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古到今,許多關(guān)系密切的人,為了女人,常是成了仇敵。這次高、費、伍三個同學(xué),明明共追逐著一個女友,作一個旅行,彼此之間,又怎能沒有一點芥蒂?人只要有情感,為競爭而生妒嫉,那總是不免的。健生自知在三個人里,是最不易得燕秋歡喜的人,所以對高、費兩位,也很不滿意。在華清池洗澡,大家談今道古,嘻嘻哈哈的很是快活,健生他又在這個當(dāng)兒,俏皮了一虹兩句。一虹因為還有個陳公干在一處,若是辯論起來,人家會疑心這群小伙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只好淺淺的一笑,把這話丟開,卻故意提起一個問題來道:“這件事有些奇怪了,這個流泉水進(jìn)來的窟窿,始終在這流著,可是這池子里的水,一點也不再滿些,是何緣故?”
陳公干在池壁邊半靠了蹲著的,用手打著壁,笑道:“這里有個同樣大的眼,向外流著水呢。我們所以花一塊錢到這池子里來洗,也就為的是這一點。這里的水,流出去了,就是到那普通室的池子里去;那些不花錢洗澡的人,就洗的是我們的剩水了。”
一虹道:“那末女子特別室里的剩水,也是同樣的向這普通室里流了?”
公干道:“不!還有個女子普通室呢,當(dāng)然是向那里流。”
一虹笑道:“若是全向男子普通室里流去的話,那卻是一種趣事。”
昌年笑道:“你這人的封建思想,也太深了。男女的身體,不都是一樣的,為什么女子洗過的水,那就不能讓男子再用呢?”
一虹笑道:“你所猜的,正是我的意思的反面。我想到古來楊玉環(huán)在這里洗澡,她剩下來的水,當(dāng)然也要流出去。可不知流到民間的時候,有人把那水洗澡沒有?若是有的話,那才真算一親芳澤了。由以前推到現(xiàn)在,更有可能,所以我要問那水的出路。”
昌年道:“你這話有點色情狂吧。”
一虹笑道:“哼!色情狂?哪個青年人免得了這個毛病?不過我是狂得有分寸的。”
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昌年覺得他這話有點鋒芒四射,便站出水來,笑道:“不必洗了。我已經(jīng)是汗下涔涔了,都出去吧。”
他說著,就扯了一虹的手,把他拖上了池子。健生他未嘗不知道一虹話里有話,慢慢的洗著,最后一個才出了池子來。那個穿漂亮西服的袁伯謙,皮鞋走著得得的響,揚著頸脖子出去了。不多大一會工夫,他又得得的響著皮鞋進(jìn)來,就向一虹笑道:“我已經(jīng)對那邊室里的女工友,吩咐了幾句,教她好好的招待楊女士,她在那邊很寂寞的。你們可以穿起衣服,到外面去散散步,這里風(fēng)景不壞。”
大家雖也覺得這話不錯,可是在洗過那溫泉澡之后,都感覺到周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氣力,須要一些長時間的休息,所以都沒有動。
至于燕秋,她是足以自了的女子,那倒用不著去替她擔(dān)心。袁伯謙提議之后,大家沒有動身,他倒感著有些不安,提起腳來又走出去了,這一出去之后他就不曾再進(jìn)來,大家穿好衣服,付過了澡帳,齊向外面走來,卻見袁伯謙陪著楊燕秋,站在水池子欄邊說話。他指指點點,好不殷勤;燕秋靠著欄桿后的走廊柱子,兩手反背了過去,將身子撐住,向他所指點地方帶著微笑。這自然很令袁伯謙滿意。可是追隨楊燕秋已久的伍健生,他就很明白:這是一樁笑話。她把這樣微笑不言的態(tài)度對著人,那正是二十分的瞧不起你,才向你這樣微笑著。她那意思,可就是說你這人不配和她說話。傻瓜!你打算在她面前賣弄這套西服,那正是絕大的錯誤。她自己就不愛怎樣的穿得好,還肯看男子身上的洋衣服嗎?
