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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回 意外遭逢荒祠看古物 目前尷尬好酒敬新知

燕歸來 作者:張恨水


在大家這一番苦笑當中,其實是誰也不能解除胸中苦悶的。不過燕秋想到費、伍兩人生長在江南的,平常菜碗上釘了一只蒼蠅,也嫌有傳染病,于今教人成天的喝黃泥湯,人家怎樣不害怕?所以她在苦笑之后,便又正了顏色向兩人道:“玩笑是玩笑,正話是正話,這樣的生活,我知道二位是過不慣的。不過我想著:這也有個笨法子的,無論什么東西,只要煮得熱熱的,熟得透透的,什么微菌,也給它煮死了,這就可以大著膽子吃了下去了。這并不是一句胡說的話,你看到西北來的人,也是不少,為了不服水土病著回去的,究竟不多見吧?”

昌年笑道:“這一層你不必和我們解釋,我們也明白的。我們既然來了,那只好不談衛(wèi)生,這你不必多心。你到此地,不是要尋找令兄的嗎?你就去辦你的正經(jīng)事情好了。”

燕秋說著話,是一面澄清著茶壺里的開水的,聽到了這話,不由得立刻把兩眉毛一皺,放下了手上的壺,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將手撐著頭。健生道:“到了這里,你的目的地總算達到了,你為什么還要發(fā)愁?”

燕秋道:“這就是我屢說的那話了,不到此地,我還可以存著一點虛無飄渺的希望;到了這里,這希望就快要打斷了。我雖不懂軍事,普通常識總是有的,哪有軍隊駐扎在一個地方,到六七年還不移動的道理呢?假如我現(xiàn)在到這里軍事機關(guān)去打聽,那一定是失望的。”

昌年道:“雖然如此說,也許令兄當了一些時軍人之后,改在這地方做生意買賣了,那就不會離開的。”

健生道:“就是還在當兵,一支軍隊,在某個城市里駐扎了一些時,調(diào)出去之后,復又調(diào)了回來,這也是常有的事,又焉知他不由別處再調(diào)了回來。”

燕秋搖搖頭道:“哪有那么巧的事。”

昌年道:“不管他有沒有這樣的巧事,反正巧也是人去碰著的。我們在這旅館里坐著,令兄決不會自己尋了來,總要我們?nèi)フ宜攀?。今日還不算十分晚,我們喝一口水,同到街上去走走,你看好不好?”

燕秋這就點點頭道:“好!我奉陪吧。”

健生覺得她這話,有些顛倒著來說,不過看昌年已是坦然受之,自己也就無須再說什么。

三人把那壺澄清了的水喝完了之后,就一同走出旅館來。這平?jīng)龀呛推胀ǔ鞘胁煌?,是一個橢圓形的;城中一條大街,貫穿了過去。最奇妙的,就是這么一條大街,兩旁雖也有小巷子,然而并沒有別個城市里那種十字街頭的情形。三人只管順了土質(zhì)街道走著,看看兩旁的店鋪,倒也有一兩爿賣洋廣雜貨的,把這十八世紀街道上的古典色彩,略微沖破一些??墒悄敲媸车晖?,掛著斗式的紙罩子燈;土柜臺外面,地上陳列著藥草攤子,皮貨店外,掛了幾件破舊的羊皮筒,垂在矮屋下,在風里打秋千。也就在這洋廣雜貨店左右,便是那賣洋貨的,不但沒有玻璃櫥柜之類來陳列貨品,就是外表,依然是灰色的鋪板門,黃土墻的屋子;店里橫攔著一列木板上全是裂痕的柜臺,所以便是洋貨,也充量的帶了那陳腐之氣的。健生道:“若照這種情形看來,洋貨在這里很表示著不景氣的,地方上根本不需要,我們倒也不怕外貨傾銷了。”

