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天夜里,從山海關(guān)到天津的李督辦專車駛過了軍糧城,天已是夜里兩點了。
最后面一輛車隊長辦公車?yán)铮袃蓚€少年正對坐談著。那車隊長彈去了雪茄上的煙灰,笑著向那穿鐵路稽查制服的少年叫道:“小林。”那少年不答言,只推開窗子向外去望。那車隊長又叫道:“白萍,這我又把你送到家了。”林白萍回頭笑道:“我不勞駕你,鐵路上的人坐鐵路上的車,還用得著你送?”那車隊長用雪茄指著他道:“壞了良心的東西,我就該在山海關(guān)就不教你上車,如今把你帶了來,快到地方,嘴又硬了。”林白萍推上了窗子,回身坐下道:“你別著急,明天回去我捎好東西給你吃。”那車隊長笑了笑道:“這你還伶俐,不過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是不是身上抹著蜜,引得你遲不了十天半月就要往家里顛。”林白萍笑道:“大家都是過來人,你又何必單要笑我。”那車隊長道:“這也難怪你,結(jié)婚才不到一年,正在熱撲撲的時候。象我已娶了七八年,把愛情就看得淡了。妻子也變成家常便飯。覺得沒有什么好吃。”林白萍道:“你們一定當(dāng)初感情就不好,不然絕不會變成冷淡。”那車隊長笑道:“這我不抬杠。你現(xiàn)在正掉在火爐里面,等過幾年就知道我的話不錯了。所以西洋人常有因為夫婦結(jié)婚日久,提不起高興,想到當(dāng)日做情人時偷偷摸摸的甜蜜光陰,便要由回味而實行。令丈夫假扮情人,半夜三更,跳墻入室,妻子裝作少女,在室內(nèi)殷勤接待,以求得那自己賺自己的快樂。這種事說來可笑,想著倒很有深長的意思。”林白萍聽了才要說話,只聽得機(jī)車上汽笛長叫了一聲。那車隊長道:“車進(jìn)了洋旗了。”便匆匆出去。須臾車已進(jìn)站停住。林白萍便自己下了車。
在眾人紛亂中他出了站門,雇輛人力車。雇到法租界長干里家里。他坐在車上,自己揣想:這次到了家里,芷華定已睡了。我最喜歡看她睡眼朦朧向著人笑。今天第一眼看見的準(zhǔn)是這種情致。只這一眼已不負(fù)我戴月披星的回來這一趟。又想到方才車隊長高鬼子的話,覺得到底不算無稽之談。天下事哪能一概而論。象我和芷華的愛情,莫說十年八年,就是千年百年,也絕不會冷淡。不過他說的外國人那種把戲,倒真好玩得很。想我當(dāng)初和芷華沒結(jié)婚的時候,那種偷偷摸摸的情形真是有味。有一次和她去看電影,在黑暗中偷接了一吻,不想被旁座一個壞蛋看見咳嗽了一聲。只羞得我倆從黑影中跑了出來。路上芷華再不理我。我臉上雖然羞慚,心里卻有說不出的趣味。但是從結(jié)婚后,已變成了光明正大的夫婦,再享不到這般情趣了。想到這里,忽然一陣心血來潮,心想我今天回去,何不仿照西洋人的辦法,偷偷的跑上樓,到她屋里,也不鬧醒她。只坐在床邊飽看她個海棠春睡。等她自己醒來,瞧見我正坐在旁邊,說不定有什么愛煞人的神情教我領(lǐng)略。那時她向床上一躲。我就……。想到這里,一陣喜心翻倒。直仿佛有什么奇遇當(dāng)前,便催著車夫快走。須臾已到了長干里口。林白萍便叫停住,付了錢,自己走進(jìn)巷里。只見四鄰寂寂。都熄了燈光。只有巷外的路燈,光兒淡淡的照滿了巷口的幾家樓。自己門首卻是黑魆魆的。上前推推門,卻關(guān)得很緊。心想若喊老媽子開門,定要把芷華驚醒,這把戲就唱不成了。便自己退回幾步,向上相度地勢。見芷華在臨街住的那間樓的后窗,正下臨著鄰家的門墻。只是那墻很高,不能上去。想了想。便從巷底搬了個盛垃圾的空箱子來墊腳。這時正是五月天氣。衣服穿得單薄俐落,不費什么事便已爬上了墻頭,伸手已摸得后窗的窗沿。心里暗暗禱告,后窗里面切莫加栓,那我就徒勞往返,白爬了墻頭了。哪知用手指把窗戶輕輕一推,竟已開了一道縫。心里暗喜。便用手扳住窗下的枕木,身體向上一提,便已爬上窗沿。反過身來坐在窗沿上,喘息一會?;厥职汛白勇频么蟪ㄋ拈_,向里一看,黑黑的瞧不見什么。只聞一陣暗香撲鼻,心里動了幾動。便又翻過身來,膝蓋跪在窗沿上,頭兒鉆到屋里。自己知道窗內(nèi)便是一張寫字臺。伸手摸了摸,并沒有什么碰得響的物件。便慢慢爬進(jìn)去,坐在臺上用腳找著了地。他立在地下,直了直腰,定神向床上看時,只看白成一塊,并無一些黑處。知道帳子放得嚴(yán)密。暗嘆芷華原是膽小怯空房的人,我真算拋得她苦了。便又走近帳前,鼻里的香氣聞得更濃,覺得有茉莉和芝蘭香水兩種氣味。細(xì)聽床里,還聽得輕輕的喘息。白萍心里一陣發(fā)迷,幾乎忘了原定的計劃。便輕輕揭開帳子,探進(jìn)半身,用手摸了摸,正觸著她夾被里的香肩。便在黑暗里對準(zhǔn)了方位,向著她的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嘴兒接到唇上時,只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觸到嘴上。還疑惑是吻錯了地方,再伸手去摸時,這毛茸茸的東西可不是生在人的橫嘴上,分明是個帶胡子的嘴。不禁呀了一聲,便伸手去摸床欄上掛的電門。一下摸個正著。倏時床里燈光大亮,定睛再看,那十字布繡花的長枕上,平放著兩張人面。第一眼先看見里邊躺著自己的愛妻芷華睡得正香。粉面上還露著甜微微的笑容,櫻唇涂得猩紅。顯見臨睡時曾經(jīng)加意裝飾過。只是雙頰上有些處褪了粉,卻微染了淡紅顏色,分明是吻過的余痕。一只玉臂,從枕邊平伸向外,壓在那在外面睡的人頸下。白萍順著她的臂兒瞧回來,只見外面睡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同學(xué)七年共事四載總角之交,又是金蘭兄弟的至友邊仲膺。他正與芷華合蓋著一幅梅紅色綢被,臉上賈波林式的小胡子旁邊也是沾染得脂痕片片。芷華側(cè)臥。他是仰躺身體恰擁在芷華懷里。白萍見電燈初亮?xí)r,他倆似乎被光線戟刺了睡神經(jīng),都微微轉(zhuǎn)側(cè)了一下,便又照樣睡著。白萍一陣心里說不出的難過和氣惱,咬了咬牙,怒目握拳,便向邊仲膺的臉上打去。手方伸出,眼光顧著拳頭又瞧見芷華的芙蓉嬌面。心內(nèi)一陣凄酸,暗想我打什么?如今哪是打的時節(jié)!便縮回拳頭??纯窜迫A眼淚忍不住的掛下來。倒背雙手向床內(nèi)呆看。只見帳頂上掛著兩個茉莉花球,便順手摘下一個。無意中見是花朵排成的愛字,心里好生悲慘。暗自回想在去年和芷華結(jié)婚的第二日,她也曾用茉莉插成英文的Love字樣,掛在我的胸前。