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天晚上,大家照例圍坐在燕秋屋子里談話。燕秋皺了眉,斜靠了床柱坐著,不住的嘆氣。健生和她比較坐得近些,坐在房橫頭一把木椅上;便偏了臉向她望著,似乎也帶愁苦的樣子,用了很柔和的聲音道:“你何必急呢?我們既然是預(yù)備作長途旅行的,這就不必考慮到時間上去。在路上多耽擱兩三天,我們是絕對不介意的;而況我們?nèi)齻€人,生長東南,就沒有夢想到是這樣一種情形。現(xiàn)在看到了每一件事,都很感到興趣。就是在西安延遲了幾天,我們并不煩膩。”
燕秋道:“但是我不能那樣想。蒙我的好朋友幫我的忙,陪了我到西北來,費時失學(xué),而且花了不少的錢。我為了方便自己和方便別人起見,應(yīng)當(dāng)早早的把這回旅行告一結(jié)束。這樣困守在西安,一點事不能做,怎樣不急?不但是我急,由我的眼光看,你們?nèi)灰膊灰姷脮纯斓摹?rdquo;
說著,向三人看了去,只有一虹的臉色,在她的眼光之下,很是有些不能妥帖的樣子。燕秋就微笑道:“一虹!這兩天,我看你有些想家吧?”
一虹本是一只手撐住桌子,托了自己的頭,將臉色半掩藏在燈光下。聽了這話,這就立刻放下手站立起來,笑著搖頭道:“不,不!我自小就出門慣了的,從不曉得什么叫想家。就以我在南京而論,也好幾年了。我要想家,還念得成書嗎?”
燕秋道:“我說你想家,這是我措詞不對。我的意思,是以為你減少了旅行的趣味,很想回到南方去了。要不然,何以你這幾天忙著寫信寄出去,簡直在信以外什么事都沒有似的。”
一虹摸摸臉,又摸摸手,將眉毛皺一皺,又揚一揚笑道:“真是這樣嗎?連我自己都有些不知道呢。”
說時,向健生、昌年望著。健生笑道:“燕秋一提起來,我覺著有些;果然你在那邊屋子里不是伏在桌子上寫信,就躺在床上看信。”
一虹笑道:“這不過適逢其會,你進(jìn)房去,這樣遇著罷了。”
燕秋正著臉色道:“我雖說的是笑話,其實是人情應(yīng)有的事。”
一虹呵呵的笑著,舉起兩手揚著,紅了臉道:“怎么突然加上情人應(yīng)有的這一句話來?我寫信給哪里的情人?”
昌年坐在他對面,斜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著,自站起來向桌上提壺倒茶喝。燕秋也就將身子坐正起來抿嘴微笑,對他看了有兩三分鐘,才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我說的是人情,你倒過來成了情人。”
健生也笑道:“我也是不解他為何有這樣一問,原來是聽錯了。”
一虹那張紅臉,幾乎要由汗毛孔里熱出油來,于是笑著用手搓著臉道:“糟了糟了!我神經(jīng)有些錯亂,這倒讓我怪難為情的。”
說著低了頭向房門外一溜,回房睡覺去了。
及至費、伍二人進(jìn)房來的時候,怕他們還會提到這件事,只好面朝里閉了眼睡,因是一宿不曾睡得安穩(wěn)。次日早上仍不知道醒,還是昌年用手推著,才睜開眼來。昌年笑道:“昨晚上你很忙吧?”
一虹坐了起來,揉著眼道:“你這話我好生不解,我睡得比你早得多,怎么你說我昨晚上忙呢?”
昌年笑著道:“你作了一晚上的夢,一會兒在開封,一會兒又在上海。這樣遠(yuǎn)的路跑來跑去,豈能說是不忙?”
一虹笑道:“你這叫無根之談。我作夢,你怎么會知道?”