昌年道:“那倒不見得,在幾十年前,我們的前輩,哪里愿意用洋貨?后來看到洋貨既新奇,又好玩,而且是價錢也不貴,就開始的買起來了。等到我們已經(jīng)用上了癮,他們就慢慢的把價錢抬起來,而且新貨還是陸陸續(xù)續(xù)的來。等你用膩了一樣,他又再出一樣更好的來勾引你。我覺得外貨對于中國,并不是怕不銷,就是怕不能到,只要到了一個地方,也就有法子弄我們的錢。”

燕秋點頭道:“這話是極了?,F(xiàn)在公路已經(jīng)通了,我相信不到兩年,這里就有陳列洋貨的玻璃窗出現(xiàn)了。我記得我上次到西安的時候,城里還全是些古老式的屋子;這回來就不同了,南苑門大街,高撐著三層樓的高大洋房,全是賣洋貨的?,F(xiàn)在的西安,不就是將來的平?jīng)鰡幔?rdquo;

說著,迎面一座高橋,像一座大樓似的立著。在橋上罩著一個過路亭子。橋身很寬,除了通過騾馬大車而外,還可以在路的兩邊,擺下了賣東西,算命,換錢,各種攤子。橋離平地總有三四丈,可以說是全城最高的一個所在。在過路亭子瓦檐下,就懸了一塊匾,大書中山橋三個大字。昌年笑道:“內(nèi)地人倒也知道這樣的紀念總理。”

燕秋道:“內(nèi)地人是不夠這程度的,說起這件事,也是政界一樁軼聞:當年有個軍事領(lǐng)袖,在他駐節(jié)的所在,把一條大街改名為中山街,以資紀念。他的部屬,連說話的聲調(diào),都是要學領(lǐng)袖的;這樣莊重的事,哪里可以不學?所以他們就照著樣子在各軍駐防的所在,都找一個地方,來紀念總理。有的人,還以為越多越好,所以在陜甘兩省某一個時代,中山街、中山樓、中山橋、中山門、中山亭、甚至中山樹、中山水,每個縣城里,都可以找到。”

大家說著話,便跨過了這道橋。剛走下石階的時候,這就在黃土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方藍漆牌子,上寫白字:是中山西街。昌年道:“果然燕秋的話不錯,既是有中山西街,必定也有中山東街;有了東西街,自然也就有南北的名目。可不知道這個紀念總理的人,對于總理的遺志,多少可能實行一二?”

燕秋微笑道:“你二位到西北,也來了這樣久了,你看看怎么樣?還用得我說給你們聽嗎?不必多說話吧,走路。”

大家默然了一會子,只管向前走,這就走到一座大八字門樓的前面,那里有四個荷槍守衛(wèi)的兵,站立兩旁。燕秋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突然站住了腳,身子向后一縮,口里輕輕的驚呼著哎呀兩個字。昌年迎上前,扶著她的后身道:“這是怎么了?”

燕秋將手撫著額頭,喘出一口氣來,才勉強的笑道:“沒有什么,我突然的有點頭暈。”

昌年看那大門外,正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大書新編第某某師司令部的字樣。因道:“你既是身體不大舒服,我們就回旅館去吧。”

燕秋搖頭道:“沒有什么要緊,我們還是繼續(xù)的走吧。”

說著,她又走。昌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當年令兄投軍,不就是這個地方嗎?”

燕秋搖搖頭道:“不必提。”

昌年看她很難過,便打岔道:“這平?jīng)龀抢?,還有什么古跡沒有?”

燕秋道:“有是有的,只是咸豐年間,這里遭了一次很大的匪亂,把本地的志書全燒完了。如今隔了幾十年,老前輩也都死光,有名勝也不知道是什么名目;知道名目,也不知在什么地方。現(xiàn)在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個柳湖書院。可是這種地方,你們會相信有一個柳湖嗎?”

昌年道:“這里有一座新蓋的廟,也許是古跡。”

他說著,指著一個長方形的大門。那門漆著朱漆,四周涂了鮮明的彩畫,可是在門框上立了一塊直匾:乃是火神廟三個字。昌年道:“我們進去看看吧。”

健生道:“一座火神廟;無非是俗不可耐的所在,里面有什么可看的?”

