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這破空之聲,又發(fā)出一聲,院中高處突然有了燈光。就在黑砂掌繞道前進,時時躲避的地方,出現(xiàn)了兩條人影。
楊玉虎到此心中發(fā)慌,忙回手要抽劍,又低叫:“四叔,您瞧這邊!”黑砂掌笑道:“小子,你再看那邊,你再看那面。小子,你知道咱們落入重圍了么?”楊玉虎后悔不迭,心想:“這該應(yīng)敵,否則就該撤步。”
再看黑砂掌陸錦標(biāo)滿不介意,反倒摘下小包袱,找出長衫來,把兵刃也解下,交給楊玉虎,并催楊玉虎斂劍入鞘。
兩人在平地上鼓搗,但聞院中破空之聲,連發(fā)響箭。跟著挑出燈竿,從角落里前后走出十幾個人,遠遠把二人圍住,可是這些人全不出聲。
轉(zhuǎn)眼間,聽見一片關(guān)開門聲,又有三四人出來,奔到黑砂掌面前,相隔數(shù)丈。黑砂掌急急遞話。來人喝問了幾句話,楊玉虎聽不懂。那三四個人互相說了幾句話,便抽出一人,奔回直通內(nèi)院的門口,仍把門掩上。黑砂掌居然跟那包圍他的三人閑扯,問這個,問那個。三個人態(tài)度傲兀,不愛答理。
旋聽見開門聲,從門中透出明煌煌的燈光,數(shù)人持提燈,一人空手走出來,叫道:“是鷹游嶺的陸四爺么?”黑砂掌向?qū)γ嫒苏f:“您聽,準(zhǔn)沒錯,這不是蒙人的事。……來的可是潘青山潘大哥么?”
燈光先到,陸、楊二人全形畢現(xiàn)。出來的那人趕行數(shù)步,與黑砂掌拉手,大笑道:“我想準(zhǔn)是你,不料果然,咱們哥們老沒見了,請里面坐吧。這一位青年是您什么人?穿短打,帶兵刃,很精神哪。”黑砂掌道:“是小徒,喂,過來見過你潘大叔。”楊玉虎不摸頭腦,只得上前作了個揖。
這個潘青山對手下人說:“這是老朋友,你們哥幾個照應(yīng)著點。”語中意味似乎不好,楊玉虎也聽出來了。潘青山竟把黑砂掌二人讓到內(nèi)堂。內(nèi)堂明燈輝煌,不似偷窺時那么黑了,院子內(nèi)外也都掛著燈。
賓主坐定,獻茶寒暄,楊玉虎也被讓坐在側(cè)首。這時候在燈光下,相形之間,眾人全是長衫,獨他一身短打。黑砂掌盯他一眼,沖他一笑,又一摸臉巴。楊玉虎自知鑄了大錯,搭訕著也笑了。潘青山笑道:“好么,陸四爺,哥們多年沒見,一見就來這個。你們師徒二人擠眼歪嘴,這玩什么把戲?要算計我么?我這里近幾年一不犯法,二不做案。任憑什么人,白天黑夜都可以來。”
潘青山說著站起身,走到外面,向手下人吩咐了幾句話。未容黑砂掌自行辯解,外面就蜂擁進十幾個人。
黑砂掌很乖覺,立刻知道潘青山的用意,忙站起來,向眾人一揖到地,連連說道:“我小弟該打該罰,實在對不住眾位。眾位想必是今晚上值夜班的。我本無意偷來訪友,只因我這小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是我要警誡警誡他。教他在前頭走,我在后面跟,好讓他明白明白世面的艱難,別自覺不錯似的,來到外面,一步也走不開??墒沁@一來,我把小徒警誡了,未免教眾位面子上下不去。我再給眾位老哥賠個禮!”作了一揖,又作了一個羅圈揖。
