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天早上,將近八點鐘時,夏志蒼醫(yī)師的家里,接到了一個電話,聲明是王家打來的。電話里說:病人今天精神較好,此刻正預(yù)備去逛公園,診治可以暫停一天。
可是,一到昨天的老時光——九點鐘——那位余化影醫(yī)師,卻獨自拎著他的皮篋,溜到了王俊熙的家里,他搖搖擺擺很稔熟地直走進了病人的臥室。
其時,臥室里除了病者的妻子佩瑩和一名女仆以外,那位誠懇的小邱,也早已先到。——這青年本在那家著名于全滬的建華企業(yè)公司中,擔(dān)任會計主任的要職。最近幾天,為著關(guān)心他老師的病況,所以特地請了假親自前來照料。——這時,他正躲在臥室的一隅,親手調(diào)制一盞鮮牛乳,預(yù)備送給病人吃。他用一柄銀質(zhì)的小茶匙,在杯子里左調(diào)右調(diào),調(diào)溶那沉淀的糖塊。他又把那小銀匙的尖,碰了一下他自己的舌尖,似乎在試著這牛乳的溫涼。從這細密的伺候上,可以看到他們師生間的感情的密切。
這青年一抬眼,看到余醫(yī)師進來,慌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說:“哦!余醫(yī)師,早!”
那個少婦的眼光,卻像要問:“夏醫(yī)生為什么沒有來?”
只聽這余醫(yī)師高聲報告說:“夏醫(yī)生今天,因有兩個急要的出診,時間上有了沖突,所以讓我先來。”
他說完,便用演戲似的方式,開始替病人診察。在診察的時候,他聽病人嘴里,仍像昨天一樣,喃喃地不時在說。
余醫(yī)師一面開著“天書”似的藥方,一面,他忽向病者的妻子要求說:“對不起,王夫人,能不能請你們回避幾分鐘,讓我施行一種較精密的診察?”
醫(yī)生的話等于命令。那女人雖然有點訝異,但沒有說什么。那青年把那杯牛乳遞給了病人,也沒有響,他們帶著那名女傭,默默走了出去。
佩瑩與小邱,在對面那間憩坐室中,靜候了一個相當(dāng)悠長的時間。咦!奇怪!所謂精密的診察,卻還沒有完畢。他們幾番走過去,試推那扇臥室的門,里邊竟下了閂,靜悄悄地,聽不到一些聲息。他們不明白,里邊在做些什么?
足足等待了有九十分鐘以上的時間,這憩坐室的門外,起了一種輕輕的剝啄聲。連著——幾乎是同時的——這門很輕而又很快的自外推開,門口里,露出了那位助理醫(yī)師的臉。其時,室中的一男一女,正擠在屋子的一角,在低聲而密切地談著話,門開處,窗前一大片的影子,很快的一分為二,他們同時抬眼,只見這余醫(yī)師,一手拈著紙煙,一手插在褲袋里,噓噓吹著嘴唇,悠然走了進來。他的活潑的臉上,帶來了一團高興。
“哦!王夫人,我報告你——”他用愉快的聲氣說,“我看,王先生的病,最短時期就會脫體。”
“謝謝你,余醫(yī)師,這都是夏醫(yī)生和你的功勞。將來我們真要好好的報答你們哩。”這少婦感激地說。說時,她的臉上,露著一絲特異的顰蹙。
“余醫(yī)師,你看,王先生的病,不會是神經(jīng)病吧?”高個子的小邱插口。
“很有點像。”余醫(yī)師回眼看著這衣衫整潔的青年,“據(jù)我看,這是由于一種不可解慰的憂郁而起的病。你們可知道,他有什么憂郁呢?”