昌年道:“我聽得人說:這西北方面,在各種廟宇衙門里,還保留不少的古代圖案。這雖是個新廟,油漆匠總還傳著古代藝術(shù)的,也可以進去考察考察。古董店里去尋古董,那是人人所能夠的,我們必得要到土里面去挖出古董來,那才是一種安慰。”

健生聽著,便開步向廟里進去。

這廟一連三進:第一進廟,倒也油漆得嶄新的;第二三進,還破舊著不曾整理過來。第一進的大殿,是緊緊關(guān)閉著,只有屋檐下,那一排橫格子,油漆著圖案,并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倒是這正殿對過的戲臺,卻是由柱子頭上直到戲臺頂棚上,全是圖案;尤其是頂棚上的圖案,一個套著一個,在堆疊重重的當中,雖是很細的線條,也沒有一根是凌亂不齊的。戲臺檐下橫柱上,畫著八仙過海的故事,不但是每個人的姿態(tài)不同,就是各人的臉上,也都各帶了一種神情。昌年看了道:“這種油漆圖案,雖然畫著是大紅大綠的,可是另有一種東方之美。倒不想在這種荒涼的內(nèi)地,油漆匠的手藝,果然有這樣高妙;何以我們東南文化之區(qū),倒沒有這種玩藝呢?”

健生因他把話提醒了,也是向戲臺上看著,點點頭道:“油漆倒是不壞,不過我們江南,現(xiàn)在接著西方文化,建筑都是歐美式的,用不著這種大紅大綠的圖案,所以我們也就看不見這東西了。”

昌年道:“這倒不盡然。這兩年,時髦人物也有蓋皇宮式屋子的。為了這油漆圖案,是必要的點綴,全到北平去找油漆匠。我就知道,南京有一位闊人蓋房子,是找了北平有名的油漆匠來畫圖案的,工作在內(nèi),花了一萬多塊錢呢。但不知道北平匠人的圖案,和這個怎么樣?”

燕秋道:“當然,北平匠人的藝術(shù),要比這地方土匠人的手藝要好些,因為那里是帝王建都幾百年的所在。不過研究他們的來源,大概是一樣,都是由唐朝傳下來的。因為唐朝最喜歡壁畫,連吳道子那種人物名手,也替人畫壁畫,作油漆匠的人。職業(yè)所關(guān),就不能不去留心研究了。聽說現(xiàn)在蘭州城里,還有吳道子畫的觀音像,非常之精細,這就是一個證明。”

健生笑道:“我們走了上千里路的黃土高原,倒想不到這里還藏著一種中國高尚的藝術(shù),何以西北人對于這件事,向來沒有宣傳過?”

燕秋道:“西北人根本就不把這種油漆圖案當什么藝術(shù),哪里還有什么人提倡。”

說著話,大家再向第二進走,殿門全是閉的,到了最后一進,院子很是寬大,左右列著幾方殘破的石碑,上面的字跡,都大半模糊不清了。昌年走過去看時,碑上也只有大明萬歷年月幾個字,可以揣想著,其余簡直是沒有字了。

大家正在張望,西邊廂房里,卻出來了一位五十來歲的老道,長長的三綹胡須,黑中透紅,頭頂上挽著一個髻兒,倒有些畫意。只是他身上穿的那件藍布道袍,臟得成了膏藥片一樣,實在是不上眼。老道倒不理會這些,他看到這三位青年男女走了進來,看定了是東方來的旅客,喊了一句無量佛,便點著頭走了過來。昌年道:“老道長!我訪問你一聲,這平?jīng)龀抢铮肆?,還有什么古跡嗎?”

那老道因為他喊了一聲道長,心里就很是高興,便道:“有的有的。我們這地方,就是古跡。”

昌年道:“這里不過是一座平常的火神廟,似乎說不到古跡兩個字,這種廟宇,到處都有的。”

老道道:“這里原來不是火神廟,在明朝,是秦王府。”

昌年道:“明朝秦王府,不是在西安城里的嗎?”