潘青山立刻大笑道:“好個陸四爺,真夠老辣的。我的意思跟您正好一樣,他們十幾個人也是自覺不錯似的。晚上值班,大大咧咧,總以為就是一只鳥、一條狗,也鉆不進來。現(xiàn)在,哪知陸四爺帶著徒弟,直走進院里,他們還不知道。我也是教他們認識認識,教他們從此以后,別自以為了不得。”說罷,潘青山命眾人向黑砂掌謝謝“指教”之德,這才揮手命眾退去。黑砂掌又一捫臉,說道:“我這臉是橡皮的,倒不怕相好的暗損我。”說著縱聲大笑。
兩個老朋友全都軒然大笑,其實鉤心斗角,暗挑起節(jié)骨眼。亂過一陣,黑砂掌命楊玉虎上前拜見主人,說道:“徒弟過來,這是你潘叔父。”
楊玉虎連忙施禮,一面施禮一面暗端詳此人,身材高大,滿腮虬髯,臉比黑砂掌還黑,腮比黑砂掌還多毛。這人是在楊劉行潛伏的江湖魁首,名叫潘青山。這小村儼如他的堡城一樣。
潘青山對楊玉虎道:“你是陸四爺?shù)母咦?,真真好極了。你們老師真會教學(xué)生,肯下這大苦心。老弟,你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請坐下吧。”潘青山又轉(zhuǎn)向黑砂掌道:“四哥,你我弟兄不說假話。你黑夜臨門,必非無故,你還有別的事沒有?”
黑砂掌笑道:“你還是當(dāng)年那樣,砸沙鍋要砸到底。我自然有點事和你商量。第一句話我先問你,你們這里消停不消停?合字和六扇門有什么動靜沒有?附近的合字都還有誰?第二句話我再問你,你耳朵夠長夠靈,聽見什么稀罕事沒有?咱們江北一帶,可有眼生的人物竄進來沒有?咱們是老爺們了,你不要裝蒜,老老實實告訴我。”
潘青山道:“這個……你打聽這個,有什么意思?”黑砂掌道:“自然有點意思,要不然,我還不會半夜砸你的門來呢。”潘青山笑道:“那就請你把來意明說出來。我就一是一,二是二,有問必答。”
黑砂掌把大指一挑道:“老兄弟,有你這么一說,我索性全告訴你。你可聽見二十萬鹽鏢在范公堤被劫的話么?不幸我有一個朋友,吃了掛落。我不能不替他想一個偷梁換柱的法子,好出脫他,所以我才麻煩你來。你在本地,人杰地靈,你告訴我實信。我還得求你搬人幫忙。”
潘青山還沒聽完,把頭搖成撥浪鼓似的道:“不知道,不知道,我當(dāng)是什么事,原來是范公堤劫鏢那一案哪!按說這一案現(xiàn)在都鬧反了天,可是我也正在納悶。因為劫鏢的是外路人,平空給咱們江北找了麻煩。我也正要掃聽這劫鏢的主兒的實底,也是摸不著一點棱角。”說到這里,又笑道:“四爺別瞪眼,我不是推心凈,我真不摸頭。不過看在老朋友份上,我可以指示給你一條明路。”
黑砂掌放下面孔,忙道:“潘二爺費心吧。”潘青山把椅子挪了挪,附耳低聲,向黑砂掌說了一番話,然后囑道:“我告訴你了,你可別說是我說的。”黑砂掌眼睛一轉(zhuǎn)道:“那可不一定,他們要盤問我,我就說潘青山主使我來的。”潘青山道:“好,你沒過橋,就要賣道。說笑是說笑,你陸四爺千萬別給我玩皮子。”
黑砂掌大笑道:“你的話只要可靠,我就不露出你來。你騙了我,回頭再算賬。”隨即站起,外窺夜色道:“我這就告辭。我們再見!”
