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來時,陶達生已經(jīng)早起來了,百了先到客房里去看他。他一見就笑道:“昨晚上睡得好,沒有做什么夢嗎?”
百了將右手的巴掌伸開比著鼻子尖,微微點了一點頭。陶達生笑道:“你別做這種假道學(xué)的樣子了。干脆心里要怎樣才覺得舒服,就怎樣去做,千萬別口里是一樣,心里又是一樣。那樣辦,人家看去,固然是不順眼,就是自己精神上也會弄得痛不痛,癢不癢,格外難過。”
百了的心事,正是時刻不定之際,被他劈頭三大板斧,倒弄得又不知怎樣措詞是好。半晌,笑道:“你不在我屋里,你就不要說笑話了。弄得大家知道,笑話更大了。”
陶達生道:“說笑話要什么緊呢?要這樣公開,才見得真是說笑話,若是躲在屋子里唧唧咕咕地說笑,那倒顯得不規(guī)矩了。”
百了笑道:“你是會說,憑你翻來覆去地說,你都算是有理。”
陶達生笑著想了一想,因輕輕地對他道:“我有一件買賣和你兜攬兜攬,不知道你要不要?”
百了道:“我有什么買賣可做?”
陶達生微笑著,也不作聲,卻在身上掏出日記本子來,用自來水筆,在上面寫了秘戲圖三個字。百了道:“你那里有這種東西?拿給我看看。”
說時,臉上完全是笑容。眼睛的寬度,縮小了三分之二,眼珠不由得斜到一邊,表示他那一種笑意,完全由心里蕩漾出來,沒有絲毫勉強的意思,夾雜其間,同時不住地用手扒著大腿搔癢。陶達生道:“我身上卻不現(xiàn)成,你若是要,我便去拿給你看。”
百了笑道:“真有這種東西嗎?在哪里得來的?”
陶達生笑道:“你若是請我大吃一餐的話,我就帶你去開這個金礦。”
百了指著陶達生笑道:“你這個孩子,真是淘氣,為什么老要敲我竹杠?”
陶達生道:“這個名詞,我有些不能承認。凡敲竹杠也者,必定有強迫你非辦不可的趨勢。照著現(xiàn)在你說的話看起來,難道你對于我介紹的畫片,也有非買不可的趨勢嗎?”
和尚原倒覺得振振有詞,給他這樣一反問,倒無話可說了。笑了一笑,卻沒說什么。陶達生道:“我要回去了,你買不買?請我不請我?干脆地快說。”
百了道:“要請你一餐,那很不算什么,何必還要用什么原故。”
陶達生道:“你肯請我就是了。葷館子你也不好意思進去,素館子我又不愿進去,兩下為難。不如到東安市場燒食攤子上,買上一元錢醬雞鹵鴨之類,當(dāng)面遞給我,讓我拿回去慢慢地咀嚼。”
百了道:“那也可以,要買葷菜,哪里也有,又何必遠巴巴地跑到東安市場去哩?”
陶達生道:“這卻有個原因,因為我的金礦,也在那里,你送了我的禮之后,我馬上就帶你去視察金礦。”
百了道:“你真厲害,倒要先錢后貨。就是那樣辦吧。什么時候去?”
陶達生道:“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我在茶樓上喝茶,你可以一直到茶樓上去找我。我們要遵守時間,過時不候。”
百了想了一想,笑道:“幸而我是鬧著遠,這件事可有可無。若是我真非要這個不可。豈不是受死了你的限制嗎?”
陶達生道:“若果如此,我的竹杠更大了,豈止要吃你一頓點心而已呢?”
說畢,他也就笑著去了。
這百了和尚,真?zhèn)€異常的守時刻,到了下午五點鐘,他就溜到東安市場來,自己正在上茶樓的梯子,后面就有人嚷道:“百了師,不必去找我了,我還比你來得晚呢。”
百了一回頭,只見陶達生還在樓下。于是,轉(zhuǎn)身走下樓來,笑道:“你看怎么樣,我這人總算言而有信吧。走,我們上燒食攤子上去,我先給你去買吃的。我既然答應(yīng)了,干脆我就去買。用不著推諉了。”
陶達生笑道:“你真是痛快。不過你這樣太痛快了,我真要你買給我吃,倒顯得我這人貪食過饞。好吧,我先帶你買東西去。”
于是自己在前引導(dǎo),一引就引到一家書攤子邊來。這攤子上,橫著用銅絲懸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刻了紅字,乃是勸善書莊。攤子上的主人翁,正在張羅買賣。他一看見陶達生,就笑道:“陶先生,你好久不照顧我們了。”
陶達生道:“今天特意照顧你們來了。”
那賣書地笑著和他點了點頭,望了一望道:“請你等一等。”
他于是專一和別的買書者盡先交易,把生意做完了,因看見陶達生后面站了一個和尚,躊躇著卻不好說什么。
陶達生明白了,就先問道:“現(xiàn)在有新到的好片子沒有?”
賣書的看了一看和尚,又看了一看陶達生,笑道:“是誰要?”
陶達生道:“你還不認識我嗎?你管是誰要,你認識我,就賣給我得了。”
賣書地笑道:“那位大師傅是你一處嗎?”