老道道:“這個我就說不清。不過我們這廟里碑記上,記得很明白,是這樣說的。”

健生道:“秦王府在西安,再在這里建一個行營,那也是很容易的事。”

昌年道“:你說這里是王府,還有別的什么東西,可以證明的沒有?”

老道就指著健生腳下踏的一塊石頭笑道“:哪!這一樣東西,就是當年王府傳了下來的。”

大家低頭看時,果然有一塊禿圓的石頭,放在地上,全體約莫有一只量米的斗大小,石頭是青中帶黑,光滑無比。在石頭上,微微有幾條直紋。健生道:“果然的,這不是平?jīng)龈浇氖^,這里的地質(zhì),是不會產(chǎn)生這石頭的。在當年,這必是王府里一種建筑上的點綴品。”

老道笑道:“這不是什么擺設(shè)東西,是當年明朝記功用的。在明朝的時候,西邊是常常有亂事,朝廷派了大兵,殺出玉門關(guān),就在那地方搬了許多黑玉石,要俘虜抬進關(guān)來,做一個紀念。傳說當年有屋樣高的石頭,都是漆黑光滑的東西。不知怎樣傳到了現(xiàn)在,都不見了。”

燕秋笑道:“咦!我是西北人,卻沒有聽到過這項傳說。”

老道笑說:“無量佛!我們出家人,可不敢說謊。小姐不相信,我再說一個古跡出來:往西去不多路,有一個關(guān)王祠,這個祠,在唐朝就有的。不過不是專供著關(guān)爺罷了,我們怎么知道這是唐朝就有的呢?因為那里有一口銅鐘,就是唐朝傳下來的。那一口鐘到現(xiàn)在一點沒有殘破,而且上面雕的花,印的字,還是清清楚楚的;這不但在平?jīng)隹梢运闶且患系裙盼铮褪窃陔]東,也可以說是上等古物。”

燕秋道:“那銅鐘可以看得到嗎?”

老道道:“自然可以看得到。若是看不到,我不是說謊嗎?各位去,也不必去通知那廟里的老道,就在關(guān)帝殿后面,一座暗閣子里面,有一個很大的木架子,把這口鐘架了起來的。各位最好帶一個手電筒,到里去照一照,一定可以照出來。要不,我陪了各位去。”

說著話,他已是慢慢的走近前來,這就有一種極不堪的汗臭味,向人沖襲了過來。而且他那件道袍,也就格外顯著很臟,上一塊油漬,下一灘油水,大小羅列著,全可以指點得出。同時,也就可以看到他黑臉上,泛著一種黃釉。健生身上還有些中央銀行的零角票,這是此地唯一通行的紙幣,就掏了兩張,放在石頭上,向老道說:“這點小意思,送你作香火錢吧。”

老道聽說,這就不住的舉起籠著的大袖子,只管和額頭相碰。燕秋道:“既是要去看這口鐘,我們就走吧,晚了就看不出來了。”

她說著話,便先在前面走,仿佛是那老道的氣味,把她沖得站不住似的。費、伍二人,當然緊緊的跟了出來。健生在她后面笑道:“我以為燕秋是對付混濁的井水一樣,另有辦法的,可是這臭汗味,你也受不了。”

說完,跟著一笑。燕秋回頭釘了他一眼,也沒作聲。健生恰是不曾理會,又道:“一個人對于環(huán)境的抵抗力,當然是訓練才有的??墒且粋€講衛(wèi)生的人,要忽然的變到不講衛(wèi)生,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燕秋在我們物質(zhì)文明的地方住慣了,回西北來,那是不行的。”

燕秋在前面走著,就不回頭看他了,鼻子里哼了一聲,將頭又點了兩點。昌年這就拉拉健生的手,向他丟了一個眼色;而且同時向著燕秋的后影子,努了兩努嘴,健生恍然,自己已是失言了,便笑著,伸了一伸舌頭。這在他自己,可以說是沒有什么留意的。