一同出去逛俄國公園,路上把我得意得腰都挺得特別的直了。誰想這不睜眼的天,今日又教我瞧見這種光景。想了一會,便把手里的花球長吻了一下,又用花球沾了自己臉上的眼淚,輕輕把花球放在枕上兩個臉兒的中間。自己向后退了半步,又倒背著手向床上端詳一會,臉上反露出一絲笑容。忽然眉頭一皺,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要開口喚醒了他們,但是把嘴虛張了幾張,始終沒有發(fā)出聲音的勇氣。便又停住,仍舊低頭呆想。似乎身心都麻木了。過了好一會,只聽芷華嬌哼了一聲。白萍才嚇得定了精神,怕她醒了。反倒象自己心虧似的,幾乎拔腳要跑。但芷華只哼了一聲,左臂一舉,似乎伸了個懶腰。接著身軀向外一轉(zhuǎn),被子一凸,一條腿已搭在仲膺身上,上面左臂也橫放在仲膺胸腹之間。這時白萍覺得腦中轟然一聲,突然神經(jīng)昏亂。若不是手扶著床柱,便要頹然暈倒。又過了須臾,神經(jīng)才恢復(fù)清楚。覺得這種景況,實在不忍再看。但又忍不住仔細(xì)看了一眼,才伸手輕輕就床頭把電門捻閉。立刻跟前一片漆黑,茫無所見。
他這時心下倏然清涼。便放好帳子,輕輕退回幾步,摸著個小沙發(fā),輕輕用屁殷摸索著坐下,才深深的喘了口長氣。自己暗嘆我向來以為世界無論到什么樣子,這一個愛妻一個良友總是我的??蓱z到了如今,才知道這愛妻良友統(tǒng)沒我的份。世界只剩我一個孤鬼了。罷罷!我只得拋了這個環(huán)境,去另辟一個世界。又想到我便是去丟開重傲,又那里照樣去尋這樣的愛妻良友。后半世的生活統(tǒng)要變成傷心歲月?;钪钟惺裁慈の?,倒不如死了罷。我死了,也教這兩個對不住我的人曉得了我。想罷把牙一咬,慢慢站起身來,想要找尋自殺的器具。又想我死在這里做什么,不如隨意給他們留下個字兒,表明我對他們的心意。再到外邊去尋漂亮的死法。想到這里,便輕輕挪到方才自己進(jìn)來的窗戶前面,在寫字臺上摸著了紙和鉛筆,慢慢把半身探出窗外,把紙鋪在窗沿上,就著街燈反映的微光,寫道:“仲膺吾友芷華吾妻同鑒:余非故意窺人秘事,而竟越窗入室,無意得汝二人相愛之情。此中蓋有天意。天意蓋欲余死耳!今余已趨死路。留此世界,供汝等為歡。區(qū)區(qū)薄產(chǎn),亦以相贈。津中不可久居,宜歸仲膺故鄉(xiāng),即行婚禮。余陰靈不泯,愿為主婚及證婚之人。白萍。”
寫完??粗@張紙兒,他含著淚笑了笑,隨即退回身來,用手摸著了一塊銅鎮(zhèn)紙,把字條兒壓在寫字臺上。便又向著床帳挪走了幾步。只聞得從帳中一陣陣發(fā)出熱香,從鼻管透入,進(jìn)到腦中,覺得神經(jīng)大動。知道在這屋中一刻也不能再呆了。便又退回去,爬上寫字臺。想從原路出去。但是才爬出窗戶,鼻里聞到一股夜氣土香,心里又轉(zhuǎn)覺凄然。暗想這次和我的家、我的人、我的朋友、都永別了。再回頭一看,覺得這屋里漆黑得無可留戀。又幻想方才回家時,經(jīng)過大橋,那河里的水,這時似乎跑到眼前向自己冷晶晶的發(fā)亮。立刻心里便決定死法莫妙于跳河,想跳河莫妙于快走,這樣遲疑不決,虧得我還是個男子!想著便慢慢手按窗沿,挪出去一條腿,那一條腿才伸出一半又停住了,忍不住再回頭看。忽然念到這屋里現(xiàn)在雖然有很大的傷心在著,以前可真有許多的幸福發(fā)生。又聯(lián)想起這幾年芷華待自己的柔情蜜意,仲膺對自己的古道熱腸,真都達(dá)于極點。他倆都不是沒良心的人,如今辦出這種勾當(dāng),說不定還有什么難言之隱。如今我讓了他們,就算報答他們的好處也罷。這樣沉吟一會,斗的靈機(jī)一動,又自己埋怨道:“我這辦法太殘忍了。只顧我一死,他倆都是有心的人,說不定也會跟著自殺。不然芷華也要因受良心譴責(zé)恨了仲膺,仲膺也要因為后悔瞧不起芷華。他倆這一生還有歡笑的日子過?那豈不白死了我、又害了他倆?這辦法終歸辦不得。”
想到這里,立刻心亂如麻,只可回到屋里再想主意。便縮身爬下寫字臺,仍在沙發(fā)上坐下。低頭想了一會,忽然聽得床上芷華咳嗽。不大的工夫,伸膺又鼻予里哼著作聲。接著又是芷華笑。仲膺嘴里含含新糊地道:“你又淘氣,干么捏我的鼻子?”芷華格格地笑道:“瞧你還睡不醒,我醒了,看你還睡得著?”仲膺道:“我醒,我醒!你先別收拾我。”芷華笑了一聲,立刻床里燈光大亮。又聽得芷華笑道:“你睡覺全不老實,手腳亂動,把我鬧醒了,你想睡,可得成?”仲膺從鼻子里出氣的聲音說話道:“你看你的胳膊腿全砸在我身上,還說我睡覺不老實?你還講理!”這時帳上映出芷華坐起來的影子。她口里說道:“我就喜歡不講理,你不樂意就走。”仲膺笑道:“走就走!”接著就聽床欄一陣響,見人影一陣搖動。仿佛仲膺要下床來。白萍倒嚇得心里一陣亂跳,但立刻見芷華的影子伸手向下,把他按住。又聽得芷華怩聲道:“不!”便見從下面舉起一只手摟住芷華的脖頸,芷華也趁勢低下頭去。接著便聽得極熱烈而拖長的接吻聲音。聲音拖長了好久,才寂靜下去。再沉了一會,見仲膺和芷華都坐起來,下半身貼連,上半身卻分開,直仿佛一個樹根上分支出兩條樹干,又仿佛一株朝天長的人字柳,被風(fēng)擺得動搖不定。須臾又見芷華倒入仲膺懷里,就半晌沒有聲息。簾幙沉沉,小樓寂寂,燈光滟滟,人影雙雙,真是好一派的仙鄉(xiāng)詩境!但是白萍坐在那里卻沒法領(lǐng)略得來,只覺得傷心欲絕,暗恨爹娘生自己時多造出兩只眼兩只耳,卻又沒法不聽不看,而且身體有說不出的麻木,想走亦不能了。
這時忽聽仲膺小聲道:“小妹妹方才還好好的,為什么又不痛快?”芷華嘆道:“我想起白萍心里就難過。咱倆誰對得起他。”仲膺半晌不語,良久才道:“現(xiàn)在還談這些做什么?細(xì)想起來,咱誰還能活?既然造了孽,就說不得了。先樂上一日是一日。在這帳子里就先當(dāng)做世界上沒有他。喂!你怎么還撅著嘴?你笑,你笑!”芷華道:“我現(xiàn)在笑不出來。”仲膺道:“你笑不出來也得笑,不笑看我胳肢你。”芷華格地一聲笑出來道:“你敢。”仲膺也笑道:“我怎么不敢。”說著就見他的手影一動,芷華一面把手撐持,一面笑道:“瞧你這二皮臉,我躲了你。”說著只聽帳鉤一響,芷華竟赤裸裸的走下床來。白萍正攤坐在沙發(fā)上,倉卒間想躲已來不及。芷華原是迷迷糊糊地跑下床,加著帳里燈亮,帳外又黑,并沒看見白萍,就奔了沙發(fā)去,想坐在那里和仲膺調(diào)皮。不想伸手去扶沙發(fā)的背兒,恰摸在白萍頭上。只嚇得直著聲音嬌喊一聲。仲膺在帳里,聽她叫得聲音有異,掀起帳子一看,倏時燈光外射,三人同時都見了面。芷華看著白萍又呀了一聲,便暈倒在白萍腳下。白萍想伸手去扶她,才低下頭去,只覺一陣神經(jīng)騷亂,腦中嗡然一聲,立刻仰倒在沙發(fā)上。仲膺猴在床上用手揭著帳簾,再也放不下來,也失了知覺似的在那里出相。
