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女子,有以下這樣幾句歌謠:“男子心,海樣深,看不清,摸不真!”
這不管它是否定論,而楊燕秋對于這三個男同學,卻是陷在這個狀態(tài)中。當時伍健生默然的坐在她病榻對過,在那里默想著,怎樣向她開口,說是自己要回南京去。燕秋卻是猜到一個極端的反面,以為她病了,健生心里難受,所以默默相對。于是向他微笑道:“我這是一點感冒病,極不相干的事,沒有什么關系。你在外面跑了回來,當然是累了,可以休息休息去。”
她如此說了,健生更是不忍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便笑道:“換個環(huán)境游歷游歷,事事都感到新鮮,也就不覺得什么疲倦。你在炕上很寂寞的,我陪著你談談吧。”
燕秋對于這個辦法,似乎是表同情,便將枕著的兩枕頭,疊高起來,撐住了自己的肩膀,頭就撐在墻上,分明又是提起一些精神來了。健生笑道:“這新豐美酒似乎幫助著你不少,要不要再喝一點?”
燕秋搖搖手笑道:“我是剛剛的清醒一點,再要喝酒,我又得醉倒了。”
健生用手搔搔頭發(fā),有一句想說的話,好像是到了嘴邊,卻又忍回去了。燕秋望了他微笑道:“你有什么話要說?現(xiàn)在又不說了。”
健生又伸起手來,搔了幾搔頭發(fā),然后在屋子里踱著打兩個旋轉,笑道:“我看你這情形,恐怕不是病。”
這話不能不讓燕秋驚異一下子,問道:“喲!我怎么會不是病呢?難道……”
健生當然不能讓她把話說了出來,因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是說你到了西安來以后,不免受著重大的刺激;你是傷感,不是感冒。”
燕秋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意思,當然也是有一點,不過我自己想著過去的事,和現(xiàn)在痛癢無關,回想些什么?而且再向西走,哪里不夠讓我感傷的?若是只管感傷,我回西北來想作的事情,那就沒有精神去提倡了。”
健生回轉身來向她正面對立著,凝神了一會,還是坐到椅子上去,將顏色振作了一下,帶了笑容道:“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話,想問你一問。”
燕秋聽著,心里不免蕩跳一下;然而她對于這三個男友的態(tài)度,那是早有成竹在胸的,立刻自己鎮(zhèn)靜了,微笑道:“我認為無所謂冒昧不冒昧,果然是很分明的一句冒昧話,我想你也不會說出來。”
這句話聽著好像是平淡;仔細研究起來,那就很厲害。因之他又搔搔頭笑道:“當然是不能太冒昧了。因為你屢次表示,回西北來是要作一點事情。西北須要建設的事情,那是很多很多了,不知道你是打算向哪一條路走?”
燕秋頭微微的一昂,笑道:“哦!你問的是這個,我也曾經(jīng)表示過的。就是我自己,現(xiàn)在也說不定,只有看事做事。我很想在甘肅做一個縣知事老爺;不知省政府可肯給我?若是我能夠做到的話,請你當我縣里的建設局長吧。”
她很高興的說著,嘻嘻的笑了起來。她把很正經(jīng)的話,用那談笑態(tài)度出之,這叫健生卻不好鄭重的向下說。然而也同時有了疑問,她要回去干什么,為什么不能發(fā)表?她以前表示,不過是回甘肅去尋找父母,所以大家想著陪她走上一趟西北,這也算不了什么?,F(xiàn)在她的表示,好像并不是回來尋到家里人就算了,大概要留在西北不走的,這里就有了問題了。假使和她戀愛成熟,以至于結婚了,是她跟了丈夫回江南呢,還是丈夫跟她住在甘肅?據(jù)我看來,她是個性很強,決不能跟了丈夫走的。健生剛剛是把回南的意思,按捺著不曾說出,現(xiàn)在卻又鼓動起來,于是在屋子里踱了兩個圈子。燕秋以為自己的話,說得人家下不了臺,應該安慰人家兩句才對,于是向他笑道:“健生,你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健生見她在病容上,帶著一種祥和的樣子,那就更覺得她是很溫柔可愛。便道:“你不嫌累嗎?我看你還是好好的躺著吧。”
說時,走到床邊,有伸手來和她牽被頭的意味。她倒是坐了起來,乘勢握住了健生的手,向下拉了兩拉,笑道:“你請坐下!和你說兩句話。”
健生是和她交朋友有兩年了,有時自信是她朋友中最親密的一個,然而她為人很大方,可又很矜持,誰也不敢和她說一句玩笑話,更不用說拉拉扯扯了?,F(xiàn)在突然的被她握住了手,這實在是一種意外的榮寵,立刻身不由主的,在床沿上斜了身子坐著。燕秋笑道:“我剛才所說的話,你一定以為我對朋友不誠實,把那摸不到邊沿的話來敷衍你。其實不然,我說的,正是心里頭的話。”
健生道:“我并沒有說你不是實話呀,你何以說出這種話來?”
