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服敵挾郎來高宣約指 傷心連夜夢暗毀家書

現(xiàn)代青年 作者:張恨水


在這兩小時之間,周計春辦了一件大事,就是和全省最有名的富豪作了翁婿了。這在兩三個月以前,不但是不會存這種希望,就是做夢也想象不到的。他想到了那得意之處,兩嘴角尖,只管向上翹著,眼睛可就向令儀望了,不住地耍笑。因為岳丈家里是那樣有錢,這位夫人,又長得是這樣的漂亮。由安慶到上海,由上海又到北平,知道有多少人想得著她,可不料歸根結(jié)底,她會嫁了我這人,賣豆腐的孩子了。

他這樣想著出神的時候,令儀也偷眼看見了,便笑道:“喂!你別只管笑,我還有正經(jīng)的話和你說呢。訂婚我們是訂婚了,但是我們的環(huán)境,各有不同,以后無論在什么地方,我愿意宣布婚事,你就宣布;我若沒有做聲,你對人不許亂說,只含混著說我是密斯孔就得了。”

門一推,馮子云進來了。他看到了令儀,臉色早是紅了,苦笑著向令儀道:“孔小姐也來了。還有什么話說嗎?”令儀笑道:“馮先生!我們言歸于好了,現(xiàn)在,你固然干涉不了我們,我也犯不上再和你生氣。你瞧!我們訂了婚了。”說著,就把一只手抬了起來,豎著一個手指頭給他看,笑道:“瞧見這上面的戒指沒有?我們訂了婚了。”

這個時候,周世良在安慶城里,為兒子奮斗,依然在磨豆腐。心里也正自計劃著,自己離開北平的時候,和計春曾算過一回賬,好像留給他的錢,只能維持兩三個月。這時,忽然接到馮子云先生寄來的一封掛號信,心里這就想著,必是兒子要錢用,不敢寫信來要,只好托先生代為催討。那么孩子也就夠可憐的了。他雖然不大懂得文字,可是自己急于要知道這信的內(nèi)容;接到信之后,就拆開來,站在豆腐架子邊來看。所幸這封信,全文都是白話,竟可以看懂十分之九,其余不識的一分,也就可以猜出來了。那信上是:

世良老板臺鑒:

自從你老去后,我就打算著計春搬到舍下來住的。只因為有點小事耽誤,沒有去催他。不料,就在這個時候,出了毛病。不知那位孔小姐怎么會和計春認(rèn)識了,她就代他出了錢,搬到一家公寓里去住。

我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奇怪得了不得,要去攔阻,已經(jīng)是來不及了。計春是個窮孩子,年紀(jì)又輕,哪里經(jīng)過舒服日子?受不住孔令儀把錢來引誘他,終日里坐汽車,吃館子,看電影,一味地游玩,什么也不管了。

我勸計春不醒,就用師長的資格,罵了孔令儀一頓,不料她惱羞成怒,糊里糊涂,就和計春訂了婚。他們訂了婚,就是未婚夫婦了;一對未婚夫婦來往,做先生的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他?而且他們知道我不能干涉,今天還特意同到我家里來,舉著訂婚戒指給我看,好像他們訂婚,倒是專為了在我頭上來出氣,才這樣子的。我雖是十分生氣,也無可奈何!

我想,你老將兒子念書,犧牲太大,不能和他人打比,必須要讓兒子成就一個人才,那才不冤。至于那個孔令儀,是百萬家財人家的小姐,多少王孫公子在她身后追求;她也未必真能嫁計春,這時偶然高興,玩弄計春一下子,將來她不要計春了,她另找十個八個也不難。計春呢,可是就這樣讓她毀了。

我知道這件事很重大,但是我沒有權(quán)干涉,所以只好老老實實地寫這封信來告訴你,至于你打算怎樣辦,可以趕快寫信來,好早早地挽救,要不然,你再跑一趟北平,那是最好的了。

收到了這信,也不必著急。事情已經(jīng)做出來了,急也是無益的。你慢慢想法子罷,問你好!

