽說要我扮那女主角盂慧文,這一節(jié)恐怕我絕對不能勝任。”
白萍正自心神不定,暗想我是向她請求友誼,她既然為我在此小留怎又轉(zhuǎn)入閑文,說起這不急之務(wù),萬一祁玲醒了尋來,豈不功虧一簣,當(dāng)時便簡截答道:“我這個劇本。主角只有小姐最為適宜,預(yù)料定做到好處。您若推辭,恐怕牽動全局,不特劇本因而作廢,連公司前途也要暗淡許多。這一節(jié)請您務(wù)必勉為其難。”淑敏悄然笑道:“您不必太捧我吧,留神今日捧得高,將來跌得重。那么,我再問您一句,男主角規(guī)定了沒有?”白萍正沉吟未答,淑敏道:“我要在事先聲明一下,要是把公司里那群滑頭不規(guī)矩的人派作男主角,我可不能和他們配搭,那時不要怪我臨時辭職。”白萍道:“這一節(jié)我們正在躊躇,不過您可以放心,在公司這般演員中絕沒人夠主角資格。”淑敏道:“哦,開攝的日子快到,如今連主角還沒有,那怎么辦呢?我看劇本中越素澄卞鐘靈兩角都極重要,難道連一個都未定么?”白萍暗想:這兩角固然重要,但她意中所謂的重要,定不是就劇情而言,是因為這兩角和她是正式配搭,有極多接觸,所以認(rèn)為重要而特別注意??此囊馑?,對于孟慧文一角似已默許擔(dān)任。但這兩個男角,一是她劇中的本夫,一是情夫。若不能得她同意,恐怕因此變卦也未可知,便答道:“我們打算請高先生兼充演員,卞鐘靈一角就由他擔(dān)任。”淑敏聽了,面上毫無表情地答道:“那也不錯,只是高先生稍沉靜些,個性似略不合,不過也可以將就。至于越素澄……。”說著,就向白萍微奠。白萍才說出一句道:“這個問題很是煩難。”淑敏已沖口說出道。“據(jù)我看,您擔(dān)任最合格,因為……。”說到這里,不知怎的,忽然紅了臉,底下的理由再也說不出,只別轉(zhuǎn)頭去看隨風(fēng)搖月的樹影。
這時白萍聽她說出這意外的表示,雖然表面論的是正事,然而內(nèi)中蘊著無限深情,不覺倏地從脊骨生出一陣涼氣,接著通身的血都沸熱起來,因而方寸大亂,被感情把理智壓迫得熱伏不見,更顧不得思索方才向她請求友誼,她還多方顧忌,如今怎會突然改變心情,要自己做她的劇中丈夫,在大庭廣眾間,摹愛描情,耳鬢廝磨?難道就不怕人言藉藉了么?當(dāng)時就向她身邊湊近了些。雖然心里亂跳,但表面更喬為鎮(zhèn)靜,軟著聲音道:“小姐這樣……好意,我真感激,您真不討厭我么?”淑敏把手撫著胸前,半晌才回顧笑道:“我不懂什么是討厭。”說著無意中香肩向后微移,白萍的鼻端幾乎觸著她的秀發(fā),只聞著陣陣柔香,和一種女子身上特有的美妙氣味,直沖入鼻觀,沁入腦府,不覺心靈又已麻醉,想了想不知說什么話最為適宜。沉了一會,倒不知怎的竟文縐縐地說起昆曲小生式的話來道:“我真不知什么福分,居然蒙小姐許我親近。不特是我的意外幸福,也是公司運氣??墒?hellip;…,小姐……,小姐……。”淑敏回頭笑道:“您說什么,不鬧這些客套吧。”白萍吃吃地道:“可是小姐在拍片時許我親近,我……,我方才請求的友誼,也希望您給我一個答復(fù)。”淑敏背著臉笑了一聲,道:“林先生,你傻了。”
白萍聽到這“傻”字,立刻聰明起來,暗想自己今天因為何故,頭腦昏到這樣?她既特約我作劇中夫婦,便是把肌膚之親都許了我,我怎還膠滯在這空虛無當(dāng)?shù)挠颜x兩字,豈不可笑?想到這里,更覺淑敏對自己處處表示有心。雖然大家都是含情不露,但是著力的意思都是由她先表示出來。在這種情形之下,自己若再只管退縮,豈不辜負(fù)她的盛意?當(dāng)時又看著天上月漸西斜,從樹梢映到她的費上,枝葉扶疏,似在她衣上印了許多花朵。從后面看,她那蝤蠐粉頭,得著月光照映,更與秀發(fā)合成黑白分明,其美無度。
對著美人,白萍動著情心,已是再難忍禁。而且又想到她留戀不動,定是等待自己有所表示。事勢所迫,再怔著便是呆子了,何況淑敏沉默中的時時轉(zhuǎn)動,更似暗示等候得不耐煩,而希望他早些發(fā)言。白萍伸直了腰,暗喘了一口氣,正想開口,恰在這時,淑敏輕輕把嬌軀一扭,似乎要站起身,纖手在椅上一按。白萍怕她要走,立刻精神發(fā)越。因為淑敏的手,無意觸到白萍腕上。白萍通身似乎生了電氣。藉電力的驅(qū)使,不自主地一翻腕子,悄悄地把淑敏的手握住。淑敏覺得,斗然香肩一聳,要把手縮回,但已嬌怯無力。白萍雖并未緊握,可是她竟奪不出去了。白萍握住她的手,聯(lián)帶使口部也隨而敏捷,又彎腰湊到她面前。低聲道:“小姐,我不該這樣交淺言深,可是我怎樣愛慕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說謊,在今日以前,我心里對小姐只保存著友誼,但是方才看你在月光下的一會兒工夫,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簡直不能自制,靈魂已飛到你的身邊,不能再屬于我了,我真不能說出所以然,但是我知道,現(xiàn)在已變成小姐的奴隸。小姐,我求你給我一些安慰。小姐,我不能等到明天…。”說著停住,但另一只手已撫到淑敏的肩上。