潘青山立刻吩咐手下人,挑燈引路,乃有人跑出去,現(xiàn)搭木橋。黑砂掌攜楊玉虎,走出村外。潘青山直送到橋邊,這才告別。
黑砂掌和楊玉虎急急趨至大路,然后回望小村,似乎無人跟綴,這才吁了一口氣,數(shù)說楊玉虎:“你這小子,害得我弄巧成拙,本想暗探,弄成明訪。完了,我們快回去吧。”楊玉虎含愧支吾說:“這都怨我四叔不先明白告訴我。”
兩人且行且走,穿入?yún)擦?。黑砂掌還是抱怨楊玉虎。楊玉虎賠笑認錯,道:“好在沒耽誤事,您跟這位潘爺又是老朋友,也沒得罪人。”黑砂掌咄道:“怎么沒耽誤事?”楊玉虎道:“剛才潘爺跟您咬了一回耳朵,您連連說好,您不是得著好消息了。咱們沒白來,您還瞞著我做什么?”黑砂掌失笑道:“他那是裝模做樣,跟我瞎扯;他什么也沒告訴我,送空頭人情罷了。你這孩子簡直假機靈!”
且說且行,將次穿出林外,突然聽見隔林那邊,遠遠有奔逐毆斗之聲,又聽一人喊道:“看鏢!”黑砂掌和楊玉虎不禁愕然,一齊止步。
黑砂掌和楊玉虎倚林側(cè)耳,確是隔林出了爭斗。時當(dāng)午夜,非盜案,即兇殺,忙繞過林去,尋看究竟。林那邊竟是四五個人影,追趕一個孤行客。這孤行客也似行家,且斗且奪路狂奔,正向林這邊逃來。背后那四個人分散開急追。有兩個人斜趨叢林,要剪斷逃人的去路;其余兩個人仍在背后急綴。這斜堵的兩人,內(nèi)中有一個腳程很快,居然斜趨疾馳,先一步趕到林路。
那奔逃的孤行客形勢危急,在背后的追者也已趕到,似乎一揚手,發(fā)出一支暗器。黑影中,只見那逃人側(cè)身一閃,還想旁竄,卻已來不及,頓時被后邊的人趕上。那后來人往前一探,金刃劈風(fēng),照身后便砍。孤行客又急急一閃身,亮出兵刃來,前堵的第二人又到,頓時又把孤行客圍在核心。刀兵亂響,人影亂竄,又苦斗起來。
追兵似乎定要捉拿孤行客,只抽出三人來包圍,那先奔到林邊的追兵竟不過去截斗,依然橫刃當(dāng)林,看意思是唯恐逃者穿林而走。逃者依然且戰(zhàn)且走,可是迤邐而斗,好象力盡技拙,已然走不脫了。
當(dāng)此時,楊玉虎在暗影中看了個大概,忙低問黑砂掌:“這是怎么回事?可是剪徑的賊,竟拿孤行客么?”黑砂掌道:“別言語,你等我調(diào)侃調(diào)侃他們。”
黑砂掌往前湊,正要調(diào)侃,楊玉虎看出逃者勢力孤危,恨不得立即奔出去相救。黑砂掌往前湊,他也慌不迭地往前湊。頓時弄得路邊草“簌簌”地一響,那持刀阻林的追兵立即覺察,突然一回身,沒看見楊玉虎,恰與黑砂掌面面相對。
黑砂掌把手一舉,剛叫了一聲:“合字。”這追兵陡然一揚手,打出暗器。黑砂掌猝出意外,急急閃身,頓時大怒。罵了一聲:“混蛋!”忙也掏出暗器,照這追兵打去。哪知這時候,楊玉虎的金錢鏢也正出手。這追兵腹背受敵,又當(dāng)昏夜,剛剛閃過這邊,竟躲不開那邊,頓時負傷倒地。雖然倒地,掙身欲起,便立刻口發(fā)呼哨,向同伴告警。
黑砂掌大怒,趕過去一腳,重將那人踢倒,先解除兵刃,次喝令楊玉虎:“快捆上他!”匆匆提入林中,顧不得審問,叔侄二人搶著出戰(zhàn)。黑砂掌一擺兵刃,大聲喊喝道:“好一群狗黨,你們都是干什么的?怎么回事,你們?nèi)o我住手!”
