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回 客店病身孤思兒腸斷 倡家秋夜短結(jié)伴情豪

現(xiàn)代青年 作者:張恨水


人生的遇合,不少是偶然的,但也不能隨處都是偶然的。世良找不到他的兒子,要離開公寓,而計春卻回公寓來了,這事情未免又近乎偶然。但是世良滿懷熱望,指望會著兒子,卻不以為這是不可能的。

眼見一輛汽車,開到了公寓門口來停住,立刻迎了上前,看是兒子不是?汽車門開了,卻走出一個有胡子的人。世良本待要說話,卻猛然地向后縮了回去。

那車夫在呼呼的風(fēng)聲中,拉了他向前走,并不知道車上的人是怎樣一種情形,及至將車子拉到利達(dá)小店以后,放下了車把,世良不曾預(yù)備著,卻向下一栽。還是那車夫未曾走開,立刻搶了上前,兩手將他抱住,連連地問道:“老先生!你怎么了?”世良被他扶住站定,才把眼睛睜了開來,因道:“哦!原來到了。”

那老人見公寓門開著,他又站在公寓門口,以為他是公寓里的人,便問道:“這樣大的風(fēng),吳小姐還要回去嗎?”世良道:“什么吳小姐,我不知道。”老人道:“是在這里做客的吳小姐。”

那掌柜的果然依了他的話,將被褥下面一把毛錢票和鈔票,一齊拿來,塞到他手上。他兩手顫巍巍地,理出一元鈔票,交給掌柜的道:“請你把這個作去人的車錢,回來越快越好。我等著要和我兒子見面呢。”

那外面店房里的掌柜,見他昏昏沉沉睡著,哪里知道他這樣忙于做夢。悄悄地走到屋子里來,偷看了兩三回,見他睡在那里,還呼吸得胸脯上下起落,料是活人。叫了兩聲,他只糊里糊涂答應(yīng)著。

這時掌柜的又進(jìn)來了,他就轉(zhuǎn)了個念頭,自己兒子不好,馮子云是完全知道的,就是父子見面了,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人家?guī)兔?,何必瞞著他呢?于是向掌柜的道:“我有是有個同鄉(xiāng)朋友,倒不必去找他,只和他通個電話,問問他可知道我兒子的所在,若是他能把我兒子找來,也就用不著把他請來了。”

這屋子里,現(xiàn)在更昏黑了。因為大風(fēng)之后,電線壞了不少,電燈又沒有來火?;镉媴s找了大半截洋蠟燭,黏著站在一只茶杯底上。偏是這只茶杯翻了過來,放在世良的頭邊,好像是死人頭邊的一枝燭,未免有點陰慘。

這一下子,掌柜的真急了,不得已,還是向計春住的公寓去電話。可是那邊所答復(fù)的,好像是一種刻板文章,總是還沒有回來呀五個字。到了最后,他心里想著,恐怕這是那公寓里搗鬼的,哪里能夠整天整夜地不回來。說不得了,自己就坐了加快的人力車子,直奔到那公寓里去。

車夫已經(jīng)是得著公寓賬房的車錢了,絕對不敢要雙份,拉著車子就跑了。世良將小店門叫開了,摸索走進(jìn)房去,展開了被褥,什么也來不及管,就躺下了。

看看世良那顴骨高撐的臉上,倒紅著兩個暈子,掌柜疑心這是俗說回光返照的一種現(xiàn)象。有了這種現(xiàn)象,這個人的生命,那時間也就很有限了。他越是向那可疑的事情上去想著,這事情就越發(fā)地可疑。他再看看世良兩只眼睛向上睜著,他竟有些害怕,不敢移步上前了。

果然,不多會兒,一個戴舊式夾鼻眼鏡的老人,走了過來了。他將眼鏡撐起,頂在額頂上,長夾袍上,套了一件大歪襟背心,手扶了旱煙袋銜在嘴里,煙桿上吊著一個黑的煙荷包,晃里晃蕩地走了進(jìn)來。看那樣子,和這家客店一般,還保留不少的古風(fēng)。