馮子云上

走到院子里的時候,恰好碰見了馮太太,她點著頭笑道:“我剛在窗戶外面聽到,你們已經(jīng)訂婚了。特別快車,你們的成績,真也可以打破一切紀(jì)錄了。”令儀微笑道:“是的。這是許多人所不及料到的。”馮太太和他們說著話,一直送到大門口來,見他們二人上了汽車,而且開著汽車走了。

計春極力地掙扎著,站了起來,向她道:“你這些話完全誤會,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因為我在北平讀書,一半兒靠我父親維持,一半兒還緊靠馮子云先生維持。這樣一來,馮先生自然是不管我的事了。他寫信告訴我父親時,也不知道他信上會寫些什么。我父親自然也是會信任他的話,再要把我的經(jīng)濟來源一家伙斷絕了,我可怎么辦呢?”他說這話時,依然還是把兩道眉深深地皺著。

計春想著,這是什么用意?婚事有的地方可以宣布,有的地方又不可以宣布,難道我們這還是半明半暗的事情嗎?可是和她剛剛訂婚的,自己決沒有這種勇氣,敢去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能完全公開呢?于是也不作什么表示,也不說什么,望了令儀淡淡地一笑。那意思好像是說:我不相信。

計春聽到了百萬家產(chǎn)都可以分得幾分之幾的話,自然這也是讓他周身的血脈加了一度緊張,沸騰起來,就笑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不發(fā)愁了。”令儀道:“不發(fā)愁了,那就好辦。我們就一塊兒見馮子云去,看他今天還有什么話說!”計春微笑著,這就不加可否了。

計春也只好笑道:“你這番好意,我是二十分地感激你。只是我五尺之軀,怎好永久地靠你來維持我的生活呢?”

菊芬道:“可是我算著,他也該來信了。我還要等他的信來,給他寫回信呢。”世良皺了眉道:“好孩子!你給我照應(yīng)照應(yīng)買賣吧。我頭痛得要裂開來了,想睡一場覺。”

菊芬撅了嘴道:“又是王家那個大腳媽媽騙了我了。她說剛才來買豆干的時候,看到你在念信呢。”世良笑道:“我認(rèn)識不了三個大字,有信總是要找人看才放心的。我怎能夠自己看了就算事呢?”

茶房去了,計春心里這就暗暗地禱告,馮子云不要在家才好。不一會,茶房回來報告了,他以為問的人在家,自然是好消息,遠(yuǎn)遠(yuǎn)地就把手一揚,大聲道:“在家啦!周先生若是要去的話,他就在家里等著啦。要是你不打電話去,他馬上就要出門去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聲,也沒有做聲。約莫沉默了有五分鐘之久,才用很和緩的聲音向他道:“你的意思,我很知道,以為我們訂婚,這是大大的違反馮子云意思的舉動,再要到他家里去宣布訂了婚,那簡直是和他宣戰(zhàn),彼此的感情,非破裂不可。可是你不知道,我正為著要和你一同去見他,十足地氣他一氣,才和你這樣快地訂婚。若是你怕得罪他,不敢前去,我這番心思,不是白用了嗎?再說我們已經(jīng)訂了婚了,我們兩個人關(guān)系應(yīng)該密切到什么樣子,大概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馮子云無論是你怎樣好的一個先生,他和你的關(guān)系,總不能像我和你這樣密切。到了現(xiàn)在,你是應(yīng)當(dāng)幫著我來對付他呢?還是為了不敢得罪他,讓我永遠(yuǎn)地憋住這一口氣呢?事實是很明顯地擺在這里,你說罷。”

她放爆竹似地,說了這一大串子理由,計春雖有理由去駁她,也沒有這樣的一口勇氣。只得笑道:“你雖然猜得很對,但是我另外還有一種困難。”說到這里,半仰著臉,望了令儀,好像有一種向她求情的神氣。

在汽車上的時候,他故意笑著和令儀說話,把心里的恐慌給忘卻了??墒悄瞧囈怀咭怀叩穆房拷笋T家,他心里撲撲地亂跳起來了。腕上也就一陣陣地向外冒著熱氣,仿佛連眼睛里面,都有兩道火光要直冒出來,就在這時,汽車到了馮家門口了。