淑敏這時已羞得俯首至臆,把腰兒連動了幾下,好似把白萍的手當(dāng)做了蟲豸,可以抖動而落。不過白萍的手,并不是蟲豸,握得更緊,撫得更熱。淑敏低著頭說話,聲音微顫道:“林先生你太……鹵莽……,豈有此理,別忘了我們僅止是新朋友的范圍。”白萍道:“我自己知道錯誤,請小姐原諒。我實在不能再忍耐。小姐你也知道,我不是沒道理的人,今天實在出于意外。我向來不迷信,然而今天幾乎認(rèn)是前生緣分,你在獨自望月的時候,我的靈魂已從大自然的懷抱里遞到你的懷抱了。可憐我自知這是無理,只是顧不得了。”
淑敏忽然抬起頭來,面容已改成幽靜,倒大大方方向白萍平視著,輕輕把肩兒一歪,躲開了白萍的擁抱,從容說道:“林先生見愛,我很感激,只是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所在。你要我安慰你,在友誼上我本該這樣,不過還有一樣,請你深思,不要太動感情。以咱們見面的時日,交際的次數(shù),雙方感情的蘊蓄和互相認(rèn)識的程度種種方面想來,林先生你在道理上能有什么樣的要求呢?”說完便在面上微露出一絲笑意,好似把一個極難解析的難題列在白萍面前,靜看他如何答復(fù)。又好似孩童向長輩索要食物,長輩卻給了個硬殼的核桃,明明告訴他,里面的東西很溫軟好吃,而且可以隨便吃,但要看他怎樣把核桃殼兒剝開,或是砸破,藉此試試他的膽力和聰明。
不過白萍聞聽她這幾句話,真覺出于意外,直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只于冷水中還帶些溫氣。因為她這幾句話比直接拒絕還加鋒利有刺,僅于不似直接拒絕那樣冷酷,使人絕望。她言中最厲害處就在避開正面,卻來旁敲側(cè)擊。她自己不作表小,倒問白萍有什么要求??墒窍劝央p方的種種程度,述說一下,無異于暗下警告,叫白萍不要生過度之思,作非分之想。白萍才突而心地清明,想著本來和她只有主客的關(guān)系、師生的名分,便是拉到朋友之交也不過相識三四月。相處十幾天,這種情形之下,自己今天如此急進(jìn),豈不近于胡鬧,有似發(fā)瘋!而況意外發(fā)生不可遏抑的情感,只是自己的心事,怎能發(fā)露于外,對她這樣的淑敏,只覺靈魂已奔了她去,藏在她身旁陰影之中,自己這一邊只剩了一個軀殼,靈魂似乎不能自行重返軀殼,惟有使軀殼去就靈魂,這時還回到淑敏面前去吧。但是只這一會兒的工夫,事體鹵莽?譬如一個人看見不相識的女子,猛然發(fā)生美感,就跑去向女子混說些傾慕求愛的話,豈不是色情狂的變相?恐怕道德法律全不能允許。“不能自制”四個字怎能算可以自辯的理由?現(xiàn)在自己這事做得太不像話了,她問起我有什么要求,我原是要求友誼已竟是無聊的說話。友誼是漸進(jìn)的,談不到要求。而且在友誼范周內(nèi),就不許有我這種拉手偎抱的動作。若據(jù)我自己的心理,奉是要向她求愛,可是經(jīng)她數(shù)語點醒,在這絕無可能的現(xiàn)狀下,只為我-一時基于美感的色情狂發(fā)動,就向人家一個純潔的處女求愛,不特是污蔑她的人格,而且更喪失自己的道德。方才并沒吃醉,怎會作出這等不堪的舉動呢?如今她真是穩(wěn)健有識的女子,居然不惱,只用很委宛的話來反誥,簡直便是和善的質(zhì)問。自己這時既已醒悟,可該怎樣回答人家呢?白萍愧悔之下,立刻低下頭,只覺淑敏在身旁似變成一個火爐,把自己烘得發(fā)熱。呼吸也漸次不勻,彎得脖頸發(fā)粗,只躊躇著無法答復(fù)。求友求愛,兩語都不像一句。說出來枉討沒趣。
正在這時,淑敏又催問道:“林先生,您說啊!您是很磊落的人,咱們這又是極光明的事,怎倒沉吟起來?”白萍突然嘆息一聲,很懇切地道:“張小姐,我已知道錯誤,請您不必再逼問我……。”淑敏詫異道:“咦,林先生,這是什么意思,您還沒說出有何要求,怎又忽然認(rèn)起錯來?”白萍被她問得一陣心亂如麻,沒有猶豫時間再做枝詞,只得實說道:“張小姐,我直說了,您務(wù)必要原諒,不可見罪。我方才實在因為見了您在月下的仙姿,生了不可言說的愛情,一時心神無主,只覺著若不立刻對您表示出我的癡心,好像連今夜也不能再活下去,才忘了唐突,對小姐失禮越分。不過當(dāng)時自己不覺,直到方才小姐問我該有什么要求,我忽然明白,一切都根本錯了……。”白萍說著,緩了口氣。淑敏的面色又漸由慘白轉(zhuǎn)成羞紅,也喘著長氣低聲問道:“你……,你錯什么?”白萍道:“我實在是被感情支配,失了理智,這時我才覺悟。唉,您問我的要求,友誼用不著要求,至于我癡心忘想要求的,我又哪配要求呢。小姐,希望你把我方才的言語動作一律忘卻,或者當(dāng)作我是醉后不由衷的胡鬧也好,萬不要因此而鄙視我,無論叫我怎樣認(rèn)罪,都很情愿。”白萍說著更覺愧悔的心隨著勃發(fā),幾乎不敢再看淑敏的臉。
這時白萍忽又覺得身體起了一陣微顫,但這微顫的來源并不發(fā)于本身,由神經(jīng)上的感觸,知道是淑敏手兒作顫,因而波及自己腕部,傳到全身。才猛的想起,自己枉說了半天懺悔言詞,但還不自知地握著她的手沒松開,依然在無禮行動中,豈非言行不符!便把手慢慢退卻,想要縮回。哪知竟縮不回來咧。原來淑敏的纖纖玉指竟將白萍的掌兒勾住。白萍才向回縮,她勾得突然加緊,而且她手心正貼在白萍的手背,從緊握處發(fā)出一種軟性的奇熱。白萍手縮了兩縮,才覺到她是故意不放,暗自詫異她方才說的一篇話,好像八月的天氣,雖然不冷,卻是暗寒,使我慷然清醒,自知錯誤。方向她告罪,怎她又拉著我不放呢?莫非我把她的意思領(lǐng)會錯了?難道我是庸人自擾,枉作張皇?她業(yè)已芳心可可了么?