大家走了過來之后,袁伯謙不愿意表示僅僅是指點風(fēng)景給燕秋一個人看,于是向屋后的大土山指道:“這是驪山,在歷史上是很有名的。當(dāng)年周幽王在這山附近舉起烽火,引得諸侯勤王,讓褒姒一笑,后來以至于亡國。還有那秦始皇的墳?zāi)梗馃虏唤^,其偉大可以想見,也在這山的南邊。”
他牽絲不斷的向下報告,而還在臉上帶了一種得色,好像是說他肚子里面很裝著一部春秋呢。陳公干道:“還要到這后面山上去轉(zhuǎn)轉(zhuǎn)嗎?這山上還有個老君堂可以看看。”
燕秋笑道:“在史書上我們都已領(lǐng)教了,我們趕快上車到西安去吧。”
說著,臉上帶了微笑。她這話把讀歷史和游名勝當(dāng)為一件事,自然是不合理??墒墙∩秃芡樗脑挘X得袁伯謙這個人過分的無聊,應(yīng)該用兩句話來掃掃他。便道:“陳先生是有公事的人,我們也不便讓人的車子老在這里等著。”
燕秋道:“一路都是古跡,倘處處留戀,還有完嗎?”
口里說著,人已向外走。
袁伯謙手上拿了帽子,也跟了出來,直隨大眾,跟到了汽車邊來。一虹在他身旁呢,就低聲道:“車子上帶我一個,可以嗎?”
燕秋恰是聽到了,這就回轉(zhuǎn)身來,向他點了一個頭道:“這就恕我們不便答應(yīng)了。根本上,我們也就是借人家的車子坐。袁先生是怎樣到這里來的,還是怎樣的回西安吧!”
袁伯謙眼見這汽車暫有權(quán)的陳公干,也站在燕秋一處,燕秋那般說話,分明是代他拒絕了自己。在許多人當(dāng)面,碰上這樣一個大釘子,心里太不高興。本來這一輛大汽車,慢說加上去一個人,就是再加上去十個人,也勉強(qiáng)可以擠得下。這種惠而不費的事,何必那樣與人難堪?你和一虹是朋友,我和一虹也是朋友,我就不配和你同坐汽車嗎?他心里這樣的想著,臉上自然是白一陣子,又紅一陣子。一虹卻不料燕秋會說出這種話來的,她既然是說出來了,可就不便違反了她的意思。于是握住了伯謙的手道:“我們到了西安,還不定是住在哪個旅館里,明天我來看你吧。”
伯謙只是笑笑,很細(xì)的聲音,答應(yīng)了兩聲好。燕秋始終是帶了微笑,在車上坐著。開了車以后,她就向一虹笑道:“我拒絕你那個朋友上車,你覺得我太不客氣了吧?”
一虹笑道:“我想著,你總有什么意思在內(nèi)的。”
燕秋道:“倒沒有別的原故,我覺得他那個人太輕浮了。在西安這地方,只應(yīng)當(dāng)穿藍(lán)布大褂,就是綢衣服也不應(yīng)穿。他卻穿的是上等料子的西服呢。在這刻苦生活的城市里,要這樣的人來教書,我根本就不贊成!”
一虹聽了她這話,默然笑了一笑,可是為了這個就不讓他上車嗎?這倒覺得燕秋太任性,心里頗有些不以為然。好在陳公干愛說話,一路都有材料供給。因他談話,把這事扯開了。
不到半小時工夫,已到了灞橋。同車的人,在文字上,誰都有了這個地名的印象。昌年也是看到一虹有些不高興的樣子,應(yīng)當(dāng)從中來鼓勵一下,便笑道:“灞橋這地方,應(yīng)該慢慢的走過,才可以領(lǐng)略到那一股子詩情畫意。我來提議,汽車放空過去,在橋那頭等著。我們步行過橋,到那頭再上車,諸君以為如何?”