燕秋笑著道:“我看你的態(tài)度,很有不以為然的樣子呢。”
她說著話,兩手牽了被頭向上拉,身子縮了下去,似乎有些受累了。健生將眉頭皺著,對她臉上注視了一下,因道:“你兩邊臉上紅紅的,是醉了呢,是又發(fā)燒了呢?”
燕秋道:“你不管我怎樣,你等我說完我的話。我剛才說回去干什么,自己也說不定,那是實情。你設身處地同我想想,我是一個漂泊無依的少女,就是自己生活問題,也不能說絕對有什么把握。談到回家鄉(xiāng)去建設,我既無財力,又無人力,我能預定做些什么事出來?我將來只是看機會看形勢,容許我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也許什么也干不成,立刻回到南京念書去。因為最近我有點感想,我年紀太輕了,到社會上來做事,恐怕是得不著人家的信仰,而況我根本上就沒有念過多少書。拿這點學問去做事業(yè),實在也有點近乎笑話。”
健生覺得她這些話,句句都說在自己心坎上,不由得站起來,連連鼓了兩下掌道:“不是你自說這話,我就不敢胡說。平心而論,我們現(xiàn)在青年時代,好比開公司一般,現(xiàn)在還是招募股款的時候,并不是做買賣的時候。若是股款還沒有募足,就要出來做生意,縱然勉強開張,那也沒有多大的精彩。不過你趁了自己的環(huán)境有些變化,回西北來探探家鄉(xiāng),這是應當?shù)?。若是就出來服務,那是免不了有許多困難的。”
燕秋似乎繼續(xù)同情他的話,嘻嘻的笑著。然而她的笑容卻不自然,一會兒工夫就收斂起來了;同時,她兩個臉腮上,越現(xiàn)著紅上眼眶去。健生注目看了一看,又走進一步俯了身子,向她臉上望著道:“你還是燒得很厲害,為什么還掙扎著和我談天?”
燕秋有點喘氣了,但是露了牙,依然帶著強笑答道:“我自己并不理會。”
健生兩手撐在床沿上,對了她臉上望著,問道:“我可以摸摸你的額頭嗎?”
燕秋半閉了眼,向他點點頭,接著又微笑道:“這很奇怪,你為什么和我這樣拘謹起來?”