想到這里,心中正有些黍谷春回,忽覺手上又起了變化,以前自己的手是被她握著一面,此際卻又有柔軟的肌肉觸到手的另一面,而且頻頻摩挈移動。知道她是用兩只手來揉搓著。這一下,白萍的心幾乎跳到喉嚨以外,說不出是驚是喜,不自主地猛一抬頭,立刻見淑敏的臉兒雖在如銀的淡月下也不能掩其嫣紅,兩目微作朦朧之態(tài),從睫毛中穿射出一種異樣的光,瞧著自己,媚得好似不是她原來的眼,編貝般的玉齒,咬著朱唇,卻直著柳腰,酥胸稍側(cè)。似乎正要喘一口長氣。
白萍一見這種情形,倏地想起在三年前和芷華求婚時,芷華聞言以后,也差不多是這個情致,大約少女情動到深處,便是如此模樣。現(xiàn)在對淑敏雖不是求婚,而且她的意趣也在轉(zhuǎn)變莫測,不能有什么遐想。但就經(jīng)驗上看來,她的感情確已動了,我方才的許多顧忌,實在迂腐。此時可真無須瞻前顧后,畏首畏尾,仍本著原意向她進(jìn)攻吧。就輕輕地把她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胸口上,開口道:“淑……,淑敏小姐……。”淑敏初見白萍抬頭看她,已自羞澀萬狀,既至被白萍把手拉過,又改口呼喚名字,更羞得閉了眼。白萍見她如此羞赧,心下更得了準(zhǔn)兒,因為愛情常識會告訴他,女子對于未生過愛念的人萬不害羞,羞得愈甚,無異于表示愛蘊得更深。于是忙把身兒一側(cè),下頦幾已挨到她的香肩,低語道:“淑敏,我又錯了,幾乎辜負(fù)了……,我真是意外地得了佳運……。”這句話還未說完,淑敏上身忽然一移,向旁離開。白萍一驚,以為又生了變化,哪知淑敏并非躲閃,卻是揚起那一只空著的手,從后面探過來,悄不聲地放在白萍腦后,用力向下一按。白萍立刻被按得低了頭,目光自然離開了淑敏的面部,接著就聽淑敏好似聲帶發(fā)生變態(tài),又好似喉嚨枯滿,聲音既澀且顫地道:“低下頭,不許看我。”白萍哼了一聲。淑敏又道:“我要……說……,你抬頭,我就走。”白萍情知她有面對面不好說出的話要情不自禁地說了,自己不看她便可減少羞澀。這種女此家的憨態(tài)癡想,真足叫人銷魂。這可到了緊要關(guān)頭,惟有盼她趕快說出,無論叫自己低頭閉目,當(dāng)然奉命惟謹(jǐn)。便是從此頭低得成了駝背,眼閉得成了盲人,也自不暇顧惜,便把頭直藏到懷里,用衣襟遮住,目也閉得極緊,道:“你說啊。”淑敏似乎微笑了一聲道:“林……。”只說了這一個字,底下又沒了聲音。半晌才又道:“林,還是你說好。”
白萍聽她這樣反復(fù),暗想女兒家心情真難捉摸,但她這次只喚自己一個林字,暗地把先生的稱呼取消了,可知是引而近之的暗示,很可以暢言無忌。不過此際還是給她一個反詰,一來算作對她的小小報復(fù),二來也比自己再討沒趣的好,便道:“淑……,我能說的,方才已說了,至于方才不敢說的,現(xiàn)在還是不敢說,請你不要故意叫我為難,就徑直把你的意思告訴我吧。”
淑敏又是半晌沒有聲息。白萍方要再開口催問,忽覺耳際被一種毛茸茸的物件,刺得微微作癢。接著又有一陣既暖且柔的氣噓到頸后,便知淑敏的頭兒已低下來,立刻聽淑敏在耳邊喚道:“林,”白萍忙應(yīng)了一聲,淑敏的頰兒已貼近他的發(fā)際,胸部的跳動,隱約可聞,低聲道:“林,你不必怕我,還是你說,方才我是故意窘你呢。你果然有什么要求,就是不合理的,我也不因此惱你,你快說吧。”白萍聽了,立覺有了把握,趁著情不自禁,便沖口而出道:“我……,我要向你求愛,你肯把愛給我么?”白萍一言未了,忽然有溫?zé)岬乃槁涞筋i上,而且身旁的淑敏,顫動得比前加甚。白萍忙道:“淑敏,你能給我么?”說完又覺淑敏的手,又從自己腦后縮回。
白萍覺得有異,更不顧守那不許抬頭之約,忙直起瞍看淑敏時,只見淑敏周身戰(zhàn)栗著,面色又轉(zhuǎn)成慘白,兩行清淚從妙目中溢出,掛在頰邊,被月光照得晶瑩如珠白萍驚詫之下,正要問她,哪知淑敏竟一側(cè)嬌軀,倒入白萍懷里。
白萍只覺體上和她接觸處,都酥然將近麻木,然而心里卻知道大局已定,便強(qiáng)制著顫動的心,伸手將她攬住,低問道:“敏,你是怎了?”淑敏忽把衣袖遮住眼際,像是拭淚,又似擋著臉兒,嘆息道:“唉,林,你該知道,我什么都和你一樣啊。你可不要因為現(xiàn)在的情形,瞧不起我,我不愿學(xué)尋常女子裝模作樣,實告訴你,我的心也不能再和你支持了,你向我要愛,唉,我的愛從早就給了你,不過你不知道啊。”
白萍聽到這里,立刻一縷柔魂,飄飄然離了軀殼,在空中飄了一轉(zhuǎn),才又回來,忙把她的手拉開,見淑敏玉面又轉(zhuǎn)為緋紅,雙目微闔。白萍忙把她攔腰抱起,扭著臉兒道:“敏,敏,我感激你,怎這樣見愛?”淑敏顫聲道:“這就是你所說的緣分那句話了。我的心里從來沒有過一個男子,自從到公司見了你,就像上帝把你的影子映到我的心里,一直幾個月,我都不能把你放下。更加著他們一造謠言,更給我添了一層莫名其妙的心境,一見你的面,我就心里亂跳,仿佛我是個賊,曾偷過你什么東西似的,那樣忐忑??墒遣灰娔阌窒?,見了又怕,一直苦了我許多日子。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時常獨自出神,仿佛有人暗里告訴我說:林先生也很想你呢。我因此好像覺得你一定在前途上等著我,所以我有好幾次要脫離公司,總象戀著什么,不肯真?zhèn)€脫離。你想,我一個閨秀,雖為好奇的心驅(qū)使,因而投身影界。但是既被人們誣造謠言,擔(dān)了不好聽的名譽,怎能再忍受下去?若不是為著你,我早就不辭而別,莫說祁姐的解勸沒用,就是公司怎樣挽留,也攔不住啊。林,我今天算把滿心的積情都傾吐了,想你絕不會對我輕視。林,你怎樣?”