掌柜的道:“你這話不是那樣說。不管人家來不來,我們替你把信送到了。來與不來,我們總算盡了一番心。若是壓根兒就不給人家送信去,將來你的朋友知道了,可要說我們不會做買賣。你何必不告訴我們?你怕出車錢嗎?這回我派人和你白跑,不要你出車錢了。”

掌柜的笑道:“有這話你怎么不早說呢?你這朋友,既然家里頭有電話,一定是情形很好的。你快說,他是干什么的?我馬上就去給他通個電話。”

掌柜的看到這個樣子,心里也覺慘然,就向他道:“不要緊的,你不過是受了感冒罷了。你兒子也許有點特別的事情,把身子牽扯住了。在今天晚上,我必定把他找了來。只是你這病雖不要緊,也拖不得;你還是信西醫(yī)呢?還是信中醫(yī)呢?我去替你找個大夫來瞧瞧罷。”

掌柜的想著,他這話總是有理的。兒子聽了老子害病,能夠不理會嗎?而況老子是為了尋兒子來的。為了尋兒子害病的,慢說是兒子,就是一個朋友,聽了這話,也應(yīng)當(dāng)來看看吧?他自己設(shè)想,替自己轉(zhuǎn)彎,也就寬解過來了,于是坐到柜房里去靜等那看老子的兒子前來。

掌柜的哭喪著臉,走到屋子里去,向炕上的人拱拱手道:“客人!這可不巧,這位馮先生已經(jīng)走了,要兩個月才回來呢。你還有什么朋友?我再和你去找找。要不然……你是千里迢迢來尋兒子的,我們開客店……客人……”

掌柜的聽說他有兒子在北平,心里就落下了一塊石頭。便道:“只要有地址,我們就好替你找。你不要點熱水嗎?”世良睡在枕上點了兩點頭,這掌柜的出去,一面派人去替他找兒子,一面叫人和他送茶水。心想只要他兒子來了,說一聲店家不錯,早早將這病人搬走,也就完了。

掌柜的聽了這話,總算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心里又怕客店里這位客人變了癥候了,急急忙忙,又跑回店里來。進(jìn)門以后,別事不說,見了伙計,就問屋子里那個病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掌柜的不明白他害的是什么病,自然是急于要找個大夫來診斷一下。當(dāng)時就依著他的話,連夜找醫(yī)生去了。

店里的人尚是如此著急,那本身害病的老子,就更可想見了。這窗外的風(fēng)沙,不曾息滅下去;紙窗上依然是魚肚色,看不見一點陽光,自然也就看不出來是什么時候。閉著眼睛默一會神,又睜開眼睛看看。時而風(fēng)吹門戶響,疑是兒子來了,時而聽到墻外面有人說話,也疑心是兒子來了。他雖然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可是他那一顆心,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要忙碌,時時刻刻都在那里等著兒子。

在他喊叫的時候,有個女人在玫瑰色的燈光下,回轉(zhuǎn)頭來,向他盈盈一笑。這個女人便是計春為她迷惑住的陸情美。她靠住了梳妝臺,一手斜扶了臺面,一手撫摸著鬢發(fā),斜了眼睛,瞅著床上。這一張金晃晃的銅床,垂了雪絲般的帳子,在綠色的錦被上,放了軟枕頭,讓計春橫著。床中間,放了一只長方形的銀質(zhì)托盤,盤子里有盞玻璃罩香油燈,光如豆大,在燈旁邊隨配了一些小盒子細(xì)簽子之類。

可是不到一小時,那掌柜又進(jìn)房來,向世良皺了眉道:“剛才我向你們少爺住的公寓里,通了一個電話,他還是不曾回來。你干耗著,那可不是辦法。”