健生伸手向她額上一摸,果然很燙手。于是搖搖頭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好好的蓋著被,出些汗吧。”
說著,立刻到自己屋子里去,將一個試溫器取了來,同時帶了一條新手絹,將試溫器擦了又擦,揩了又揩,才送到她嘴里銜著。自己坐到旁邊,看定了手表。直等過了五分鐘,才由她嘴里將試溫器取出來看,皺著眉,頓了兩足道:“不好,不該和你說許多話,把你勞動了。現(xiàn)在燒得三十八度六了。”
燕秋閉了眼答道:“現(xiàn)在我有點昏沉沉了,也許是酒喝壞了,健生!你把把我的脈搏。”
說著,由被里伸出一只手來,仰了手脈,向床沿上放著。健生看到她是那樣毫不介意,對于一個病人,決沒有避嫌疑之理,因之右手按著她的手脈,左手抬起手臂來看手表,便是因為向來沒有這種訓練,始而在一分鐘內,暗數(shù)著脈搏,只有五十多次。照說,沒有這個道理,恐怕是自己把表看錯了;好在自己的手表是有計秒針的,等針在一秒上開始行走的時候,才來暗數(shù)脈搏。不想數(shù)到三十秒的時候,對燕秋臉上注意了一下,這暗記的數(shù)目,一分鐘數(shù)完,脈搏是一百六十多次。這更不像話,怎么和先一分鐘會相差這樣的遠?心想:數(shù)一分鐘的工夫,也許是太長了。這回看三十秒鐘好了,數(shù)完了,再加一倍,不就對了嗎?于是等手表上的秒針,在一秒上走著,再暗記起來,不想大意一點。直等到了四十秒的時候,才想起過了預定的時候,立刻停止,仿佛著脈搏是六十多次,照六十秒,推算,一分鐘該九十多次。心想:怎么回事?三回說的數(shù)目,三回截然不同,得靜心靜意,好好的再來試一遍,這就可以得一個確實的數(shù)目了,于是又來再作第四次的測驗。可是他先后試了四次,中間又沉吟了兩三分鐘,他數(shù)燕秋的脈搏,就快到十分鐘了,豈有數(shù)脈搏要這些時間的?燕秋便縮了手問道:“你沒試出來嗎?一分鐘多少次?”
健生慌了,立刻立了起來,向她答應不迭的道:“試出來了。我很奇怪,怎么你的脈搏只八十次上下,和好人差不多!”
燕秋道:“我現(xiàn)在覺得也是燒著難受了,怎么脈搏倒平常得很呢?”
健生正想答復她這個問題,卻聽到窗戶外邊拍拍打著響。走出來看時,卻是一虹,拿了布撣子替昌年撲去身上的灰塵。因低聲道:“她的病加重了,怎么辦?”
一虹道:“她的脈搏,不是和好人差不多嗎?”
健生這就知道他們在窗外已經(jīng)是站立了一會子了。因笑道:“要我做醫(yī)生,那是個笑話。我把了她的脈有五分鐘之久,始終是沒有查出一個正確的數(shù)目來。”
昌年悄悄的道:“你把的是手背還是手腕?”
健生拍了他的肩膀,也悄悄的道:“你罵苦了我。”
大家笑著就走進屋子里去,這就看到燕秋緊閉了兩眼,兩腮連眼圈都是紅的;她胸前微微的閃動著,那是可以知道她如何的呼吸短促。高、費二人對望了一眼,表示著驚訝。健生低聲道:“當我回旅館的時候,她都有說有笑。就是這會子工夫,一分鐘比一分鐘沉重。依我想:這不是隨便吃點藥丸子就有把握的,我看還是請位醫(yī)生來看看吧。”
高、費二人也都同意,還是由一虹打了電話去問袁伯謙,知道西安城里,僅僅有個半官立的醫(yī)院還靠得住。此外,他不敢保薦。醫(yī)生是很忙,隨便一個電話,是請不來的。一虹聽說,便聽了他的話,自己坐了車子到醫(yī)院里去請醫(yī)生。
那醫(yī)生也是由東方來的,倒是順了一虹的請,跟著來了。他診察了一過,說是重流行性感冒,緊是不要緊,但是要好好的調養(yǎng),免得出了別的毛病。他們得了這樣一個警告,也就把游覽的心事收起,大家住在旅館里不敢走。就是出去,三個人之中,只走一個。好在這流行感冒,雖然來勢很猛,然而也就是那一會子。到了第二日,病勢就見輕些;一直鬧了三四天,燕秋才算脫了危境,可以在屋子里走動走動。她見大家都在屋子里陪著她,這就笑道:“這是哪里說起,無端病了一場,把三位悶在旅館里好幾天。”
一虹道:“這不算什么,只要你的病好了,一天云霧全散,我們在旅館里休息兩天,那倒很舒服。”
燕秋皺了眉道:“我的病雖是好了,精神還是十分不振作。不休息兩天,恐怕還是走不了。”
健生道:“休息兩天,就休息兩天吧。這有什么要緊?而且西安還有許多地方我們都沒有去。在你休息的時候,我們可以出去調查調查人情風俗。”
燕秋笑道:“我想起一件事來了。那天你給我診脈搏,很久很久的時間,你不肯發(fā)表出來,我現(xiàn)在明白起來了,必定是我的脈象不好,不肯說。你以為怎么樣,以為我會死嗎?”