陳公干笑道:“我經(jīng)過灞橋已經(jīng)有好幾次了,這樣的過法還沒有試過。好的,天色還不晚,我們就是這樣一試。”
說話時,汽車已到灞橋鎮(zhèn)。迎面一幢高大的牌坊,遠(yuǎn)遠(yuǎn)的就可以看到,牌坊正中的匾額上,大書‘灞橋’兩字。車子停了,大家都走下車來。車子經(jīng)陳公干吩咐著,就先行開過去了。這牌坊下,是一道鄉(xiāng)店式的市街,很矮的幾家店戶??墒茄亓撕影叮幸粭l小巷向南,倒是不少的矮小店鋪。所以在這橋東頭,卻還看不到什么橋的風(fēng)景。走過了牌坊,上得橋來,卻是豁然開朗的情景。這橋是平式的,約莫有兩丈多寬,很長很長的,跨在灞河的兩岸上。灞河這條水,由南向北,流入渭水去。水質(zhì)還清,不過這水來自秦嶺,滿河床里都有浮沙。河水是彎曲著成了好幾股,在浮沙中間流著,向北一望,那水直達(dá)平原的地平線下。橋附近兩岸,有極低的土壩,上面栽了兩行楊柳。這時候,正當(dāng)了柳絮飛花的日子,橋上白雪點子似的柳花,在太陽光里,飄飄蕩蕩追著人亂舞。這橋雖是長大,卻沒有欄桿,只是把長條石頭,攔在橋兩邊。趕牲口的,和一牛一馬合拉的木輪大車,帶了布棚子的騾車,斷斷續(xù)續(xù)的從橋上過,一切都現(xiàn)出古樸的樣子來。
一虹道:“若說到橋梁風(fēng)景,在江南任何一個地方,也可以找出比這更好的來。只是這守舊的風(fēng)味,南方可是沒有。”
健生道:“聽說這橋還是隋朝手里建的,有這些個年了,橋基一點沒有損壞。在科學(xué)的立場上說,應(yīng)當(dāng)說是古人一切不如今人;可是今人造一道橋,誰能保一千年的險?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們先民偉大的精神,這也是給我們后人一個暗示。”
陳公干道:“這些東西,在西北是更可以見到,我總這樣想:應(yīng)當(dāng)把那瞧不起中國人的小伙子,讓他看看運河長城,以及西北各方的上古建設(shè),他就會知道原來是了不得。我們在灞河上就談水利吧,陜西人有句成語:叫八水繞長安。這個古帝都,幾乎是水包圍起來的,于今名聞世界的新建筑涇惠渠,花了款子好幾百萬,其實不是新建筑,不過把古來的渠,縮小到十分之一二,修理一下而已。這個渠,在秦漢時代就有了。據(jù)水利專家說:要用現(xiàn)在科學(xué)方法恢復(fù)以前的巨觀,非幾千萬元不可。古人可是用民力硬修的,然則我們先民的精神,是多么偉大。再說繞長安的這八條水,有可以走船的,而且有小渠直通長安城里,到了現(xiàn)在,一切沒有了。就是這灞水,河床離橋身只有兩三尺了。我們據(jù)良心說,這是古人不成?還是后人不成?”
大家聽了這位老先生的話,向灞水上下游一看,只見平沙浩蕩,夾了淺水分流,灞河兩岸,平原無垠,往南方,隱隱天半有些山頂?shù)挠白?,大概那是秦嶺。大家立刻有一種新的感慨:到西北來,可以想見中國偉大;同時也就覺得中國人太拋棄了這偉大的土地,不去利用。于是有的站在橋欄石上,有的在橋上徘徊著都不忍走。有個人騎了長耳驢子,由西邊橋頭的牌坊下,遠(yuǎn)遠(yuǎn)上橋而來,他后面一個趕腳的,用棍子扛了一個包袱在肩上。昌年鼓掌道:“這不很像一幅古畫嗎?”
公干笑道:“是的,古人說:詩思在灞橋騾背上。”
一虹道:“未必有詩意吧!古人說詩意在灞橋騾背,于今當(dāng)說傷感在灞橋上了。今古環(huán)境不同,古人畫一個寬衣大袖的人騎騾過橋,自然是寫實,不是憑空捏造的;到了現(xiàn)代,也是這樣的畫一個古裝人過橋?qū)ぴ娙ィ扔谡f夢話,那就不對。要知道這人也許餓著肚子呢。我想古來有了汽車,有了腳踏車,古人畫起人行路來,一定也會把汽車腳踏車畫上去的。可是現(xiàn)在的國畫家,就很少有這種膽量的。可見在文藝上,現(xiàn)代的人也很少創(chuàng)造的精神。雖有些人把西洋作風(fēng)弄了來,依然是模仿,不是創(chuàng)造。”
燕秋笑道:“我們過橋去吧。你們由工程談到國畫,古人全是好的,大開其倒車,讓人聽去了,說你們東方來的人,思想落伍。”
公干笑道:“不忙!西安城就在眼前。說話就到,我們談得很有趣,慢慢走過去吧。”
他說著,向西慢慢移步。
偏西的太陽,由牌坊上斜照過來,對這道長橋,兩行疏柳,更是動人的情感。那半空里的柳花,近看是雪,遠(yuǎn)看是白影子,飛得更起勁。有些落在無聲的水面上,看了去,真?zhèn)€是水化無痕,這又可以增加一種趣味。陳公干笑道:“剛才高先生說,現(xiàn)在騎騾子過灞橋的人不是尋詩去,可是讓我們在這里徘徊著,實在有一種詩趣。若說到尋詩,只是古人有這種興趣,又有什么證據(jù)哩?”