在他走進書房去一小時以后,也就把給周老板的那封信寫了起來。他自己躊躇了一會,替自己著想,也當(dāng)替人家著想,直沉吟了兩小時之久,才用雙掛號寄了出去。在五天以后,這封信到了安慶了。

周世良捧了這封信在手上,顛三倒四,看了好幾遍,人也呆了。有好幾個買豆干的,手上拿了籃子,葫蘆瓢,全圍了豆腐架子,望住了他。約莫有上十分鐘之久,周世良兩手捧了那幾張信紙,不住地抖顫著。有人在身后環(huán)繞著他,他卻是不知道。

馮子云道:“你已經(jīng)征得你的家庭同意了嗎?”令儀原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這就搶上前一步站到他身邊來道:“馮先生!你也是個嶄新的人物吧?現(xiàn)在的婚姻,有征求家庭同意的必要嗎?”

馮子云臉上帶了三分冷笑的樣子,就向他道:“你讀書的成績很好,進行戀愛的成績,卻也是不錯。怎么以前沒有聽到說這話,突然之間,你們就訂了婚了?”計春只是低了頭,沒有做聲。

馮子云笑著點頭道:“我也是如此地想著。但是計春的家庭我是知道的,與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這樣問上一問。”計春聽他如此說著,心里就不由得極度地跳蕩著,那顆心差不多要跳到口里來。還好,馮子云只說知道他的家庭,卻沒有說知道他家庭里是怎么一回事。因之那漲破了臉的紅色,復(fù)又退了下來。

馮子云猛然地聽到了這一句話,倒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他們居然不聲不響就這樣地訂婚了。在訂婚之后,他們是未婚夫婦了;這未婚夫婦,當(dāng)然有同行的可能,怪不得她說,我不能干涉她了,就微笑著道:“那很好,我倒不曾喝你們一杯喜酒。”他這話原是向令儀說的,轉(zhuǎn)著眼珠,就向計春身上看來,這可不是他的手指上,也戴著一個金戒指嗎?計春似乎也有些感覺,立刻將手縮著垂下去。人跟著站了起來,就低了頭而且垂著眼睛皮。

馮子云點了頭微微地笑道:“那自然是很美滿的。”令儀覺得這也就沒有什么話可說,挽了計春一只手臂,笑道:“我們可以走了。”計春對于令儀這種行動,當(dāng)了馮子云的面,實在難堪得很。只有取下帽子,向馮子云深深地一鞠躬,隨著令儀走了。

馮太太靠了門框,兀自站定了望著,心想:我原來以為孔小姐太放浪了,希望周計春不要交這樣一個朋友,結(jié)果,倒把這樣一個無闊不闊的小姐,討去做老婆了。她這樣站在大門口向前望著,馮子云也就走出來了,冷笑一聲道:“你看這不是一件笑話嗎?周老頭子犧牲一切,把兒子混到初中畢了業(yè),掙命也似地把他送到北平來,想步步前進,造就一個人才,偏偏就遇到孔令儀這種魔鬼,他不過是我的學(xué)生,我有什么法子能干涉他的婚姻?我看這孩子的前途,要斷送在女子手上了。”

馮太太道:“你為什么不說出來?”馮子云指著去路道:“你看計春這孩子,受了令儀的挾制,上上下下,好像是她一個親隨的聽差;我若是把他犯重婚的罪說了出來,我看計春這孩子,他沒有應(yīng)付令儀的能力,那更要受她的挾制了。這是他們的家事,自然是讓他們家庭去解決。我雖是受了周老板的重托,我只能管他讀書的事。我馬上寫信給周老板,順便告訴他一聲,也就是了。”說時,他一路搖著頭,走進他的書房去。

馮太太笑道:“他可以發(fā)老婆財了。你怎么倒說要斷送了呢?”馮子云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為這是好現(xiàn)象嗎?我知道,他在家里已經(jīng)訂了婚的,而且女孩子還很好,不料計春這孩子膽大妄為,竟敢犯重婚罪。”