這樣過了好一會,還是白萍最先清醒,掙扎著立起,把芷華抱起,送到床上。這時仲膺正把揭?guī)ぷ拥氖址畔?,低著頭,閉著眼,不敢瞧人。恨不得尋個地縫兒鉆進(jìn)去。白萍輕輕把帳子放嚴(yán)緊了,將他二人關(guān)在帳內(nèi)。自己卻立在帳外。藹然和氣的道:“你們用不著害羞,更不必害怕,快把衣服穿好。我有話說。”說完仍舊退身坐在沙發(fā)上等候。立刻見帳里一陣燈光顫顫,人影搖搖。一會幾使寂靜下去。知道他倆已把衣服穿好,但是不見他們走下床。這時房里雖有三個人,但是沒一個敢喘一口大氣。只有時鐘在桌上滴嗒作響,仿佛在那里冷笑。電燈在帳里微搖,似乎知道不久便有暴風(fēng)雨來到,在那里嚇得哆嗦。白萍等得久了。忍不住又說道:“你們快出來。方才我都見過了。現(xiàn)在還躲什么?”說著站起在墻上尋著了電門,把電燈開放,倏時房里四壁通明。又變成一個世界。又用手指在桌上微敲著道:“快請出來談!快!快!”這時只聽得芷華在床里嚶地聲哭了出來。白萍便走向前把帳子鉤起。只見芷華已穿上睡衣,依舊跣著六寸圓膚,云鬢蓬松,側(cè)著身子伏在床欄上。香肩起伏地啜泣。仲膺卻偎在床的那一角,穿著緊身衣褲,雙手抱著膝蓋,下頦也放在膝蓋上。在那里像傻了般地出神。綿衾香被都擁在床中間,隆起像小阜一樣。一個茉莉花球也揉碎了。散亂著灑在芷華足側(cè)。
白萍看了這種光景心里好生凄惻。暗想我竟把他們逼成這種可憐樣子!今日方知中國習(xí)俗下的夫權(quán),無形中有如此的大勢力。不過夫婦間若是愛情消滅,單仗著夫權(quán)來維持現(xiàn)狀,那又有什么意思。又轉(zhuǎn)想到芷華和自己倒絕談不到這一層?,F(xiàn)在她倒沒什么懼怕,只有羞憤,羞的是對不起我,憤的是仲膺害了她。大約比受死刑還要難過,一顆心不知要碎成多少段。只一聲不響的看著她,比殺了她還厲害。那太殘忍了!還是趕快解決了吧。我也落得個眼前清靜,心里平安。想著就上前把芷華抱起。芷華四肢不由自主,柔若無骨似的偎在白萍懷里,任他抱到沙發(fā)上放下。一只手掩著淚眼,一只手還摟著白萍的脖頸。白萍看著她那梨花帶雨的嬌怯模樣,不禁輕輕嘆了一聲。心里變得軟了,牙根咬得更緊上來,便把她的手從自己脖上拿下來,輕輕放下。突而昂然立起腰,走到床和沙發(fā)中間,咳嗽了一聲,然后放亮了嗓音說道:“我今天回來,絕不是誠心來窺探你們的秘密,但是不幸竟撞見了。我真后悔得要死。我相信這事一世不破露,我一世都是幸福的。因為我敢斷定你二人就是有了秘密,對我的愛情絕不會消減。能這樣蒙混我一世,就是維持我一世的幸福。但既不幸有了今天,以后的事情就另當(dāng)別論。在你們沒醒以前,我在這屋里已呆了一點多鐘。起先我想去自殺,把世界讓給你們,就寫了封信放在寫子臺上,留給你們看。”
說到這里。只聽芷華唉呀一聲,她急忙跑過來跪在白萍腳下,緊摟著白萍的大腿,哭著道:“你不、你不這樣!”這時仲膺也跑下床來,向白萍兩淚交流的道:“你為什么死?死該讓我。我死了,你只當(dāng)世界上根本就沒生我這個人,把芷華的錯處也消滅了。至于我為什么辦出這樣對不住你的事,到現(xiàn)在連我也不明白。只可歸咎是上天在那里捉弄人。芷華也是和我一樣。如今話也沒多的可說。我走了。”說著便向外走,白萍一把將他拉住道:“你別胡鬧,等我把話說完。”又一把將芷華扶起道:“你起來。聽我說。”
說著又自己嘆息道:“咳!其實我也沒什么可說。”就兩只手雙挽著他們倆,眼里汪著淚,牙狠勁咬著下唇,發(fā)怔了半晌。忽然頓足道:“我還忍個什么?快說完了走罷。這樣磨蹭,虧我還是個男子”說完便松手將仲鷹和芷華放開,倒背著手道:“我后來想,我活著是苦了我。我死了是害了你們。因為你們雖然做出這樣對不住我的事,我還相信你們都不是沒良心的人。我死說不定連累得你們也不肯活,這豈不是損人不利已?,F(xiàn)在我決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讓給你們。我的芷華贈給仲膺。我的仲膺也贈給芷華。至于這一些家產(chǎn),更都屬你們了。只望你們?nèi)蘸笥肋h(yuǎn)這樣相親相愛,就算不辜負(fù)我這一片好心。我在天涯地角也替你們歡喜。”說到這里,芷華已哭得聲音梗咽,向前抱住白萍的脖子,嗚嗚咽地道:“你……你……”白萍突覺得她眼里滾下來的熱淚珠流滿了自己的脖頸,櫻口吹出的熱氣噓到自己輔頰間,都似乎穿透皮肉,一直熱到心里。立刻心里像春風(fēng)吹過似的一陣暖熱。覺著方才鑄就鐵一般的心腸立刻軟了。暗想芷華素日和我的恩情,偶然她糊涂作了壞事,我就這樣拋了她么?我素常喚她作小妹妹,難道小妹妹哭到這樣,我還不肯饒恕她?這做哥哥的也太狠了!但是仲膺站在這里,我就想改時饒恕她,又怎么說得出?不如放仲膺去吧。想到這里,便想做手式教仲膺走。但是抬頭看看仲膺,又連帶瞧見床上的斜枕,亂衾、殘花、縐褥,都是些風(fēng)流舊跡,不由得想起方才自已所聽所見的情景,只覺胸中斗然冒出一股涼氣,仿佛又變成了冬天,把一顆心又凍得鐵硬起來。便自己狠狠的咬著牙,輕輕的又跺了幾下腳,將芷華慢慢向前推走了兩步,突然將她擁到仲膺懷里。自己霍的一閃身,躲開了幾步。
只見這時仲膺像是傻了。芷華撞到他懷內(nèi),他還是癡癡的站著,既不躲避,也不伸手扶持。芷華碰到仲膺身上,才仿佛如夢初醒。突然呀地叫了一聲,回頭仰手向著白萍,瘋了般地喊道:“你好狠!我死!”說著撲地倒在地下,粉面吻到地氈上,下面一條腿拳著擁在睡衣里,一雙腿連半個玉雪般的臀部都暴露在如銀的燈光下。白萍只看了二眼,已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了。那邊仲膺正怔怔地失魂落魄,見芷華忽然暈倒,慌忙間要用手去扶。抬頭見白萍還立著不動,滿臉露著落寞的神氣,立刻心里發(fā)顫,把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白萍搓著手道:“你扶起她來呀!她是你的人,你不管誰管?”仲膺聽見這話,越發(fā)低下頭不敢動手。白萍道:“教她睡一會也好,我要趁這對候拿點東西走了。”說著就奔了床邊的小玻璃立柜去。開了柜門,亂翻了一陣,翻出了一件半舊沙綠綢子沿著自紗寬邊的小馬甲。拿在手中道:“這件最可她的腰。”又尋著一只藍(lán)地自花的女拖鞋,自語道:“這是我們結(jié)婚頭一天放在床下的物件。”又順手在柜旁小幾上拿了個帶鏡子的小粉盒道:“這里面有過她的臉。”說到這里,又嘆道:“夠了,夠了,這就夠可笑的了。”說著把三件東西都塞在制服的口袋里。走過來向仲膺道:“膺哥,我走了,咱們來世再見。你要好好看待芷華??蓱z她到如今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你上心溫存她點吧。我此去絕受不了罪,不過不回來了。”說完就看看地下的芷華,才躬下腰去,立刻又直起來。跺了跺腳,便爬上了寫字臺。