到了次日早上,天色還是剛亮,那客店里伙計,就推著門搶了進(jìn)來,見世良將被擁著頭睡。便遠(yuǎn)遠(yuǎn)地站定,先查看了一遍,然后走近兩步,向他道:“這位客人,你身體有些不好嗎?”世良猛然聽得叫喊聲,睜開眼來,不曾答應(yīng),先哼了一聲,然后點了兩點頭道:“昨天晚上出門去,讓風(fēng)吹著受了涼,中了感冒了。”伙計見他開口說了話,才把膽子放大了,于是向前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又摸摸他的手心,點著頭道:“倒是中了感冒,我去和掌柜的說一聲兒。”說著,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到了下午,溫度加高,頭上好像束上了一道銅箍,又緊又重,哪里抬得起來,全身筋骨酸痛,自己是直著身體不好,縮著身體也不好,眼睛閉上,卻不能安然睡覺。

公寓里賬房聽他如此說了,才告訴他,計春實在沒有回來,不過昨天晚上有個皇宮舞場的舞女陸情美,邀他坐汽車走了。若是找著了這個舞女,也許可以打聽得他的下落出來,但是這個時候,舞女也不會到舞場里去,你熬到晚上再說罷,若是在晚上以前,他回公寓里了,必定將這個人送到貴店來。

兒子倒是看得到,只是像演電影一般,事實過去得很快,令人頭暈?zāi)垦#矫欢?。因為這樣變遷太快,嚇得世良不敢再看。原來是他的病癥和思想錯綜在一起,就反映出這一個段落一個段落的斷夢來。

但這是初期的形勢,到了后來,也就昏迷過去了??墒沁@個時候,他那可愛的兒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面前。時而看到計春在山上放牛,時而看到計春在豆腐店后面房里讀書,時而看到計春陪了自己游故宮。

伙計說:“掌柜!你得想法子,那個人我看病勢不輕。而且老說找兒子,兒子又不來;找朋友呢,朋友又到南京去了。這里面多少有點別扭,還是趁早報警察的好。”掌柜道:“這也有理。我先去瞧瞧這個人。”說著,就放輕了腳,走向大炕屋子里來。

他由安慶到北平來,在輪船上,舍不得那統(tǒng)艙買鋪位的錢,坐在艙外的艙舷上,江風(fēng)吹著,這就讓他夠可憐的了。上了津浦火車,偏偏是三等車上,擠得人放腳的地方都沒有,兩宿不曾睡覺。及至到了北平,一點東西也不曾吃,就在大風(fēng)里面跑了大半夜。一個年過五十的人,如何能受這種辛苦?所幸他體子強(qiáng)健,所以昨晚上還掙扎著坐了人力車子回到小客店來了,但是今天等了一天的兒子,心里焦急異常,內(nèi)外夾攻,把他這病體,逼迫得越發(fā)地沉重。

他照著同行的資格,先會晤了這里的賬房,把實在情形說了,因道:“這位客人,病得很重。若是死在我店里,我不但要擔(dān)上一副很大的責(zé)任,而且還找不著人收尸呢。”

他不等世良問著,先就說:“這位客人!我是這里掌柜的。我瞧你這樣子,感冒還是受得不輕。你在北平有什么人?你告訴我,我去代你通知個信兒,也好讓人來瞧瞧你。”世良兩手撐住炕席,打算抬起頭來,卻又搖了兩搖頭,哼著道:“我腦袋暈得很,抬不起來了。”說著,還是躺下,手抖顫著,扯起衣服來,在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條,交給那人道:“這上面開的地方,是我兒子的住所。你派人去叫了他來,他會安頓我的。你放心,我決不能死在你寶號里。”又用手指指墊褥道:“這下面有錢,請你掏著給我。”

世良靜悄悄地睡在這炕上,處處都感到苦悶。在苦悶的當(dāng)中,也只有盼望著兒子,早早地前來見面。不想等待的結(jié)果,卻是那掌柜的皺著眉毛進(jìn)來了。他迎著世良的面,輕輕問道:“這位客人!你那位少爺,昨晚上出去的,還沒有回來呢。北平還有別的什么人嗎?我再替你去找找。我瞧你這病來得很猛,可是耽誤不得。依著我說,你還是再找一個人來瞧瞧罷!”