令儀首先走下車,去按馮家的門鈴。大門一開,她也不問馮先生在家沒有,側(cè)著身體,就在半開的門縫里,擠將進來了。計春只好硬著頭皮,跟了她進來。

令儀道:“走!我們這就去。”計春道:“你是一鼓作氣地,打算一進他的門,就讓他猛吃一驚的,可是這必定要他本人在家,那才有趣味。若是他不在家,你跑了去撲一個空,又要掃興了。不如先打一個電話去問問罷。”令儀道:“那也好!讓茶房用了你的名義,向他家里打一個電話問問看罷。”于是叫了茶房來,吩咐他照辦。

令儀道:“當(dāng)然,我也不會叫你老實人同我?;尅,F(xiàn)在,我們應(yīng)當(dāng)去打破第一個難關(guān),就是一路去告訴馮子云,說我們已經(jīng)訂婚了。”這雖是兩句很平淡而且很實在的話,但計春聽了之后,不由得身上抖顫了一下。接著他的心房也就怦怦地亂跳起來了。他臉上泛著一陣似紅非紅,似白非白,難看的尷尬顏色。猶豫了一陣子,才道:“我們今天就去嗎?未免顯得早一點吧!”

令儀道:“馮先生!你說知道他的家庭與常人不同,你且說出來,是怎么個樣子與尋常人不同?”馮子云看看令儀的臉色,又看看計春的臉色,就微微地笑著道:“知道是知道,但是你已經(jīng)和他訂了婚,應(yīng)該比我知道得還詳細(xì)些,我就不必說了。二位到這里來有什么事,是勸我做證婚人呢?還是另有他事呢?”

令儀道:“你這話,我倒有些不懂。在我們訂婚以后,馬上就應(yīng)當(dāng)向人家宣布的,根本上就無所謂遲早。你怎么說是太早了呢?”計春心想:你這人真是太難說話。你自己說的你能宣布婚事的地方,我才可以宣布,現(xiàn)在又說訂婚以后,就應(yīng)當(dāng)宣布,根本上沒有遲早。若是根據(jù)了你的話,在我不能宣布婚事的地方,當(dāng)然你也不能宣布。我只是怕直說出來了,有些得罪了你,所以改著說:太早了一些吧。這樣說著,分明還是不敢把話肯定下來,可是你這位孔小姐,依然表示著不愿意,非立刻跟了你去宣布不可。彼此之間,這也未免太不平等了。他心里如此沉吟的時候,口里應(yīng)當(dāng)答復(fù)的那一句話,當(dāng)然是說不出來。

令儀道:“你若是要保守秘密的話,那就是家里已經(jīng)訂了親事,要不然,像我這樣的身份,你家里還能說一個不字嗎?設(shè)若你已經(jīng)娶了親的話,那你瞞著我和你訂了婚,可是一件麻煩事。”計春見她說話這樣地厲害,就紅著臉道:“我可以起誓,我沒有娶親。”

令儀這就想著,這話可難說了。難道就對他說,我是為了來宣布已經(jīng)訂婚了嗎?便借了這個機會,帶著一點玩笑的意思道:“對了,將來少不得請馮先生和我們做個證婚人,所以今天我們訂婚之后,立刻向你來報告這個消息。你覺得我們這婚姻是很美滿的嗎?”