昌年道:“你作夢,別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你自己口里喊叫出來了,我也不知道嗎?那我這個人也就太愚蠢了。”
一虹道:“據(jù)你這樣說,我是說了夢話了,但是我自己毫不知道。”
昌年笑道:“假如你有一毫知道是在說夢話,你就不會說了。不過這沒有辯論的價值。昨晚我們議論好了,去吃水盆大肉,并且請那位陳公干先生。因為我們在一路上得了人家不少的幫助,現(xiàn)在我們要離開西安了,當(dāng)然是要盡點人情,藉資報答。”
一虹道:“我本也有這個意思,既然你們發(fā)起了,那就很好。”
昌年道:“現(xiàn)在還只七點鐘,到吃早飯的時候還有三小時。今早燕秋的精神很好,她愿陪我們?nèi)ビ我淮伪帧?rdquo;
一虹笑道:“這真是不謀而合,我就打算今天到碑林去看看,順便買一點帖。”
昌年道:“我們回來,還是要經(jīng)過西安的,那時再買不好嗎?現(xiàn)在買了,倒要帶許多往回路。”
一虹道:“我自己不帶著,我是買好了,由郵局里寄走。”
昌年笑著,并不追問,一虹搶著漱洗完了,便同燕秋一行人向碑林來游覽。
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堵紅墻,里面擁出一叢蒼綠的柏樹葉子來,大家都也以為那里是碑林。到了近處,才知那是孔廟,坐的人力車子,卻向廟后一條冷巷子里拉了去。車子停下來了,在一座廣大的木板門外。車夫說:“并不要門票的,隨便進(jìn)去好了。”
大家進(jìn)去,卻是個小小院落,往北有座門,已閉著??磕蠅ι嫌袎K牌子,寫明了碑林向東進(jìn)。順著南墻根,進(jìn)一條小巷,磚地上潮濕濕的。上面有不少的青苔,不但無人影,也無人聲。小巷子盡頭,北方是個院落,有四棵柏樹,卻死了一棵,上面是個小殿,正中有個神龕,供了孔子像,香案上并沒有什么點綴,除了塵土,便是鳥糞。院子向南,這就是碑林了。這乃是平常的房屋,將間隔打通,一重重的列著碑。有的碑嵌在墻上,有的碑樹立在地上;有那更珍貴的碑,在屋子中間,造個塔形的東西,將它四周嵌上,這樣打通了的房屋,有好幾十間,大小碑石,全陳列滿了。這些屋子,都有木牌釘在墻上,注明了是某區(qū),一共有六區(qū)。
在那第六區(qū)里,有大唐的景教流行碑,有幾個拓帖的工人,帶了墨碗正在那碑下拓帖。一虹走近碑前,仔細(xì)的看過了,就情不自禁的拍了手道:“這塊碑有價值,不但是唐人的字而已,這在宗教方面,是一個鐵質(zhì)似的考據(jù)證品。我一定要買兩張寄了走。喂!朋友,這碑帖在哪里出賣?”
那一個蹲在地上,正在動手拓碑的工人,手上五指漆黑,握了一個墨布袋,臉上又黃又瘦,頭發(fā)剪了一個鴨屁股式,身上披了一件短的灰布夾襖,全是墨點。他答道:“這巷口外,就有好幾家碑帖店,要什么樣子的帖,都有。”
說著,他又將那小墨布袋,在碑上輕輕的捶著。紙上透出來的字,非常整齊停勻。一虹便笑道:“這位朋友的手藝不錯??慈?,??幢砻媸遣怀傻摹4蠓惨粋€藝術(shù)家,他的內(nèi)心美,是更有甚于外表的了。”
這兩句話,恰是那工人聽得懂了,便回轉(zhuǎn)頭來向一虹笑笑。一虹道:“我這話不是很對嗎?你們拓帖工錢怎么樣?”
他道:“這沒有一定,要看各人的手藝,我是和圖書館里人商量好了,自己制帖。現(xiàn)在拓帖,不比從前,很費事,這里歸圖書館管理,他們不答應(yīng)就不能動手,拓過了,他們就要來查看的,碑損壞了沒有?”
一虹道:“紙?zhí)谑?,是軟碰硬,紙不壞,石碑倒會壞嗎?rdquo;
工人道:“這也為了人心不好,做這種生意的人想多弄錢,等他把字拓下來了的時候,他就故意的把石碑損壞,或是敲壞幾個字,或是鑿了一小塊,讓你以后來拓的人,拓不出全份來。到了那時,他拓的帖是全文,越是日子久,越值錢,所以現(xiàn)在官廳里管得很嚴(yán)。”
昌年道:“你聽聽,平常拓兩塊碑帖,還有這些個黑幕。”
燕秋嘆口氣道:“可不是!處在這個年月,完全用一種好人的眼光去看人,那是不成的。譬如交朋友,那人當(dāng)面說他是你的知己;也許真就是你的仇人。”
昌年抬了兩下肩膀,笑了沒作聲。健生道:“我們這三個人里面,總沒有你的仇人在內(nèi)吧?”