世良道:“設(shè)若沒有汽車來接,也就不讓走了吧?你們這種做公寓生意的人……”那賬房搶出來,只管拱手,賠著不是,笑道:“老人家!你回去罷。明天周先生回來了,我告訴他,讓他等你好了。”世良心想,孩子們住在這種公寓里,便算是沒有孔令儀來勾引他,也會跟著別人學(xué)壞了。便垂頭無語地坐上了人力車,讓車子拉了回小客店去。但是他一路迎風(fēng)走來,過于興奮了,當(dāng)時滿懷希望見著兒子,可以知道實情。所以雖有什么痛苦,都不感覺?,F(xiàn)在失望回去了,痛苦的身體,加上消極的精神,人在人力車子上,竟是昏暈過去了。

世良這且不答那人的話,回轉(zhuǎn)頭,看到公寓里伙計,便問道:“朋友!你說公寓里,晚上不能留人,怎么可以留小姐呢?”伙計道:“你不見有汽車來接嗎。”

世良躺在床上,依然還是不斷地喊叫著計春。他是這樣的喊叫兒子,兒子卻和他一樣,也躺在床上在那里低低地喊叫。不過他喊叫的,不是父親,卻叫著好姐姐!好姐姐!你來嘗一口罷。

世良見他進(jìn)來,點了點頭,慢慢地道:“掌柜的!你找著我的兒子了嗎?”掌柜道:“瞎!我又跑了一趟,他還是沒有回去。我知道是什么緣故呢?”

世良睡在那黑暗屋子大炕上,平生不曉得什么叫做寂寞,這就有些感觸了。這房門掩著,在外面反扣了,為的是怕風(fēng)來吹開。然而咯吱咯吱地,門和窗戶還一同響著。那窗戶紙眼里,射進(jìn)一絲涼風(fēng)來,在枕上受到,只覺涼入肺腑。那窗戶紙上,始終是帶著魚肚色,并不見到一些陽光。再看看這屋子,除了睡的這張大炕,有炕席蒙著,分不出什么新舊來。其余更是桌椅的黝黑色,墻壁上報紙的焦黃色,墻粉上的淡灰色,這都透顯著這環(huán)境的衰落起來;尤其是上面糊的頂棚,垂掛著許多碎紙片,老鼠餓著在上面跑來跑去,撲撲作響。

世良由被中伸出一只手來,指著掌柜的道:“電話你只管打,你只能說我找不著兒子,請他告訴我一個地方。千萬不能說我病了。”掌柜的聽他這個條件,越發(fā)是有些疑心,表面上也就答應(yīng)了,照他的話辦。

世良沉思了一會,才慢慢地道:“我倒是不怕死,但是若要連累了你寶號,我也不過意。那么,就請你給我找一位中醫(yī)來瞧瞧罷。”

世良心里既急于要看兒子,又不曉得這害的是什么病。孤孤單單地在這小客店里睡著,過一小時,猶如過了一個長年。睜著雙眼,只管看頂棚上垂下的紙。那樣飄飄蕩蕩,腦筋里可同時幻想著。那片紙像只狗,那片紙像個妖怪,還有那片紙,像兒子計春。但只管把這無聊的幻想,來安慰自己,及至不作幻想了,就更顯著無聊。

世良將眼睛望了窗戶外道:“計春!我的孩子,你到哪里去了?你爸爸要死了,你不來見上一面嗎?”說話時,他眼角上兩行眼淚,斜著流了下來。

世良哼著道:“掌柜的!你說得對。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你再等半天,我就有辦法了。”這掌柜的見他死也不肯說,一味地苦逼他,也是無益,只好嘆著氣走了。

世良聽他說話吞吞吐吐地,便由被里伸出兩只手,抱著拳頭連拱了幾下道:“掌柜的!你放心,我這是感冒,不會死的,就是要死的話,你臨時也可以把我拖到大門外去。我那兒子,到了今天晚上,還能夠不回公寓嗎?回頭再和他通一個電話,他聽說我害了病,還能夠不管嗎?”