這時仲膺忙上前拉住他的腿,哀告道:“好兄弟,好祖宗,你別走!咱們慢慢商量。”白萍再不答聲,只用腿使勁向后一蹬,把仲膺蹬了個倒仰。此際芷華已清醒過來,睜眼見白萍的頭兒已探到窗外,知道拉已來不及,就在地下打著滾兒哭喊道:“你別走。……萍……親哥哥。……你別……”這時白萍已全身出到窗外,到仲膺和芷華都從地上立起來時,窗口業(yè)已不見人影。他倆連忙趕到窗口探頭向下看,只見白萍的黑影,還立在樓下。暗地里還看得出他那一張雪白的臉,手里還揚著一條白巾,見他倆探出頭來,便把手巾揚了兩下,口里喊了聲:“你們保重,我去了。”便一溜煙跑出巷口,須臾影兒不見。
芷華尖銳的聲音喊著白萍,便探出身子,也要跳下去。仲膺在神經(jīng)昏亂中,見事不好急忙將她拉住。芷華回頭看看仲膺,仍舊拼命向樓外扎掙,口里只喊:“你撒開手!你害夠了我了!”仲膺聽了,心里和刀絞一樣,但仍用勁將她抱住。到底男人力大,他倆便從窗口滾回寫字臺上。又從寫字臺滾到樓板上。兩人都跌得頭昏眼花,互相抱持著喘息。沉了一會工夫,芷華先清醒,便立刻松了抱著仲膺肩頭的手,要坐起來。但因方才鬧過了力,只顫巍巍地動了幾下,嬌喘了一聲,依舊躺倒。這時仲膺也睜開了閉著的眼。兩個人對看了一眼,又都嘆息了一聲。芷華便使勁翻身一滾,離開仲膺的懷抱,把背向著他。這樣又沉寂了許多時候。帳中屋頂兩個不同顏色的電燈,仍舊把房里照得像個迷人的春畫。床中的景致依然擺著那銷魂的風(fēng)光,茉莉花香還蕩漾在空氣里。只是兩點鐘前床內(nèi)的一雙情侶,如今已僵臥著像個死人。只一對一聲的長嘆息。
再過了一會,仲膺見芷華的肩井一起一伏的顫動,知道她在痛哭,但又不敢開口向她說話。不想她竟浙漸哭出聲來。仲膺忍不住,便低聲勸道:“你不必傷心,我總要把白萍找回來。你先別哭。你哭難道說是要我死?”芷華只不答言,忽然翻身坐起,一日唾沫噴在地下,淚眼盈盈的看著仲膺恨了一聲。才要開口說話,便又咬著牙咽住。仲膺又接著勸說了兩旬。芷華手抹著眼淚,抽抽咽咽地說道:“這可順了你的心,把白萍?xì)庾吡?,難得你還有臉勸我?我是不該活著的了,想死又怕白萍再回來。沒了我,豈不坑死他。想活又怎樣能活下去?”說著忽然兩道蛾眉一蹙,指著仲膺道:“我現(xiàn)在把你看得像仇人一樣,真害得我苦。你想我和你結(jié)婚,那你趁早歇了這個指望。”仲膺使勁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哭喪著臉道:“你別冤枉我,知道我心里多么難過?我也是想死了明明自己的心。但是白萍已走,我死了你怎么辦?”芷華立起身來道:“我也不希望你死,我也用不著你保護(hù)。這份家業(yè)就依著白萍的話,歸你享受了罷。我要找白萍去了,無論天涯地角,也要尋著他,向他說明我的苦衷。他若不饒恕我,就死在他的面前,也落個安心的鬼。”仲膺聽了心里像火燒般的疼痛,一使勁竟把頭發(fā)扯下一綹,扔在地下道:“你怎把我看成這樣壞?還不如拿刀殺了我。難道我有心把白萍逼走?你說話也該替我留些余地。”芷華才擦干了的眼又重新滾下淚來道:“這我自己也知道對你太狠??墒鞘碌饺缃?,也說不得了。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字;走!你要怎樣,我顧不了許多。”仲膺突然站起來,紅著跟圈,手搓著胸口,只看了看芷華,便在屋里打起轉(zhuǎn)來,半晌忽然又站住。到寫字臺旁拿起白萍所留的字柬兒看看,看完深深嘆了口長氣。斗地一歪,就倒在沙發(fā)上。只壓得沙發(fā)咯吱的響了一聲。
這時芷華坐在床上,倚著床欄神魂出舍地呆想,猛聽得響聲,抬起頭來一看,見仲膺那種可憐樣子,心里竟動了一動,立刻又把頭低下去??诶锖芷喟У穆曇艚辛寺曋兮?。仲膺只不開口,用眼光注著她來代表答應(yīng)。芷華仍舊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滾縐了的睡衣。有氣無力地道:“仲膺,我實在對不起你。當(dāng)初咱兩人結(jié)合,并不是你來引誘我。到如今我?guī)缀醢炎镞^都推到你身上,你不知要怎樣傷心??墒欠讲盼夷菢诱f,并不是恨你,是恨老天既然生了白萍,怎么又生了你,竟把我害到這樣。我明白弄到現(xiàn)在這種樣子,全是我自己的錯,賴不著旁人。最多只能賴天怨地,跟你更鬧不著。如今想起來,可是委屈了你。你只原諒我是個經(jīng)不得事的蠢女人吧。”說著秋波盈盈地望著仲膺,透出無限憐憫之意。
仲膺見她這般情況,心里又涼里生出熱來。自己低徊了半晌,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扶著床柱,伸舌頭舔舔口唇。又沉?xí)徘穆暤溃?ldquo;咳!大家都錯了,誰也用不著求誰原諒。如今拋開了白萍,先說咱們的。我向來對妹妹你是怎樣?”芷華看著仲膺,一雙淚眼放出了異樣的情光,道:“愛,自然是愛。我明白。”仲膺接著道:“因為我愛你到極點,所以才辦出這樣對不住白萍的事,因而害得你見不得他,的確是我的罪過。不過你也要原諒我,我本不是荒唐的人,但只理智管得住愛欲哪會有今天??墒沁@話對白萍沒法說,只能向你訴訴罷。”這時芷華輕輕搓著兩只纖手,揚起頭來道:“我們快離別了,我是決意要尋著了白萍,或者能一起回來。不然就死在他鄉(xiāng)也說不定。這時節(jié)也就是我們倆最后的分手,但盼望以后你要想起我來,只想到朋友的范圍內(nèi)為止。不應(yīng)該想的都竭力的忘掉了罷。”仲膺聽了不語,又來回地踱起來。忽然精神很興奮地向著芷華一陣苦笑。笑完便正色慨然地說道:“你難道真想著我要承受了白萍的家業(yè),自己去享受那無聊的生活?我也要走了。至于我要去干什么,先不告訴你。反正將來能有機(jī)會教白萍知道,我邊仲膺只是一時錯誤,并不是天生混賬的人。不過我不能同你一起走,恐怕尋著了白萍,更添了沒法解說的誤會。”芷華更長嘆一聲道:“白萍頂?shù)脚R走也并沒罵咱們是壞人,他也知道咱們是一時的錯誤??墒撬侥茉?,咱們越對不起他。如今也不可再拉長談,你快走吧,我要歇著想想自己的事,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起程了。”說著就向床上一仰,用袖子蒙起臉來。仲膺正踱著,悄然停住了腳步,坐在床的那一頭,看著她。只見她那袖子遮不盡的粉臉,襯著散亂的烏云,顯著更有霧鬢風(fēng)鬟的情態(tài)。暗嘆好好一個如花女郎,無形中似乎被風(fēng)雨摧殘了。又向下看她那一雙白膩豐盈的大腿和天然的瘦腳映著燈光,晶瑩如雪。連帶想起幾月來臉兒相偎腿兒相壓臂兒相持的滋味,不覺心里虛飄飄地蕩動。又想從今再也不能和她親近了,心里更起了一陣感傷,便又看著她那大腿出神。