白萍聽得已是蕩氣回腸,幾乎也要流淚,忙偎著她道:“淑,你說的話也就是我要說的話,你的情形也就是我的情形,我怎能輕視?有什么輕視的理由?愛情原是爽直坦白的,難道必得像世俗女子那樣假惺惺才算對么?”淑敏把身軀向下略縮,接著又一轉(zhuǎn)側(cè),就仰臥在白萍懷里,兩只水拎泠的眼睛,向上直視,似乎把目光掠過白萍的臉兒,而仰望高天朗月,口里也似對著太空發(fā)語,凄然道:“天啊,你這話是從心里說的么?但是我啊,今天才得了安慰。以后呢,誰敢想啊。”
白萍聽她言語,雖然不大明了,但覺得她是后悔,不該因一時感情沖動,把私衷盡行傾吐,怕自己因此誤解她—階浮蕩女子,日后對她輕視,忙道:“敏,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以為沒有忸怩作態(tài),就算低了你的閨閣身分么?那你的頭腦就太迂腐了。我對于你這樣至性流露,肝膽照人,真是十分佩服。而且覺得你對我這樣情形,拋句文說,是難得的紅顏青眼,應(yīng)該怎樣的知己感恩。便是在此時此刻,天上吹下罡風(fēng),地球翻了個兒,把你吹上火星,把我落到月球,永遠(yuǎn)不能相見,而我的魂靈也算隨你去了。只要我知覺不泯,就不會忘了你,忘了你今天的深情。敏啊,我敢大膽叫你一聲妹妹。妹妹啊,自今以后,你是否能屬于我,我固然還不敢希望,也不必顧慮??墒俏业男暮蜕?,從今天已算賣給你了。你買我的代價,就是你方才所說的使我沒齒不忘的話。我的心已完全顯露在你面前,只于不能掏出來給你看。妹妹你應(yīng)該能信任我吧。”
白萍說著話,那懇摯的態(tài)度,火熱的情緒,都由眸子和口齒上盡情流露。淑敏目承心受,直感激得意識茫然,身軀麻木,只侵著白萍微顫,清淚又從眼角向左右分流,僅能點著頭兒,表示情熨意貼,腸回心蕩,似乎有滿腔的話,此際暫時沒能力向外說了。白萍低頭看著,心頭充滿了得意后的凄惶,自己的下頦和她的額際相接至近。她那額兒被黑發(fā)襯得極自,而且自如羊脂玉上薄涂花似那樣的細(xì)膩娟潤。好似在這時候,單看著這樣美的額兒,未免辜負(fù),自己必須要有一些不負(fù)這額兒的動作,但他還未想起該怎樣動作時,他的下意識已默然地領(lǐng)導(dǎo)著他的唇兒,輕輕接到她的額上。
這一接,淑敏立刻覺得額上一陣溫?zé)?,這種熱傳到體中,竟迷迷地暈去。白萍也覺得唇邊一陣微涼,但這涼傳到體中,倒變成了奇熱,轟然沖入腦府,只覺身體怡怡地欲酥欲融,而到底軟得不能動了。
這樣過了一會,白萍才似悠然蘇醒,張目看時,只看見草地上的露珠兒映月生光,瑩然耀目,淑敏的一只玉足,穿著雪白的小鞋,伶伶仃仃地在月明中微斜著。再向上看,她的旗袍已因擁抱而都提上腰際,旗袍下襟微露著小褲叉的邊兒。那褲叉和絲襪中間露著兩寸粉白柔膩的腿來。白萍看著不知怎的,忽覺體上有一部突生高熱,生了猛烈的變動。在沉迷中的淑敏,好似覺得,忽然嬌呻吟了一聲,似乎要躲避什么,猛把身體向上一挺。白萍雖自知這是默然中的無禮舉動,但還攬住她的腰兒不肯放松,而且唇兒始終沒離開她的額際。她向上移動,于是白萍的唇兒,擦過她的鼻頭人中,而和她的櫻唇相接了。
到了這時候,淑敏好像沒有再向上挺的能力,居然適可而止,逗留不動。白萍想不到會因失禮觸犯,倒得以大餐櫻顆,就著意享受起來。
淑敏忽似從沉迷中醒轉(zhuǎn),猛然伸手抵住白萍的頷下。白萍立刻把腰一直,雙吻離開。淑敏翻身躲開白萍懷抱,立在地下,羞得不能抬頭。白萍因自己無形中輕薄了她,也覺慚愧,忙把態(tài)度改成正經(jīng),拉著她道:“妹妹以后地老天荒,我絕不能忘你,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樣。”淑敏把臉兒背著月光,輕嘆了一聲,道:“林,我很奇怪,今天第一次接近你,就……,唉我不說了,你總可以意會出來。我是被了你的誘惑,可是我不后悔。不過……。”說著又走近椅前,腿兒相觸,目光相接,道:“我還問你,現(xiàn)在你對于我是什么心意?”白萍想著道:“我對你……,不是言語能說出的啊。”淑敏道:“不能說,也要說。”白萍滿面現(xiàn)出精誠之色,道:“我自然……,對你感到深切的愛……戀……感激……。”淑敏搖頭道:“這不成,太廣泛了,別只說這普通套頭,使我聽著更心里空虛得沒有準(zhǔn)兒。這些什么戀愛感激幾個字,是任何人都會說的,對任何人都可以說的。我不敢賴你把這些沒勁的話敷衍我,可是你想這幾個字能教我得到安慰么?”