燕秋笑道:“你多什么心!但是你在當(dāng)面,也沒有說是我的知己。”
一虹卻沒有加入他們的論戰(zhàn),自繞了列碑的屋子,轉(zhuǎn)著看石碑。昌年道:“快九點了,我們走吧,一虹還要去買帖呢。”
健生道:“向西走,何必買帖?將來我們還要回西安的,到了那時,我們再帶了帖向東走好了。”
昌年道:“買了由郵政局里寄了走,也不要緊。”
燕秋道:“這也等于玩古董,何必那樣性急?”
一虹走過來了,笑道:“并不是我自己玩這樣?xùn)|西。因為朋友寫了信來要,我不得不買。”
大家?guī)ё邘дf,出了碑林。健生是緊傍了一虹走,笑道:“呵!我明白了。這兩天,來也航空,去也航空,信上就為了碑帖這件事嗎?”
一虹笑著,略微同他點了兩點頭。燕秋站定了,回過頭來問他道:“你這位朋友風(fēng)雅得很,寫航空信討碑帖,他有多大年紀(jì)?大概五十以外了吧?”
一虹笑道:“你以為青年人就不愛習(xí)字這個工作嗎?”
健生道:“我就可以代表一部分青年人,我提筆寫字,十有九回就是用自來水筆;毛筆尚且是無緣,何況是碑帖?以前用自來水筆寫字,名義上說是圖個便利,其實也是帶點時髦性。因為看到別人都有自來水筆掛在領(lǐng)襟上,自己也就不免試上一試。不想這自來水筆用慣了,毛筆寫出來的字,是更覺難看;為了藏拙起見,同中國舊有的文房四寶那是更覺無緣了。我想碑帖這東西,將來總會成為廢物。”
這樣的說著,大家只管向前走。這地方在城墻跟下,也沒人力車可雇。昌年突然回轉(zhuǎn)身來,問道:“一虹!怎么不買碑帖了?”
一虹沉吟了一會子,笑道:“不買吧。你們對于我這件事,似乎是感到很有興趣,只管研究。”
燕秋道:“這話可有些怪了。你這并非什么秘密事情,怕人研究。大家說說,有什么關(guān)系。而況你那朋友,寫航空信來要這東西,當(dāng)然也是希望甚殷。你若不把碑帖寄給人家,也顯著辜負(fù)人家那一種熱情。”
一虹對熱情這兩個字好像有些刺耳,聽到了之后,就對燕秋臉上偷看了一眼,見燕秋的臉色很是平和,這就笑道:“既然這樣的說,那末我就買一點兒吧。”
說著,回頭看到空場子的老槐樹下,有一幢手摸得著屋檐的小屋子,外面敞著大門,兩根木棍子挑起一個橫的布棚,在布棚外,掛了一塊白漆木頭牌子,上面寫得有字:發(fā)售古今精拓碑帖。這自然是一家碑帖店,大家都由布棚子鉆了進(jìn)去。
這里照著西北店鋪的式樣,攔門一字木柜臺。那柜里有兩個店伙,早是滿臉堆下笑容來相迎。一虹看柜臺里面,只是一間很長的黃土墻屋子,不見有一頁字帖陳列。便問道:“我要買一點字帖,你們這里有嗎?”
一個粗黑漢子,操了一口長安音,笑道:“有有有!要遮樣的帖,我這都有。有名的圣教序、景教碑、顏勤禮、大套十三經(jīng)全文,先生喜歡遮樣的,魏碑呢?唐碑呢?夏禹岣嶁碑呢?”
一虹笑道:“掌柜的!你不要說這些行話。我們是十足的外行,我只曉得慈恩寺里褚遂良寫的圣教序和這碑林的景教流行碑是有名的,我只要這兩種。”
健生笑道:“你雖說是外行,到底還說得出兩種,這也怪不得有人寫航空信托你買。若是找著了我,他就是打十萬火急電來,我也沒有辦法。”
一虹笑道:“掌柜的!我又要說句外行話了。像夏禹岣嶁碑并不出在西安,何以你們這里也賣呢?”