三個人默然了一會子,就走到了關(guān)王祠面前了。燕秋也不理會他二人,竟自走了進去。這個廟是比火神廟還要大些,但并沒有整理。在各進佛殿上,全用土磚封了窗門;墻上盡貼有幾營幾連的紙條,草屑和柴灰煤渣一類的東西,散滿了全地,分明在不久的以前,這里是住過多數(shù)人的。大家的目的,既是要來看唐代銅鐘的,對于這些狼狽的情形,都不必去管,徑直的就向最后一層大殿上走來。果然的,在殿中神龕后面,置了一重屏門,還閃出一座閣子來。所幸那后墻的窗戶倒了兩個大窟窿,放進許多光線來,這還可以看出閣子里的東西:在左角上,可不是有座很大的木頭架子嗎?架子中間果然有一架鐘,雖是灰塵堆積了不少,可是那鐘在灰塵中,自然帶有一種黝黑的光彩??茨晴姡傆幸徽砷L的直徑,高也是一丈好幾尺。因為僅僅只有一小方是對了外面的,其余便在墻角落里以及許多木料磚石遮掩著。大家也就只好向朝外的鐘面看看,那鐘雖是黃銅的,因為有了一千多年的時間,所以黃中透著黑色。鐘上沿口,有一道圖案式的花邊,上面便是圖和字。用手去摸,那突起來的所在,棱角顯然,似乎是刻的,不是鑄的。關(guān)于圖的一方面,是佛家故事,完全露在外面的,有一只獅子,豎著耳朵,睜著眼睛,那形態(tài)和唐宋古畫上的差不多,和明清石刻不同,和近代的更是不同;在畫的一邊,有獻鐘人的姓名,十有七八是左押衙、右押衙之類。押衙是唐朝一種小吏銜名,不必看到這鐘上的年月,可以實實在在斷定這是唐代之物了。昌年看了許久,點頭道:“那老道沒有騙我們,這確是古物??上н@東西太大了,不然,我必得找?guī)讉€人把它轉(zhuǎn)動一下,看看鐘上的年月。”

燕秋道:“我們也不要對這鐘做什么考據(jù)文字,一定要查出年月來做什么?”

昌年道:“雖不要做什么考據(jù)文字,我想:我們?nèi)裟軌虬涯暝掠浵聛恚瑢碚f給人聽,人也肯相信點。我看這口鐘扔在這破廟里,決計沒有什么人注意它。碰巧將來有個厲害的人,他識貨,又有手段,說不定就會把這口鐘拿去鍍金。”

燕秋笑道:“那人發(fā)了什么傻勁,把這樣大的鐘去鍍金。”

健生笑道:“燕秋怎么突然老實起來?他說的鍍金,不是真鍍金,是說出洋。西北的古董,出洋去的也很多吧?”

燕秋笑道:“原來如此!中國人對于中國文化,是要走曲線進行的。就以今天說吧,那個老道,把這口鐘的所在告訴了我們,我們還是將信將疑的。我們再去告訴別人,別人也未必肯信。倘若我們同伴之中,有一個外國人,他看到了之后,寄一封西文通信,在西文報上發(fā)表,然后再由中外報紙翻譯出來,這就可以轟動一時了。”

昌年笑道:“燕秋這話,雖不免是牢騷,可是也極合實情!”

健生道:“天色快黑了,我們回去吧。再要久了,人家還疑心我們打算偷人家的古董呢。”

燕秋為了這口鐘,沒有人注意,覺得自己家鄉(xiāng)人,并不理會這東西似的,自己心里,也發(fā)生了很多的感慨。健生說是要走,這也就跟著走了出來。

回到旅館里,已經(jīng)是點上燈了。燕秋和費、伍二人各自回房,昌年向椅子上坐下,兩腳一伸向前,笑道:“我到底是不行。走這么幾步路,居然是累了。”

說時,看到桌上放了煙卷和火柴盒子,便把此地最高貴的哈德門,取了一支在手,又把火柴盒拿過來。這火柴盒子,和別處不同;白白的,印著愛國二字,并沒有別的花樣,粗糙是不必提了。便是擦火柴的那一條砂紙,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隨便用指頭一撥弄,那砂子就落了下來。健生道:“你看這火柴怎么樣?可是本地造的土貨?”