陶達生笑道:“你管他是一處不是一處,傻瓜,你生意做回去了。”
賣書的輕輕地道:“這兒可沒有,你得跟著我到家里去看。”
陶達生道:“好吧,這就去,我還有事,得到別處去呢。”
賣書的招呼了他一個同伙,看守攤子,自己就在前引導(dǎo)。陶達生是老主顧了,跟著他走。百了站在后面,倒躊躇起來。賣書的一看這種情形,早已明白了,笑著對他點了一點頭道:“你也來,不要緊。”
百了也是巴不得一聲,就晃動著兩只飄飄然的大袖,跟著來了。
那賣書地在前走,一直引他們出了東安市場的大門,逛到對過一條胡同里,有一家門口,懸了堆棧的牌子,賣書的就推門引他們進去。這里好像有許多家賣書的,轉(zhuǎn)了兩個彎,把他們引進一間堆書的屋子,笑道:“請坐請坐。還是要書?還是要照片?”
陶達生剛要說只要照片,百了連忙接著說道:“有些什么書?拿出來看看。”
賣書的于是打開一只長木柜的蓋,兩手一捧,在這里面捧出一大疊書,放在桌上,先就拿出一本小冊子來,送到百了前面,笑道:“這是新出版的,你看了,準(zhǔn)說不錯。”
百了一看那書面是白的,卻沒有標(biāo)上書名。百了道:“這是什么書?怎么沒有名字?”
陶達生笑道:“有名字就平常了,惟有不署名書名的書,內(nèi)容才是耐看呢。你翻開將內(nèi)容瞧一瞧。”
百了原沒有看過這種書,站著靠住了桌子,左手托著書,右手就隨便翻了一頁看。大概也不過看了三四行下去,就覺著非往下看不可,因此相片忘了看,書價也忘了問,只是捧著書往下看。陶達生見他看入了神,且不驚動他,就挑了一張放大的相片,輕悄悄地向書頁上一放。字被畫片蓋住了,已是看不見,看見的乃是畫片。百了一看,就由不得一笑,對陶達生道:“這好像是照的一樣。”
陶達生道:“自然是照的,若是畫的就不值錢了。”
百了于是放下書,將相片拿到窗戶邊,仔細看了一看,點點頭道:“果然是照的。”
一回頭時,只見桌子上,大大小小,已堆了許多相片。百了且放了手上的,來看桌上的。這些片子上的人相,果然光怪陸離,有許多是想入非非的。一個佛家子弟,哪里看過這些東西,覺得這種增長見識的圖畫,一張也不能放過,因此搖著頭道:“我不信這是真的,我總要想法子找出一個破綻來。”
于是將那畫片,顛來倒去地翻看,只管注意著,以便找出那畫片不真實的破綻。但是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不但找不出一些破綻,倒覺得的確要算是寫實的作風(fēng)。
賣書的看他這樣,便問道:“大師傅要多少,一樣挑一張。好嗎?”
百了笑道:“我不過鬧著玩,要許多作什么?”
陶達生笑道:“挖著一個金礦,是不容易的事,既然挖著了,就可以多多帶些金磚回去,何以只要一點點呢?”
賣書的也笑道:“你不像陶先生,可以一個人來買。下次你要是一個人來,我可是不敢招待的。”
陶達生笑道:“聽見沒有?多買一點兒吧!”
百了笑著,卻沒有駁回他的話。賣書的自然是賣得越多越好,捧了一大堆的畫片,放在百了面前,然后又問百了要不要書看?百了道:“既然你一定要賣給我,你就隨便挑出兩本來吧。”
賣書的聽說,又帶著笑,放了一疊書在百了面前。結(jié)果一算賬,共是六元八角。百了一伸舌頭道:“這夠兩袋白面的錢了,真不是玩意。”
陶達生道:“你又不是常買,逢場作戲,要什么緊?據(jù)我看,恐怕你今生也只有一次,多花幾個錢,又算什么?”
百了把書和畫片都已挑了,叫他扔下幾樣,實在也有些舍不得,又經(jīng)陶達生這樣一勸,他就毫不猶豫,在身上掏出錢來,一齊買了。賣書的將一張報紙,把東西拿來包好,百了就如往常捧佛經(jīng)一般,把書捧著走了。出了棧房,百了對陶達生道:“我是言而有信的,我還陪你到市場里去,給你買吃的。”
陶達生笑道:“我是鬧著玩,當(dāng)真要你買吃的嗎?若是那樣,真不夠朋友了。”
百了道:“你是鬧著玩,我又何嘗不是鬧著玩?請你吃一點東西,不見得就把和尚吃窮,你又何必客氣?”
陶達生道:“我倒并不是怕將你吃窮,不過吃人家的東西,要人家自動的請才好,指定要人家請,是不大合適的。就是勉強吃下去,心里也未見得受用哩。你若是因為由我介紹出來,你才得到金礦,要謝我這一點功勞,這倒有個辦法。我的朋友梁寒山很有心學(xué)佛,打算和你們出家人常常周旋周旋,從這里面,多少得一點佛學(xué),不知道你可愿意和他交朋友?”
百了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你從中一介紹,我就和那位梁先生成為朋友了,何必還提出來算一個條件?”
陶達生道:“這雖然不必算條件,但是那梁先生還想要靜方居士給他寫兩條金剛經(jīng)的小中堂能不能辦到?”
