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并肩向著大門走去,都埋了頭,緊張的沉默著,在計劃著此刻回旅部去時馬上就要做的驚心動魄的大事。張副官長特別感到胸脯的鼓動,想到周團(tuán)長的位置馬上就可以奪過手來,呼吸都迫促了。忽然,聽見洋狗的狂吠聲和馬弁們的喊聲又起來了,兩個大吃一驚,趕快又轉(zhuǎn)身向里面跑來,剛到最后一個天井,就看見一群馬弁提著風(fēng)雨燈把秋香簇?fù)碇哼M(jìn)馬弁房里去。他們問明了情形之后,這才深深吐出一口氣來,趕快又轉(zhuǎn)身,向著外面走去。
“嚇,這丫頭也居然敢做這樣的事!”張副官長邊走,邊掉過頭來顫動著一圈胡子,說?!拔蚁?,她是在替吳剛報仇吧?是吧?”
趙軍需官在肚子里笑一笑,沒有回答,只向他點(diǎn)點(diǎn)頭。剛剛跨出二門,他忽然拐拐張副官長的手,滿臉緊張的望著前面:
“看!什么人來了!”
張副官長跟著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勤務(wù)兵提著一盞風(fēng)雨燈慌慌張張走來,燈光后,則跟著的是慌慌張張的陳監(jiān)印官。
陳監(jiān)印官的臉色發(fā)青,眼神慌亂,兩步搶上前,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外邊戒嚴(yán)了!我差不多通不過了!”
“什么?!戒嚴(yán)了?!”
張副官長和趙軍需官都吃驚的望他一下,之后,又互相對望一眼,彼此都看見對方的臉色變成慘白,一時說不出話來。在那一瞬間,兩個都這么感到:
——嚇,他們竟先下手了!
“那么,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趙軍需官趕快問。
“我剛從旅部來呀。劉團(tuán)長有電報來了!報務(wù)員把電報交把我,我馬上就跑來的時候,街上已經(jīng)戒嚴(yán)了!”
兩個又大吃一驚,趙軍需官知道又有什么險惡的消息,不由得心跳起來了,卜卜卜地要從喉頭跳了出來。
“什么電!”他幾乎說不出來似的問道。
陳監(jiān)印官一面伸手進(jìn)衣服下面的袋子里去,一面慌張的顫抖著聲音,道:
“什么電!嚇,說是他剛剛調(diào)動部隊,敵軍就開來了!已經(jīng)小接觸了一下,他說不能調(diào)動!哪,你看,快些給旅長拿去!”
張副官長先接過手來,指頭都發(fā)著微顫,電報紙也跟著簌簌抖動,就在那小勤務(wù)兵提高的風(fēng)雨燈光前看了起來。趙軍需官頓了一腳道:
“嚇,這一定是吳參謀長他們干的事了!副官長,怎么辦?”
“怎么辦?”張副官長則抬起臉來望著他。
“什么事呀!表哥?”陳監(jiān)印官也把他緊張的望著。
“唉唉,事情竟這樣起來了!走!副官長!只好趕快報告旅長去!”
張副官長跟著趙軍需官轉(zhuǎn)身向里面跌跌撞撞走去。陳監(jiān)印官莫明其妙的也緊緊跟在后面。
張副官長滿肚子的惶恐。他想這回可糟透了!周團(tuán)長他們的陰謀一爆發(fā)——內(nèi)外一夾攻——就是自己們連根拔掉的收場!他不禁對于趙軍需官的拷問吳剛的辦法感到不滿起來:
——也許走漏消息了吧?
他覺得要不是這一蠻干,也許這場事情不會鬧起來吧?他想著,忍不著在口里咕嚕了起來:
“軍需官,剛才我們似乎不該把吳剛弄起來吧?是吧?”
趙軍需官怔怔的看了他一眼。他心里正在感到著了火的亂麻般紛亂,聽見他那一說,就覺得一緊,好像一只無形的手把他的心使勁捏了一把似的。但他竭力鎮(zhèn)靜著自己,說道:
“那已經(jīng)過去了,說也無益。而且剛才的情形不同,不是因為旅長要辭職才干的么?我看他們的布置,是有計劃的,一定不是在我們弄了吳剛之后!”