健生見她在大家面前提到這件事,就有些惶恐,因之臉上紅了起來,笑道:“那倒是不至于,豈有一病就會死的!不過我眼見你病勢來得那樣陡,我的確有些心慌意亂。”
燕秋扶了桌沿,站起來,向健生點了一個頭道:“我多謝你這番誠意。”
健生在以往看到她向高、費二人表示好感,心里是懷著老大的醋味,現(xiàn)在當了高、費二人她這樣的表示,那是比較更要受寵得多。心里這番得意,簡直是不能用言語去形容。笑著站起來阿喲連聲。因笑道:“我們同伴旅行,也可以說是同舟共濟。你病了,我們豈有不著急之理?”
燕秋道:“雖然如此,我總應當感謝的。今天總算十成好了八成,各位可以放心,讓我在旅館里休息,你三位還是出去玩玩吧。”
健生道:“雖然如此,我想至少該有一個人,留在這里和你看護著,才可以放心。”
燕秋笑著搖搖頭道:“不必不必!難道我這樣一個人,自己還不會料理自己的事嗎?”
昌年道:“并不是那樣說,因為你身體沒有復原,也許自己有點受累,譬如要大聲叫聲茶房,也是吃力的。有個人在旁邊陪著,那就可以替你代勞,用不著叫出來了。”
燕秋笑道:“多謝各位替我留心,但是我想也不至于那樣吧。”
她說著,樣子很隨便,好像表示果然有人在這里陪著,她也是很歡迎的。
健生是最肯用心的人,看看高、費兩人的態(tài)度,對于自己的行為,似乎有些不滿,便笑道:“我今天想出去買點東西,你兩位留一位在這里當看護吧。”
高、費二人看了一下,也就說不出來,一定要他在旅館里,而況他說這話,是有意避嫌,也很明了的。昌年道:“一虹正要騰出工夫來寫兩封信,今天讓他在這里寫信,帶做了看護吧。”
一虹聽了,還有什么話說?因為這個差事,是只許相就,不許推諉的。便向著大家微笑了一笑。燕秋也微微有點感到他們命意之所在,于是向他們道:“這倒也是勞逸平均的,每人單獨的當我看護一次;只是我身受的人,有些承擔不起。”
健生道:“若我病了,說不得有勞三位,也是要和我當看護的,有什么承擔不起?”
昌年道:“你根本就不會病,你不是叫著健生嗎?”
健生借了這問題,一陣哈哈大笑,就走出了房門去。
昌年搭訕著,走到桌子邊來,將茶壺提起很從容的斟了一杯茶喝,手里捧著茶杯子的時候,嘴里慢慢呷著。笑道:“燕秋對我說過,統(tǒng)同西安城里十幾萬人,都喝的是西門城里一口井的水,這是透著新鮮,我要去看看這口井。”
燕秋道:“這個你不要誤會,并不是西安城里只有這一口井,不過全城只有這口井水甜而好喝。再說到全城人的全字,也大可斟酌,也不過是一部分有錢的人,可以買那里的水喝。”
一虹道:“你這一說,我明白了。昨天我看到一輛獨輪車子,推了八只小桶,每只桶,也不過一斗米的容量,我以為這里面裝的是酒,我就問車夫是什么?他說是西關水。當時也就很奇怪,水為什么用這樣小的桶來裝?原來是很寶貴的井水,這水多少錢一桶呢?”