忽然又想到在正月里,她忽然凍了腳,我便用口在傷處吻了一夜。不想第二日競而好了。她笑著跪在我的懷里,問我為什么愛她到這樣?竟肯不辭穢褻給她行這種精神療治的口術(shù)。我哪里懂得什么是精神療治,不過只覺得感情上過度熱烈,精神便相通了。她彼時忽然又看著我淌淚,我也就抱著她暈去。到如今想起來竟是畢世難逢的盛事。真是韶華過眼輕消遣,過后思量總可憐。此際屋子還是當(dāng)時的屋子,人還是我和她,竟已情形不同,心境大變。無論錯鑄在誰身上。不過已到了這般光景,眼看就要伯勞飛燕各自西東。以后的光陰,教我怎生過下去。真不如方才白萍一槍打死我,倒救了我下半世。而今他竟飄然而去,明說是把任什么都給了我,其實卻只給了我一種人世最酷的刑罰??雌饋戆灼茧m然去卻了芷華的身體,還未失去芷華的心。我卻是友誼愛情兩兩破碎,真?zhèn)€損失最大只有我咧。想到這里,又看著芷華穿著睡衣的嬌軀,越是躺著越顯肥瘦停勻、修短合度,輕薄的睡衣,軟貼在身上,更把通體的曲線美都隱約表露出來。又自想這樣的絕代美人,快要扔下我走了,從此再也不能廝守一時半刻。不由得胸中一陣發(fā)空,似乎把心去了一樣,坐著把幾月來和芷華在一處的甜蜜情景,都默想了一遍,心里更是一陣陣的暴動,忽而火熱,倏變冰涼。幾次要伸過手去擁抱她,都只伸出半截,便停住了。最后忽然咬著嘴唇,身體顫顫地站起來,扶住芷華的大腿,一矮身便跪了下去。
芷華正掩面躺著,哭得出神,突然覺著自己裸露的大腿上有了人的手,驚得霍地坐起來。星眼直直地看著仲膺道:“你這是怎么著?”仲膺答不出話,只歪著輔頰緊視著她的小腿,看著她眼淚直滾下來。芷華只向著他嘆了口氣,輕重地把腿移開。仲膺的臉?biāo)坪跏茈姎馕话悴豢想x開,也隨著挪動??诶飬s軟軟地道:“妹妹你快走了,今朝分手也只好等個來世相逢。你恨我便恨到極處,也該有一些可憐。在這熱辣辣的分別時,難道你還不許……”芷華聽到這里,一陣的玉容慘淡,微搖搖頭,又向他擺了擺手,意思像不教他再往下說,又仿佛教他不要這樣粘纏。仲膺便不敢再說下去。芷華又躺倒了,依舊閉了眼,只是胸際一陣劇烈地起伏。分明是情感已沖動到極點。仲庸也依舊偎著她不動,這樣沉寂了一會。這時天過五更,玻璃窗上已清虛虛地發(fā)白。四處里雞聲斷續(xù)。從未關(guān)的窗口吹進(jìn)了曉風(fēng),覺著薄寒微峭。屋里的燈光也更加黯淡。襯著床上躺著床下跪著的兩個將別的人光景十分凄楚。芷華被曉風(fēng)吹得打了個寒噤,伸手自己揉揉鼻子。忽地挺然坐起,向仲膺張著兩臂,觍著粉面,兩目里發(fā)出情光。仲膺見了便輕輕站起。呆呆地望著她,驟然投到她懷里。芷華也伸手緊緊地將他抱住,在他發(fā)上深深地接了個長吻。仲膺也在她乳際吻著。約摸六七分鐘。芷華又變寒了臉,便將他推開,伸手指指門道:“走吧,再在這里戀著那你就太不聰明了。”仲膺站在她面前嘆道:“我早就知道該走,但是咱們以后……。”芷華忙擺手道:“咱們先把現(xiàn)在的結(jié)束了吧,還談什么以后?勞駕你把帳子放下來。我要歇一會了。”仲膺正在意亂神癡便依言將帳子替她放下。原來掩著的帳簾一摺一摺地展開。仲膺的心卻隨著帳簾一摺一摺地緊縮。到把帳子放好時,好像中間豎了萬丈紅墻,將二人隔在兩下。
仲膺暗嘆何必一桁窗紙,幾眼疏欞,只這一層錦帳,便是云山幾萬重了。又想到事到今朝,無可留戀,不如快走。才要移步,心里一陣怛惻,仿佛又從帳中發(fā)出一種吸力,吸得腳步難移,連帶著似乎手腳都不受意志驅(qū)使。仲膺皺著眉頭,暗怪自己這是怎么了?只管戀著,還戀得出什么來?忽然心里一動,自己輕輕嘆道:“我倒并非以為這里可戀,實在是覺得外面可怕。出了這個樓門,隨時隨地、隨事隨物,哪里都要勾起我的傷心。我怎會愿意出去?可是我若不和芷華有了這不應(yīng)該的愛情,又何至于受這種苦惱?自己惹出來的刑罰,躲也躲不過去。瞑目承受好了。”想著把足一頓,才要走,回頭看著帳子,一陣心酸。又想看看芷華,但自已再沒勇氣去把帳子揭開。便低頭叫道:“芷華,我走了。”芷華在帳里似乎咽住氣,很小的聲音道:“再見。”仲膺又道:“請你留給我一件紀(jì)念的東西。”說著只聽芷華哼著答應(yīng)一聲。仲膺滿想她要起身來替自己拿,哪知芷華又接著道:“柜里的東西,你自己隨便撿吧。我全不要了。”仲膺聽了,不覺惘然若失。也不拿東西了。便搖著頭躡手躡腳地要走出去。才挪了兩步,又聽芷華在帳里叫,仲膺忙又走回來。芷華有氣無力地喊了兩聲,仲膺就答應(yīng)著。芷華又似乎用鼻音說話道:“你把手伸進(jìn)來。”仲膺依言把手從鐺縫里探進(jìn)去,覺著立刻觸到芷華的柔荑手,接著又有她濕熱的櫻唇,貼到自己掌心里。立時一股情熱,從手臂直透到內(nèi)心,通身都要酥軟了。過一會,又覺著掌心的熱唇離去了,竟換上一件既濕且涼的東西。她把仲膺的手指彎曲了握著,便把手推出帳外。仲膺看手里的物件,原來是水鈴鐺般的一塊手帕。心里便明白了。連話也不再說,把手帕緊握在手里,頭也不回,輕輕地便開開樓門走了。