百了道:“這太容易了。靜方居士他寫中堂原是還愿,并不是像旁的大書家賣字或傳名,要搭什么架子。他是有工夫就寫的,一點也不躊躇。”
陶達生道:“得了,只要你答應(yīng)這兩個條件,我就很認為滿意了,約了一個日子,我?guī)橇合壬綇R里來拜訪你。好不好?”
百了道:“這梁先生不就是編京華雜志的那人嗎?我是常聽你提到他的。這種人……”
陶達生笑道:“我代你說了吧,這種人和你們來往,是很歡迎的,可以表示你們和文人來往,很是文雅。”
百了將大衫袖拂了兩拂,笑道:“口過,口過。”
陶達生道:“這算什么口過,一個和尚能附庸風(fēng)雅究竟不錯,比巴結(jié)官府,往在緣簿上多寫兩筆,那總好得多吧?”
百了笑道:“說來說去總是和尚不好。我也不說了,你說我怎樣,我就承認是怎樣,這你也就無甚可說的了吧?”
陶達生聽他如此說,也就一笑而別。
這百了和尚回得廟去,把那相片和好書看得流連忘返,并未出房門,只是在屋子里坐著。坐得久了,覺得也有些倦,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便到外面屋子里來,散步散步。這時已夜深了,案上的青燈古佛,還同昨晚上一樣,沉寂寂的。
但是百了的感情,卻有些和昨日不同。心想:一個人修道到了家,也不過像一尊佛一樣,垂著眉毛,閉了眼睛,默默地坐著,這有什么意思。譬如這許多梅花,開得實在是好看。又譬如這香爐里的沉檀,實在有一股香味,但是佛的意思,花不是花,香不是香,不必聞,也不必看。一切都是沒有。仔細想來,這話真是不通,既不必看,何以要長眼睛?既不必聞,何以又要長鼻子?現(xiàn)成的好東西,都要當(dāng)糞土,偏又說西方有個極樂世界,真是說不通,我要是佛爺,少不得也是像桌上的佛像一樣,靜默著受人家供奉。但是這又有什么趣味?做一個和尚要癡心癡意地向佛道上鉆,真是自尋死路了。況是自己出家以來,始終也沒有看見哪一家學(xué)佛學(xué)成了功的,只是向下學(xué)去,自己還打算升天去成佛作祖不成?這樣一想,覺得那慈悲的佛像,不是可親,倒變成了可憐。
百了一個人,納了一會子悶,將手一拍,自言自語地道:“罷!我還是干我的。”
這一句話說出口不打緊,卻有一個人在屋子外答應(yīng)道:“百了師,你是什么事下了決心,你要干你的?”
平空聽了人說話,百了倒嚇了一跳,可是在這一剎那間,一個和尚已經(jīng)走進來,看時,那是慧靈和尚,這慧靈是西天寺的方丈,年紀(jì)不過四十上下,白凈的面孔,長長的睫毛,見人就是一笑,非常地和藹可親。因為他是這樣和藹,無論男女施主,對他都感情很好。和尚里面,一來因為他是一個大廟的方丈,二來在北京和尚隊里,又是第二三把交倚,對他也很尊崇。百了在和尚班里,還不過是二路角色,慧靈現(xiàn)在親自來看他,自然要當(dāng)一位上司看待,連忙合了手掌笑道:“阿彌陀佛,我有什么下了決心!不過是說要下功夫看看書罷了,慧靈師怎樣夜深跑來了?”
慧靈道:“我聽說無相師從南方來了,我想找他談?wù)劊?rdquo;說時回頭望了一望,就扯著百了的大衫袖道:“有一筆好買賣,我介紹你們?nèi)マk。南墻有一幢觀音閣,廟真好,共是三進,有電燈電話自來水,是一個老姑子在里面住。這姑子把廟當(dāng)了她的家,把她俗家的兄弟侄兒侄女,一齊引在廟里住。昨天我在素香齋請客,有宋總監(jiān)在內(nèi),談起北京廟宇,我就故意談到觀音閣去,我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說是出家人說不出口,這樣一來,宋總監(jiān)就追著問。”
百了一拍掌道:“這條計很妙!這叫做欲擒故縱的法子。后來你怎樣說呢?”
慧靈道:“后來我說,說出家人的壞處本不應(yīng)該的,但是這種人借出家為名,占了佛地,來養(yǎng)活她的家族,這簡直是欺圣罔法,勸勸他們省悟也好。于是我把那廟里的事,當(dāng)了滿席的人,和盤托出。”
百了一頓腳道:“可惜可惜!把機會錯過了。這應(yīng)該趁熱打鐵,就在那時候把話加重些。”
慧靈笑道:“你以為我是個傻瓜嗎?難道這一點子事情都不知道?我自然無中生有,加上了一大段話,在席的人都說,這廟里的姑子既然這樣不守戒,那就可以把她的廟充了公產(chǎn)。”
百了聽了這話,兩只眼睛,翻著酒杯大小,向慧靈望著,一拍腿說聲糟了?;垤`道:“別忙,我在當(dāng)面,那里糟得了。當(dāng)時我就說:那不好,公家充了公,那姑子她會反過來說官場覬便她的廟產(chǎn)。她不管好歹到僧尼公會去一請愿,大小是一場交涉。公家拿了一所廟來,也沒有什么用處。最好這件事是另找僧人到廟里去住持,公家不過是尊重佛地整頓風(fēng)化,不要一點好處,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宋總監(jiān)很以我的話為然,說是要和僧尼公會接洽,辦這件事。我想公會里面,不能不看我一點面子,你再托人出來一疏通,這一幢廟不愁不是你的。聽說附廟有幾所房子,可以收房錢,不強似你在這里嗎?”