昌年道:“哦!是本地造的,那就很好了。這種事情,我們是可以大大的提倡的。”

說著,取出一根火柴來??磿r,卻是黃的頭子,似乎和東南的火柴也沒有什么兩樣。于是口里銜了煙卷,擦著火柴,就抽起煙來。那火柴擦著時,先冒一股子青煙卻沒有火焰,等著冒了一些綠火焰時,昌年就把煙卷向火頭上一觸,很自在的深深吸了一口。這一下子,他是毫不經(jīng)意的,不想一股極臭的氣味,向肺里一吸,立刻胃里作起惡心來,哇的一聲,向地面上就要大吐??墒嵌亲舆€餓著呢,又沒有什么可吐,只是吹出了一些黃水;同時,鼻涕眼淚,一齊向外飛奔,腸子也幾乎被這一陣惡心吐得翻了轉(zhuǎn)來。健生道:“咳!我一句話告訴你遲一點,就讓你吃了這一回大虧。”

昌年吐了許久,喝了一口涼水,把嘴漱了幾回,這才擦著眼淚笑道:“好家伙!這一下子,幾乎把我惡心死了。你怎么知道這火柴是抽不得煙的?”

健生笑道:“當然我也是吃過一回虧,你看我來用給你看。”

說著,把火柴盒拿到手上,擦了一根,先是冒著青煙,然后放出綠火,直到把黃火頭子燒盡,燒到柴棍子上了,才有紅火。因笑道:“必定要這紅火出現(xiàn),你才可以吸煙。要不然,你就把那臭味吸到肚子里去了。”

昌年笑道:“江南人,到了平?jīng)?,連擦火柴吸煙也不會,豈不讓人笑掉了牙嗎?”

兩人說笑著,燕秋走了來,把這段笑話告訴她,她也是忍不住好笑。當時由她告訴了茶房,叫他向隔壁飯菜館子里要了兩個菜,兩斤黑饃。吃過晚飯,大家就安歇了。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燕秋不說出去尋她哥哥,也不說離開此地,只是在旅館里悶坐著。依著健生的本性,就要去問她的,不過他看到昌年還守著緘默呢,便也不好說什么。上午過去無事,到了十二點鐘的時候,院子里卻有人問道:“昨天由涇川來的三位客人,其中有一位是小姐,是住在你們這里嗎?”

健生心里納悶著,誰這樣的打聽人?向門外看時,便是那程力行工程師。還不曾搭話,他已走了進來,和費、伍兩個人握著手笑道:“到底地方小,找人很容易,我一尋就尋到了。”

二人讓他坐下。他笑問道:“沒有到外面去游覽游覽嗎?”

昌年道:“這里也沒有什么地方可以游覽的,倒是昨日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口唐代的銅鐘。”

力行道:“是的,我仿佛也聽到人說過,只是向人去打聽,都說不知道。我還問過這里的縣長,他是一位六十歲的老政界,為人是很圓通的,問起他來,他竟認為是一樁笑話。所以我根據(jù)了他的意思,也就沒有去打聽,不想倒是真有這樣一口古鐘的。”

費、伍二人都還沒有搭話。燕秋可就走了進來,笑道:“程先生真信人也!說今天十二點鐘到平?jīng)?,果然就是十二點鐘到了。”

說時,她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力行說道:“三位還沒有吃過午飯嗎?我和三位洗塵,不知可肯賞光?”