“可是,……”
趙軍需官竭力不聽他,故意加快腳步,幾下子就搶到旅長的房門口,隔住那被燈光照亮的軟簾喊了一聲:
“報告!”
聽見旅長回聲:
“可以!”
兩個就進(jìn)來了。
二
旅長坐在床沿,偏起臉望著他兩個。太太則驚惶的站在旅長身邊。趙軍需官雙手捧著電報念給旅長聽,并說明街上戒嚴(yán)的情形的時候,旅長的臉色頓時轉(zhuǎn)成鐵青;太太“媽呀!”的喊一聲,就拿兩手蒙著臉。旅長瞪著兩只閃出兇光的眼珠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喝聲:
“走!”
馬上站起,大聲喊道:
“馬弁!”
太太一把將他的手拉?。?
“唉,天呀!你要哪里去呀!”
旅長把她的手一甩,喝聲:
“你別管我!”
太太仰身倒在床上,就哭起來了。張副官長趕快拿手?jǐn)r住旅長道:
“旅長!去不得!不好太去冒險吧?是吧?”
趙軍需官也在旁邊攔住:
“請旅長考慮考慮一下!旅長應(yīng)該保重身體要緊!旅長這樣的年紀(jì)了,犯不上去冒這樣的危險!重要的是先想一個辦法!”
這幾句話,石頭似的打在旅長的心上。旅長頓了一腳,嘆口氣道:
“唉,我的大勢去矣!”
太太更加大聲抽搐起來。他聽見這聲音,仿佛與往常的感覺有些不同,起了一陣陣心的刺痛,好像亂箭射穿他的心臟似的。想到自己權(quán)力的崩潰,又想到自己的年齡和財產(chǎn),頓時感到自己衰老下來了。面前的人們立刻看見他的臉由鐵青轉(zhuǎn)成了姜黃色。
忽然,伍長發(fā)慌張跑進(jìn)來了,站在門口喊道:
“報告旅長!團(tuán)長來看旅長來了!”
旅長立刻非常緊張起來,以為是陳團(tuán)長到來了,頓時抬起頭,精神奮發(fā)地,問:
“是陳團(tuán)長?”
“報告旅長!”伍長發(fā)又挺挺胸,但驚惶地說道?!笆侵軋F(tuán)長。還有吳參謀長。他們帶了一大隊兵來公館門口,說是來保護(hù)旅長的。”
“嚇嚇,保護(hù)旅長的!”旅長不禁憤怒的失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牙齒。他旁邊的三個都面如土色。旅長咬著胡須尖,問道:
“他們現(xiàn)在哪里!”
“報告旅長!在客廳里。”
“去說,我就來!”旅長轉(zhuǎn)過身來,向太太喊道:
“把手槍給我!”
太太卻順手把手槍藏在被條下,跑過來一把抱住旅長的兩腿跪了下去,仰起淚臉來,哭道:
“旅長!你去不得!你去了,把我們怎么辦?咹?旅長呀!”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望了望太太,都感到一種黯然,在這燃著煤油燈的黃光的房間,都好像陰沉了下來。他兩個的眼眶不禁潮潤起來了。張副官長看了趙軍需官一眼,淚眼對著淚眼,趙軍需官很快就把臉避開去。
“那么,我手槍也不要了!走!”旅長不看他們,一把將太太的兩手一推;太太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他就昂昂然走去了。太太頓時止了哭,傻了似的一翻就爬起,摸出手槍追到門口,旅長卻把頭一搖,喝聲:
“不要!”
就出去了。
三
他向著客廳走來,只見遠(yuǎn)遠(yuǎn)的大門里邊,亮著好幾朵風(fēng)雨燈的光和一大隊閃爍著槍刺的兵士們的影子;至于會客廳門邊也站著周子明們五六個武裝整齊的馬弁,背上還各背一把紅纓大刀。他從鼻孔冷笑了一聲,一種憤恨和驚恐的感覺像亂絲一般,在心里攪成一團(tuán)。他一走到圓門口,就看見在那客廳里的吳參謀長和周團(tuán)長那帶了險詐的臉,在燈光下顯得非常難看,而且立刻離開椅子向他迎上來了,異口同聲的說道:
“旅長受驚了!”