百了聽著,伸起一只手,連連將耳朵搔了幾下,笑道:“那感情好。你幫我這一個大忙,將來成功之后,那廟產(chǎn)我們就是三一三十一。”
慧靈笑道:“我并不在乎此。老實一句話,我們做的事,誰也瞞不了誰,只要彼此能幫忙就是了。”
百了道:“那是自然,何消說得?”
慧靈說到這里,跑到堂屋門口,向外望了一望,見院子里并沒有人,復(fù)轉(zhuǎn)身進房來拉了百了,同在禪榻上坐,先嘻嘻地瞇著眼睛一笑,然后說道:“我聽說這月半邊,嚴宅你們有一壇佛事,對嗎?”
百了道:“不到月半就到期了。”
慧靈低了一低聲音道:“他們家是善道人家,都敬菩薩。”
百了道:“可不是?最是他們家三姨太太好念佛。”
慧靈聽到一聲三姨太,笑容更深厚了,嘴角邊的兩道腮紋,印下去了好深。低聲道:“你也知道?你認得她嗎?”
百了道:“這里她也來過幾回,我所以認得。從前她也是常到貴剎里去的,你比我們更熟了。”
慧靈笑著靜默了兩分鐘,就伏在百了肩膀上,對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百了點頭笑道:“在你原也是沒有法子,她是一個將軍的夫人,哪里能得罪她。”
慧靈道:“不管她,過去的事不說了。這回你到嚴宅去做佛事,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我也去一個?”
百了伸開五指,將短頭發(fā)搔得唏嗦唏嗦地響,口里沉吟著道:“若是別個平常的人去,那不算什么。你慧靈師向來不應(yīng)佛事,怎么忽然去湊我們的場合。”
慧靈笑道:“就是為了這個,我要來和你商量了。你想想看,有沒有什么較好的法子,讓我也去一個?”
百了道:“慧靈師真是要去一趟,那倒不費什么,我看不如到那個日子,你借了一件事,到嚴宅找我談話,你就可以大模大樣地去了。”
慧靈笑道:“這種主意,誰也會想得出,但是事情不能那里撞巧,當(dāng)我到嚴宅去的時候,恰好就會碰到她。”
百了被他這樣一提,才想破了,便道:“這倒也慮的是,你又不能不分黑日白日的,只管去找我們。這樣吧,我這趟佛事,自己不去了,我的事就請你代著。那么,前后你有一個禮拜可以在那里了。”
說到這里,他就望了慧靈和尚嘻嘻地笑。
慧靈忘了這是和同道說話,卻把老著使了出來,合了掌盡管念著阿彌陀佛。百了道:“這樣辦固然是好,還有一層,我若白白地不去,還是怕人疑心,最好是說我有了病,支持不住,我就當(dāng)著說怕撞木鐘,來請你去代我兩天。你還可以表示不大樂意的樣子,可是為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又不得不去,只管先去一天。去了一天之后,我老是不肯說病好,你就可以老往下干了。”
慧靈突然站起來,拍了一拍百了的肩膀,笑道:“好師弟!你想得很周到,作師兄的一定好好酬報你一下。老實說,我在北京恐怕待不久,我那廟里的事,就可交給你去辦,你看,那不好嗎?”
百了道:“這話我就不相信了。你現(xiàn)在北京,和尚班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難道別的所在,還有好似這里的不成?再說,你現(xiàn)在還想著到嚴宅去哩,哪里還能跑到別的地方去哩?”