一虹笑道:“那當(dāng)然是很多,在唐朝人的著作上,隨便就可以查到。因為唐朝在長安建都的時候,送人出都向東,總是到灞橋告別。這一灣流水,幾行楊柳,當(dāng)然是添了離人不少的情緒。由長安出都去的人,當(dāng)然是做官的,不然,也沒有人遠(yuǎn)遠(yuǎn)的送到灞橋來。做官的人,自然是有閑階級。清詞家項蓮生說的話不錯:不作無益之事,曷遣有生之涯?遇到了這樣好的題目,他們自然要作幾句詩。灞橋既然是在文字上捧起來了,自然是越傳下去,越有了名。再說古來的灞水,一定不是這樣的淺,只看這河床和兩邊的岸差不多高,定是后來泥沙填塞起來的。”
說著話時,大家已經(jīng)過了橋西頭牌坊。這邊沒有人家,僅僅是一所牌坊,罩著橋頭。牌坊邊,有兩三株零亂的樹。公干笑道:“不知古人送行,是在橋東頭,還是橋西頭?若是橋西頭,這蕭疏的景致,可是不堪。”
燕秋笑道:“剛才一虹說,千百年來,連河道都有了變化,何況其它。也許橋西頭以前樓臺亭閣,什么都有吧?達(dá)官貴人在這里餞行的所在,豈能夠沒有一點布置?”
陳公干一拍手,笑道:“楊女士提起了我一件心事,長安的曲江,唐朝的詩文家?guī)缀鮽€個都提到過。那里是樓臺亭閣什么都有的。雖是我老早的聽到人說,那地方已經(jīng)荒涼不堪了,不過我想著,多少總有些景致可看。到了西安幾次,總是沒有機(jī)會去看。這次我要下個決心,明日起個早,就到曲江去看看。老杜曲江詩說得好: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們在那里找個小茶棚子坐著談?wù)?,也不枉這一番會合。”
一虹道:“在西安,我們本來有幾天耽擱的。既是陳先生高興一同游歷,我們樂得湊合這個熱鬧,明天一早,約個地方會合得了。燕秋的意思怎么樣?”
燕秋笑道:“何必問我?我是當(dāng)然奉陪的。我倒要問你,在灞橋還有什么留戀的沒有?沒有什么留戀,我們又該走了。”
大家一笑,便下橋上了車子,繼續(xù)西行。
車子馳上了平原,老遠(yuǎn)的看到煙霧浮塵之中,一個黑圈圈的大影子。公干笑道:“看!到了長安了。”
大家都是望了那黑影圈子注意,慢慢的在浮塵中現(xiàn)出一重高城樓的影子,慢慢的又現(xiàn)出了城圈子。汽車就是對了這模糊的影子跑去,以至于看得十分清楚,這就到了城根了。一虹這三個人,沒有到過西安的,他們心里,都構(gòu)造著兩個幻象:其一,這城池既然是好幾代的都城,里面必是偉大的;其二,是這里鬧過十個月圍城,跟著又是兩年的大旱災(zāi),也許荒涼到不得了了。在大家這樣揣摩的時候,車子進(jìn)了城。因為這是公家的車子,雖眼見商家的車子,停在城門口受檢查,這車子可是坦然的進(jìn)去了。
進(jìn)了城之后,果然是第二種想象對了。首先所見到的,便是黃土地上,圍了幾圈黃土墻。當(dāng)年南京沒有建都的時候,北城一帶,也是很荒涼的??墒谴舐穬蛇?,竹林菜圃,以及獅子山清涼山,全是青蔥可愛的。這個古代的廢都,卻是滿眼帶了病色的黃土,很不容易看出一點漢唐遺跡了。汽車在街上轉(zhuǎn)了兩個彎子,到了大街上,這里的確是新的建設(shè),是一條東方馬路式的寬街道。中間,預(yù)備走車馬,兩邊是人行道,在人行道外,也栽了兩行白楊??墒沁@馬路并不曾用石子鋪墊,還是黃土原質(zhì),所以汽車經(jīng)過,像在城外一樣,卷起很重的灰塵。兩旁的店戶,全是舊式的門面。有兩三間將面墻起得高一點,開兩個圓洞式的窗戶,那就算洋房了。這和另一個省會開封打比,實不知相去有多少倍了。陳公干究竟是個老西安,他知道這幾個人都帶了鋪蓋及一切旅行的用品,為省錢起見,引了他們在一家小旅館住。里面是北方的舊式房屋,屋子里有床鋪板及桌椅等項,墻上也用石灰粉刷過,比之潼關(guān)的旅社,那已經(jīng)是好得多了。由潼關(guān)到西安長途汽車,早晨七八點鐘開車,總要下午兩三點鐘才能到。他們在路上休息的時候很多,到了城里,已經(jīng)是五點鐘。加之各人安頓行李,撣灰洗面,隨便一混,屋子里就漆黑了。陳公干因為沒有帶鋪蓋,不便在這里住,移到大些的旅社去了。