白萍聽到這里,覺得這真是個難題,不易解答。因為心中被感情充滿,實沒有余力去研析事理,修飾詞令,愛的程度有什么法子能用言語傳達(dá)出來,使對方澈底明白,不禁十分為難。左思右想,只覺心里的真情沒法用言語表現(xiàn),便是表現(xiàn),也不能妥恰盡意。淑敏又在旁不住口的催問,白萍更覺滿臉?biāo)苹鹧鏌肓业臒崆?,都要涌出喉嚨外,但是一到喉嚨,便似遇冷而凝,格格莫吐。自己窘迫極了,忽然靈機(jī)一動,用聰明的機(jī)器,很快的在腦中把熱情結(jié)晶成了一種意念,這意念是可以用言語演譯了,當(dāng)時便拉著淑敏的手道:“淑,我實在沒法說明自己的熱情,只覺我的人已屬于你。然而只怕你還嫌這話浮泛,我還有一部分意思,可以說出,只又更咱你嫌唐突,或者要惱……。”淑敏抖著白萍的手道:“你說,我不惱,我已經(jīng)……。”說著臉又一紅,那情形似乎要說我已經(jīng)受了你的偎抱,還嫌言語唐突么?但沒有說出口來。
白萍察顏觀色,心里有了把握,便又把一只手?jǐn)堉难鼉旱溃?ldquo;淑,我要說了。我知道,你是個純潔的處女,今天和我的遇合也就是第一次與男子接觸。然而你竟肯這樣把心給我,并不是你輕佻,實在是太重視我的緣故,這一層我該如何感激。而且咱們方才雖然只幾分鐘的擁抱,我對你的身體不算觸犯,但是你心靈上的處女貞操業(yè)已被我破壞。一個處女的心靈貞操,我認(rèn)為是世界最貴重的,你為我失去這最貴重的,我應(yīng)該用什么代價補(bǔ)償,我自己很知道,只有把我的心也給你啊。這兩節(jié)我能表示,其余關(guān)于你的容貌學(xué)問等等,倒不必提及了。因為我既然接受了你的厚愛,以后我生活的期間都應(yīng)該是補(bǔ)償你的歲月,即使你從明天起忽然身體殘廢了,容貌毀損了,學(xué)問減退了,性情改變了,但是無論如何我對你的愛情總和現(xiàn)在一樣,絕沒有變化,所以除了你的一顆心以外,我覺得什么都沒有注意的必要。淑,你了解我的意思么?”
淑敏聽著把瑩瑩的秋波凝注在白萍面上,似乎要透視到他的膚內(nèi),玉齒咬著朱唇,牙尖陷入唇內(nèi)很深,看樣子定很疼痛,但她毫不覺得,突然又吁了一口長氣道:“你這些話都是真的么?”白萍發(fā)出純摯之音道:“淑,你應(yīng)該信我。”淑敏兩眉一聳,又坐在他身旁道:“我信啊,林,我信你,不信你的話。噯,我這是什么話?多么矛盾,怎連話也不會說了?林,你聽,我實在信你,我把心里的思想和你說,你總也該信我。在見你以前,并沒和別的男子接觸。哦,不,不是這么說,男朋友也有,可是絕沒發(fā)生過感情。”白萍忙道:“我信,十分相信。方才我說破壞了你心靈上的處女貞操,就是這個意思。”淑敏點頭道:“我明白,因為你有這種意思,所以我更應(yīng)該表明心跡。一個女子,夠了年歲,我說句不害羞的話,只要明白了情字,就有了揣摩男子的心。我一向在學(xué)校里,見同學(xué)都竭力修飾容貌,便知道容貌是男子所注意的。但是容貌不能永久保存啊,所以我常自己胡想,倘然男子的愛情生于女子的容貌,那么這愛情就是最靠不住的東西,若要求得真愛情,必須拋開了容貌。我有了這樣意念,覺得真正有情的男子,必得個不重容貌的。所以我雖然生得不比旁人丑,可是在學(xué)校被同學(xué)選作什么皇后花王,永遠(yuǎn)也不自驕傲。今天真想不到,你的思想居然和我一樣,而且你所說的話。比我所想的還要透澈,這才算……。”說到這里。立刻咽住,只見唇兒顫動,把臉憋得紅了。原來她說得口溜,本想說出這才算尋得了意中的伴侶,但這種話太過于操切,不該從自己口里說出,故而因窘成羞,半天才改口道:“這才算道同志合啊。”白萍看著她的神情,明知就里,只覺可憐而又可笑,而且也知道該著自己發(fā)言,補(bǔ)她不肯說的缺隙了,但這事關(guān)系重大,不可草率,便沉吟了一下,才懇切說道:“淑,咱們雖然相識不久,今日卻已是兩心相印。在大體上說,總算誰都了解誰了。我覺得我們的靈魂已糾結(jié)到一處,有了不可分離的……。我……可是還不敢莽撞,淑,我的意思,咱們還應(yīng)該經(jīng)過一番過程。固然現(xiàn)在咱們的感情,已經(jīng)超過友誼,但是我希望咱們再退回去,重作一個短時的友誼試驗,可以互相多得些認(rèn)識,給咱們的前途筑個更堅固的基礎(chǔ)。所以這時,我心里要當(dāng)時說出的話想再蘊蓄下去,到將來不能忍耐的時候再行表白,你看好么?”