慧靈笑道:“阿彌陀佛,菩薩照在頭上,我是向來不撒謊的。你所說的那兩段理由,都不成問題?,F(xiàn)在我且不說,到了那個時候,你就自然明白了。”
百了雖然猜不出他持有何項理由,但是料想他也不會說話騙人。就歡天喜地地將慧靈所說的話,完全照辦了?;垤`當(dāng)日將百了足足安慰一起,把百了喜歡得滿頭搔不著癢處。談了一會,慧靈就告辭去了。百了看了一晚上書和畫,精神大為奮發(fā)。到了次日,他想起陶達生要的兩軸金剛經(jīng)吊屏,便不辭勞苦,遠遠地跑到靜方居士那里去要。約好之后,還怕陶達生心里掛念,又親自去通知一個信。陶達生因為到梁寒山家尚不甚遠,就邀著百了一路,向梁寒山家里來。
到了梁寒山家一打門,他家聽差,看見一個光頭僧人,倒吃了一驚,正要問為什么打門,見他身后轉(zhuǎn)出一個人,卻是陶達生。他認得陶達生是主人翁的朋友,這和尚算是沒有走錯。不過又對那和尚望了一望。陶達生會意,便道:“他也是你們梁先生的朋友,說我和他一路來的,你進去先說一聲兒也好。”
聽差的究竟不敢把和尚胡亂向家里引,便先進去問。梁寒山一聽和尚來了,便笑著迎向大門口來,陶達生將身子一閃,就在一邊,給二人介紹。百了一見,便合了掌,彎著腰深深地打了個問訊。臉色正正的,微微地帶上了一點笑意。梁寒山請他進門,他垂了一只大衫袖,一只手伸平巴掌,放在胸前,一步一步很鄭重地向前走。
到了客廳里,和尚只擇了一旁一張小木椅坐下,眼皮微微下垂,現(xiàn)出一種沉靜的樣子。梁寒山一想,這和尚雖然不過中年,然而看他這一副樣子,卻是一塵不染,是個道德高尚的人,陶達生所說的話,卻完全不可靠了。寒暄已畢,梁寒山首先就談到佛學(xué)上去。說是自己很愿學(xué)佛,可是沒有法子和有道德的高僧往還,所以請?zhí)障壬榻B。百了道:“高僧是不敢說的,不過出家人晝夜都在經(jīng)典之旁,自然比讀書人多些工夫研究。其實儒家和和尚往還,也不一定和佛學(xué)有好處。倒是我們佛家,對孔孟的學(xué)說,有很多的幫助。并不是和尚小看儒家,像宋朝的理學(xué),說的那個正心誠意,還不就是套自佛家的明心見性嗎?設(shè)若不是隋唐五代佛學(xué)在中國那樣傳播,未必宋朝有這種理學(xué)發(fā)生。”
說到這里,身子欠了一欠微笑道:“這并不是和尚非素是丹,黨同伐異,在學(xué)問一方面說,我這話似乎不過分。”
梁寒山笑道:“我并不是儒家,更談不到是哪一黨,和尚只管說。”
百了道:“這樣說起來,貧僧還沒有梁先生曠達了。梁先生,你看貧僧所說,宋朝的理學(xué)是由佛學(xué)蛻化出來的,有沒有根據(jù)?”
梁寒山道:“雖然不必是蛻化來的,至少受了佛學(xué)的影響。因為那個時候,朝野都談佛學(xué),學(xué)佛的人,又真有學(xué)問,他們的言行,不能不令清高自賞的讀書人注意。當(dāng)時佛學(xué)者與孔門所讀安貧樂道的君子,實在相近。有些狂狷者流,簡直就相似了。因此和尚和文人往還,以及文人出家,成為常事,那怎么會不受影響呢?本來無論什么哲學(xué),總拋不開理智的話,他們各家的學(xué)說,有些相同原也不足為異。如來佛是個宗教家,也是個大哲學(xué)家,孔子可以說他是文學(xué)家,教育家,政治家,而實在還是一個哲學(xué)家。這東西兩位圣人,他們惟一的要點,就是救世??追蜃诱f吾道以一貫之,忠恕而已矣,便是佛教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组T的學(xué)說,揭出仁義二字來做;佛門的學(xué)說,便揭出慈悲二字來做。仁義和慈悲,試問是不是博愛?關(guān)于這一點,根本上相同,所以說由佛學(xué)化出宋儒的理學(xué),原不勉強。就說宋儒講理學(xué),為了適用起見,他是革佛學(xué)的命,倒也可通。唐朝的讀書人,不明這一層,便是胡鬧的辟佛。韓退之自己抬自己,遠承孟子的道統(tǒng),其實他在孔家學(xué)說里,不過空空洞洞人云亦云,一點發(fā)明和擴大的成績也沒有?!吨G佛骨表》,就不算村婦罵街,只說個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謂道,簡直也是夜郎自大,無的放矢,只是小家子氣。”
百了原只道他是個平常文丐,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留為宣傳之用。不料一談起來,他卻說得很扼要,倒吃了一驚。
梁寒山見百了默然不語,右手將握著的佛珠,只管一個一個地掐著,好像藏著機鋒似的。梁寒山想道:“是了,他和我是生見面的朋友,也許是我的話,過于爽快,失了談佛學(xué)的態(tài)度。”
因笑道:“我們這狂放的樣子,討論佛學(xué),原是不對,還請大和尚見教。”
說時,聽差已將預(yù)備好了的干果碟子端了出來。梁寒山笑道:“大和尚,這都是素的,且食蛤蜊吧。”
百了正想說一句謙謝之辭的,見人家又來一句機鋒,卻不好謙遜了,只微微一笑,將兩個指頭夾了一塊核桃酥,慢慢地咀嚼著。大家一句話不說,直瞧百了吃完了一塊核桃酥,梁寒山這才笑道:“百了師真是爐火純青,在不知不覺之間,讓我感到了一種和藹可親之處。”
百了于是合了一合掌道:“并不是貧僧有什么可親,一來是我們有緣,二來是梁先生是個有慧根的人,所以和法門子弟覺得容易接近一點。”
梁寒山笑著點了一點頭道:“我們這一會總算有緣的了。我要問一問和尚,將來能不能出家?”
百了笑道:“能不能出家,和尚不知道,還是梁先生請問一個能知道的吧。這個人,和尚不能說是你,梁先生也不能說是我,對不對?”
說著,他輕輕的一拍掌,站著笑了起來。
陶達生抓了一大把花生仁在手心里,正吃得很香,聽到他們說這些似通不通的話,便皺眉道:“我給你二位悶死了,你二位還要不要往下談,若是要再往下談的話,我就先告辭。”
梁寒山笑道:“要說起與咱家有緣無緣,我想你是一個最無緣的人了。我們談得這般有味,偏是你聽了,只覺得無聊,你說怪不怪?”