這里男女四人,在飯館子里叫了面食和炒菜,圍在煤油燈下吃。燕秋將桌上的冷饃,分了半個捏著,筷子夾了碟子里的韭菜炒肉絲,勉強(qiáng)的把那冷饃吃下去了。于是兩手交叉了十指,將手臂伏在桌子上,手背撐了自己的下巴,呆望著桌上的人吃飯。她雖不帶什么愁苦的樣子,可是坐在這里,一言不發(fā)。健生正坐在她對面,始而倒誤會她是在審查自己,過了許久,看出來了,她是在發(fā)呆。便笑道:“燕秋又在想著什么心事呢?到你府上,還遠(yuǎn)著啦。一路想心事想到你府上去,那還有完嗎?”
燕秋笑道:“你看我這樣子,是想心事嗎?其實我并沒有想什么。不過到了這西安城里,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好好兒的,心里頭會感到一種不安。”
昌年道:“這倒難怪,一個人舊地重游,無論是在什么環(huán)境里,那一種回味,實在是難堪。但是我希望燕秋到明天就把這回想丟了。”
一虹笑著道:“那談何容易?今天她突然到城里,什么都沒有看到,已經(jīng)覺得心里難堪。明日上得街去,想起在那里看到過餓死的人,想起在那個屋檐下坐過,想起到那家人家去討碗水喝也討不著,想起……”
他只管替燕秋設(shè)想,燕秋臉上卻是紅一陣青一陣,眼睛眶子里是淚水汪汪的,要落下淚珠來。一虹立刻把話止住,站起來向燕秋一抱拳頭道:“真對不住,我是說順了嘴,就胡扯一氣了。”
燕秋也站起來,掏出手絹,揉擦了眼睛道:“你本來說的是實話,我為什么怪你?不過我心里的確難過,而且也疲倦了,我要先去睡覺。你們?nèi)羰遣荒芩眠@樣早,可以到街上去看看西安的夜市。你們看看這沒有電燈的省會,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說著,她就走回房去了。大家不過是朋友,是不便表示得太親密了,也只好由她去吧。
大家吃完了飯,自然是感著無聊,竟是依了燕秋的話,走向旅館外來看看。這旅社門臨著大街,里面雖是點燈已久,外面還是在黃昏時候。因之街上往來的人,還看得到一些影子。就在這時,看到兩三個巡警,押著一個工人,挑了一擔(dān)汽油燈,點得明晃晃的,在大街中間走。就是那押擔(dān)子的巡警,兩只手也提兩盞燈,緊緊的在擔(dān)子后面跟著。這可是奇觀,挑了這么一擔(dān)汽油燈作什么?后來看到巡警押著擔(dān)子到路中間木竿下面,用繩子吊上去一盞燈掛著,這才知道本地的警察,又多了一項掛街燈的職務(wù)。大家順著路向西,過了一幢鼓樓,便是窄小的街道,兩邊的商家,都已緊閉著門。街上略微露出人家店里的燈火,雖有些光,究不免摸索了。大家感到?jīng)]有什么興趣,也就都回旅社去了。長途汽車的奔逐,坐車的人,實在感到疲倦。大家喝點茶水,也就要歇了。疲倦的人,那是最容易睡熟的,所以大家睡著身也不翻,一直到了天亮。
大家還未曾起床,就聽到陳公干在外面說話的聲音,只好一骨碌都爬了起來,開門相迎。陳公干笑著拱拱手道:“不忙不忙!我在外面等候各位吧。”
這時,燕秋卻是衣服穿得整齊的由外面進(jìn)來,想必她是起來多時了。大家更趕著漱洗起來。公干又說:“若要去游歷的話,就請動身,下午還有公事要辦。”
大家聽了這話,自然不敢延誤,吃些餅干,喝些茶,就隨同著公干一路出來。昨日乘來的大汽車,又停在門口,依然是坐了汽車出城。當(dāng)陳公干向汽車夫說,要到曲江池去玩玩,汽車夫倒愕然,笑問道:“那里有什么意思?”