世良依著他心里,總想在沒有和兒子見面以前,不知兒子的情形如何,暫且以不和馮子云見面為妙。然而除了馮子云,又沒有第三個人是熟識的。他聽了掌柜的話,心里頭默念了一會,然后就向他道:“還是等我兒子來罷。北平城里還有一兩個朋友,在交情上還夠不上去找人家,我也就只好不說了,就是硬去找人家,恐怕人家也不會來,那豈不讓人加倍地失望。”

世良于是把馮子云住的所在和電話號碼,一齊告訴了他,還許了他,兒子來了,一定多給伙計們的小費。掌柜的對于這件事,自然是挑有辮子的抓,立刻向馮子云家通了一個電話,報告周世良的病狀。

不過他的眼睛,又有些不受他的支配,睜開了一會,就要閉上,閉上之后,他又做夢了。他的身子,幾乎是成了天上的月亮,轉(zhuǎn)過來,看到某個地方風(fēng)濤洶涌;轉(zhuǎn)過去,看到某個地方人山人海,再回過來,又看到某個地方鼓樂喧天。總而言之,他是在最繁雜的地方,做最忙碌的過客。不必身上有什么病苦,就是這千頭萬緒的幻夢,把他這個千里孤客,也攪擾得可以了。

不料這個電話打去以后,卻令他更是失望。原來那邊回的電話,卻說馮先生到南京開教育聯(lián)合會去了,太太也跟著去了。家里就剩有幾個聽差看守門戶,有話等先生回來再說;再問問先生什么時候回來,就說兩個月以后才回來。

計春兩只眼望了那鬼火似的燈,陳子布卻坐在腿彎床沿邊。他向情美笑道:“你怎么不替小周燒一口?”情美笑道:“我雖抽這個東西,完全因為總是熬夜,提提精神用的。現(xiàn)在我上了癮,非常之懊悔,只好極力忍耐住了,不讓這癮再向上加。小周這年輕輕的人兒,偏喜歡這個好玩意兒,我不贊成。”

計春跳了起來,拍著手笑道:“你也太過慮了。難道抽兩口好玩,就會弄上癮來嗎?”情美抬起手臂來,看了看手表,笑道:“你無非是要女人陪你玩玩,我就陪你玩玩得了。論到玩,無論做什么也可以,何必一定要抽大煙?,F(xiàn)在時間還早,我們打四圈牌,再到舞場還不遲。”

陳子布笑道:“三差一,怎么辦?”情美將嘴向計春一努道:“他不是喜歡老九嗎?打電話把老九叫來就是了。男女交朋友,大家說得來就好,我決不吃醋。小周!你只管和她要好,那沒有關(guān)系。”陳子布笑道:“陸小姐真是開通,什么話都說得出來。”

情美道:“我說得出來,這才見得我心里頭一點作用沒有呢。老實說罷,男女都是一樣,男子不能有一個女子,心里就滿足了,女子也就不能因為有一個男子,就算夠了?,F(xiàn)時我在這屋子里陪著你們說笑,好像我同小周十分要好,可是我背過臉去,和別人也是一樣要好的。我不說,你們不能不知道吧?”計春笑道:“我可不那樣想。你別冤枉好人。”

情美笑道:“好人?這個年頭,哪里有哇!小周!你說句心眼里的話,你是不是喜歡老九?”計春笑道:“這是哪里說起?我和她跳舞,還是你介紹的。”