陶達生笑道:“這話不對。你說我與佛家子弟無緣,你問一問百了師看,我們可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呢!我們兩人不到一處則已,若是到了一處非談三四個鐘點不可。”
百了聽他這樣說,心里倒嚇了一跳,不要他糊里糊涂的,無事不談,把和尚和他所談的話都說出來,那可糟了。便站起身來向梁寒山一合掌道:“暫且告辭,那天有工夫請到小廟去談?wù)劇?rdquo;
梁寒山笑道:“我是一定奉訪的,順便我也向和尚借幾部佛書看看。”
那和尚也不多說話,笑嘻嘻的,搖擺著袖子而去。
梁寒山一直送到大門口,只望著和尚從從容容而去。心想道:“這樣看起來,陶達生的話,是靠不住的了。你看這和尚安靜深沉,絕沒有一點年輕浮躁之氣,這不是有相當(dāng)涵養(yǎng)的人,是勉強不過來的。陶達生說他喜歡說笑話,我想有德性的和尚,故意游戲三昧,或者有之,若是一定說他是胸中不正,就是有意犯這種綺戒,那也未免小看了這和尚了,我是久想結(jié)個方外之交,總是不得其人,不料原是鬧著玩,倒反而認識了這個百了和尚。人生交朋友,也和求其他的事情一樣,要打算結(jié)交這個人,總是碰不了頭。甚至老遠地相約著到一處來,都會失之交臂。緣分的這個緣字,我們不能不相信了。”
梁寒山如此這一想,覺得和尚完全是好人。不過陶達生又說過,這和尚曾和他一同在東安市場買過春畫,這話多少有些根據(jù),不能完全向壁虛造,哪一天有工夫,倒要把這事來證實一下。
這天他如此想著,過了兩天因得這半天工夫,就特意跑到東安市場去調(diào)查這一件事。各書鋪子里,當(dāng)然是不便去問,也就沿著各處的書攤子,一所一所看了去,打算在無意之中,看有這種買好書好畫的人沒有。但是仔細觀察的結(jié)果,并沒有這種人。就是陶達生說的那個書攤子,那攤子邊站了兩個賣書的,也極其規(guī)矩,這樣一來,又覺陶達生的話,是不可靠的了。
于是把做偵探的心事丟開,且在書攤子上來找一找書看,看了兩家攤子,看到第三家攤子上,只見一個斑白頭發(fā)的老先生,身上穿了一件深灰布老毛皮袍,袖口小得縛住了手腕,一望而知是十年前的衣服。皮袍上罩了一件粗呢的夾臥龍袋,那呢子平一塊,毛一塊,手肘下有一大塊都麻了花兒了。他頭上戴了一頂烏緞子瓜皮,光燦燦的。光不是緞子光,乃是帽子上的油漬光。鼻梁上架了一副銅架老花眼鏡。那眼鏡是舊式的,兩只腳絕像油龍蝦的兩只大鉗子,左右環(huán)抱,釘住了老先生的太陽穴。這老先生一只手拿了大紅呢子風(fēng)帽,一手在攤子上翻動一本書,只管翻,大有愛不忍釋之勢。
梁寒山一看,卻是一本《晚晴唐詩鈔》。梁寒山認得這位老先生,乃是著名的詩家金繼淵先生。他的詩是義山學(xué)社,是非常老練典則的。自己雖然愛晚唐,可是看了他的大作,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工夫老到。從前曾經(jīng)朋友介紹,和他見過兩面,所以認識他,本想上前招呼,無奈金先生翻書翻得入神,目不斜視,叫人沒有法子去招呼,那書攤子上的人,看見他翻得頭都不肯抬起來,便道:“老先生,你要不要呢?便宜點,你出三塊五就拿去吧。”
金繼淵抬起頭,放下書,望了一望笑道:“實在太多一點,平常你也不過買兩塊錢罷了。”
賣書的道:“三塊五,少一個也不賣。”
說時,他就在金繼淵手上接過書去,放在書架上。梁寒山一看,不過是八本一函的線裝木版書,要這些錢,實在是多了。看他因老先生看得厲害就奇貨可居起來,心里倒有些不服。便取下帽子和老人一點頭道:“金老先生,久違了。”
金繼淵對梁寒山望了一望,兩手向額上一拉眼鏡腿,取下眼鏡,伸頭看了看梁寒山,口里哦了兩聲,帶點著頭,梁寒山道:“老先生不認得我嗎?我姓梁……”
金繼淵手抱著眼鏡,連連拱揖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真是好久不見。最近有什么得意的大作出版沒有?”
梁寒山笑道:“我們是混飯吃,有什么得意不得意。哪里像老先生著作等身,藏之名山,留之后世,傳之其人呢?”
金繼淵笑道:“舍下離此不遠,同到舍下一談,如何?”