黑砂掌一喊,那邊圍攻的情形早已轉(zhuǎn)變。圍攻的人已經(jīng)聞警,知道林中有埋伏,忙分出兩人,奔來迎敵黑砂掌,搭救自己人。那被圍的孤行客,登時手腳松動,面前只剩一人和他對敵。同時也聽出黑砂掌的喊聲,忙即回答:“四叔,是我,這是一伙路劫。您快把他們拿住。”
楊玉虎哎呀了一聲,忙道:“四叔,這是我們六弟。”黑砂掌道:“少說話,打家伙!”遂不再問,一齊動手。這被圍的孤行客正是留在店中的江紹杰。三下夾攻,三個夜行人漸漸不支。
黑砂掌一口刀就對付兩個,楊、江二人合力對付一個。三個夜行人連忙調(diào)侃:“相好的,是合字,是鷹爪?”黑砂掌道:“是管閑事的祖宗。”一路猛攻。三個夜行人且抵抗且問:“朋友,別罵街,你留個萬兒!”黑砂掌道:“你留個萬兒!”
夜行人已知遇見勁敵,不得不認輸,遂叫了一聲:“好,我們那一位可是交給你們了。相好的,咱們后會有期!”說罷,三人呼哨一聲,立刻撥頭狂奔。
黑砂掌罵道:“你們不是勾兵,就是暗中綴我。爺爺不上你們的當(dāng)。小子,追東西,一個也別留!”
黑砂掌催同楊、江二弟子,川字形緊綴下去,只是江紹杰累得呼呼直喘。直趕出半里路,夜行人照樣要鉆樹林。黑砂掌冷笑道:“朋友,你先等等!”向楊、江示意,唰地發(fā)出一陣暗器雨。三個夜行人中那個斷后的,中暗器倒地,其余二人投入林中不見了。
楊玉虎、江紹杰過去,把受傷之賊活擒捆好。江紹杰此時幾乎酥軟了,竟要坐下歇歇。黑砂掌沖他直笑,警告他:“好小子,教你看家,你不在店里睡覺,偏出來現(xiàn)眼!喘得這個樣。大爺再不搭救你,小命準(zhǔn)完。起來吧,這個地方歇不得,我們得走出一段路去。”江紹杰勉強起來說:“走就走,好么,四師哥,四叔甩我,我沒法子,怎么四哥也想甩我?”他還有一番抱怨話,黑砂掌道:“別嘮叨了,快離開這地方。”楊玉虎道:“可是咱們捉住這一個,還有樹林里捆著的那一個,該怎么辦呢?”
黑砂掌又狠又壞,他打算只從現(xiàn)在這個人取口供,那一個被捆在林中的,他是死是活全不管了。當(dāng)下命楊、江二弟子,牽著這個夜行人,自己用刀尖在后督著,把夜行人直帶出半里外。找一個隱僻地方停住,命楊玉虎巡風(fēng),略問了江紹杰幾句,便來詰問這個夜行人。
江紹杰果然在店中半夜醒轉(zhuǎn),發(fā)現(xiàn)黑砂掌和楊師兄不見,立刻穿衣追出來。一路亂尋,誤走歧途。在一股岔路上,緊挨水邊,遇見這幾個夜行人,鬼鬼祟祟,似有所為。黑影中望不清楚,江紹杰還疑心是黑砂掌遇上熟人,冒然往上一湊,剛打一聲呼哨,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幾人毫不客氣,要扣留江紹杰。江紹杰初出犢兒,抽刀便砍,頓時打起來。眾寡不敵,人家要包圍他。他很乖覺,奪路急跑。這幾人窮追不舍,江紹杰且戰(zhàn)且走,逃到林邊,方才遇救。江紹杰說罷,轉(zhuǎn)向被擒的人:“你們在那小河溝子旁邊,鼓搗什么?我喊了一聲,也不犯歹,你們?yōu)槭裁炊ㄒ窔⑽遥?rdquo;
那夜行人冷笑不答,對黑砂掌說:“朋友,聽你的口氣,你是老江湖了,要殺要剮,要釋放,要送官,一聽尊便。你們又不是鷹爪,問我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黑砂掌道:“你怎么看我不是辦案的?”那人冷笑不語。黑砂掌端詳此人的身量,倒是個壯漢,聽話聲也正在少年。便問:“朋友,你貴姓?你是哪條線上的?你別拿我當(dāng)六扇門,咱們就算是同道。你把實話告訴我,我好放了你。”
夜行人道:“放不放在你,至于實話,對不住,你逼我說出來的實話,你肯信,我還不肯說呢。再說朋友你要是栽了,你愿意留名么?”