白萍這幾句若隱若現(xiàn)的話,無異暗示說,現(xiàn)在事勢所趨,我應(yīng)該對你作終身伴侶的要求。不過彼此愛情。雖已極度熱烈,只是互相認(rèn)識的程度尚還不足。最好暫且懸崖勒馬,退到友誼之路。使雙方多得審查的機(jī)會,然后再漸近于婚姻,比現(xiàn)在草率求婚,更妥當(dāng)些。
淑敏自然會意,竟毫不羞澀,欣然撫掌道:“你這話又說到心里了。林,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贊美你,怎我肚里要說的話,都被你先說出來呢。就依你。”說著又赧然輕偎著道:“可有一樣,你不要把今天的事忘了啊。”白萍微笑道:“淑,你也傻了,我生命上的最深的一道痕跡,怎會忘得了?”淑敏頭兒一歪,斜盼著道:“你真不會忘么?”白萍道:“怎到這時你還不信我?”淑敏微微點頭道:“信,自然信的。不過你……,你再給我個憑據(jù)。”白萍愕然看著她道:“憑據(jù),什么憑據(jù)?”淑敏微笑道,“你給我簽個字兒,好作以后不忘之券。”白萍不禁詫異,暗想象她這樣聰明人兒怎行事如此沽滯?若把愛情落在筆墨之上,豈不成了一種債券!這種思想有些低下,行為更是無昧,真不明白是何道理。但當(dāng)時不便相駁,只可答應(yīng)道:“你若不相信我,我什么憑據(jù)都可以立刻寫給你。”說著就把衣袋口所插的自來水筆拔下,道:“筆是有了,可惜沒有紙,你帶著么?”淑敏“格”地一笑,搖頭道:“不用紙啊,你好笨。”說著就伸出一雙纖手,向白萍面前一揚道:“這就是紙啊。”白萍一時朦住,以為她要自己把字寫在她的手上,就把她的手握住,拉到面前,將她那細(xì)嫩潔白的掌心放平了,然后用筆在上面虛書著道:“你說,要我寫什么,我就寫什么,不過這手心怕寫不下許多字。”淑敏倏的把手縮回,撫著胸口笑道:“這里空氣很新鮮呀,怎你的腦筋倒昏成這樣呢?真教我笑煞。你好實在的心眼兒,在我手上寫字,難道我從此不洗手了。”白萍倒被她鬧得迷迷惑惑,不禁怔怔問道:“你叫我寫,不是……。”淑敏擺著手道:“傻人,不是叫你寫字,更用不著你那支破筆,快收起來。”白萍滿心納悶,只可把筆重插到原處,直著眼向她癡望。
淑敏笑著,面上漸漸又起了一層紅云,輕輕的又把右手平伸,接著秋波流媚,先看著白萍,又看看那只伸著的手。白萍依然不懂,暗想她這是什樣做作,忍不住又問道:“怎么著呢?”淑敏雙眉一聳,面上突生異樣情致,既似嗤笑白萍的愚魯,又似發(fā)生了羞澀,傳出了情衷,輕啟朱唇道:“你真不明白?”白萍點頭,淑敏忽然用左手向白萍的嘴上一摸,只說出一個字道:“筆。”又向自己伸出的右手一指道:“紙。”再屈臂回手,向自己微凸的朱唇一觸,道:“寫。”白萍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女兒家這種極細(xì)微的心思,極幽渺的情致,真為粗心的男子所難揣測,她竟是和白萍故意作要,并非真要什么憑據(jù),不過叫白萍吻她的手,把口澤留個痕跡,當(dāng)作勿相忘的情券罷了。但是將口作筆,將手作紙,將吻代寫,這種小的地方真見聰明跳脫,是難得的少女風(fēng)情,叫人會心不忘,回味無窮。
白萍再看淑敏她的手兒,雖仍平伸著,但眼兒卻已閉上,滿面露著忍笑含羞的笑態(tài),白萍強(qiáng)按捺著欲動之心,急忙立起,拱腰曲背,把口吻去就她的手。但淑敏似乎閉著眼還能看見他的動作,白萍的頭向前湊,她的手竟向下淅漸低去,白萍幾乎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無奈她的手也隨而低到離地二尺之處,白萍好象老牛飲深潭之水,空自俯頭伸腰,仍夠不著。正要伸臂去拉她的手,不想身后腿彎,覺得被人輕輕踢了一下,回頭看時,見淑敏的玉足才縮回去,還在搖搖微動。白萍才又是一個大悟恍然,連忙接受她的暗示,雙膝一屈,跪在她的面前。淑敏的手居然不再動了,任白萍握住,放到口邊親吻。
白萍此際,既因她許多旖旎情致而被誘惑得心神飄蕩。而且對她的調(diào)皮樣兒,有些愛中生恨。好容易柔荑入握,春蔥接唇,好象要藉此報復(fù)。給她個風(fēng)流小懲,吻了手背,又吻掌心,后來還覺吻得不能盡意,就偷著將舌尖兒舔著她的掌心,縱橫左右,無形中依了她的吩咐,把舌尖當(dāng)了筆尖,在她掌心中撇捺挑抹,勾截點勒,龍飛蛇走,鐵畫銀鉤地寫起米家的大草來。
淑敏哪經(jīng)得住這樣的生花妙筆,不禁癢得連聲“暖喲”,急行縮手。白萍正在含英咀華,妙香適口,哪里肯放!淑敏覺得奇癢澈心,不能稍忍,忙用左手拚命推開白萍的頭,才得把手縮了回去。
白萍此際已是神魂飄蕩,連忙立起身來,凝了凝神,定了定心,只覺得方才的溫柔享受好似綺夢一場,雖然暫時醒轉(zhuǎn),但還在半沉迷狀態(tài)之中,惦著再續(xù)入這似斷如連之夢,便向淑敏含情顧盼。見淑敏也已從椅上立起,轉(zhuǎn)身向著一株樹干,兩手抱肩,低頭不動,暗想方才自己太唐突了,她一個處女怎禁得那樣揉搓?想她那一縷柔魂不知銷了幾許?一顆芳心不知動成什樣?很夠她收束神思的了。
白萍想到這里,不覺把淑敏看得輕易,以為她業(yè)已動情,今夜情場,自己算得了勝利,有了把握,無妨更進(jìn)一步。就望著她那雪白白的頸兒,想要掩過去,偷偷再接一個別有滋味的賊吻。哪知方才舉步,革履踏得草地微一作聲,淑敏的身體竟似旋風(fēng)般地轉(zhuǎn)將過來,兩手虛遮,擋住白萍的去路,面色卻已變得冷若冰霜,高聲道:“夠了,夠了,林先生,你不要得意忘形,現(xiàn)在林先生你應(yīng)該下批評了,我這學(xué)生的天才怎樣?”白萍看著她突變的神情,聽著她玄妙的言話,不禁大為愕然,張大了眼問道:“你這是什么……?”淑敏臉上忽又變成了憨笑,拍手打掌,“格格”地道:“林先生,你被我騙了,你以為我真是同你發(fā)生了愛情么?不,林先生你不要發(fā)呆,請你想想,你發(fā)給我的‘紅杏出墻’劇本里越素澄翻孟慧文求婚的一節(jié),是不是咱們方才的情景?很對不起,我是借林先生你暫充配角,作那一幕的表演試驗啊?,F(xiàn)在試驗完了,請林先生不客氣地批評一下,我有當(dāng)這女角的天才么?”