黑漢答道:“我們不光是賣西安出的,別處出的,像河南、山東、山西的出品,我們都搜羅得有。先生!你能問出這句話,你并不外行了。”
他說著話,和他那個同伴,在屋子里大一個紙包,小一個紙包,搬出二三十個紙包,堆在柜臺上。透開來,里面全是字帖。據(jù)掌柜的介紹,張張都有價值。一虹覺得人家拿出了這么些個貨物來,大忙一陣,不能不多做一點生意。于是將大大小小的碑帖,一共檢了十幾張,卷了一大包,然后回旅館。
在路上,燕秋問道:“一虹!我這就有點疑問了,看你買這些帖好像自己都沒有拿出什么主張,完全是聽了掌柜的介紹隨便買的,這當(dāng)然不是你朋友所指定的帖。你這樣買著寄去,那朋友能合意的嗎?”
一虹笑道:“原是我買了送朋友去,并非他指定了要什么樣子的。”
燕秋道:“可是你以前說的是朋友來信來和你要,你有點前言不符后語。”
一虹覺得心里撞了一下似的,便淡淡的笑道:“這是一件平常又平常的事情,你們倒好像福爾摩斯探案一樣,只管注意著。”
燕秋滿臉血暈外騰,漲得眼睛皮子都要垂了下來,低了頭走路,不但是不作聲,而且也不向一虹這方面看過來。昌年在一虹后面走著,可就低聲答道:“我并沒有注意你的事呀!”
一虹回頭來向他望著,本來有一句什么要緊的話很想說出來,可是在二人一打個照面之后,他那句要說的話,可又自然的忍回去了。健生走在最前面,對于這些,一概不曾理會。
大家默然無聲的走回了旅館。燕秋一面走著路,一面彎了腰伸了手捶著自己的腿道:“哎喲!我乏了,睡覺去。”
昌年在后面追上來,笑道:“怎么著?你忘了嗎?我們在十點鐘,還有個約會呢。”
燕秋笑道:“你對那陳先生說,原諒了我吧。我是一個病人,病還不曾好呢。大碗的吃肉,當(dāng)然也是不行。”
昌年道:“你一個人不去,不大好吧?人家不知道,還以為你瞧不起人家呢。”
燕秋手扶了房門,皺了眉道:“我心里不大舒服,若是對了一桌子的大塊肉,恐怕更會引起我的煩膩。”
昌年道:“你就是不上桌,坐著陪一會子也不要緊。”
健生道:“對了!哪怕你坐一會子就回來呢,這也不失敬意。”
他兩個人都勸,一虹沒作聲,自把買回來的帖,送到屋子里收藏著去了。燕秋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說來,我就去坐一會子吧,至少也是不辜負(fù)二位這番好意。”
昌年回頭看看,一虹原來不在身后,于是大家微微一笑,相率出門而去。然而一虹也似乎感到他自己的不對,匆匆的就跟著后面跑出來了。
他們所預(yù)定的酒店,就是在這旅館對過,所以出門就到。擁上樓來,不想那位陳公干先生,早已是喝茶抽煙,坐在正中的一副座位上,等候多時了。大家謙遜了一番,共同坐了,打量這酒樓時,完全是個舊式的樣子,屋梁矮矮的,正中垂下一盞草帽燈;上面還是灰塵不少。這是一個通樓,哪里也沒有間隔,屋檐下一列欄桿,臨著當(dāng)街,倒有些古樸的意味。這樓上雖然也列著有好幾張桌子,所幸這個時候還沒有第二批酒客來,大家倒也可以開懷暢談。公干先就笑笑道:“到這里來,當(dāng)然是吃水盆大肉的。不過除了楊女士而外,全是南方人,這種吃法,恐怕不適宜。所以我已經(jīng)對伙計們說了,除了水盆大肉,也可以給我們預(yù)備些別的。”
昌年道:“陳先生想得周到,不過我想著:我們對于口胃一方面,也應(yīng)該練習(xí)。這是我們到西安來,沒有什么關(guān)系。若是向蒙古這條路上走,除了牛羊肉,沒有別的東西,難道我們也不吃嗎?”