黑砂掌道:“好家伙,你這小子口氣倒夠味,不用說,你也是名門之徒了。”江紹杰道:“四叔,您別這么問,這么越問越問不出來。”掄起刀把,狠狠打了幾下。這一打,那夜行人嘻嘻地冷笑,往地上一躺道:“朋友,你們這舉動,滿不是江湖道。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再問就連聲也不出了。
這夜行人的派頭,引起黑砂掌的高興來,連說:“夠朋友,夠朋友!”可是這夜行人這股勁,更引起江紹杰的反感,因為剛才他不過一探頭,便被他們窮追亂砍。干鏢行的和做綠林的,天然是兩個作派。江紹杰還是要苦打取供。黑砂掌陸錦標(biāo)把他攔住,說道:“你先別打他,等我來問吧。”
黑砂掌在黑影中,沖那人問了幾句,那人躺在地上,依然不答。黑砂掌笑了起來,忙摸索身上,取出火折子,用手一晃,可惜隔時太久,火折子晃不著了。便問楊、江二徒,身上可有?楊、江說:“我?guī)煾覆唤涛覀儙н@個。您要火折子做什么?”
黑砂掌搖頭不答,忽然說道:“有了!”忙扶起夜行人,細搜身畔,果然從這人的百寶囊中取出一支竹筒,內(nèi)有火折。用手連晃,發(fā)出火光來。黑砂掌就拿火折,照看這夜行人的面貌。這夜行人還在地下坐著,見火光立刻低下頭。黑砂掌看了又看,忽然疑訝道:“唔?”
楊玉虎、江紹杰借這火光,看出這夜行人年約二十多歲,非常精壯,圓臉大眼,穿一身短裝。此刻也抬頭掃了三人一眼,仍舊垂頭不語。
黑砂掌遲疑道:“朋友,我好好地請教你,你貴姓?你是哪里人?你到底是不是合字?”江紹杰道:“你們剛才聚著好些人,那是做什么?”
那人半晌才說:“對不住,我若是落在仇人手里,就痛痛快快,把我殺了。若是落在六扇門手里,咱們公堂上再畫供,這時候問也白問。我若是落在合字手上呢,你們這舉動,全不對勁,我還是不答。”
楊玉虎笑道:“好硬的一棵菜,你就當(dāng)我們是合字。”那人道:“是合字,就不該這樣問我。”江紹杰罵道:“這樣問你,還是好的呢。”調(diào)轉(zhuǎn)劍背,又要動手。黑砂掌忙又攔住道:“別打,別打,我再細細瞧問。”
黑砂掌又把火折子晃亮,直送到那人面前,左看右看,遠瞥近盯,活象相新媳婦,招得那人恚怒。
忽然,黑砂掌說道:“我說喂,你到底姓什么?你可是姓陸么?”那人似乎一震,抬頭望了一眼,復(fù)又低頭不答。
黑砂掌再忍不住,把一個火折子舉著看,眼看全點完,又把自己的火折點著,歪著頭死盯那夜行人,夜行人越發(fā)低下頭去。但是楊、江也起了訝異,也跟著細看,看完又看黑砂掌。黑砂掌與這夜行人年紀(jì)懸殊,卻全是圓臉,圓眼。黑砂掌有一臉絡(luò)腮胡,這人下頦也是青漆漆的。楊玉虎首先大驚道:“四叔,您看見么?這人跟您可是一個模樣!”