白萍這時好似滿天明月,都變了冰冷的清水浸著身體,直冷到心中,但還將信將疑,望著淑敏,吃吃地道:“真的……么……,你是……耍笑……。”淑敏正色道。“什么耍笑,林先生你的理智哪里去了?我還覺著您從方才一起首就明白,所以竭力幫作這表演試驗,哪知您竟到這時還誤會著啊。您想,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只經(jīng)過幾次交際,沒有絲毫認(rèn)識,就隨便談到愛情,這等事是智識階級所能有的么?就是有不也只有這試演影片的時候么?”說完又很調(diào)皮地桀然一笑。
白萍可真象做了一場大夢,想不到意外得來的風(fēng)流福澤,轉(zhuǎn)眼竟云翻雨覆地幻成電影樓臺。當(dāng)時的心情,既好似窮人得了頭彩百萬,卻把彩票遺失,黃金變?yōu)榕萦?,又似平民作了大官,忽被取消資格,高位幻做虛花。那一種失望情形,懊喪蘊在心中,癡迷發(fā)于面上,除了直著失神的目光,盯住淑敏臉兒,想從她眉目口鼻間探尋什么轉(zhuǎn)機(jī)以外,自己的舌頭已麻木得不能轉(zhuǎn)彎,一句話也說不出。淑敏還望著她笑道:“林先生,你說啊,我到底有沒有天才?我那成明星的希望能不能如愿?大約還勉強(qiáng)下得去吧。”說著見白萍不語,又拍手道:“林先生真是老成持重,連,連幾句批評都費斟酌,難道還要擬稿么?我可不客氣,大膽批你林先生一句,您真有作電影的天資,表情怎那樣細(xì)膩?這越素澄的角色一定非您不可了。”
白萍聽言辨色,漸漸證明她方才的行動果是出于游戲,于是自已的希望越發(fā)減少,不覺把滿腔熱氣倏時消失凈盡,心內(nèi)立刻空虛起來。就望著淑敏暗嘆了一聲,身體搖搖地向后一倒,便跌坐在椅上。
淑敏看著他,似乎也覺得這種玩弄有些過于殘酷了,臉色忽然一變,好象動了憐恤之意。但一剎那時,便又回轉(zhuǎn)笑容,接著以前未完的語氣,又說下去道:“只要林先生肯擔(dān)任這越素澄的角色,我敢為公司預(yù)祝處女作的成功。不只公司成功,就是林先生和我也有成功的希望。咱們大家都努力吧,無論什么事,只要本著精誠去作,到頭總不致失望。不過不能忙啊,我看今天這回試驗,或者就是咱們成功的起點,林先生,我的話是不是呢?”白萍聽她話里又似蘊著微意,象是暗示自己不要失望,她并非完全無情,不過現(xiàn)在為時尚早,不可操切,想著不由把已冷的心又重溫得暖了許多。正要向她說話,淑敏已低頭瞧著手表叫道:“呀,不知不覺都一點過了,幸虧在夏天,若是冷的時候恐怕早巳閉門,還把咱們關(guān)一夜呢。快回去吧,別再耽擱了。”說著又把腳兒一頓,道:“咱們也真胡鬧,只顧貪著玩耍,把祁姐丟在河邊。大半夜的,萬一冷著她呢,不知她醒了沒有,要醒了尋不見我,還不急壞了!”
淑敏才說到這里,忽聽得十步外兒株密樹之后突然有人很嬌脆地一聲長笑,淑敏驚得倉皇回顧。又聽那樹后的人說道:“放心吧,妹妹,沒急壞我。”淑敏才聽出是祁玲的聲音,立刻粉面通紅,芳心亂跳,卻見祁玲已從樹后轉(zhuǎn)出,笑嘻嘻地走過來。淑敏看她面目清明,不象初醒的樣兒,更覺忸怩,面上倒裝作生氣,撅著嘴兒道:“瞧你這鬼鬼祟祟的,也不管嚇著人。你……,你醒了多大工夫……?”祁玲的眉和目一齊偏斜,睨著淑敏笑道:“我么,啊,我醒了有一點多鐘。”說完便冷笑不語。
淑敏方才雖是故意和白萍那樣跳脫,表面似乎玩弄,實際未嘗不是芳心默許,才容他作肌膚之親。但還只覺是和白萍兩人間的私情,所以口角隨意翻轉(zhuǎn),也只是對白萍的一種玩弄。如今想不到祁玲憑空出現(xiàn),芳心惙惙,只怕被她看見秘密,落了她的話柄,故而急忙問她醒了多少時候,還希望她是才醒了尋到這里。哪知祁玲竟回說已醒了一點多鐘,便知道方才的情景,大約全被她窺見了。但仍然得矜持處且矜持,硬著嘴兒問道:“你怎知道我們在這里?為什么不走正道,從樹后鉆出來?”祁玲忍著笑,把面色改作一派正經(jīng)道:“你不知道啊,我醒了看不見你們,只有個茶房在旁邊守著我。我一氣把錢會了,想著你們必是先回家了,就慢慢也向外走。走到這幾棵樹后面,看見月亮清涼涼地怪愛人,舍不得走,就直站了一點多鐘,連耳朵都不管事了。直到這會兒,才聽見你們說話,就走過來,你們瞧,我不是傻了么?”說著眼光中含著譏笑,看看白萍,便又溜到敏淑面前。
白萍在旁,也知道方才的事已被祁玲看了個滿眼,聽了個滿耳,自然也不免忸怩。但瞧著淑敏那樣羞愧得置身無地,倒暗笑她只顧耍戲自己,哪知旁有參觀之客,她對自己說是試驗劇本,藉以勾銷方才的輕狂,只怕對祁玲,就回護(hù)不得。因為她無論如何說法,祁玲絕不會體諒她的心是什么動機(jī),只就她投懷入抱的那種情形著想,定然斷定她和我訂了情咧,這她可算得了小小報應(yīng),渾身是口,也洗不清了。我且置身局外,看她如何應(yīng)付祁玲,想著便低下頭兒,裝作躑躅。
這時淑敏已輕發(fā)笑聲道:“祁姐你怎不早來?我們方才在這里試驗林先生編的那個劇本,林先生考我,我也考林先生,有趣的很呢,可惜你沒看見。”說著回顧白萍,見他低首懷慚,不禁暗恨,這會兒怎不替我圓謊,倒害起羞來,不是給我泄氣么?祁玲已笑著坐下道:“我可惜沒……看見,看看多好。你們試驗的是哪一節(jié)呢?”淑敏要編謊話,倉卒中已來不及,只可直說道:“就是越素澄向盂蕙文那一幕。”祁玲裝著驚異道:“呀,那一幕啊,啊,可怕。”淑敏道:“怕什么?”祁玲張目作勢道:“可了不得,那一幕真象電影院拿手的廣告,香艷肉感,青年學(xué)生,概不招待,你們想是把我當(dāng)了青年學(xué)生,所以怕我看見,連個信兒也不通知,跑到這里僻靜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試驗了。我記得那一節(jié)麻煩著呢,從打公司發(fā)下劇本,把你派作主角孟慧文,我就替你發(fā)愁。因為有許多接吻抱腰肉麻的表演,怕你承受不來。哪知你真是有心人,居然早早地實地練習(xí)起來,這樣倒很好,省得臨陣磨槍。”說著又“格”地一笑道:“你們試驗成績好么?都滿意么?”