燕秋笑道:“現(xiàn)在不用說,回頭我們吃起來再說吧。”
說著,伙計檢開桌子,擺上杯筷,首先陳上四個碟子來。這四個碟子,頗也簡單:一碟是羊肝,一碟是牛舌,另兩碟是咸蛋和松花蛋。隨后又來了一個大盤子,里面并沒有菜,卻是醬油醋。斟過了酒之后,陳公干現(xiàn)出老西北的樣子來,把醬油盤子向中間一移,除了咸蛋而外,其余的都倒進(jìn)這大盤子里去,將筷子抄動了幾下。健生笑道:“原來這大盤子醬油,是這樣吃法的。若是沒有人代我們做出來,我們怎樣不會弄錯。”
燕秋一人坐在下位代表了主人,舉起筷子來,引著大家吃。一虹一人坐在東首,見大家都吃,自然也吃。隨便的夾了一塊羊肝,就向口里送去。他總以為盤子里是醬油,吃到了嘴里,才覺得酸掉了牙;加上那羊肝多少還有點膻味,于是嚼也不曾嚼,囫圇的就吞了下去了。健生和昌年并排坐在他對面,自然是看得清楚,就用手膀子拐了昌年一下,昌年不動聲色,照常吃喝。健生伸筷子夾住一條羊肝,向口里送著,一面向一虹道:“你不是常害眼病嗎?”
一虹沒有加考慮,答道:“是的!或者風(fēng)沙吹了,或者睡眠不夠,我的眼睛就會紅的。”
健生就用筷子頭點著盤子道:“羊肝最亮眼睛的,你可以多吃一點。”
一虹笑道:“羊肝好吃,其如醋多何?我自小就怕吃酸東西,我只好犧牲了。”
健生又輕輕的碰了昌年一下,一虹抬頭恰望見了,笑道:“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勉強吃下去,胃里不受用,作出那不妥當(dāng)?shù)臉幼觼?,那倒更為不妙了?rdquo;
公干笑道:“這話很對。不過我已經(jīng)對伙計說了,叫他在羊肉以外,再弄兩樣菜來,怎么還是這羊身上的東西?”
一虹道:“陳先生!你是客,只要你合口胃,吃飽了就得。我們作主人翁的,不吃飽,也許是省錢,你就不必問了。”
公干笑道:“這話說著很得體。不過為了請我吃羊肉,讓你三位挨餓,我心里不安。”
健生道:“不!我最愛吃牛羊肉,回頭你看我大塊子吃吧。”
說著,招手叫伙計上菜,伙計于是在各人面前,放了一個小碟子,里面也是醬油醋。此外放了兩個大盤子在桌子左右角;一盤子是白面烙餅,北方叫做火燒的;一盤子是短的冷油條。昌年兩指鉗了一根油條看看,笑道:“和平常的油條,并沒有什么兩樣,這也算是一樣菜嗎?”
陳公干道:“并不算菜?,F(xiàn)在別動,回頭你看我吃,你才吃好了。”
燕秋笑道:“這倒好,作主人的不會吃,還要等客人吃了去學(xué)樣。”
公干道:“楊女士!你不該不會吃這種東西呀。”
燕秋嘆了一口氣道:“我的故鄉(xiāng),還沒有這種吃法。至于我上次到西安來,那是言之慚愧。我是個災(zāi)民,還可以有肉吃嗎?那個時候,大概西安是怎樣一個情形,我腦筋里全不曾留下印象。我那時所想象的,就是哪一天會什么都找不著吃,然后餓死過去;越是這樣的想,也越是要看街上那些餓人的情形。好像這樓底下,就餓死過人的吧?”
說著,手扶了筷子,昂頭想了一想,立刻起身,就到欄桿邊向下面去望著。她這樣猛然的走了開去,卻不免讓列座的人猛吃一驚,以為她有了什么心事,要跳樓了,大家都向她呆望著去。后來見她手扶了欄桿,不過是向下面望著,大家心里那陣亂跳,方始停止下來了。健生笑道:“燕秋!快來吃肉吧。水盆大肉,可端上來了。”
燕秋回轉(zhuǎn)席來看時,果然桌子中間,放著兩盤子白肉,切得又厚又大的一塊;在肉盤子四周,列著生蔥段子,大蒜瓣兒,辣椒末子,各樣小碟子。陳公干挑了些椒末,在醬油碟里調(diào)和了,然后夾塊肥瘦兼半的羊肉,在醬油碟子里蘸了幾下,于是夾了一根蔥段,和羊肉卷著一處,便向嘴里塞了進(jìn)去。接上端起杯子,把一杯米酒喝個干凈,一面提壺斟酒,一面笑道:“真是其味無窮!”