就端正的站在旁邊。他呆呆的看了他們一眼,臉上沒有表情地走了進(jìn)去。大家對坐下來。旅長只是把兩眼看著地上。周團(tuán)長看了吳參謀長一眼;吳參謀長也向他對射了一個會心的注視,之后,馬上皺起兩眉,說道:
“旅長,剛才聽說旅長公館里拿住一個刺客!這真是想不到的事,我同周團(tuán)長就趕快來看旅長來了!”
“沒有呵!”旅長抬起臉來,臉上顯出非常的森冷,兩眼的寒光直射。“我并沒有拿著什么刺客!不過,你們帶了那一大隊武裝來干什么?”
“是來保護(hù)旅長的!”周團(tuán)長脫口說出。
“那用不著!保護(hù)不保護(hù)都一樣。不過,你們要帶來也可以!我實在太疲倦,我要睡覺去了!”
他一下子就站起來了。兩個都大吃一驚,也跟著站了起來。在這一剎那間,周團(tuán)長驚慌失措地望著吳參謀長;吳參謀長卻把臉避開,趕快說道:
“旅長,聽說吳剛這小子竟敢做出這種犯上作亂的行為,并且打胡亂說了一通。我覺得這實在是家門不幸,出了如此壞種。我是特別來向旅長請罪的!……”他說到這里,就垂直兩手,低下頭來,一種非常恭敬的神氣。
旅長圓瞪兩眼看了他一看,咬住胡須尖,一股怒氣就直沖腦頂,但他又竭力鎮(zhèn)壓住自己,說道:
“那也算不了什么!”
就轉(zhuǎn)身,跨出門檻,走進(jìn)去了。
四
他一直走進(jìn)上房。房間非常黑暗,只窗口有淡淡月光斜照著方桌腳邊。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簡直像一個木人一般,兩眼呆呆地盯住黑暗的角落。沒有思想,沒有動作,只有渾身充滿的憤怒,好像一個炸彈,要變成火花似的爆炸開來。
一條光帶從門簾縫射進(jìn)來了,接著就看見那光漸進(jìn)漸闊,門簾一掀開,全屋子都亮了起來,是伍長發(fā)掌著一盞玻璃壇的煤油燈進(jìn)來。他一面放在桌上,一面說道:
“報告旅長,參謀長他們?nèi)チ??!?
旅長忽然站起,猛地伸手抓起煤油燈一舉,燈光一抖就熄了,全屋子立刻又變成黑暗,那是很快的一剎那,他很兇的把燈向地上一摜,嘩啦啦一聲響亮,立刻散發(fā)出一大股煤油的臭味。伍長發(fā)只嚇得在面前發(fā)抖,旅長向他身上一腳踢去,吼出一種非人似的喊聲:
“滾……!”
伍長發(fā)跌了一跤,又挨了兩腳,趕快爬起來就向外跑去了。旅長一腳就把門踢關(guān)上去,“ 同——!”一聲。
忽然記起吳剛和秋香,他覺得這樣的證據(jù),現(xiàn)在留著也沒有用了,又一把拉開門,跑到天井邊來,大聲喊道:
“把吳剛同秋香給我拉出來!”
全房子的人們都感到非常恐怖而且緊張了。張副官長和趙軍需官只悄悄在遠(yuǎn)處站住看。太太則躲在房門口看。一大群馬弁七手八腳把吳剛和秋香拖到天井當(dāng)中來。兩邊兩盞昏黃的風(fēng)雨燈光,照見各人死一般的臉色。而吳剛和秋香的臉簡直變成黃紙色一般,全身直打抖。旅長叫拿一支手槍來。秋香撲通一聲跪下地去,淚水長流,嘶聲的哭喊:
“旅長呀……!我冤枉呀……!”
吳剛也跟著跪了下去,兩眼發(fā)怔。旅長從一個弁兵手上接過手槍,手指扣定扳機(jī),指著他兩個一掃。
“拖出去!”