祁玲這些話,句句帶著機(jī)鋒,字字都有刺兒,把個淑敏聽得臉兒漸漸埋在胸前,再抬不起來。祁玲卻對白萍擠了擠眼,道:“林先生,你是擔(dān)任那越素澄的角色么?”白萍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可含糊答道:“有過這樣的提議,還沒有確定呢。”祁玲笑道:“一定要你擔(dān)任,絕不能更改了。”白萍道:“當(dāng)然還得仔細(xì)斟酌。”祁玲搖頭道:“不能,你已被淑敏賞識了,想規(guī)避也不成。”便又撫著淑敏的背兒道:“我的話是不是?林先生給你作搭檔,再好沒有。我先給你們道喜。”淑敏猛然轉(zhuǎn)過頭兒,換了滿面怒容,但還掩不住羞紅之色,嬌嗔著道:“你別胡說,道什么喜?”祁玲道:“你們合作起來。這影片一定成功,怎不該賀喜?”淑敏無話可說,只撅著嘴兒道:“賀喜,還早呢,你這不是閑扯?”祁玲哧地笑道“我知道還早,要到了真該賀喜的時候,我空口說白話也不成啊,就要害我送禮物了。”淑敏愈聽愈覺話來得不像,真動了氣道:“你別欺負(fù)人太過了頭,為什么給我送禮物,要不說出理由來,別怨我和你翻臉。”祁玲也正顏厲色道:“呦,我不明白,怎是欺負(fù)你?比如說你將來為主演這部‘紅杏出墻’,成了中國第一個女明星,我們做朋友的難道不許送些禮物慶賀?你這官兒還打送禮的么?”淑敏氣得搖頭道:“你可恨,我不和你說話。”祁玲又笑道:“是啊,你已經(jīng)把影片試驗好了,往后很可以不必理我。莫說我啊,連旁人也用不著理了,有林先生一個人還不成么?”
淑敏聽著,覺得她這幾句話太唐突了,而且也說得過于刻露,不能再用兩關(guān)的語氣來掩飾,連忙乘機(jī)抓住了把柄,霍地走近一步,口視祁玲,把妙目瞪得滾圓道:“祁姐,你這是什么話,和我亂說,把我當(dāng)了什么人?也別忘了你是什么身分,這樣亂來,恐怕連你也不好看。”說著又嬌哼了一聲道:“豈有此理!”
在淑敏原想借著這番假怒發(fā)作,就能把祁玲壓抑下去,省得她再多奚落譏誚,倘然她因不安而謝罪起來,豈不自己又占了上風(fēng)!哪知祁玲向來的慧心利口,舌劍唇槍,在姊妹行中說起笑話便是完全無理,也要用口舌攪出勝利來,何況今天她是把柄在握,勝券又操,怎肯讓人。便又很頑皮地笑道:“這話怎又不好了?本來么,你將來和林先生都成了大名,得了地位,那時你們倆就是一個階級的人了,再看我們就該低下頭來,莫說你,就是林先生也未必理我這樣的小閑角兒咧。”淑敏聽她強(qiáng)辭奪理,無奈無懈可擊,回頭看看白萍,希望他以面子拘著祁玲,用別的話打岔過去。不想白萍仍自低頭默坐,好似故意要表示出方才做了什么可羞的事,直到此際還沒臉見人,不禁暗恨了一聲。又想到現(xiàn)時已沒法解圍了,便是立刻回去,祁玲一定從路上一直調(diào)笑到家中,叫人不易消受,為今之計,惟有趁坡兒裝作惱怒,猶自先走,就可以躲開她了,想著立時眉兒擁得更深,嘴兒撅得更高,向祁玲咧了個白眼。祁玲這時嘴里還自說個刺刺不休,淑敏已掩住耳朵,一語不發(fā),轉(zhuǎn)身便走。祁玲才叫了聲“你別走”,淑敏已革履蹬蹬地轉(zhuǎn)過一個高樹遮掩的路角,一溜煙走得沒了影兒。
祁玲見她走遠(yuǎn),倒不著急了,回頭向白萍道:“林先生,咱們也追她去。”白萍立起,猛然叫道:“那邊兒還有我的帽子和她的傘呢。”祁玲也不答言,走到樹后,拿出兩傘一帽,都遞給白萍,兩人匆匆向外追去。到了公園門口,見門已掩得剩了一道縫兒,守門警士作著鬼臉向他倆注視。二人也不理睬,直趕出門外,哪里有淑敏的影兒?祁玲道:“這位小姐真臊了,想必已坐車回家。”就向白萍道:“林先生,咱們也明天見吧。”就喊了一輛街車,自坐上去,風(fēng)馳電掣地走了。
白萍迷迷惘惘,只好也雇車回了公司。自己睡在房里,直思量了一夜。到次日上課,見淑敏祁玲竟都沒來,心里十分忐忑。
到下午,祁玲一個人來了,匆匆遞給白萍一封信,道:“淑敏不舒服,告兩天假,叫我?guī)硪环庑沤o您。”白萍接過拆開,才看了一半,就頓足道:“呀,淑敏辭……,自行辭退了。”祁玲大驚道:“是么?她只和我說告假,并沒說辭退,這是怎么件事?我……。”白萍忙把信給她看。祁玲看完,“咦”了一聲,翻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