情美道:“以前就算你沒有什么意思吧!在我介紹以后,你能說絲毫都不動心嗎?你說實話,我就打電話把她找來。你要裝假道學(xué),我就不管。”計春笑道:“請她來打四圈,那也好。”

情美笑道:“我說是猜中了你的心眼兒不是?”說著,她就笑著向外面叫道:“陳媽!你打電話把唐小曼小姐請來,說周先生要打牌,現(xiàn)時三差一呢。”

計春聽說,只是笑,并沒有做聲。他暗地里卻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摸,還有多少錢。這是前日向令儀撒謊要的錢,說是要買些參考書,還做兩件樸實些的衣服,于是向令儀要了一百元鈔票,揣在身上來散花。這兩天和情美混在一處,都花的是這筆錢?,F(xiàn)在情美用電話去召小曼來打牌,這正是自己所樂意的事。因為小曼生得嬌小玲瓏,還只十六歲,在年歲一方面看來,實在覺得是小曼比情美更有趣。她既是來打牌,決沒有不奉陪之理。所以事先伸手到衣袋里去摸摸,還有多少本錢。

自己揣度了一下,約莫有三十元左右,若是打小牌,這錢也就夠了,于是笑著站起來牽了兩牽衣襟,點著頭道:“老陳!我的牌是新學(xué)的。真打,我可不行,你得讓我的張子。”子布正是背著臉對了情美的,就向他了兩眼睛道:“那可不行。下棋可以讓子,打牌不能讓張。難道說我們還做兩個人的轎子來抬陸小姐嗎?”說著,又連連了兩下眼睛。

計春心里可就想著,陳子布這個人總算講交情的,處處維護(hù)著我,處處又顧全著我的面子。年輕的朋友,有這個樣子,總是不容易的了。同時,情美也就斜著眼睛,向計春瞟了一下道:“你這人老實又老實得可憐,調(diào)皮又調(diào)皮得可憐。我們是打牌消遣時候的事,誰贏誰輸,都沒有關(guān)系,讓張不讓張,還成什么問題?”

計春卻不料自己所說的一句玩話,卻會引著人家這樣瞧不起。人家說舞女是唯利是圖的,那也就不見得,于是紅著臉道:“我并不是說錢不錢的問題,乃是說的牌,打得太壞,若是四圈牌,永不開和,這也未免丟人。陸小姐!你相信我是怕輸?shù)羰畨K八塊錢的人嗎?”情美笑道:“那何至于!”

這時,陳子布轉(zhuǎn)著站到計春身后去了,就不由得笑著聳了兩聳肩膀,又和情美丟了一個眼色。情美的烏眼珠子在眼睛眶子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似乎是向子布打個招呼,說是知道了。

計春雖是沒有看到他二人的動作,心里卻是十分后悔。他想著:人家舞女把銀錢都看得那樣地淡泊,自己還不曾打牌就先聲明著叫同場人讓張越是顯得自己小器,然而這句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自己想要挽回,也是來不及。搭訕著只好去把話匣子開了,放上跳舞的音樂片子,一個人在屋子角落里,七歪八倒地跳起舞來。

不多一會,只聽院子里高跟皮鞋得得作響,表示著那個人歡愉而來的情形。接著房門扯開,唐小曼笑著跳了進(jìn)來,嚷道:“你們真高興!這個時候,還要搶忙打四圈牌。”情美笑道:“你說我們高興,為什么打了電話去,你就很快地跑了來呢!”