黑砂掌立刻叫道:“你不是小福子么?你是我的兒子!”那人罵道:“我是你的祖宗!”可是罵出這一句,不由睜開了眼,這才借火折子,細看對方。
這一看,夜行人哎呀一聲,不覺得站起身來,問道:“您您您貴姓?”
黑砂掌失聲道:“好小子,你連你爹也認不得了。”楊、江二弟子驚詫萬狀,一齊代說道:“這位是鷹游嶺的黑砂掌陸老英雄。朋友,你到底貴姓?”
那人不等聽完,“撲登”地跪下,叫道:“爹爹,爹爹,我就是小福子!”
黑砂掌大聲道:“好小子,你會罵我,你不是我祖宗了?”那人羞慚無地,楊、江二徒于驚疑中忙替夜行人解了縛。這個人正是十余年前,因為父娶后母,一怒離家的陸嗣源,也就是黑砂掌陸錦標(biāo)的長子,乃是黑砂掌前妻蔡白桃所生。
黑砂掌本是綠林之豪,他與蔡白桃當(dāng)年活躍在江湖上,偷盜搶掠,無所不為。蔡白桃更比他厲害,故此多結(jié)怨仇。不久,蔡白桃生了陸嗣源。陸嗣源剛剛六歲,蔡白桃又懷了孕。正值黑砂掌遠出,仇人尋上門來,蔡白桃束腰提刀,與仇人苦斗,結(jié)果兩敗俱傷,雖得手誅敵人,自己也傷胎而死。遺下陸嗣源,黑砂掌把他送到一個同門師妹家中,代為撫養(yǎng)。
黑砂掌自己獨身一人,去搜尋仇人的黨羽,報仇之后,悼亡灰心,洗手退出綠林,回轉(zhuǎn)故鄉(xiāng),又遷到別處,做起良民來。隨后鰥居無聊,就續(xù)娶了繼室張氏。
這張氏乃是良家女子,她的叔叔是個做買賣的。有一年販貨,行在中途遇盜,被黑砂掌無意中遇見,用幾句話,把圍上來的強盜說走。張某為此感激,結(jié)成朋友。那時黑砂掌自稱是鏢客。恰巧張某家中有個年逾花信的侄女,既訂婚就死了未過門的女婿,在叔叔家寄居。后來便許配給黑砂掌,作為繼室。
這時,黑砂掌的長子陸嗣源,已經(jīng)還家。他不贊成父親續(xù)娶。后母在前門下轎,他竟從后門溜走。從此父子生離,一晃多年,黑砂掌也多方尋找,迄無下落。后來繼室給陸錦標(biāo)生了一個次子,取名陸嗣清,就是十二金錢俞劍平新收的末一個徒弟。這張氏嫁后不久,旋發(fā)覺其夫出身綠林,但因木已成舟,心中懊喪,也無可奈何,只是哭鬧著,逼黑砂掌洗手。但黑砂掌早已洗手了,張氏又逼他移居,和綠林朋友脫離。
這是以往的事了,現(xiàn)在黑砂掌代友尋鏢,竟在意外和失蹤已久的兒子骨肉重逢。
黑砂掌十分驚喜,把跪在地上的陸嗣源扯起來。兩人對面,看了又看。十多年的久別,父子面貌全改。這青年已沒有當(dāng)年的孩氣了;黑砂掌也滿臉胡須,不似當(dāng)年??墒歉缸用婷驳妮喞?,大致還看得出來。尤其是圓頭頂,圓眼睛,南人偏生北相,乍看便覺父子酷肖。
這青年夜行人陸嗣源悲喜交集道:“爹爹,你老這些年上哪里去了?我曾到老家找您,都說你老攜家遠走了。你老現(xiàn)在何處?”黑砂掌道:“好小子,自從你這個娘剛一進門,你就一溜走了。你只顧想念你的死娘,你連你的活爹也不要了!這十多年,你往哪里闖蕩去了?”