令儀自然還是向他臉上望著,忽然噗嗤一聲笑道:“你果然為的是這樣一個容易解決的問題,你也就未免太沒有出息了。在北平讀書,要得了多少錢?充其量一千塊錢一年罷了。這一千塊錢,并不用得我另外去設(shè)法,我一個月自己節(jié)省一百塊錢給你,那就怎么樣子用,也就夠了。”

令儀笑著昂了頭,作沉吟了一會的樣子,點有頭道:“我一定勉力向這條路做去,你是個老實孩子,還有什么辦不到的嗎?”說著,就伸手摸了幾摸計春的肩膀,微笑道:“我說你老實,你要老實到底才好哩!”說著,又在他肩上拍了兩下。計春被她摸著拍著,真不知道是酸是甜,仿佛是身上曾麻酥了一陣,于是向她笑著道:“只要你這樣地鼓勵我,我就這樣地朝前做。”

令儀笑著向計春點頭道:“還是你細(xì)心,先打了一個電話,去問上一問;要不然,他走了,我們卻是剛剛地去,那也就未免掃興了。”計春聽了,心中大為懊悔之下,卻向令儀笑道:“所以我有些時候說的話,你也應(yīng)當(dāng)采納一二。這不是很明顯的一個見證嗎?”

令儀的那只手,依然還拉住了計春的袖子,抬著眼睛皮想了一想微笑道:“你果然是個老實孩子的話,我這里有一件事,你得替我辦上一辦。”計春笑道:“請說罷。老實人只會做老實事情,你要我耍花槍,我可不會。”

令儀點點頭道:“你沒有結(jié)婚,只是訂了別人家姑娘,那還好辦一點。但是你想想,我家在安徽,是什么人家?我能和訂過婚的人再訂婚嗎?你得趕快打電報回去,把那親事退了,至于花多少錢我倒是不在乎,要不然,你要損壞了我一點點名譽,我簡直可以不要這條命了。”她說著這話,心里的那一番憤恨不平的顏色,也就直涌到臉上來,兩面腮幫子,便緊繃得鼓了起來,兩只眼睛望了計春,仿佛也就大了許多。

令儀正色道:“這是真話。”她原是坐在一張矮椅子上的,這時突然站了起來,將胸脯子一挺,將那雙亮晶晶的秀眼,向計春望著。她這種眼光,似乎帶有一種威嚴(yán),加之她把面龐繃得緊緊地,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手背,放在胸面前,看那樣子,簡直是要生氣的神氣,嚇得計春更是有話不敢說了。

令儀將她的一只高跟皮鞋尖在地面上連連點了許多下,然后笑扛著雙肩道:“你不要對我的話,生著什么疑慮。我覺著,只有我們這樣開門見山地說話,才可以痛痛快快地不會生什么隔閡。計春!你的意思怎么樣呢?”她既喊了計春的名字,來問怎么樣,這讓他不能不答復(fù),而且不能不贊成她所說的話是對的。笑道:“自然,要彼此有什么事在心里,口里就說出來,這才見得是心里并沒有一點渣子??墒?,就怕不容易辦到吧。”說著,抬起手來,摸了幾摸頭發(fā),好像這話里面,卻是有點躊躇的神氣。

令儀將她在地面上打點的腳停止了,就向了他問道:“你有什么困難,我倒是想不出來。”計春皺了眉道:“若是我們?nèi)︸T先生說了,不到明天,他就要寫信去告訴我父親的。”

令儀也不待他再說什么,將帽子交到他手上,挽了他一只手臂道:“我們一塊兒走。”計春心里想著,管他呢!我跟著她一塊兒走就是了,有了這樣有錢的老婆,要發(fā)老婆財了,不求學(xué)也沒有關(guān)系。得罪了一個先生,那又算得什么呢?這樣一來,他的態(tài)度就比較地鎮(zhèn)定了些,跟著令儀上了汽車,向馮子云家來。

令儀不由得咦了一聲道:“這可奇怪了。難道我們這件事,你不打算告訴你的父親嗎?我早就打電報回去了,對家庭多么公開,你要把這件事保守秘密不成?”計春不曾做聲,將一只手摸了椅子扶手,只管是低了頭下去。

令儀一面向客廳里走,一面對開門的聽差道:“剛才我們打了電話來,同馮先生約好了,說是在家里等著我們的。”聽差明知道主人翁是不愿意這位小姐的,然而剛才打電話來約好,那卻是真情,只好由她了。令儀的態(tài)度,今天更覺著自然,在客廳里來回地踱著,看看壁上掛的畫,又看看對聯(lián)。計春坐在椅子上,只是低了頭。