這屋里立刻寂靜得和墟墓一樣。天色已經(jīng)大明。電燈因為沒人捻滅,還放著那黃慘慘的短光。太陽似乎不知道這屋里昨宵出了這么大的慘事,把他那喜氣迎人的紅臉又擁上窗來。桌上的時鐘又已停了,簡直聽不出一些聲息。這時帳簾一動,芷華從帳里探出頭來,鬢發(fā)蓬松、星眼哭得紅紅的,向四外一看,伸了個懶腰,才輕輕走下床。走到立鏡邊照照自己,見玉容慘白、目眶深陷,仿佛比昨天瘦了許多。倒顯得楚楚可憐。自己捧著頰兒,暗暗怨恨這容貌長得俊真不是好事。無意中已害了兩人,把自己也害成個孤鬼。還不如別的丑婦人,還可以清清靜靜的一世平安。又回頭看見窗子和門都還敞著。自想他們一個從窗子出去了,一個從門出去了。哪一個不抱著天大的傷心!然而禍?zhǔn)资俏?。我該從哪里出去?論理我是不該出去的了,死在這屋里多么心安理得!可是世上有他倆活著,我怎舍得死啊。我決定把這已壞的事體,重新恢復(fù)原狀,教白萍和我恢復(fù)了愛情,和仲膺恢復(fù)了友誼。但是將來能不能如我的心愿,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墒前灼歼@一去,總不能還住在天津,當(dāng)然遠(yuǎn)走高飛、地角天涯,教我上哪里去找。想到這里,忽然靈機(jī)一動,念到白萍在北京車站上作事。此一去當(dāng)然先到北京辭掉了職務(wù),然后再往他處。如今我趕快去到北京,倘然天可憐見,也許遇得上他。想罷看了看手表,六點已過,知道第一班的大通車快到時候。便急忙走到梳妝臺旁,在洗臉盆里放開熱水管洗臉。正洗到半截,忽聽樓梯一陣腳步聲響,像有人走上樓來。心里一動,暗想莫不是他們誰回來,白萍么?他被老天爺勸回來了?那真救了我一世!想著便要跑出去迎接。忽又轉(zhuǎn)想,倘或是仲膺又撞回來呢?那我還是不見他好,就又想往帳子里躲。這樣一遲疑,心里立刻六神無主,倒立在那里不能轉(zhuǎn)動。
這時上樓的人已走進(jìn)屋來。既不是白萍,也非仲膺,原來是自己的老仆婦胡媽,心里不覺爽然自失。就又胡亂擦干了臉,把手巾扔下。那胡媽見屋里這樣紛亂,芷華又神情異常。便道:“奶奶起得恁早!邊大爺……。”芷華皺著眉向她擺擺手道:“少說話,把我穿的衣服撿出幾身,放在柳條箱里???、快!我就要出門。”胡媽見神氣不對,不敢多言,自去收拾。芷華開了保險箱,見約摸還存有一兩千元的鈔票。一便都塞入一個皮包里。又裝了些應(yīng)用東西,便向胡媽道:“你出去雇兩輛洋車,去車站。”胡媽干泛著白眼,又不敢問,依言自出去雇車。芷華便重上床去,換好了衣服,向屋里四下一看,心中十分凄慘。暗嘆這曾經(jīng)度過我一年甜蜜生活的高樓華廈,我竟要拋下它走了。回來時還不知何年何日!這房子倘若還戀著我,就保佑我快尋著白萍,仍舊回到這里廝守。不然只好等我死在異鄉(xiāng),魂兒飛回來一看了。正想得悲痛難堪,胡媽已回來報告車子雇好。芷華便吩咐她:“留心看守房子,我上北京住幾天就回來。”胡媽還懵懵懂懂地道:“奶奶是到北京看少爺么?”她這話原是出自無心,不想正刺到芷華的心坎,幾乎慘然淚下,便自己強(qiáng)制著點點頭。教胡媽提了柳條箱,自己拿了皮包,下得樓去,上了車。
車夫拉起就走。芷華不敢回頭看,只閉著眼昏昏沉沉地就到了車站。恰值車已將開,就連忙買票上車。又昏昏沉沉地過了三四個鐘頭,到了北京前門車站。下車來把衣箱叫腳夫看守。自己尋到了段長公事房,見了段長,詢問白萍的蹤跡。那段長答道:“林白萍在兩點鐘前給我留下一封向總局辭職的信就走了,此刻或者還在他們車隊長公寓里。”芷華心里一陣亂跳,也顧不得說什么,就出了段長公事房。尋到車隊長公寓,向那里的人問時。都說白萍趁貨車早晨從天津回來,立時辭了差,在兩點鐘前就收拾行李走了,也沒說到哪里去。芷華聽了,只覺一顆心嗡地聲化成氣體,飛上天去,嬌軀搖搖欲倒。幸虧扶著墻掙扎著沒有暈去。眼淚已撲簌簌落下來,也顧不得人們竊竊議論,自己又慢慢挪回站臺上。這時車行人散,月臺上清靜許多。在芷華眼里更顯著無限蒼涼。仰首看看天空,覺著世界如此之寬,我該上哪里去!那無主的芳心,仿佛被刀子剜得生痛,幾乎要放聲痛哭。倚著票房的一角紅墻,渾身微微作顫。暗暗怨恨白萍,只顧你狠心一走,也不顧害苦你的妹妹芷華了?,F(xiàn)在我孤苦伶仃,該往哪里去好。天津的家是沒臉回去。白萍又不知去向。教我上哪里根尋?想到這里,心中一陣麻亂。就倚著墻根,癡癡地半晌不動。
過了不知多大時候,恍惚中忽聽耳邊有人連喚太太。凝神看時,原來腳夫等得不耐煩了,催問把行李搬到哪里。芷華心中無主,本想不到往哪里去,慌亂中把手向站門一指,那腳夫就把行李扛到站外放下。伸手向芷華要了錢自去。立刻就有許多洋車夫搶上來兜座,芷華的心里更亂了。想著在車站上怔著也不是事,便喚了兩輛車,一輛裝行李,一輛自己坐上去。車夫拉起來走了十幾步,才回頭問道:“您上哪里?”一句話更把芷華問住。幸而靈機(jī)一動,忽然想起當(dāng)初在師范上學(xué)的時節(jié),有個同學(xué)叫房淑敏的,是住在草廠八條八十八號。因為有三個八字容易記憶,所以歷久沒忘?,F(xiàn)在慌不擇路,只可先到她那里落落腳兒再說。便吩咐車夫拉到草廠八條,車夫答應(yīng)著,跑開了腿。不大工夫,到了地方??礈?zhǔn)門牌號數(shù),原來還是很高大的門樓。門首貼著很亮的鍋牌,寫著浙江房寓。便上前敲了敲門。
一個當(dāng)差的出來,芷華便自己通了名姓,說明是拜訪房淑敏小姐。那差人進(jìn)去。遲了不到一分鐘,就聽院里一陣革履聲響,一個很活潑的女郎從里面跑出來,口里喊著:“是芷華姐么?”到門口一把將芷華拉住,叫道,“好姐姐,這是哪陣風(fēng)把你刮來!快屋里坐。”說著就用勁向院里拉。芷華道:“你慢著,我還帶著東西呢。”那女郎道:“你不用管,交給他們。”說著向當(dāng)差的吩咐了一句,就將芷華扯到院里。進(jìn)上房,過穿堂,到后院,直扯進(jìn)東廂房。進(jìn)了里間,方才放手。又將芷華推在床上坐下,才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真想不到你來。咱們同學(xué)中,我只想你。你就來了。你怎么想起找我來?你多會到的北京?你吃過飯沒有?你累不累?這二年沒見面,你想我不想?”芷華見淑敏還是當(dāng)年那樣的爛漫天真,連珠炮式的說話,不由笑道:“你也緩一口氣,容我插插嘴。”淑敏也笑了遣:“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大約你從嫁了先生,早把妹妹忘到爪哇國去了。不然怎二年也不來一封信?”芷華道:“你先別嚼舌頭,容我歇一歇。我心里正亂的難過。”淑敏看著她的臉道:“你不舒服么?我哥哥是醫(yī)生,請他給你看看。”說著便口里叫著哥哥,要跑出去。芷華忙拉住她道:“瞧你這荒唐脾氣,聽見風(fēng)就是雨。誰不舒服了?我現(xiàn)在只要歇一會。你別鬧我就好。”淑敏笑道:“好。你歇著。”說著便把枕頭放好,將芷華按倒床上,替她蓋上被。自己坐在床邊和芷華敘了許多別后的情況。