公干道:“這個你不懂,你開到那里去就是了。”
汽車夫道:“不過那里大雁塔武家坡,倒是可以看看的。”
說話時,汽車開出了南門,走上黃土像爐灰一樣的大路上,卷著那黃土,車前車后下著濃密的煙霧,比公路的整齊差得很遠(yuǎn)。所看到車子兩邊,也就是些荒莽的平原,遠(yuǎn)處有兩三顆零落的樹,配著幾家矮小的人家,并無風(fēng)景可言。大家心里便有些納悶,唐朝的曲江池,何以會在這樣荒原上?汽車出城了兩三里路,便向東南走,這里已不是那荒原,卻是高低不平的土阜。土阜上一顆矮樹也沒有,只是些稀稀的短草,在草底下整片的露出黃土來。汽車順了這土阜的腳下走,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座高塔。據(jù)車夫說:那就是雁塔。不過大家急于要去看看形之吟詠的曲江,直到塔下的慈恩寺門前,也沒有停車,繼續(xù)的東走。過了這慈恩寺,便開到了土阜上,迎面有一叢人家,背了土阜的下半截,向東開門戶。人家后面,有三四棵白楊、臭椿一類的樹,還不曾走近,車子就停了。公干問道:“這是哪里?”
汽車夫笑道:“這就是曲江池。我不是告訴了你先生,沒有什么好看嗎?”
大家既到了這里,不管好看不好看,總要下車來實地踏勘一下。
相率下車之后,在這人家短墻縫里,露出了一座高不過丈余的木牌坊,那牌坊的板子,半已枯朽,變成灰色了,在那上面用墨筆寫了四個字:‘古曲江池’。公干呵喲了一聲道:“唐朝皇帝常常賜宴的所在,就是這樣子嗎?杜甫的曲江詩,自小就念過的了,什么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什么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龍武新軍深駐輦,芙蓉別殿漫焚香。這地方不但是鳥啼花落,而且也可以看到建筑很偉大的。人造的景沒有了,山水的變化,總是不容易的。何以也看不出一點痕跡來?”
大家說著話,就穿了木牌坊走下土阜。這里果然是個凹頭,四周的土阜,峰頭犬牙相錯,成了一條很闊的干溝。由南而北,這凹地在村屋面前,作了人家的打麥場,有兩棵手臂粗的小樹,夾雜在幾處干草堆里。再向南北兩頭望望,南方白云底下,隱隱的有一排山影,那是終南山。這里向南去的地面,似乎有些逐漸高起的樣子。不過到了這里,那土阜又突然的更高了起來。西安城的城墻,隱約著在土阜上露出了一角。一虹道:“天下事,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誰也想不到這傳名千古的曲江,就是這樣的荒蕪干燥而無味。”
健生笑道:“這是值不得奇怪的?,F(xiàn)在的大陸,許多都是古來的大海;現(xiàn)在的沙漠,也埋沒了不少的古城。一個小小的人工水池子,在千年以下有了變化,這不算回事!”