燕秋道:“這不一定,看要水的人離井多少路?越遠就越貴。這個地方是東城,茶水鋪里去買一大壺西關水,大概非一百文不可了。”
一虹道:“那還了得!比南方的自來水貴的多了。”
燕秋道:“可不是!最妙的,就是在這井不遠的地方再打一口井,那井里的水,就相差得很遠。”
昌年道:“這樣說,這口井,很夠神秘,我要去看看。”
說著他也走了。
一虹因為真的和燕秋對面坐著,情形實在有點尷尬。于是搬了紙墨筆硯到桌上,開始來寫信。因為不便絕不理會燕秋,因之寫一會信,又和燕秋閑談兩句。寫了兩封信,所耽擱的時候卻也不少。在這時,卻聽到門外有人叫了一聲老高!一虹聽那聲音,知道是袁伯謙。他是燕秋所不喜歡的人,如何可以讓他進來?便答應一個哦字,同時走出來迎住了他。袁伯謙早是眼睛笑著瞇成了一條縫,握了他的手搖撼著幾下,然后笑著低聲說道:“你怎么兩天不到我那里去?我那里放著有你三封信呢,你去看看吧。”
兩人說著,一邊向外面屋子里走。一虹道:“你這人作事未免太想不開。你既來了,為什么不把信帶來?倒反要我到你那里去。”
袁伯謙道:“你說我想不開,你才是想不開呢。那信若是可以隨便帶來的話,我為什么不帶來?而且我也想不到和你一個人在這里說話。”
一虹望著他的臉,沉吟了許久,便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袁伯謙笑道:“不管我是什么意思,反正你跟了我去,你就明白了。”
一虹道:“我們楊女士病了。另外兩位同伴都出去了。我得在這里暫當看護的責任。”
袁伯謙向他臉上看了很久很久,微笑道:“你們的楊女士!這句話有點不合邏輯吧?楊女士就是楊女士,不能屬于哪一方面的吧?”
一虹笑道:“你倒底為什么來了?我和你談到正當問題,你又扯上這不相干的話上去了。你為什么不帶信來?很遠的路,倒要我去看。”
袁伯謙笑道:“我是把話告訴你了,盡了我的責任,假如你不相信,我就把你的信,公開的送來,到了那時,你可不要說我冒失,你自己心里的事,你自己應該很明白;你究竟和人約會過指著我這里通信沒有?”
這句話算是把一虹提醒過來了。自己在開封會到洪小姐,曾和她各在日記簿子上留下了通信地點,自己曾說,假如她有信,可寄到西安袁伯謙這里轉。自己雖然有這種希望,可是和洪小姐的交情太淺了,卻不敢望這事做到?,F(xiàn)在袁伯謙一說,分明是她的信了。便道:“信是由開封來的嗎?”
袁伯謙微笑,并沒有答復。一虹道:“若是由開封來的,也許就有這樣一回事。”
袁伯謙兩手插在西服的褲袋子里,大開著步子,打了兩個旋轉,臉上笑著,放出那很調皮的樣子來。一虹看了這情形,那越發(fā)是對的了。便低聲道:“其實你把信帶來了,也不要緊,誰沒有朋友的信來往?既是你沒有帶來,我就跟著你去看吧。”
伯謙道:“那么,不用和你們的楊女士去當看護了?”
一虹真想不到洪小姐會有信寄了來,信上究竟說的是什么話呢?這實在是自己所急于要知道的事情。拿起帽子戴著,就和袁伯謙一同走了出來。也是自己走得匆忙,竟忘了到里面去和燕秋說明白一聲。
走上了大街,袁伯謙笑道:“你請我吃個小館嗎?信我?guī)г谏砩?,到館子里去看,不很妥當嗎?”
一虹道:“這人太豈有此理!不過要敲我一頓吃,這樣前言不符后語,現(xiàn)在信又帶在身上了。”
伯謙笑道:“無論如何。我總是一番好意。你既不肯請我,好人作到底,我來請你吧。”
說著,他便走進了路旁一家菜館。一虹雖是在后面跟著,口里可道:“現(xiàn)在不過四點鐘,吃飯未免早一點吧。”
兩人走進一個小單間,那伙計跟了進來,就插言道:“怎么會早?現(xiàn)在吃飯,不正是時候嗎?”