芷華隨便答應(yīng)著,留心看她這間寢室,收拾得十分考究。她的神情也不減當(dāng)年做學(xué)生時的愉快。不禁暗自嘆息:同是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姊妹,她如今還是玉潔冰清的處女,可憐我竟被風(fēng)浪打到情海深濁之處,怕永久不能見天日了。淑敏又告訴芷華,她的父親到東省去做官,母親也跟了去。家里只剩自己和哥哥,寂寞極了。你要沒事,千萬在這里住些日子。說著又自己笑道:“我真糊涂,你是有了先生的人,還有工夫來陪我。真?zhèn)€的,你們先生待你好么?”芷華聽著一陣心焦,答不出話,只點點頭。淑敏又道:“像你這樣的人,誰能不愛?難為你的先生,竟舍得大遠(yuǎn)的放你出來。要是我,我就不放心。”說著看芷華時,只見她閉上了眼。臉上氣色很不好看。還只當(dāng)她不愛聽自己玩笑的話,便改變口氣道:“姐姐你要是累,就歇一會。我教他們預(yù)備飯去。”芷華只閉著眼,搖搖頭,臉色益發(fā)難看了。淑敏還要說話,只見她把嘴閉得緊緊的,仿佛使勁別著氣,胸膈鼓了兩鼓,猛然張開嘴,哇的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把被褥床帳都染得像畫了片片桃花。連淑敏身上都是。這時芷華臉上已慘淡和白紙一樣,鼻子以下都被血染成通紅。
淑敏嚇得嗷的叫了一聲,慌亂中把手去掩芷華的嘴,倒弄了兩把血。更嚇慌了。便跳著腳喊起哥哥來。立刻有一個西裝少年跳入,一見屋里這樣情形,也嚇得一跳。連問道:“妹妹,這是誰?怎么了?”淑敏還舉著一只血手,哆哆嗦嗦地指著床上道:“哥哥,死的了?死不了?怎么辦?吐血吐了這些,你救救!”那少年見淑敏嚇得這樣,倒沉住了氣。扶著她的肩頭道:“妹妹別怕,不要緊。吐血我會治。”淑敏聽了才定住了神,只搖擺著兩手血沒擦抹處。這時外邊的男仆和老媽也已聞聲進(jìn)來了兩三個??匆姶采咸芍鴤€血人,都亂叫起來。那少年皺著眉向他們擺擺手,才壓住了聲息。早有老媽遞給淑敏手巾,胡亂擦干了手。又把芷華臉上和身邊的血跡,也都拭了拭。
那少年跑出去,拿來瓶藥水,教淑敏給芷華灌下去一些。淑敏先輕輕叫了她兩聲,芷華只是昏迷不醒。只可撬起牙關(guān),將藥水灌下。那少年才取出器具聽了聽脈,又向淑敏問芷華吐血的情形。淑敏都細(xì)細(xì)告訴了。那少年點點頭道:“她這血吐得蹊蹺,總該是受了特別激烈的刺激。因為她肺里一點毛病沒有,和常人一樣的健全。”說完又問淑敏道:“我怎向來不知道你有這個同學(xué)呢?”淑敏道:“這還是我在天津上學(xué)時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兩三年沒見。聽說結(jié)婚有一年了,跟她的先生感情極好。今天忽然帶著行李找了我來。一進(jìn)門我就看她神氣不對,呆了不大的工夫,我跟她說笑話。談到她的先生,她以先閉著眼不理我,不想忽然吐出血來。”那少年聽著,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便走出堂屋,拿筆開了個藥方,打發(fā)個仆人去料理。這里淑敏叫進(jìn)個仆婦把床上地下的血跡。收拾干凈。便自己坐在床邊。守著芷華。偶然見芷華眼皮一動,口吻略張,便輕輕呼喚。芷華卻仍自昏沉。
過了一點多鐘,藥水已配置好了。淑敏便又給她灌下去。沉一會芷華的呼吸聲音漸漸大了,臉色也略見滋潤,看樣子像睡得憩適。淑敏才放下了心。跑到院里喊哥哥,她哥哥從前院進(jìn)來,笑問道:“怎樣了?”淑敏道:“看神氣像不要緊了,睡得很好,就是昏迷不醒??粗氯?,我又不能把她扔給老媽子們看著。哥哥你要治好了她,我先謝謝你。你準(zhǔn)治得好么?”她哥哥笑道:“我自然有把握。你放心。”淑敏笑著點頭道:“誰不知道你這青年醫(yī)學(xué)博士房式歐!到哪里不是著手成春?!在外面大名鼎鼎,不想在家里倒被你妹妹小瞧了。”式歐一笑,才要走去,被淑敏一把拉住道:“我自己在屋里看病人,悶得很,你來陪我下盤棋。”式歐素來知道淑敏矯憨得難纏,出個主意就不容人不依。只可隨著她進(jìn)屋里去,兄妹二人就在桌上下起棋來。每當(dāng)淑敏舉棋不定用心思索的時候,式歐閑著沒事,自不免看看床上的病人。
只見芷華躺在那里,雖然膚不華色,芳息沉沉,只有個美人胎子在那里擺著??床灰娝那锊?,聽不見她的言笑,瞧不出她的舉止。但只就容貌上看來,已顯著清俊超群,不像個尋常女子。而且嬌喘絲絲,仿佛一朵名花眼看將萎,心里覺得她不只可愛,而且可憐。這樣一眼一眼的看去,不覺越來越出神。漸漸的心都管不住眼了。只下了兩盤棋的工夫,式歐已和床上的病人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和不期而然的關(guān)切,但是棋也連著輸了兩盤。到后淑敏看出他這情景,只含笑不語。忽然輕輕把棋子一拍,悄悄笑道。“可惜!”式歐正看著床上的芷華,聽得棋子響才轉(zhuǎn)過臉定神問淑敏道:“可惜什么?”淑敏笑道:“我想吃你的那個子兒,我倒想得好,可惜人家有子兒看著,是有主兒的咧。我還不是妄想。”式歐聽她的話糊里糊涂地不大懂。轉(zhuǎn)想才知言外有意。細(xì)咂咂滋味,不禁烘地紅了臉,淑敏便又向他一笑。這時窗外暮色沉沉,已近黃昏時候。
淑敏便把電燈開了。兄妹重下了一盤棋。式歐又快輸了,正在支撐著殘局。忽然床上嚶然一聲,都轉(zhuǎn)頭去看。只見芷華的左臂向上伸了伸,便又落下。嘴里卻嚶了兩句。只聽不見說什么。式歐悄悄向淑敏道:“醒過來了。”淑敏便不顧下棋,三腳兩步地湊到了床邊去看。芷華卻又不言不動。須臾她兩只玉臂同時抬起,向空中作勢,像是擁抱,又像是召喚??诶镉謬铝艘宦暎鴱谋亲永锇l(fā)音道:“萍……哥……你來……你不走……舍小妹妹……不……。”淑敏看著害怕。便把式歐叫到身邊站著。式歐向淑敏道:“妹妹你聽,她吐血的原因大約就在這個萍的身上。”淑敏點點頭,便輕輕的叫了兩聲芷華姐。芷華近乎已聽得見,略略含糊著答應(yīng),卻仍不斷說著囈語。又過了一刻,忽然把眼張開,直勾勾地瞧著床頂,眼神卻十分散漫。