他撥轉(zhuǎn)身,又筆直向著上房走去……
大家好像連呼吸也停止了,只張著恐怖的眼睛,望著他直沖沖走去的背影。只見他一消失在上房的門枋里,就聽見他“ 同——!”一聲把門關(guān)上,接著,那房里“砰
——!”什么木器踢翻了,“嘩啦啦——!”什么杯瓶盤碟在地上破碎了,之后,就是一陣緊張的沉靜,如死水一般,連一點(diǎn)蚊子聲音也沒有。
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呆木頭似的站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點(diǎn)嚶嚶的暗泣聲,仔細(xì)一聽,才發(fā)現(xiàn)是太太的哭聲。趙軍需官趕快轉(zhuǎn)身,張副官長也好像做了一場惡夢忽然醒來似的跟著他轉(zhuǎn)身。
太太在軟簾里邊,兩手拿了手巾蒙著臉只哭泣。他兩個看著她,也都感到一種凄然。張副官長嘆了一口氣。趙軍需官輕聲說道:
“太太,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事情既已到了如此地步,我們應(yīng)該靜下來趕快商量一個應(yīng)付的辦法,……”
“呃,對,太太……”
太太沒有把手巾拿下臉來,轉(zhuǎn)了身,嚶嚶地哭到床邊去了。
門外邊的兩個都僵了似的發(fā)怔。
趙軍需官的心里完全攪亂了。他想起目前無法可想的危險:前方火線的陡起,街上的戒嚴(yán),旅長的暴怒,太太的哭泣;一邊是越逼越緊來的暴風(fēng),一邊是一點(diǎn)也不想辦法的不管,而自己就像被遺棄似的,孤立在這兩者之間,好像暴露在兩軍相對的交叉火線上,成了非常危險的目標(biāo)。
——唉,唉,恒豐祥該沒有被搶吧?我家里該沒有被搜吧?那些借了款去的商家們該沒有逃光吧?那大門外邊該沒有暗伏著窺伺我的生命的槍口吧?
——唉,我這回可完了!幾年來辛辛苦苦弄來的財產(chǎn)!還有我的生命!還有已經(jīng)要到手的禁煙委員!……
他越想越著急起來了,身上通過了一道寒流,膝蓋微抖了一下。他慘然地望了望張副官長。只見張副官長也臉發(fā)青,眼發(fā)直,嘴邊的一圈黑胡子都好像頹然地下垂,也完全墮入恐怖里面了。趙軍需官立刻覺得,要救起自己,還是只有緊緊抓住面前的這人,無論如何要他共同來想辦法。
“副官長!唉,你我這回可完了!”
“唉,是呀!可完了!”
“副官長!你我的家里恐怕也保不住了!”
“唉,是呀!保不住了!”
“恐怕你的團(tuán)長不但做不成,生命都危險了!”
“唉,危險了!”張副官長完全慌亂了,兩眼直閃動,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么是好。
“唉,軍需官,”他的嘴唇發(fā)抖地悄聲說?!拔艺嫦氩坏铰瞄L是大變了!剛才那幾聲槍聲,不曉得大門外邊聽見了沒有!他們也許趁這一下來干掉我們的吧?是吧?”
“副官長,這倒很難說!可是我們早遲是完了,如果就這樣不想辦法的話!”
“可是,不曉得旅長要怎么樣呀!唉唉,他該不會想到那吳剛的事情是我們弄的吧?是吧?”
趙軍需官看出他那在恐怖中帶了抱怨的眼色,趕快說道:
“副官長!唉,你怎么現(xiàn)在還在想這樣的事呵!我們究竟怎么辦呀!得想想法子呀!”
“是呀!法子呀!”
張副官長停了一會,又皺起眉頭:
“可是,有什么法子呀!他們也許不久就要來干我們了!”
趙軍需官竭力鎮(zhèn)靜住,也一半安慰自己地,安慰他道:
“我想大概今夜不會吧?如果他們要干我們,恐怕剛才就干了!”他把這話一說出,好像忽然明白了起來似的,相信這話是合理的了。他覺得稍稍安慰了一下,但立刻心又緊起來了:
——唉唉,即使今夜能過去,明天怎么辦呀!以后怎么辦呀!事情是只有越逼越緊起來了!逃嗎?張副官長他們倒可以,他們是外省人,而且他的錢早都寄回家鄉(xiāng)去了!可是我是本地人呀!我的放款呀!我的家呀!田地呀!恒豐祥呀!……難道他們肯放手么?旅長這么不管,那就完了!