“正是哪!夏醫(yī)生早就問過他,我們更不用說,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哩。”佩瑩皺皺眉,接口回答。
“聽說,王先生近來,有點膽???”余醫(yī)師噴了一口煙,他把一只皮鞋的后跟,在地毯上左右旋動著。
“這——”佩瑩纖細的眉毛,又微微一皺。她只說了一個字,以下的答語,卻被小邱劫奪了去,只聽小邱接口道:“在最近幾個月內(nèi),我們這位老師,做過幾筆金子的交易,數(shù)額相當(dāng)?shù)拇?,風(fēng)浪,當(dāng)然也大得嚇人!也許,他的病,這也是一種起因。”小邱這幾句話,像在和佩瑩說,又像向這醫(yī)師解釋。
余醫(yī)師點點頭,表示接受。他說:“在他恢復(fù)康健以后,你們最好勸告他,多做一些怡情養(yǎng)性的事,譬如:種種花,養(yǎng)養(yǎng)金魚,或者,畫畫畫,那都很好。”他說到這里,似乎因畫畫的問題,聯(lián)想到了別一件事,他不經(jīng)意似的向這青年問:“哦!邱先生,有一次,我好像在‘美專’里,遇見過你的。你在那邊讀過書嗎?”
“沒有呀!你弄錯了。”小邱望著這醫(yī)師。
“可是你的靜物畫,卻畫得很好哪。”
“胡鬧罷了,千年難得玩一下,哪里算得上畫。”小邱不經(jīng)意地謙虛;但他的語氣,分明被引起了一點高興。
“你對于速寫人像,也很有相當(dāng)?shù)难芯苛ā?rdquo;余醫(yī)師把語聲略略提高,突然這樣說。
“呃嘿!”這時忽有半聲輕倩的咳嗽聲,擠進了雙方的對白,這是那年輕女人喉嚨口的聲息。
“速寫人像?!”小邱向佩瑩掠了一眼,他發(fā)覺這醫(yī)師在提出以上的問句時,眼色有點異樣。立時他像省覺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他遲疑了一下,卻用一種過分嚴重的聲吻答道:“人像!我根本不會畫,我只會畫國畫;那——那是中國式的靜物畫。”
“哦!香蕉蘋果之類,是不是?”一串輕松而圓整的煙圈,從這醫(yī)師的口角間溜出來;這煙暈遮掩了他口角間的一絲不易被覺察的笑意。
三人暫時靜默。室中充滿了沉寂;這沉寂似乎帶有一點緊張的意味。
“讓我看看他去,那邊沒有人哩。”佩瑩嬌柔的聲氣,首先打破了這寂寞。
“不必忙,王夫人!”醫(yī)師忽然走近那扇門,擋住了這年輕女人的去路,他說,“我知道王先生怕冷靜。我已招呼了許多人去陪他。車夫、園丁、湖州娘姨,還有小丫頭,大隊人馬都在臥室里,請你放心吧。”
醫(yī)師一邊說,一邊在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這紙片的反面,潦草地寫著許多阿拉伯字,像是一個相當(dāng)繁復(fù)的乘法算式。正面,卻清楚地寫著一行字。——他把這紙片,交給佩瑩說:“這是藥費,請你核算一下,對不對?”
佩瑩把這紙片接到手里,一看,立刻她的點漆似的眼珠,露出了非常的困惑。她驚詫地喊:“呀!這是什么藥?那么貴?”
這驚呼聲把小邱吸引了過來。他湊近這少婦的身子,看時,只見這紙上寫著一行自來水筆的字跡道:
合藥費,九千四百五十五元
這一個含有神秘性的數(shù)字,使這青年的神色,迅捷地起了一種特異的轉(zhuǎn)變!足足有十秒鐘以上的呆怔,他方始訝異地問:“余醫(yī)師,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說:有兩個——或者是兩個以上的人,他們‘合’成了一種‘藥’,他們共同取得了九千四百五十五的‘合藥’費。”他從那少婦手內(nèi),收回了那張紙片,聳聳他的肩膀。
“我不懂!”小邱暴聲說。
那少婦的兩靨,泛出了一重白色。她在悄然賞鑒著地毯上的花紋。
“你們都不懂嗎?不懂也好。我有一個很曲折的故事,預(yù)備告訴你們。我自己聽到這故事,也還不滿一小時咧。”醫(yī)師向這二人擺擺手,像主人招呼賓客似的說:“最好,請二位坐下來,靜聽我說。一聽,你們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