淑敏見她醒來,心中一喜,便低頭湊近了她。低聲道:“芷華姐你好些么?”芷華不答。淑敏又問了一句,芷華突然道:“他在那里?謝謝你。領(lǐng)我去,我把一千塊錢都送你。”淑敏見她仍舊糊涂,不敢再和她說話。不想這時芷華已瞧見了淑敏,就把手向她一擺道:“仲膺你真沒臉,為什么又到我家來?去!去!去呀。”幾個去字越喊越高。淑敏莫明其妙,還怔怔的站著。芷華見她不走,似乎要起身下床趕她。但是身體無力,略一抬動便又側(cè)臥著發(fā)喘。淑敏嚇得沒法,便轉(zhuǎn)身向式歐道:“你看她這是怎樣?快給想個法子治治。”式歐道。“當(dāng)然是神經(jīng)受刺激太甚,變成這等樣子。只可先調(diào)養(yǎng)她的身體,再慢慢治這心病。”說完便走近床前向芷華細(xì)看。不想芷華也看見了他,忽然咬著牙掙扎著,用右臂支起了半身,直著兩眼向式歐叫道:“萍……萍……你來了??蓱z了妹妹,救妹妹的命。來來!”說著就把左手亂招,見式歐不動,又叫道:“萍……。妹妹這樣你還狠心,你又要走。我可再不放你了。”說完身體向外一撲,似乎掉在床下。幸虧淑敏站得很近,急忙扶住。芷華這時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和淑敏掙著要下地來??诶镏唤校?ldquo;你別拉我,去拉萍呀他又要走了。”后來被淑敏強(qiáng)按在床上。她便打著滾地哭叫,兩眼卻只盯著式歐。淑敏向式歐道:“她是昏迷中認(rèn)錯人了,看見你就鬧得兇。不如你出去,喚個老媽來幫我看著她好了。”式歐依言才邁步向外走去。床上的芷華更發(fā)狂的叫著要跳起來,把頭向淑敏亂撞。淑敏只得又叫住式歐站住。芷華還喊鬧著要式歐上前。淑敏連急連嚇,直淌著兩行眼淚和她支持。從七點一直鬧到九點以后。
芷華還鬧得不休不歇。淑敏片刻都不敢離開。式歐也只在地下來回踱著。淑敏忽然向式歐道:“她鬧得這樣,咱們受累倒沒什么,不過她這樣嬌弱的身子,才吐過血,哪禁得住?”式歐皺著眉頭想了想,忽然把腳一跺道:“妹妹咱這是救人!大約你還信得我過。妹妹你閃開,看我來試試。”說著就走到床前,拉了芷華的手道:“妹妹別鬧。你的萍來了。”淑敏看著,烘地紅了臉,輕頓著腳尖喊道:“哥哥你這算怎么著。”式歐向她擺擺手。倒用另一只手扶著芷華肩頭,提著嗓音道:“小妹妹你睡。你的萍哥哥看著你。”
芷華一只手被式歐握著,一只揪住式歐的衣角,拉他坐下。淚流滿面地笑道:“萍哥哥,我找著你了。你饒我不饒?饒了我跟我回去。不饒我就死。哥哥你不狠。我是妹妹。”說著淚珠滴滴的落在式歐手上。
式歐明白此中定然有一樁情場公案,心下十分慘然。便含糊答應(yīng)道:“什么事我都不怪你??焖X吧!醒了咱們好家去。”芷華似乎神經(jīng)仍舊昏亂。聽完他的話,到哭起來道:“你到底不饒我,一定要走。你先等十分鐘,等十分鐘呀!讓我死了,哭我一場再走。你不教我死在你懷里呀!”喊完把頭歪到式歐懷里,兩手緊緊勒住自己的脖頸。式歐連忙拉住,把嘴湊到她耳據(jù)喊道:“我全饒了你!全饒了你!”連喊了十幾句,芷華才似乎聽見。忽然又哭道:“哥哥你有氣打我罵我,別扔下我走呀!”哭著又拉著式歐的手向自己粉頰上亂打,式歐把手奪回。芷華又在他腿上打著滾哭道:“你不打我,還是不饒我呀!”式歐看著她扼腕無策。芷華卻越哭越兇。式歐只可把手遞給她,她拉過來直將自己的玉頰打得通紅,方才歇手,便合上眼不語。
淑敏在旁邊看得口噤心慌,直像是傻了。式歐也后悔自己弄巧成拙,這種局面沒法收拾,才想偷偷的躲開。那芷華忽又張開了眼,玉臂一揚,摟住式歐的脖頸,慘笑了一會,櫻唇動了幾動才道:“哥哥你嫌我不?我臟了,你嫌我不?哥哥你說。”式歐只可答道:“我為什么嫌你?”芷華又哭著打滾道:“你到底還是嫌我。我的娘呀!你勸勸,他又不要我了。”淑敏在旁看得著急,就過來湊到芷華耳邊叫道:“不嫌不嫌要你要你!”芷華仿佛聽不見。過了一會,才停住哭,依然攀住式歐的脖頸,兩眼直勾勾地仰望著他道:“謝謝哥哥,救了妹妹的命。你說往后做夢也夢不見以前的事,這一輩子再不離開我了。好哥哥!好……。”說著聲音漸漸柔媚,那散漫的眼神也似乎略見凝聚。卻把式歐的脖頸直向下按,她的頭兒抬了幾拾,櫻唇也跟著顫動。式歐看她的樣子,是表示要自己吻她,心里便慌了。暗想她現(xiàn)在正有轉(zhuǎn)機(jī),只要她這神經(jīng)昏亂中所錯認(rèn)的萍能竭力地對她溫存安慰,說不定就許痊愈得快。倘在這危險期間,再教她受了刺激,或者竟惹出大禍??墒俏以跄芎退^分溫存?就是我居心無他,教妹妹看著也不好。說著向淑敏看時,見她正背過了臉去,仿佛給自己閃開眼目,更覺得不好意思。但忽一轉(zhuǎn)想,自己的職業(yè)是醫(yī)生,只求對于病人不愧自己的良心,就是因為通權(quán)達(dá)變,而對她有似乎不在范圍內(nèi)的舉動,也只能當(dāng)做診療看了。想到這里,立刻改變了一副藹然微笑的面容,向著芷華漸漸低下頭湊將去。這時芷華的目光,忽然向他凝注,似乎生了知覺,她那頭兒也略抬起來。眼看兩人的嘴距離不到兩寸,就要接觸了,式歐只聽淑敏輕輕咳嗽了一聲。明知她是向自己警告,要自己慎重做事的意思。但自己主意已定,心里毫無愧作,便不去理會,仍舊俯下頭去。芷華的手原在他頸上按著,這時又向下一按,式歐立刻覺到芷華的兩片櫻唇是那么濕那么熱。她昏迷中郁積的情感,似乎都奔湊到這里咧。芷華此際眼是閉上了,呼吸短促而劇烈。喉里呼出的氣,都噴到式歐嘴里。兩臂把式歐抱得緊緊的。式歐也禁不住心旌搖搖,連忙斂定心神,暗暗呼喚著上帝。這樣約摸過了有十幾分鐘,芷華臉上忽然透出笑容,頰上的梨渦也顯出來,把嘴唇離開了。臉兒一歪,偎到式歐脅下。喃喃的說了兩句回家,便不再動彈。式歐細(xì)聽她的呼吸漸漸均勻,原來已沉沉的睡去。
式歐抬起頭,見淑敏已不在屋里。自己明白方才的情形,教她不能不躲出去。自己一回想,倒覺有些忸怩。便站起來看看床上的芷華,臉上又一陣發(fā)熱。突然腦里一陣顫動,自己想道:我原是替她治病,并沒一絲邪念。自覺正大光明,怎自已又忸怩起來?莫非無端地竟夾雜上感情了?又細(xì)想了想,連自已也不能斷定。不禁輕輕跺腳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正在這時,淑敏輕輕走了進(jìn)來。臉上勉強(qiáng)著不露表情。向式歐道:“怎樣?”式歐悄悄道:“睡了。她醒后無論如何,要另請個大夫診治,我是敬謝不敏了。而且這屋也別再叫我進(jìn)來。妹妹你原諒我。”說完一掀簾子便走出去。
淑敏見他這樣,想不出他是因為什么,也顧不得叫住了細(xì)問。先走到芷華床前看時,只見她歪著一張微笑的臉,正睡得酣適。氣色也好了許多,和方才的樣子大不相同。心里自是安慰。卻大覺著糊涂,暗想式歐只和她接了一吻,就能使她這樣么,這真怪了!便坐在床側(cè)輕輕叫了兩聲芷華姐,她仍不答應(yīng),就又走出來。想向式歐問個底細(xì),尋到他屋里。更不見個人影。問仆婦時,說是少爺匆匆出門去了。淑敏無法,只得仍回到自己屋里去看護(hù)芷華。
又直過了半點多鐘,芷華方才醒來。睜開了眼,目光一些也不散漫了。向周圍瞧了瞧。見淑敏坐在身邊,只怔了一怔,似乎想過去的事,便伸手拉著淑敏,有氣無力地道。“淑妹現(xiàn)在什么時候?”淑敏見她神智居然清澈,不禁大喜道:“天呀!芷華姐你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