一虹道:“若是天然的變化,那自然算不了什么。正因為是人工修的園林,一點沒有了痕跡,很可奇怪。”
說著,用手一指路西北角的大雁塔,笑道:“那座塔和曲江是有聯(lián)帶關(guān)系的。唐朝的進(jìn)士,常是在曲江飲酒之后,到雁塔去題名。塔也是人工造的,何以它就保留著?”
健生道:“那因為歷代都重修過的。”
一虹道:“卻又來,塔既可以歷代重修,近在眼前的曲江池,何以讓它荒廢了呢?”
公干笑道:“二位這辯論很有價值,越說越有理。這位費先生,有什么見解?”
說時,望了昌年;昌年卻笑著,沒有答復(fù)。燕秋笑道:“真的,你何不發(fā)表一點意見?”
在昌年的本意,實在不想說什么,不過燕秋這樣的說了,倒不好推諉一個干凈。于是順著這打麥場的小道,一面向土坡上走,一面笑道:“高、伍二君之言均是也。”
燕秋笑道:“昌年!你正打算學(xué)完了法政,就去作官嗎?怎么說這種八面玲瓏的話?”
說時,大家已經(jīng)走上了土坡。
向東南看去,這土阜一條一條像生了癩子的懶狗睡著一般。昌年指著道:“你看,這樣大的平原,哪里會有水出來。當(dāng)年曲江池一定是遠(yuǎn)由終南山引了泉水到此地來無疑。終南山到這里,有四五十里地,這人工是很可觀的。唐朝遭了黃巢那大亂以后,接上五代干戈,那時候年年打仗,民不聊生,誰還管到曲江名勝?宋朝定鼎了,天下太平了些年月,可是趙匡胤他遷都到開封了,扔下了長安不管,這里縱然有大官駐守,像雁塔小建筑,修理自然還容易。曲江這樣遠(yuǎn)路引水的工程,錢和力都怕有些難辦,只好罷了。再說到修塔,古人還有一點迷信心理;因為下面有個慈恩寺,在寺里的和尚,他會用做功德的話,去募捐修寺修塔。至于曲江,完全是游歷之區(qū),有誰負(fù)責(zé)修理呢?所以健生說應(yīng)該有變化,一虹怪后人不理會,這都有理。其實何止曲江,在帝制時代,全國人的眼睛都在皇帝一個人身上?;实圩陂L安,京兆的名勝有人留戀,關(guān)中的水利有人講求。曲江本在長安城里,終南山的水引到曲江;像現(xiàn)時北平玉泉山的水一般,可以引到故宮三海里去,毫不為奇。皇帝坐到了開封,人才跟著東跑,水利沒有人管。關(guān)中沃野千里,日壞一日,到了近代,簡直成了災(zāi)區(qū),何況曲江這一勺之水。本來宋朝以后,皇帝不是南坐南京,便是北坐北京,這里天高皇帝遠(yuǎn),更是沒有人過問。封建社會之流毒,這也是一個小小的證明。這話要談遠(yuǎn)些,那就和政治有關(guān)。不過我們也不必說,致干未便。”
燕秋笑道:“你這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陳公干點點頭道:“這是真話。滿清三百年,只有兩個人在西北有點建設(shè):一個是畢秋帆,一個是左宗棠。就是這兩個人,一個談點古董文學(xué);一個帶十幾萬湖南人來駐防;對人民的利益上,還沒有多大好處。這樣大的地方,一扔幾百年,安得不成為沙漠?”
大家說到這里,四望是黃塵匝地,曠野無人,都不能不發(fā)生一點感慨。燕秋道:“大家都說得有理。不過西北人也應(yīng)該負(fù)一部分責(zé)任,為什么自己就不振作起來的呢?”
陳公干又點頭道:“我和楊女士,雖只有兩三日的盤桓,我每次在你的談話當(dāng)中,看出你是個有胸襟的女子。你這次回甘肅去,我想一定要做一點事。”
燕秋道:“不瞞老先生說,我是有這樣一種希望;不過獨木不成林,我是希望多數(shù)的朋友來幫我的忙。”
陳公干一拍手道:“我明白了。高、費、伍三位都是和你去幫忙的。這樣徹底到民間去工作的精神,我佩服,佩服!”
然而高、費、伍三人聽了,彼此互相看了一看,心里是很慚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