令儀一只手扶了桌子角,斜斜地靠著,將一只腳尖,又在地上打著,卻微斜了眼珠,打量著計春的全身。計春是在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上坐著,這兩只手臂扶在兩邊的扶手板上,將五個指頭,輪流地敲打著,那扶手板得得作響,十足地表示出他那心內(nèi)不安,故作鎮(zhèn)靜的樣子來。頭是微微地低著,然而眼睛皮卻向上撩著,去偷看令儀的態(tài)度。

令儀一伸手,又在他臉腮上輕輕地撅了一下,笑道:“喲!你也唱這種高調(diào)啦。你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什么五尺之軀,六尺之軀的,老實對你說,我家里那百萬家產(chǎn),你將來都可以分到幾分之幾,這一年千百塊錢的學(xué)費,又算得什么呢?你愁的不過是這一點不是?你不用杞人憂天了,都有我啦!”說著,先把大拇指一伸,然后又挺了胸脯,自己輕輕地拍了兩下。

他說著話,趕快打發(fā)主顧走了。一個人走到小房里去,將房門關(guān)上,背對了窗戶,把那信掏出,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這把馮先生報告的話,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了。那樣一個老實的孩子,剛剛離開了膝下幾天,就會做出這樣反常的大事來,這怎樣辦?請馮子云勸說,馮子云是沒有那種權(quán)力;自己去跑一趟,慢說盤纏就有問題,而且豆腐店重開幾天,又上鋪門了,人家不會說我是個瘋子嗎?再說自從把倪家姑娘定做兒媳婦以后,她母女兩個人,真也像自己家里人一樣,相待是非常之好,自己怎能夠把這話宣布出來呢?

于是一個人坐在屋子里,躊躇了又復(fù)躊躇,卻想不出一個妥當(dāng)?shù)霓k法。忽然房門上砰地打了一陣響,菊芬在外面叫著道:“干爹!哥哥來了信嗎?”世良趕緊將信揣了起來,開著門道:“我正要關(guān)門換衣服呢!誰說哥哥來了信?”

買豆干的都是熟主顧,就有人喊道:“周老板!這是誰給你的信,把你都看迷了?”周世良啊喲一聲,回轉(zhuǎn)頭來,看到許多人,倒有些慌了;一面將信紙信封,向懷里塞了去,一面就向大家笑道:“是我們孩子的先生,由北平寫來的信。信上說著孩子在北平讀書的事情,我怎能夠不仔細(xì)看一看呢?”

菊芬道:“你若是不舒服,只管睡罷!我準(zhǔn)可以和你照顧店面。”世良的心里,這時如火焚一般,掩上了房門,自己又伸手到懷里去掏那信。一想到菊芬在外面,又中止掏出來了。只是口里說病,身上的病,也就真?zhèn)€來了。頭漲得昏昏的,實在有些坐不住,于是摸到床上,躺了下去。

坐著的時候,心緒本來就很亂的,現(xiàn)在躺了下來,心緒就更亂了。只是在床上睜了兩只大眼,望著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條。好在店面子里的買賣,已經(jīng)托菊芬照顧了,也不要緊,索性放大了膽,安然大睡。由下午睡到黃昏,并不將房門打開。

秋天里的長腳蚊子,正自厲害;趁著屋子里漆漆黑的,成群地向屋子里轟了進來。周世良在床上躺著,依然不動,半天的工夫,將扇子在暗中撲撲地拍上幾下。

倪洪氏隨著送了一盞燈,在房門口放著,又點了一根大蚊煙,叫菊芬送了進來。她卻站在房門外問道:“周老板!你身體怎樣子不舒服?屋子里沉悶得很,不出來涼爽涼爽嗎?”世良一想,人家相待太好了,自己怎樣好讓人家聽著失意的消息,而且讓人家著急,于是勉強地哼著走了出來,抱就兩只拳頭,連連地向倪洪氏拱著手道:“又要勞累你娘兒兩個。不要緊的,我不過心里煩悶得很,好好地睡上一覺,病也就好了。”