伯謙笑道:“這也是你尋風問俗所應當知道的一件事。西安人吃兩餐,請客上館子,是以四點到五點為宜的。”
一虹道:“要酒要菜,一切請你包辦;會東可是我的事。至于那幾封信,我想現(xiàn)在不會又是在貴校沒有帶來吧?”
袁伯謙帶著微笑向懷里摸索著,一把掏出三封信來,放到鼻子尖上嗅一嗅,又用手拍了兩下道:“女子總是富于情感的。這里還有一封航空快信呢,你拿到一邊看去。我不要刺探你的秘密。”
說著,他將信遞給一虹手上??磿r,那信封上面,就寫的是幾行娟秀整齊的字,一望而知出于女子之手的。信的下款正是寫著開封洪寄,這可不就是朗珠小姐寫來的嗎?心里一陣愉快,臉上就泛出了笑容。在這三封的信皮上,樣子各有不同;有仿古花紋色的,有玫瑰色小洋信封的,有湖水色暗印著花堆的。不但信封不同,而且在信封上所寫的字,也很有分別;有的寫了正楷,有的寫了行書,那仿古花紋的信封,還是寫著隸字。在這上面,可以看出洪小姐之下筆并不是偶然的。那封湖水色的,是航空信,自然先拆開那封信來看了。信上寫的是:
一虹先生:我屈指計你們的行程,應該到西安有三四天了。我寄上的兩封信,若是那位轉信的朋友是可靠的話,我想那兩封信你都收到了。但是這究竟是個渺茫的推想,假如你那朋友暫時不在西安呢,或者有其他的原故,他不能轉交,那信如何得到!這話又說回來了,假使信不能到的話,我這封信也是不能到的,這聲明豈不是白費?這可以見得女孩子們就是這樣癡心。你若是看到我這封信,你不失笑嗎?我既算到了你們已經(jīng)到了西安三四天,就更想著:你們又該離開西安西行的了。因為我趁了飛機經(jīng)過開封之便,趕著給你來封航空信,也許你不曾走,可以接到我這封信的。
我這樣要緊的寫了信來,你問有什么要緊的事嗎?那倒是沒有。我的意思,也就是希望你能接到我這封信而已。你說我這人孩子氣重不重?
別的話,我那兩封信上都有了。就是在開封吃黃河鯉的這件事,使我永久不能忘記。而你們向西,今天應該到哪里,游玩哪里,我也刻刻追念著。其實我沒到過西北,怎能默計西北行程?又是那句話:癡孩子!
你能夠在每節(jié)旅程告一段落的時候,給我來一封信嗎?不過到了蘭州,就望你寫航空了。要不然,你回來了,也許信還沒有到呢。我很覺得這封航空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話,然而又實在想不出來有什么要緊的話。最后敬獻一片癡心給我這班遠行的朋友。
祝你一路平安
癡子洪郎珠上。
這封信,果然是沒有什么要緊的話;惟其是沒有什么要緊的話,一虹覺得洪小姐那一片天真,都活躍在紙上。尤其是最后那句貢獻一片癡心給我遠行的朋友,一虹是不能不心旌搖搖了。看完了這封航空信,再將那兩封信看看,都是這樣流利可喜的。他看過了一遍之后,將信從頭至尾再又看過一遍,臉上兀是泛著笑容。更想到燕秋雖然也是很大方,可不能對人有這樣很明白的表示。以前有人這樣提過:洪先生很有意將女兒許配給自己,一個年紀輕的人,經(jīng)過這樣的事就多了,當時絕不放在心上。大概洪小姐還記得這一點關節(jié),所以在開封相見之后,把她的愛情之火,又煽動起來。這自然是一件可歡喜的事。不過她是很活潑天真,也許她完全是孩子氣,并沒有什么用意的吧?他正是這樣想著,卻令他猛可的一驚。原來是坐在一邊的袁伯謙,哈哈大笑起來了。說句舊話,這便是春風又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