梁寒山正想和這位老先生討教,金繼淵既然相請,落得答應(yīng),便連連點頭,說是可以奉陪。于是他就隨著老先生一路出了市場門。
梁寒山早已聞名,這位金老先生,是個節(jié)儉大家,輕易卻不肯坐車的。無論晴雨風(fēng)雪,他總是步行,這就用不著強人所難,不要開口叫車。于是陪著他說話,慢慢地跟了他走。
到了他家里,不過是一幢小小的四合院子,靠南三間矮屋,便是金先生書房與客廳,一個混合的所在。他把梁寒山引到客廳里來,已是三九天了,東犄角所還列著一張長形的藤桌,一把藤椅,椅子圈都破了好幾個窟窿,椅子上墊了一張小狗皮毯子,毛都沒有了。金先生倒以為這是張安樂椅,就讓梁寒山在那安樂椅子上坐了。梁寒山覺得盛情不可卻,就坐下。一看這桌上,只有擺著硯臺和筆筒的地方,有一尺見方的空所,其余便重重疊疊,堆了大小厚薄的書本,此外便是講義冊子,學(xué)生課卷,應(yīng)用的稿件,以及來往的信札,亂蓬蓬的,找不著一點頭緒。
金繼淵對客廳外面叫了沏茶,可是沒有誰答應(yīng),梁寒山道:“我們不客氣,老先生用不著費事。”
金繼淵總覺著茶都不遞一杯,過意不去,只得自己跑了出去,過了許久許久,才有一個黃瘦面孔的老媽子,拿了兩個茶杯,雙手捧著茶壺把茶壺嘴,一扭一扭地來了。她將茶杯茶壺放在桌上,斟上了一杯茶,雙手捧著放到梁寒山面前去,還笑著露了黃板牙,叫了一聲你嘗嘗。在她以為這是很客氣,然而梁寒山倒不免為之打了一個寒噤。
當(dāng)時因坐在桌子邊,就不免看到桌上的文件。因見硯臺底下,斜壓著一封信,信的下款,有張梅仙三個字,不禁失聲問道:“金先生,這個張女士是很會作詩的那個女士嗎?”
金繼淵道:“也不能算很會,不過言之成理罷了。”
梁寒山道:“大概她也是金先生的高足吧?金先生教了好幾年大學(xué)的書,像這樣掃眉才子的學(xué)生,一定很多。”
金繼淵用手理了一理胡子就笑道:“有是有幾個,但是也不見得有什么很高的程度。這張女士,她現(xiàn)在不是學(xué)生,一樣的為人師了。因和我舊有師生之誼,所以還不斷的有書信往來。”
梁寒山道:“張女士現(xiàn)時在些什么地方教書?”
金繼淵道:“扶秀、博愛、成仁這幾個學(xué)校,都有她的鐘點。其實她的意思,倒不想教上許多。哎!像我一樣,當(dāng)教書匠,是個苦事,本來所得有限,又是論鐘點算的,你不多教幾點鐘,那怎么辦?可是教書教多了,都是替旁人預(yù)備的,自己想要研究要看的書,還是不能如愿。”
梁寒山道:“金先生所教的,正是金先生所研究的,自己的學(xué)問,得有傳人,最是痛快的事。所謂得天下賢才而教育之,一樂也。”
金繼淵昂了昂頭微擺胡子道:“難言之矣。”
梁寒山道:“這有什么難言之處?”
一提到這里,金繼淵就談到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如何不肯讀書,程度又是如何低。又談到國文一道,學(xué)生怎樣不屑于研究,自己親眼看到,有許多大學(xué)生,竟不能寫一封平常通順的家信,這一談下去,足有半個鐘頭,他未曾問斷。
梁寒山正想借著老先生口里,探一探這位張女士的人品學(xué)問,以及年齡籍貫。偏是他越談越遠,教人沒有法子往上面談。直至他把話談完了。梁寒山道:“現(xiàn)在學(xué)生的情形,果然如此,不過也有例外,譬如這位張女士就不是這樣了。”
金繼淵道:“倒有幾個人,不過這真是沙里淘金了。女子能自成一家,倒也代有其人。而且成名也很容易,這就由于一來女子容易惹人注意,二來從前女子識字的少,能讀書已經(jīng)了不得,能作文章,更是容易傳名了。袁子才從前也曾大收女弟子,他還有一本女弟子詩,其實那些詩,不盡可靠,有好些詩,都是袁子才代做的。”
梁寒山以為好容易談得上題了,偏是他又提上了袁子才。人家既然談起來了,又不便置之不理,只好隨聲敷衍。這一敷衍,金繼淵又談到袁子才的詩,又談到王漁陽的神韻一派,沈歸愚的格律一派,到后來索性談了兩個鐘點,全是二百年前的事。一直到天色快黑,梁寒山才起身告辭而去。
當(dāng)天晚上,又添了一番心事。對這位張女士,從前雖有天涯沿路訪斯人的感想,事過境遷,也就算了。不料無意之中,在金老先生那里又得著了她的消息,她居然還在北京,這竟用不著天涯沿路,真?zhèn)€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能不算一樁奇遇。自己也不解是何緣故,心里老放這事不下,由書局里回來,已經(jīng)有十二點鐘了。