他全身發(fā)熱,又墮入恐怖的氣霧里了。他咬住牙,恨不得一槍把吳參謀長打掉!他的腦子里這么一閃,忽然明亮了一下似的得到一種新的啟示,他想到刺殺,全身的血便涌起來了。
——是的!恐怕只有這個辦法了!只要把吳參謀長和周團(tuán)長一解決,那么旅長就什么都無所顧慮了!可是這事情,恐怕也非我們替他著手進(jìn)行不可!
其時,張副官長忽然說道:
“可是今夜我們已出不了大門,已成了籠中之鳥了呵!是吧?”
“據(jù)我看來,”趙軍需官一下子握起拳頭。“今夜能不能挨過去雖然不能定,可是老想著這些是不成的!”
“唉,要是陳團(tuán)長趕來就好了!”
“沒有希望了!副官長沒有希望了!劉團(tuán)長的隊伍都受了江防軍的牽制,難道他不會一樣的受牽制么?唉,副官長,現(xiàn)在別盡希望別人,是只有靠自己想辦法的時候了!”
“可是怎么辦呀?。俊睆埜惫匍L嘆了一口氣,緊緊把他望著。
趙軍需官見他已完全歸向自己來了,立刻抓緊機(jī)會,把拳頭舉了起來,道:
“旅長這樣丟下不管是不行的!你我這許多人怎么辦?現(xiàn)在是到了他不坐轎子也非要他坐不可的時候了!”
“可是誰能夠去說得上半句話呀?”
“唉,副官長!你怎么還在這樣想呵!他不管,就非你我替他想辦法不可了!據(jù)我看來,只要挨得到明天就好辦了!”他忽然把嘴唇湊在張副官長的耳朵邊,輕聲地堅決地說道:
“我們只要把吳參謀長刺掉!那么旅長就非干起來不可了!”
張副官長一怔,把他望著,想:
——對,這倒也是不錯的!
但隨即他又說道:
“可是,旅長會怎么說?”
“唉,副官長!剛才旅長不是曾叫過你去抓他們么?”
“呃呃……那么,周團(tuán)長呢?”
“那自然也一樣!”
五
忽然,馬弁房里陡地起了一陣騷動。有幾個馬弁壓低嗓子在責(zé)斥著什么。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大吃一驚,以為又是什么禍?zhǔn)掳l(fā)動了,頓時臉上變成土色,慌慌張張跑了出來。剛要跑出天井,只見陳監(jiān)印官滿臉驚惶的從馬弁房跑了出來,急促地喊道:
“嗬,有鬼有鬼!”
他兩個飛似的搶到門口,只見在風(fēng)雨燈光前圍著一堆馬弁,有幾個拖住伍長發(fā),在奪下他手上捏的手槍;伍長發(fā)則圓睜發(fā)紅的恐怖的眼珠,望著空虛的角落,畏縮地一面把身子向后躲,一面嘴里糊里糊涂喊道:
“吳剛!吳剛!你!你!”
有一個馬弁向他耳邊輕聲喝道:
“見你的鬼!哪里是吳剛!”
伍長發(fā)突地伸手向張副官長一指:
“哪,哪,是他!嚇!吳剛!吳剛!你你你!不是我呵!……”
張副官長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豎起來,一股冷氣從脊梁直溜到兩腳,他的膝蓋微抖了。腦子里立刻閃電般一晃,記起了剛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跪在旅長的面前的吳剛,直怔著兩眼;淚流滿面的秋香喊著:“旅長呀……!我冤枉呀……!”他一怔,仿佛就覺得吳剛和秋香在自己的身邊,他不由不掉頭一看,站在旁邊的卻是趙軍需官。只見趙軍需官青著一張臉,向伍長發(fā)走去,舉起手就:拍!拍!給了伍長發(fā)兩個耳光。伍長發(fā)紅了半邊臉,怔了一怔,這才轉(zhuǎn)了眼神呆呆地望了望,喊道一聲:
“呵!軍需官!”