骨肉闊別十幾年,一言難盡,父子全說此地非講話之所,黑砂掌要率子同回店房。陸嗣源道:“且慢,還有你老人家剛才捉住的我那一位同伴,你老把他捆在哪里了?您得把他先放了,我好同您走。若不然,我去把他邀來呢?那人并不是外人,乃是我的盟弟高麟章。”
黑砂掌骨肉重聚,年老戀子,把兒子拍拍摸摸,不忍暫離。陸嗣源要翻回去,親釋盟弟。黑砂掌說:“那又得折回一里地,何必費這事?可以教這師弟把他放走。玉虎,你和紹杰辛苦一趟。你別對那人說實話,只說彼此是熟人。你把他解開一放,你二人再趕緊回來。”
黑砂掌又對陸嗣源說:“小子,你這盟弟八成是你的同行吧?不用說,你現(xiàn)在又干起咱們的老事業(yè)了?你是和人結(jié)伙,還是單人獨闖?你們的瓢把子是哪位?”陸嗣源道:“你老容我到下處細講吧。”
當(dāng)下,黑砂掌與失蹤又重逢的愛子先一步走。楊玉虎和江紹杰二人自去林中,釋縛放人,略述數(shù)語,然后匆匆折回。四個人先后腳回轉(zhuǎn)店房,時已黎明。
在店房中燈光下父子對面,看老的更老,小的不小。爺倆都很動情,悲喜交集。黑砂掌先看了看陸嗣源剛才受的傷,不過是浮傷,稍一包扎便得。跟著便問陸嗣源這十幾年的情況,和目下所作所為。
陸嗣源這才細訴以往,果然他已身入綠林了。他手下也率領(lǐng)著十幾個人,乃是一處大寨的小竿子頭。大寨主身死之后,全伙分裂,他新近竟和蛇頭塢的夏永南兩幫合成了一幫。夏永南是大舵主,陸嗣源是二舵主。
父子二人各訴近情,追說往跡,旋又折到眼前的事。陸嗣源便問家中現(xiàn)在的人口。黑砂掌告訴他:“你現(xiàn)在的這個繼母,人很不錯。多虧她規(guī)矩著我,我如今早已脫開綠林了,積了些錢,我在鷹游嶺買了一些山田。你想咱們爺們哪會拿鋤把子?全是你這繼母替我操持。我在家里享起清福來了。你這繼母還給你生了一個弟弟,今年也十四了。我新近把他送到十二金錢俞三勝那里學(xué)藝去了。你這繼母樣樣都好,也夠賢慧,就是不喜歡咱爺們干綠林。想不到你這孩子也走了你爹的舊轍了。你現(xiàn)在成了家沒有?”