一直進了書房,扭明了電燈,在寫字臺抽斗里,將信箋匣子取出,找了兩張潔白的信箋,放在一邊,打開墨盒,提桌上的筆,蘸了墨,就在一張信紙上寫:梅仙女士文鑒。只寫了這六個字,心里就躊躇起來,這信怎樣寫呢?寫得樸實點,或者是寫得華麗一點。若寫得樸實一點,怕自己的才情,一點表露不出來,梅仙女士豈不要笑從前錯賞識了,原來是個銀樣镴槍頭。要寫得華麗些,又怕不莊重,讓人家說是失了以文會友的原意。想到這里,把剛才進屋那一鼓作氣的興味,完全減少了。索性放下了筆,就在屋里踱了幾步。剛一開步,覺得身上有點周轉(zhuǎn)不靈,低頭一看,自己不由好笑起來,原來回家以后,一心念著寫信,卻忘了脫大衣。只一擺衫袖,卜通一聲,一樣?xùn)|西落在地板上,再低頭一看,卻是闊邊昵帽,也是回來之后,未曾取下,還戴在頭上的。心想:這樣寫信,真成了個心無二用了。踱著想了一會,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哪一個禮拜,也短不了給生朋友去一兩封信,從來就未曾有這樣躊躇過,何以今天給一個女朋友去一封信,就是這樣考慮。給朋友去信,干脆去信就是了,又何必這樣心神不定呢?管他是男子是女子,我就照著平?;嘏笥训男牛o她去一封信就是了。這樣想著,便又復(fù)身提筆寫起信來。那信是:
梅仙女士文鑒:
春暮承賜大作,如珊瑚之網(wǎng),遍獲珠玉,徘徊展誦,固不厭百回讀也,乃以文債冗集,檢點羈遲,名山之作,竟束高閣。心中慚疚,莫可言宣。事后欲道歉仄,又苦鴻鯉之無由。每憶隨園詩話中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竊引以自況焉。頃者,偶訪尊師繼淵丈,得悉女士人群一鶴,猶在春明,敢忘形外之嫌,一通傾仰之意。梅以仙稱自非凡品,女士超然塵外之人,對仆陳此寸箋,或不責(zé)其唐突歟?歲云暮矣,雪意滿天,紅爐煮茗之間,鳥幾吹黎之夜,應(yīng)獲新詩不少,如不記前愆,見示佳葉,自當(dāng)早日付梓,公諸同好也。特達微忱,敬候好音。
梁寒山頓首
梁寒山從從容容地寫,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大體還屬穩(wěn)妥大方,那張女士看見,縱然置之不理,卻也未必見怪,便決定了照發(fā),據(jù)金繼淵說,她在扶秀幾個中學(xué)教書,直接寄信到扶秀中學(xué),必然可以收到的。這樣決定了,馬上就寫了一個信封,貼好郵票,便放在抽屜里。次日早上起來漱洗之后,什么事也不辦,揣了這封信就出門。他心里想著,叫聽差送,或者扔在郵筒子里,都靠不住,只有親到郵務(wù)局去,在自己一方面,才算盡了責(zé)。至于這一封信投到那邊學(xué)校去,張女士是否可以收到,那只好聽之于天。好在家中到郵務(wù)局也不遠,穿過兩個胡同就到了,早上起來無事,親自送去,借了這個機會,運動運動,也是好的。于是一人很高興地便到郵務(wù)局跑了一趟。信去之后,逆料第一日是不會有回信的,到了次日下午,并不見信。心想著,平常信本是到得慢的。設(shè)若她接了信之后,又遲兩個鐘頭,回的信,或者也扔在郵筒子里,那就時間更遲了,或慢到今天下午,也未可知,于是又放過去了??墒沁@一整天,還是未到信,信是自己投到郵務(wù)局去的,當(dāng)然不會有錯,郵務(wù)局決沒有沒不到之理。投到扶秀學(xué)校,她也不能不收到,她收到了不回信,就是一笑置之了。自己一腔熱血,要和這位女詩人訂個文字之交,究竟有些突兀。一個女子,自然和一個男子不同。男子們文字唱和,盡可不必認識,就訂交起來,女子可不然,其中劃著一道禮教的鴻溝呢,那么,自己這一棋是枉下了。梁寒山這樣一想,把天涯沿路訪斯人的一種觀念,就完全打消,也就不把那一封信置之念中了。
過了兩天,有一日下午,自外面回家,只見自己的寫字臺上,用銅尺壓住了一封信。那信的下款,印著紅字,正是私立扶秀中學(xué)一行字,立刻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腔子里的血,蕩漾了一下。拿起這紙,連忙取把剪紙的剪子在手,怕傷了里面的信紙,慢慢地剪了信封口,抽出里面信紙,是一張學(xué)校的八行啟事箋,那信道:
寒山先生文鑒:
大示敬悉,前寄拙作數(shù)首,意在就正高明,硯田冗苦,久已忘之矣。來書殷殷,復(fù)提舊事,足見虛懷若谷,惟梅對詞章,一知半解,不敢當(dāng)耳。日與頑童為伍,絕未一作韻語,無足呈者,俟他日有暇,再當(dāng)錄一二拙作請教也。特此奉復(fù),不盡一一。
張梅仙敬白
梁寒山接信到手,匆匆地就看一遍??吹锰炝耍瑫芯烤拐f的是些什么,并沒有看出來,于是從頭至尾,把信又仔細看了一遍??催^之后,這才看出人家這一封信,竟十分客氣,雖不曾說可以訂個文字之交,然而并不限定只有一次通信的了,心里感覺得高興,把那信依然放到信封里,順手就插在衣袋里。覺得從前所猜男女間劃了一道禮教的鴻溝,那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