“他回神了!”旁邊一個馬弁說。
接著,別的十幾個馬弁就七嘴八舌的向趙軍需官和張副官長說起來了:
“軍需官,是那樣的!他從旅長房間出來,就發(fā)昏了,不曉得他在怕些什么;旅長把吳剛兩個槍斃了的時候,他簡直嚇得發(fā)抖!進(jìn)了房間就在那兒僵尸似的坐著,一會兒,口里就打胡亂說的說起來了,還忽然拔出手槍來……”
“見他媽的鬼!打過那樣多的仗火,還一下子怕起鬼來了!……”
張副官長想到自己是副官長,覺得是該自己管束他們的時候了,于是立刻打斷他們的話,輕聲喝道:
“不準(zhǔn)吵!有什么鬼!”
他嘴里在這么說著,卻仿佛看見那些馬弁們的背后什么東西一晃動,他吃驚的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卻只是那些兵們映到壁上的影子。但他脊梁的汗毛根都透出了微汗。他趕快和趙軍需官轉(zhuǎn)身退出馬弁房來,剛剛走到天井邊,只見旁邊一株樹子,猙獰地叉手叉腳立在那兒,在淡淡的月光下,倒披著自己的零亂黑影,顯得一片陰森的氣象。忽的一個黑影子在身邊一晃,他嚇得一跳,一把就抓住趙軍需官的手肘,其時,趙軍需官也正向后一退。只見那影子已走到他們的前面,一看,原來是一個馬弁走回對面的一間房里去。兩個又才走了起來。張副官長還畏怯地向背后看一看,又看見那陰森的樹子,他又趕快把臉掉開。跨進(jìn)了門檻的時候,他嘆一口氣道:
“唉,我們已大開殺戒了!”
趙軍需官露齒慘笑了一下,勉強(qiáng)說道:
“這也算不了什么,難道你在打仗的時候殺死的人還少么?”
“唉,軍需官,我不知怎么,心里忽然這樣亂起來了!你知道,我這是不曾有過的。我自從同旅長一道拖辮子以來,追隨旅長打過多少仗,從來都走在前面。可是,不知怎么,我忽然覺得我老起來了!我不知道我們好不好再實行剛才你說的那計劃?……”
趙軍需官忽然吃驚的站住,凝視了他的臉一會:
“副官長!你怎么又忽然翻悔起來了!你要想想,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到了不是他們死,便是我們亡的時候!”
“可是,我總覺得這事情做起來,有點(diǎn)……”
趙軍需官幾乎要憤怒起來,但他竭力鎮(zhèn)靜?。?
“唉,副官長!你就忘了他們的布置么?街上在等著我們的槍口么?請你想想,這雖然是一條血路,可是回了頭也一樣的是絕路!”他見他不說話了,只呆望著他,他于是索性皺起眼尾梢,把他的臉認(rèn)真看一看,說道:
“副官長!誰都知道你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物。單憑你這相法看,這兩道很筆直的劍眉,就是一個可以握大兵權(quán)的‘威相’。你看你這‘印堂’正在發(fā)光,……如果把周團(tuán)長一干掉!……”
張副官長的臉色又漸漸和緩起來了,停了停,說:
“可是這事情,如果不先使旅長知道,大概不妥當(dāng)吧?是吧?”
“可是,副官長,此刻誰也沒法向旅長說呀,好,你既然這么考慮也好,我們就去和太太商量一下,也一樣?!?
“那么?!病冒??”
六
一個馬弁提著風(fēng)雨燈跑到面前來了,兩個又一怔。
“報告副官長!”馬弁立正,挺胸說道?!巴鯛I長來了,在客廳里。他聽說旅長正在生氣,他就說只見見副官長?!?
“如何?”趙軍需官覺得這王營長正來得是時候,見張副官長掉過臉來看他一眼,就趁勢說道:那一個“如何?”好像說:我剛才對于當(dāng)前形勢的估量不是很準(zhǔn)嗎?“王營長既然能通過街上到來,那么今夜是挨得過了!”
“那么,我們一道出去見他吧?!?