陸嗣源聽他父盛夸繼母之德,他是不肯贊一詞的。聽說有了弟弟,倒也喜歡。他父追問他娶親沒有,他就搖頭說道:“沒有,還沒有呢。”
黑砂掌笑道:“沒有才好。你若是成了家,你現(xiàn)在干的是這個營業(yè),你的妻子自然也是這里頭的人了,將來他們婆媳實在不好共處。你也不小了,你今年二十幾了。今天你我父子重逢,你就洗了手吧。跟著我回家,我先給你娶個媳婦,回頭你愿在家中照應(yīng)田地,你就在家里一呆。你若是耐不了鄉(xiāng)農(nóng)生活,現(xiàn)在我有的是鏢行朋友,我把你薦到鏢局。你別再吃綠林飯了。”
黑砂掌陸錦標(biāo)說了許多話,卻不問他兒子是否同意。但是陸嗣源和他伙幫,刻下正著手做一件大事。他父親的意思,立刻要帶著他走,他實不能拔腿。他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地位,就算洗手,也得有個交代;況且現(xiàn)在他正是欲罷不能。他又素知他父親的脾氣,對兒女很溺愛,卻不喜小孩子違背他的話。這本是做父母的常情。
黑砂掌陳谷子爛芝麻地講了許多話,又告訴陸嗣源:“我現(xiàn)在正忙,正缺少一個合字上領(lǐng)道的。如今有了你,好極了。你把近處的綠林道全告訴我,我要挨著找他們?nèi)ァ?rdquo;
陸嗣源聽他父親的意思,現(xiàn)在就要帶著自己走,不由心中著急。黑砂掌好象不理會兒子的心情和面上神色,便要由店中動身,教陸嗣源跟著走。陸嗣源忙道:“你老人家要找綠林做什么?你老不是洗手了么?您此刻打算上哪里去?”黑砂掌道:“現(xiàn)在我還沒有準(zhǔn)地方。我正要問你,近處綠林道最有勢力的,都還有誰?”
陸嗣源隨便舉出幾個綠林人物來,內(nèi)中就有黑砂掌去過的。黑砂掌道:“這些地方,我全去過了。你們的垛子窯在哪里?莫如我到你們窯上看看。你們的大當(dāng)家夏永南,我還沒有見過呢。”
黑砂掌還是火炭似的脾氣,說走就走。陸嗣源遲疑不肯就去,反問黑砂掌道:“你老到底有什么事,要歷訪綠林?”黑砂掌看了他一眼,不悅道:“你倒審問我么?我倒要問問你,你這孩子這么直打倒退,你有什么心思?可是的,你們剛才鼓搗什么了?莫非你們是正在做案么?”
陸嗣源起始不肯直說。黑砂掌越盯越緊,末后面帶怒容道:“我看你人大心大,你不是我的兒子了。你肚里有事,你瞞著我!看你這意思,把我拋開才好,是不是?”陸嗣源惶恐道:“你老別著急,兒子情實是正有事。你老教我跟您走,我不是不愿意,您總得容我把事情撕羅開了啊。”黑砂掌道:“到底是什么冤魂纏著你的腿,連你爹都不要了?”
陸嗣源窘得臉通紅,萬分無奈道:“我是正同著伙伴,幫助朋友做一件事。因為這件事做成了,有幾萬油水可以分到我們手里。兒子的意思,我們已然布置了好幾天,眼前就水到渠成。我恨不得發(fā)了這筆外財再走,也可以拿著這錢孝順你老。”黑砂掌立刻動容道:“幾萬?”陸嗣源道:“有五六萬。”黑砂掌忙問:“是一共五六萬,還是你一個人分得五六萬?”陸嗣源道:“一共有二十萬呢,我們這一股,可以獨分五六萬。……”
黑砂掌不等聽完,立刻跳起來,抓住他兒子的手,一疊聲動問:“是二十萬么?是怎么個來路,你快說!”陸嗣源吃了一驚,把頭一低,立刻支吾道:“詳情我也說不清。這是我們大當(dāng)家經(jīng)手的。”黑砂掌大怒,斥道:“好小子,你不知道你是賊羔子么?你不知你爹是個老賊么?你還跟我搗鬼?你小子把招子放亮了,老老實實告訴我,若不然,我把你送官,當(dāng)臭賊辦!你這東西跟你爹還玩花招!”
黑砂掌越說越怒,瞪著圓眼,要動手打人似的。楊玉虎、江紹杰連忙過來勸解。陸嗣源無可奈何,只得吐實。
果然不出所料,這外財二十萬,正是那二十萬鏢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