一虹笑道:“看到這種吃法,我想起水滸上動不動說什么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了。原來我想那大塊的肉,必是我們江南人所吃的紅燒豬肉的冬瓜塊子?,F(xiàn)在看著,卻是不然,必是牛肉羊肉,而且也必是帶了蔥蒜吃的。因為當(dāng)魯智深吃狗肉的時候,曾是這樣說著的。這水盆大肉一個大字,頗有當(dāng)年大塊的大字意味。”
公干笑道:“古人蠻吃,當(dāng)然也有他蠻吃的好處。高先生既是贊成這種吃法的,何不嘗上一點兒?”
說著,他又伸了筷子向盤子里去夾肉。一虹怕是他夾肉相敬,笑著也伸出筷子來道:“我要吃瘦的,肥的辦不了。”
說著,就夾了一塊最小的瘦肉,學(xué)了公干的樣,如法炮制。只是對于那一根蔥白,認(rèn)為可以躊躇;夾著到了醬油碟子里以后,卻沒有吃下去。可是此外的人,都比一虹吃得踴躍。便是燕秋說是有病的人,也吃了三四塊。在兩盤子羊肉塊吃完之后,伙計又端上兩盤子羊肉來;不過其間另有一盤,卻是羊肚。陳公干將羊肚蘸了醬油吃著,贊不絕口,咀嚼得扎卜作響。健生向一虹望了笑道:“怎么樣?你竟是敬謝不敏。”
一虹笑道:“說起來是夠慚愧,我竟是吃不下去。”
燕秋道:“你若是不能吃,可不必勉強,回頭到旅館去,再弄點別的東西吃。人的口胃,究竟各有不同。”
一虹皺了眉笑道:“我真是不成材料。不過我想著,也應(yīng)當(dāng)練習(xí)練習(xí);假如像昌年的話,到了蒙古去了,無往不是牛羊肉,那也不吃嗎?”
昌年笑道:“呵喲!我這是譬方的話,你可不要多心。”
一虹笑道:“那我也未免太多心了??墒悄阏f出了這話,倒顯著你有些多心了。”
昌年呆了一呆,就沒有把話向下說。
接著伙計送上五碗熱湯來,各人面前一碗;那湯并不曾盛滿,剛好是碗里一大半。公干笑道:“吃水盆大肉是個題目,實際上是要喝這口湯。這東西要趁熱的,趕快喝。”
他說著,拿起一個燒餅,撅起了許多塊,放在湯里,同時把那油條,也撅成了無數(shù)段,在湯里浸著,然后將筷子在湯里一陣胡攪,連湯帶油條燒餅,唏哩呼嚕,用筷子扒著吃了下去。燕秋笑道:“這倒是真話。肉味都在湯里,非喝湯嘗不到這肉味之美。”
健生笑道:“一虹!你看這事如何?勉為其難吧。”
一虹早是捧著碗嘗了一口湯,覺得是很鮮;可是等到這口湯喝下去之后,鼻子里就感到有些異樣,正是膻味上沖。雖是健生有那句俏皮話,叫人勉為其難,恐怕勉強喝下去,會露出什么不好樣子來的,便笑道:“這話不假,真讓人有點為難。不過我想著,若是走到蒙古那地方去,不吃并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替代,那么讓我餓上三五餐之后,那也就照樣可以吃一個飽了。”
燕秋正是手扶了碗筷,緊皺了眉頭子,聽到這話,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大家沒有知道她命意何在?怕是說話會得罪了她,所以這聲長嘆,雖然來得可怪,大家可沒有敢問她為了什么。她將筷子挑了那湯里的白面燒餅,待吃不吃的,又嘆了一口氣。健生道:“燕秋!你要覺得口里無味,你就不必吃了。”
燕秋道:“我并不是口里,我是心里無味,要說到我何以心里無味?我就馬上可掉淚了。記得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餓得難受,父親出去打野狗來吃,一只狗腿子,那是比一碗?yún)€要貴重若干倍。像現(xiàn)在這樣好吃的東西,我們是作夢想不到。又記得在西安的時候,想和人家討碗水喝,都發(fā)生困難。天下事真有湊巧的,剛才樓下過去一個人,就是當(dāng)年和他討水喝的人,他總也不料那個難民里面的黃毛丫頭,于今會坐在這高樓上吃水盆大肉。我坐在這里,仿佛還是當(dāng)年的黃毛丫頭,吃著肉,喝著湯,倒像是夢。”
昌年笑道:“你這是心理作用。你想,你離開西安有多年了,什么都有了變化,那個人也是在不知生死存亡之列,未必還在西安。你是腦筋里有這樣一個印象,就覺得什么人都像那個不愿給水你喝的人。”
燕秋把手推了碗筷,托住了自己的頭,現(xiàn)出十分懊喪的神氣。自言自語的道:“真像一場夢!”