小曼笑著,并不加辯駁,跳著走到計春面前去,將背對了他,反過手去道:“勞駕勞駕!”她身上穿了桃紅色的綢旗袍,上身穿了一件雪白的絨繩短外衣,那蓬松的燙發(fā)上,也是斜斜地戴了一頂白絨繩帽子。看她兩頰紅紅的,越顯得天真可愛。這也不必她說什么了,就伸手代她把絨繩外衣脫了下來。

情美笑道:“小周!你瞧,怎么樣?你不是歡喜老九嗎?這很明顯的證明了吧!”小曼握了計春的手道:“你背著我說了我一些什么?那不成,你說了我,你得說了出來。”說著,撅了嘴巴。

陳子布笑道:“你這對歡喜冤家,到了一處就要鬧,不在一處又要想。來來來!打牌罷。”他口里如此說著,兩只手扶了桌子沿,就有個要抬桌子的樣子。

小曼笑道:“來了就打嗎?我可沒有帶錢。”計春急于要表白他并不小器起見,立刻就答應(yīng)著道:“沒有帶本錢嗎?這有什么問題,我這里先墊付。”情美笑道:“我說你們的感情不錯吧!”小曼聽說,就向計春瞅了一眼,于是他在這樣打情罵俏的聲中,打起牌來了。

將四圈牌打完,已是十一點多鐘了。偏偏是計春和小曼兩個同輸,計春除會了自己所輸?shù)目钭佣?,又替小曼付了賬。情美收錢的時候,倒說了一聲,還要給錢嗎?也并不十分地謙遜,將計春交付的十幾塊錢一齊收了。

計春將金表掏出來看了看,便道:“二位小姐該到舞場去。我有一天一晚沒回公寓,也該去看看了。”小曼瞅著他道:“你好意思不陪情美姐去繞個彎兒嗎?”

情美抿嘴微笑了一笑,然后拍了小曼的肩膀道:“要人家打牌,一個電話就把人家叫來了,上跳舞場就不奉陪。”計春笑道:“我本來是要回公寓去看看的,既然兩位小姐這樣說著,我就明天回去罷。”

情美坐在椅子上,斜靠了椅背,頭不動,只把眼珠斜轉(zhuǎn)著,向他道:“并不是有誰留著你,要你明天回去??墒强仔〗氵€沒有嫁過來呢,你就這樣地怕她嗎?”計春什么也不能說,只是笑著。

子布笑道:“還不是交情好到了十二分,是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走罷走罷!”計春估計著身上的鈔票,總還有二十元,說不得了,花了再說。明天見了令儀再撒謊罷。他有了這樣一個預(yù)備撒謊的念頭,心里所認(rèn)為不能解決的問題,立刻就解決了,于是隨著三個男女朋友,又到了皇宮舞場。

在舞場里,眼睛所看到的是紅綠色電光,耳朵所聽到的是熱鬧的音樂,口舌所嘗到的是熏人的香檳,加之身體所接觸的是美麗的女人,無論怎樣的能人可以五官并用,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也決不能想到其他的什么事情上去。計春在這時,不記得他客居的公寓,也不記得給錢他花的孔小姐,更做夢也不會想到前門外那絕對和他無關(guān)的利達(dá)小店。

在三點多鐘的時候,舞客漸漸少了,淺紫色的電燈光里,奏著華爾茲的音樂。計春手摟住了情美的細(xì)腰,提著腳尖,似乎有些軟綿綿了。倦著雙眼,向懷里情美的臉上看去,低聲道:“我們回去罷。”情美也瞇著眼睛,抿嘴微笑,也就略略地點了兩點頭:“我們回去罷!”

這五個字是多么令人陶醉!可是另一個地方,一張大炕上,卷著一條單薄的被,炕頭桌子上半截短燭,那微弱的光焰,搖搖欲熄。薄被里睡著一個瘦削臉子的人,在身邊炕席上,覆了一只有裂縫的藥碗。那人半伸著一只手在被外,招了幾下道:“計春呀!我不行了。我想家鄉(xiāng)哇!你來,我們回去罷。”他也是一聲我們回去罷。這五個字,多么令人凄慘!然而發(fā)這種凄慘聲音的人,和那種令人陶醉聲音的人,關(guān)系很密切呀。我們知道他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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