倪洪氏笑道:“我猜著,你又是想你的兒子吧?不是我事后埋怨你,現(xiàn)在也沒有三考中狀元了,你又何必把孩子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送到北平去讀書?安慶有這些學(xué)堂,哪一個學(xué)堂里不能讀書。若說在這里讀書,讀不出好處來,難道說這城里的學(xué)堂,都是無用的嗎?若是無用的,為什么又有許多人進去讀書呢?”她這一篇話,不過也是譬喻說的,可是周世良聽了,好像是她已經(jīng)知道了馮子云來信這件事了。猶豫了許久,就嘆了一口氣道:“現(xiàn)在呢,我也很后悔的。”

他這句話,說得有音無字,倪洪氏卻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些什么;不過他那意思,是贊成自己的話,這卻是可以看得出來的。便又笑道:“我是房門里頭的人,知道什么?我的話是瞎說的,你瞧著應(yīng)當(dāng)怎么樣子辦,還是怎么樣子去辦罷。”她這樣的說了一句體貼的話,世良心里就越發(fā)地難受了。嘆了一口氣道:“人沒有前后眼,我也高興得太過分了。”

倪洪氏在燈光下,見他臉上的皺紋中間,透露著蒼白的顏色,便道:“周老板!你真是病了。你就躺著罷!我去和你熬一點稀飯來吃。”世良倒不是要躺著,只是心緒太亂,連話都不愿說,就摸著進房去了。在床上躺下,心里就那樣幻想著:這個時候,計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雙雙地住在公寓里;當(dāng)然,那銀光燦爛的電燈,照著一雙紅男綠女,在那里笑嘻嘻地。

他心里如此幻想,那個幻象,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現(xiàn)了;只見計春穿了一身的綢衣,挽了令儀的手,在一片白玉階上,一步一步地并肩著;雖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卻是睬也不睬;自己心里正是氣憤不過,卻見倪洪氏,哭得淚人兒似的,由身后追了上來,指著計春大罵;世良恨兒子,又心疼兒子,急得無話可說,只是亂咳嗽了一陣。

倪洪氏到底是可憐老年人,走過來攙扶了他道:“周老板!周老板!你怎么樣了?”世良抬起頭來睜眼一看,原來還是在自己臥室里。倪洪氏和菊芬都站在屋子里。桌上正放著兩碟菜,一瓦罐子稀飯呢。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在做夢吧?我看到你臉上,急成了滿臉的皺紋,嘴只管動,說不出話來。”世良點點頭道:“不錯的!我夢見和孩子在游北平城里的皇宮呢。”倪洪氏笑道:“游皇宮是快活事呀,為什么夢里只管著急呢?”世良搖了兩搖頭道:“這個我也就說不清了。”

說時,見菊芬伸出一雙白凈的手臂,盛了一碗稀飯,放在桌上。木勺子由罐子里舀到碗里來,卻是一點一滴,也不曾傾潑,將一雙毛竹筷子,用掛鉤上的白布擦抹干凈了,架了在碗上,響都不曾重響一下。再看她的臉,蘋果一般的兩腮上,配了兩個漆黑的眼珠。心想: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哪一些配不過計春呢?偏是這孩子,人大心大,又變了心了。

倪洪氏笑道:“你吃稀飯呀!為什么老看了你兒媳婦?”世良笑道:“菊芬這孩子,越發(fā)能干了。雖然兒子不在身邊,有這個孩子在眼前轉(zhuǎn)轉(zhuǎn),我心里就寬暢得多了。”說著這話,也就坐到桌子邊,扶起筷子來,慢慢地吃著稀飯。但是心里已經(jīng)是如火燒一般,哪里還分得出來什么滋味,更也不曉得什么叫做饑餓,勉強扒了幾口,實在是無味,就放下筷子來了。