燕秋道:“吃午飯我是贊成的,可是不能由程先生請。其一,我是本鄉(xiāng)的人了,我應(yīng)該盡地主之誼;其二,我還有事要請程先生和我?guī)兔Α?rdquo;

力行道:“既是三位賞光,我們這就走。由誰作東,回頭再說吧。”

健生心想,我和昌年,口也不曾開,他怎么知道我肯賞光?力行這就向三人道:“那我們就走吧。這個地方,到哪里都只好步行了。”

費、伍二人,對看了一眼,因為礙著燕秋的面子,誰也不便說是不去。吩咐茶房各鎖了房門,由力行引導著走出了門。

跑了很遠的路,走到一家店鋪來。這家店鋪,前面是灶房,穿過了這間灶房,后面是個三合院子。力行一直把他們引到正北的屋子里去。據(jù)他說:本地綏靖司令,也常在這間屋子里請客呢。這里不過是一間黃土墻的屋子,把白石灰在四周糊了一糊,屋子里有些什么陳設(shè)呢?正中一張黑木方桌子,夾了兩把椅子,正中墻上,一張?zhí)旃儋n福圖,兩旁一副紅箋對聯(lián):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左邊一張黑木圓桌子,拼湊著一些大椅子小板凳,右邊一張木炕,墊了本地的土產(chǎn)紅氈子,這就是不同之點,可以接待貴客的了。力行坐下來笑道:“這是一家湖南人開的館子。在平?jīng)觯仟氁粺o二的所在。”

燕秋道:“這樣的地方,讓程先生在這里長期工作,那是很委屈的了。”

力行笑道:“話不是那樣講,西北是我們祖宗發(fā)祥之地,我們這是回到老家來了。”

燕秋笑道:“到西北來的,總是說這樣一句客氣話。程先生也會說,好像西北人,專門愛人家恭維的。我以為現(xiàn)在西北人,只在得人家的同情與幫助,程先生與其用好話來恭維西北人,不如多多的幫助我們吧。”

這一篇話,單刀直入,相當?shù)膰乐兀照f力行承受不起的,倒教健生聽了,心里頭很是痛快一陣??墒橇π薪z毫也不難為情,這就向燕秋陪著笑道:“你這是實實在在的話,我完全接受?;仡^罰酒三杯,罰我說話不忠實。”

燕秋連聲不敢,也就笑了。這飯館子里,便進來一個伙計,向力行笑著點了個頭道:“哦!是程工程師,配著四個人吃的菜嗎?”

他說話時,在甘肅的口音中,勉強說了幾個湖南字眼。表示他是湖南人。力行道:“好的,只是那咸蛋黃作的湯,可以不必要了。”

伙計說著是是,走去了。另一個伙計捧了茶壺,向各人面前來斟上了一杯。健生端了一只杯子在手上,將眼睛只管向里面注視著,笑道:“這里面倒是沒有泥渣。同一樣是井水,旅館水里那么臟,他這里水又還相當?shù)母蓛簟?rdquo;

力行道:“這就因為這里是湖南館子了。”

昌年說道:“剛才程先生說咸蛋黃做的湯,這又是什么樣的口味呢?湖南并沒有這樣菜呀。”

力行笑著道:“魚龍鴨鳳這句話,我想各位一路行來,早已知道的了。這里除了豬身上去找菜,便是到雞身上去找菜。雞蛋也就是葷菜之一,在雞蛋上想出花樣來,本也不大容易,所以咸蛋在任何一種席上,都可以遇到的。為了蛋黃,又是蛋的一部份,所以又把它挖出來作湯。平常是肉丁和海參丁,加上大部份的咸蛋黃;蛋黃凝結(jié)著,也是一丁一丁的,倒也好看??墒菧@樣東西決不能咸的,現(xiàn)在咸蛋是湯的主要部份,怎能夠好吃呢?”

昌年道:“這很有道理。這里雞蛋很貴吧?”