趙軍需官拿起一手來拍拍額角,閃著兩眼好像在想什么似的,說道:
“我想,還是副官長一個人去見他好了。趁這時間,我去和太太商量那個話,倒妥當(dāng)些?!?
“好吧?!?
張副官長剛轉(zhuǎn)身,趙軍需官卻搶前一步,把嘴巴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道:
“副官長,我想還是貢獻(xiàn)你那個意見。我想你還是向王營長說,和白天說的一樣,叫他在陳團(tuán)長未到來之前,千萬動不得。只是準(zhǔn)備著就是了。要他等到副官長的命令。”他故意把“命令”兩個字說得很鐵實,同時瞟眼一看張副官長的眼睛,果然,那眼睛頓時發(fā)了光。他于是加添道:
“自然,在我的方面,只是這么想,不過是貢獻(xiàn)的一點(diǎn)意見。當(dāng)然,這是副官長的職權(quán),也許副官長另有高見,……”
張副官長點(diǎn)點(diǎn)頭道:
“好,就那么就行了!就那么就行了!”
趙軍需官見馬弁提燈引他出去了,才向太太房里走來。一拉開軟簾,只見在那昏黃的燈光里,太太坐在床沿,兩肘支住膝蓋,用手掌蒙著臉。陳監(jiān)印官則站在旁邊,嘟了嘴垂著頭,顯然已受過了責(zé)斥的神氣。他警戒著自己,要小心,就輕腳走進(jìn)來了。太太抬起紅腫的兩眼看了他一看,仍然又埋下去,用兩手蒙著。
“太太,請不要太傷心了!我們已經(jīng)處在這樣的情形下,現(xiàn)在是應(yīng)該趕快想一個辦法來應(yīng)付的時候了!”
太太仍然一點(diǎn)也不動。
“太太!假使這樣拖下去,萬一……總之,我們倒是無所謂,反正也沒有什么可以損失,可是對于旅長,對于太太,……”
“請你不要給我說吧!”太太蒙著臉的兩手仍然不動,卻憤憤的說起來了?!鞍?,我真不懂,你們在干了些什么!哼,這兩天就這樣一件又一件,接連不斷的事情!唉,我真不懂,你們在干些什么,干些什么,干些什么!”
“唉,太太,這事情完全是吳參謀長他們的陰謀呀!”
“哼,我剛才想,我多么孤凄!我只是一個女流,隨便你們播弄!剛才旅長要出去,你們只眼睜睜的看著我一個人打翻在地上,你們連拖都不去把他拖?。“Α?!我已經(jīng)看穿了,什么親戚,什么自己人,都是假!到了危急的時候,都只是袖手旁觀!萬一旅長出去給他們‘一差二誤’了,我還靠誰呢?”她又嚶嚶啜泣起來了?!拔疫€靠誰呢?……”
“可是,太太,我們已勸了他了呀!”
“我還靠誰呢?唉,我想,我享的福,也不少了!我們何必還要和人家斗些什么呢?假使你們不去動人家,人家敢來動我們嗎?嗚呵……我真不知道你們在干了些什么呵……!”
趙軍需官見她越說越不像話,老是扭著那么一股勁兒。他心里幾乎要喝道:“他們要你死!”但他竭力鎮(zhèn)靜著,臉上顯出一副慘笑的神氣。停了一會兒,他又用了委婉的口氣說道:
“唉,太太,我們,自然效力不周,……可是參謀長他們已經(jīng)……”
太太卻不聽他,一翻身就倒上床去了。
趙軍需官呆呆地瞪著兩眼。陳監(jiān)印官卻仍在旁邊嘟著嘴唇。
趙軍需官憤憤的想:
——這樣無用的一大堆,不敗,朝哪里走!
他忽然聽見外邊張副官長走來的腳音,就趕快跑出房來,立刻換成淡淡的笑容。張副官長兩步搶上前問道:
“怎樣,太太那面?說通了吧?”
“行了行了!”趙軍需官滿臉認(rèn)真的悄聲說?!疤f,叫我們小心點(diǎn)去做,要計劃得周密一點(diǎn),不要有一點(diǎn)漏洞!”
“自然自然!”