那菊芬見世良夸獎她伶俐,更是特別討好,立刻備了一把熱手巾來,讓世良揩臉,然后幫著母親,將碗筷收拾去了。世良見她母女如此周到,越覺得兒子對于倪家這頭婚事,那是千萬拋開不得的。屋子里無人的時候,悄悄地把那封信又從懷里掏了出來,躺在床上,遠(yuǎn)遠(yuǎn)地就著燈光,將那信再反復(fù)地看了幾遍。不看則已,越看就越出毛病,而且又怕這信讓菊芬看到了,更會惹出是非來,因之看過了信之后,依然放到口袋里面去。這手按了口袋,自己沉沉地想著:假使這封信,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那就是兩條人命。他這個猜想,不料又成了事實。

不多一會,倪洪氏一路嚷了進來道:“好老頭子!你兒子,嫌貧愛富,娶了有錢的小姐,你怎么把信隱瞞起來?你非把那信拿出來不可!我要拿了信去告你父子兩個。”說時,就伸手來搶那信。世良一把捏住,死也不放。掙扎著出了一身大汗,睜開眼來一看,又是一場夢。

這一晚,他睡得特別早,夢也特別多。一直到雞叫了,起來磨豆腐了,才把夢來做完。次日一天,都沒有精神,只是稱病,坐在店房里發(fā)悶。可是表面上發(fā)悶,心里在那里想著:兒子惹了這樣一場是非,怎么辦呢?他坐不穩(wěn),便到街心里站站。站了一會,心想:應(yīng)當(dāng)趕快想法子才是;怎能夠這樣清閑,倒在這里閑望?于是掉轉(zhuǎn)身向店房里走。

他并不曉得東西南北,一直走到灶門口來,灶門口直放著一根扁擔(dān),一眼看到,心想該挑江水去了,到江邊看看,散散悶罷。于是拖了一根扁擔(dān),就向江邊走來;一直走到江岸邊,下了石階,到江里汲水。啊?原來拖的是一根光扁擔(dān),不曾帶有水桶呢。來挑水的人,竟不曾帶得水桶,這真是一樁笑話了。還好,身邊沒有第二個人,趕快拖了扁擔(dān),走上江岸去。

回到家的時候,兩只水桶放在店房中間,他的店伙小四子就問道:“老板你去挑水,怎么不帶著水桶呢?”世良笑道:“我沒有去挑水。今天人力氣不夠,不挑了。”但是他不挑水,帶了這根扁擔(dān)何用?卻沒有說出原由來。小四子見周老板面上顏色不好,一歪一斜地向房里走了去,心里想的那句話,他就沒有法子說了。

周世良心中恍恍惚惚地,不但是人家注意他的行動,他不知道,就是自己如何地會走進了屋子來,也不知道。于是手摸了床沿,軟癱了身子,就賴著躺下去了。自己剛剛地閉上了眼睛,便看到孔令儀手挾了周計春在一處吃飯,一處游公園,一處坐汽車,再要不然,就是倪洪氏和計春在一處爭吵,又鬧又哭。

有時候明知道是夢,自己就警戒著自己:這是夢,不要理會,就醒過來。醒過來之后,倪洪氏卻又告訴他道:“你兒子在北平做的事,樁樁件件,都是真的,怎么說是做夢呢?”世良覺得倪洪氏必然知道十之八九,但是在表面上,依然執(zhí)著強硬的態(tài)度,說是并沒有那件事情。自己說得舌敝唇焦,替兒子辯護著,可是睜開眼睛來,依然還是一場夢。心里這就想著,一夜到天亮,老是這樣做夢,神魂顛倒,非鬧出事來不可。第一道憑據(jù),當(dāng)然就是身上的這一封信,不管好歹,我非把它毀滅掉了不可。沒有了這封信,倪家大嫂子,她縱然要那樣說,也是口說無憑吧!

他如此想著時,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將信在身上掏出,在煤油燈罩上,就點著了。那店伙小四子睡在店堂里,醒了過來,心里正想著,這該到磨豆腐的時刻了。蒙眬著兩眼想起來,又貪睡著不肯抬身。忽然看到里面屋子里這一陣火光,就不由哎呀一聲,跳了起來??诶锖暗溃?ldquo;火!火!”這一下子把全屋里的人都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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