力行道:“不,最便宜,莫過于雞蛋。一塊錢,多可以買四百枚,少也可以買二三百枚。”

健生道:“這實在便宜,若是有人在這里販雞蛋出口,那要大大的發(fā)財。”

燕秋笑道:“把運費打算起來,那也便宜不了吧。而況雞蛋這樣東西,根本上搬運也很不容易。”

力行道:“唯其是這兩個原因,所以西北的雞蛋,是非常之便宜。”

健生聽了別人的議論,很是合拍,自己也就懶得去說了。

坐了一回,伙計已是在桌上安排著杯筷,在下方放了一把小銅酒壺。燕秋走上前,先把那壺搶著拿到手里,因笑向力行道:“我這人不會藏假,心里有話,必要說出來才能夠痛快。老實說,為了尋找家兄的事,我是很希望程先生幫我一個忙,我不能不照著俗人的例子,運動你一下。所以今天這個東,我做定了,而且要敬程先生一杯酒。假使程先生不接受的話,那就是程先生不肯和我?guī)兔?,叫我大大的失望了?rdquo;

費、伍二人聽了這話,也就暗暗的想著:看他怎樣的答復。力行就笑著深深的鞠了一個躬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有一層,酒算我受了,這首席請你不必讓我坐吧。”

燕秋已是把首席那只杯子斟滿了酒,笑向費、伍二人指著道:“我這兩位同伴,是和自家兄妹差不多的了。我在這里請客,怎樣好讓他二人上坐。我要讓他倆人坐,他倆人也未必肯坐吧!”

說著,向費、伍二人微微一笑。費、伍二人本覺得燕秋對這位新朋友是太過于恭敬了,現(xiàn)在她表示著,彼此是和親兄妹一樣,這是多么親密的表示;因之兩個人心里一安慰,也就向力行勸坐。力行笑道:“并不是我不上坐,這樣一來,分明我是把這個東,交給楊女士去作了,把我請三位到這里來的原意,完全喪失了。”

燕秋笑道:“我已言之在先,請程先生是有作用的;程先生若是不肯受我的請,這就……”

力行原是站在一邊,極力的搓著兩只手,表示那一分尷尬的情形,現(xiàn)在燕秋這樣說了,便彎彎腰笑著道:“好好!對不住三位,我坐下了。”

燕秋將手向兩邊椅子上指著,點頭笑道:“昌年、健生也都坐下吧。”

健生心里想著,到我這里,怎么就加上一個也字哩?可是臉子上還帶了一些笑容,然后坐下。昌年倒是很隨便的坐著,不過低頭一看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子,還是空的。這就向燕秋面前拿過酒壺來,反是先向她杯子里斟上了一杯,再伸到對面座上去,和健生斟酒。燕秋這才想起來,只管對付新朋友,把兩位患難與共的老朋友可就丟到一邊去了。兩張臉腮上,立刻飛起了兩個鮮紅的印子,倒像已是喝得有七八成醉意了。昌年已是看到她為難的樣子,立刻把眼光放到桌上菜碟子里去,乃是一碟豬耳朵,一碟豬心,一碟海蜇皮,一碟咸蛋。這就笑道:“果然的,除了豬身上的,便是雞身上的,再其次,便是海菜了。說不要咸蛋作湯,還是用咸蛋配了一個冷碟子。”

力行笑道:“這實在是要原諒他們的。假使不用咸蛋,他們又要到豬身上去找一樣菜了。這里雖然有海菜可以運來,可是吃的海菜,也就僅僅是海參、蜇皮、魷魚、墨魚之類。像魚皮、魚翅,已經(jīng)是不用的,決不能更找一種罐頭鮑魚來擺碟子。”

在他們這樣一談話,把這個岔打了過去,燕秋那臉上的紅暈,才退了下來。在她心里,這就很有一點感想:費、伍二人對于自己接近這位程先生,是十二分不高興的;昌年呢,還極力鎮(zhèn)靜著。不肯表示出來;健生可就不然,未免把不平之意,形于顏色。其實自己不過是覺得程力行直爽,也就愿意借他這一點熱心,找自己的兩位哥哥,對于戀愛這件事,自己是十分穩(wěn)重的,哪里會和這么一個新交的朋友就種下情愫呢?他二人也就多慮了。健生接過昌年一杯酒之后,曾是向他看了一眼的,意思是問代表她呢?還是譏諷她呢?昌年卻不介意,他自端起杯子來,也好像在那里暗中答復著:她自己心里會明白的,我們又何必去故意讓她知道呢?這一剎那間,這席上各人的心思,都有一種變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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