“她說,總之,叫我聽副官長的商量好了!一切她都知道,等事情做了后,她自然向旅長宛轉(zhuǎn)地說。她說,對于副官長的這種苦心她是忘不了的,……”
“自然自然!”張副官長感到了興奮和感激,只連連回答,竟忘了那回答的意義了?!澳敲?,我告訴你王營長的吧。他說,街上的警戒,大概已撤退一些了,大概還看不出什么緊張的變化來。只是他得了一個消息,說是江防軍的一小部隊和劉團(tuán)長的部隊小小的接觸后,又停止了。劉團(tuán)長似乎損失得不少!我們此刻去向旅長報告一下吧?是吧?”
趙軍需官用手拍著額角,道:
“恐怕不大好吧,他正在這樣大發(fā)雷霆之后?”他豎起耳朵向著上房?!澳懵?,里面靜得很,恐怕他已睡著了?!?
七
上房也實在靜得很。除了打窗口偷偷窺著方桌腳邊破碎的瓷器而外,周圍全是青蒼的黑暗。旅長一直坐在床沿,一動不動,淡淡的暗影煊染著他那石像似的嘴臉。他好像變成了呆木頭,全身燃燒著怒火;他讓它盡量燃燒著,直瞪著眼前的空虛。
月光也似乎發(fā)抖了,漸漸從桌腳偷爬上方桌,好像要逃出窗外去。
他在這樣沒有思想的狀態(tài)中繼續(xù)著,直到月光完全逃出窗外,房里變成全部黑暗的時候。
終于,他隱隱聽見了咿咿嗡嗡的聲音,接著額角和臉頰刺進(jìn)了幾支針尖,他憤怒的猛的一拍,手心就粘了幾點(diǎn)濕滋滋的蚊子。
這才,他漸漸想起來了:
——唉,我的事是完了!竟至到了這樣不可救藥的地步!……
他看看周圍;周圍全是黑暗,而那黑暗好像是無千無萬稀薄的絮組成,在飄忽地飛舞,攪成一團(tuán)烏煙瘴氣。角落里在不斷地發(fā)出蚊子的咿咿嗡嗡聲,凄涼地,好像在暗暗啜泣。
一股淡淡的哀愁忽然刺進(jìn)他的心里來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獨(dú)。伸手摸著胡子,胡子
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衰老。
——唉,我真就這樣衰老了么?!
他對著自已的心,好像用了咬著牙的說話聲責(zé)備著自己。于是又立刻憤怒了,兩眼發(fā)直起來,又完全繼續(xù)了無思想的狀態(tài)。
好久好久,他又才搖一搖頭,平靜了自己。倔強(qiáng)的掉頭望著窗外,就看見那暗灰色的天彎下的遠(yuǎn)山起伏的弧線,一看就知道那是鵝毛山,可以想見那山下的一彎粼粼泛光的溪水,水邊一叢森森的樹林,伸展開去則就是一大片茫蒼蒼的田地……
——可是現(xiàn)在那些田是不能再買了!像現(xiàn)在似的處境,終有一天是靠不住的!——這一個念頭突然襲擊了他,他的腦子立刻感到被赤紅的烙鐵烙著了一般焦灼。
——是的,錢應(yīng)該趕快存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外國銀行里!但重要的是錢!可惜我那許多錢剛買了槍去了!……管他媽的,趁這時間再大抓他媽的一把,就不干算了!
一想到了“不干”,突的一種憤怒,又在他的意識里頑強(qiáng)地抬頭了。
——唉唉,你竟這么甘心被逼下臺了么?!——他嚴(yán)厲的責(zé)備著自己?!遣皇菍⒈荒切┰?jīng)被我的威名打得佩服的敵人冷笑么?!
他握起了拳頭。
——嚇嚇,要這么逼我下臺是不成的!我倒寧為玉碎!
他這一怒,全身又進(jìn)入了燃燒似的狀態(tài),恨不得跳將起來,一把將什么抓住。
他咬牙瞪著黑暗;但黑暗的薄絮卻越來越濃,上下四方不斷閃動,不斷飛舞,攪成一團(tuán)可以閉塞人呼吸的昏暗。而角落里則在起著沉悶的暗泣:咿咿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