公干道:“楊女士的身世,大概很不平凡。我們這樣相聚幾日,是常看到楊女士對于過去的事,表示不滿;可是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好歹和現(xiàn)在不相干,想它則什?”
燕秋立刻放下手,將身子坐得端正,笑道:“我忘了陳先生是生人,在席上做出這頹喪的樣子來,請你原諒。不過說到我的身世,倒是不平凡,那不過和太平日子的江南人在一處相比而論的。若說到我是一個西北災(zāi)民,這事就希松得緊。在那大旱的時候,哪一戶人家不是死里逃生出來的?能夠死里逃生,這人就算千幸萬幸。要不然,倒在路邊,不曾斷氣就讓野狗拖去吃了的,那還多得是。那個日子,我逃到陜西境內(nèi)以后,看到狗拖人腿跑,年紀(jì)雖小,心里也很害怕;想著我總也有這樣一天,會讓狗拖了去的;決料不到逃到了南京,很得了幾年物質(zhì)上的享受,而且是念了三年書,長了不少見識。可是我的父母兄弟,他們是否還生在人世?我就不得而知。唉!全死了呢,那倒也落個干凈;若是都在死不得、活不得的環(huán)境里頭,我覺得高坐在這里喝肉湯,那真是罪過。”
昌年道:“你何必那樣想,天下事難說的;也許令尊大人也在別一個地方喝肉湯,這樣的想著你呢。”
燕秋微笑道:“你以為幸運兒都出在我一家嗎?”
一虹道:“一個人在病里最容易想家的。你這幾天病在旅館里,很是無聊,所以想家的念頭,非常的深切。”
燕秋道:“病里想家,自然是不錯。但是為了你的原故,也引起我想家的念頭不少。”
一虹望了她愕然道:“什么?為了我嗎?我何以會引起你想家呢?”
燕秋道:“因為你這幾天,也是很想家,寫信打電報,天天忙著。你是個有家的人,離開家庭,也為日無多,就是這樣的想,像我這樣拋開家庭這多年的人,不更看著動心嗎?但是我的家在哪里?想也是白想!”
一虹先是心里跳著,不知道她要怎樣的說出緣故來,現(xiàn)在她說為的寫家信,這就干了一身汗,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是寫信打電報回家,也瞞著不讓你知道,免得你動心。這都是我不好,吃水盆大肉,會談起了魯智深吃狗腿,于是引著你想起狗吃人,人吃狗的事。”
燕秋兩手放在懷里,垂頭嘆了一口氣。公干道:“楊女士的歷史,雖沒有完全告訴我,但是在言談之間,也略知一二。你真可以說是憂患余生,回頭我到旅館里來拜訪,可不可以挑那可以說的,告訴我一點?”
燕秋想了一想,因道:“唉!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秘密可言。陳先生愿意知道,我可以盡量相告。我不但不瞞人,我還很愿意對人說:我由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跳到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就是一場大夢。一個人作了一場怪夢,還愿意對人說呢;我的事像作夢一樣,還不愿告訴人嗎?”
公干笑道:“楊女士若要向那玄虛的一條路上談去,那就人生誰不是在作夢?可是不作夢,又怎辦?不要消極,還是興奮的好。”
昌年向一虹望著,笑道:“對了!還是興奮的好,興奮得像高先生一樣。”
一虹紅了臉道:“老費!你為什么老將我來打趣?”
說著,將杯筷微微一推,頗有生氣的樣子。昌年微微一笑,沒作聲。然而燕秋眼里,是知道他兩人在言外有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