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才子
茶館后面這間屋子,大概是宗保長的辦公室。而在這辦陰壽大典的時候,這屋子卻是加以整理了的。這里雖有一個窗戶,不知道外通何地,卻是將棉料紙糊得很嚴密,并沒有光線送進來。送進來的光線,是屋頂上四塊明瓦漏下的。因為如此,所以這屋子并沒有天花板之類。抬起頭來,可以看到白木的椽子,架著灰色的瓦,屋子里雖有亮光,卻有點幽暗的滋味。加上屋子里人多,噴出來的煙也多,人影幢幢,霧氣騰騰。正面白粉壁上貼了一張總理遺像,配上一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lián)。遺像上面那“天下為公”的橫額,那個“公”字都撕破了。在遺像下,橫設一張竹子條桌,鋪了白桌布,供了兩只料器瓶子,里面各插了一束鮮花,擺得倒也整齊。又有一對大燭,正中擺了三只高腳碟子水果,一碟是橘子,一碟是核桃,而另一碟卻是紅苕。有一張半舊的小寫字臺,大概原是設在屋子正中的,現(xiàn)在卻移到東邊那紙糊而不開的窗戶下面。此外就沒有秩序可言。四處亂擺著椅子凳子,穿長衣穿短衣的,將各張椅子全坐滿了。
亞英一走進來,大家知是貴客,都站了起來。宗保長特別恭敬,讓他在小寫字臺邊一張竹圍椅上坐了。這椅子上面,放有一塊藍布棉墊兒,這大概是平常保長坐了辦公的。那小寫字臺上,就放滿了茶碗,這是無限制的供客飲品。紙煙卻是對客定量分配。有個小伙子將紙煙與火柴,都在口袋里揣著,每一位新客入門,才將煙火掏出來各敬紙煙一支。亞英看到這屋子加進賓主兩個,也就必須擠出客人兩個,因為不是如此,這屋子里就必須有兩個人站著。亞英心想,這里實在無勾留之必要,便向宗保長抱拳笑道:“我是抽出特意來恭賀的,改日我們再約一個時候長談。”宗保長突然站起來大聲笑道:“既然來了,決不能夠寡酒也不吃一日就走。雖然沒有菜,是個熱鬧意思?!眮営⑿Φ溃骸拔艺嬗悬c事?!迸赃吘陀腥瞬遄斓溃骸皦劬茊幔∫砸槐凑磯蹥??!眮営⑿睦锵胫?,你這不是罵人,沾陰間里人的壽,我快要死了。宗保長看到他沒有談話,因道:“朗格的,看不起我們當保甲長的,不肯賞光!”亞英連笑著說“言重,言重”。這時有人插嘴道:“酒席已經(jīng)開下了?!弊诒iL笑道:“我奉陪,就坐這一桌,決不耽誤區(qū)先生的公千?!闭f著,他又向屋子里人道:“來嗎!我們來湊一桌?!贝蠹宜坪醵家驳戎裕凰@聲請,大家全站了起來,亞英料著推托不了,便笑道:“一來就要叨擾?!庇谑谴蠹乙桓C蜂就擁了出來,在茶館后面擺好了一席。酒杯碟都已陳設好了,桌子正中放了四只碟子,乃是一碟咸蛋,一碟炒花生,一碟豆腐千絲拌芹菜,一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似乎是雞雜,又似乎是豬肝,用醬醋冷拌的,而且量是非常少的。亞英心想,這種陳設,酒席也決好不了,可是既然受了人家的招待,也只好被推擁著坐了首席。面前放好了茶杯大的酒杯,斟滿了白酒,這倒是充量供給的。
宗保長果然十分恭敬,親自坐在主位上相陪。大家把這酒吃了大半杯,才端上第一碗菜來,吃時,乃是面粉卷著的肉塊,將油炸過之后,連湯帶水,配些蔥花、洋芋、紅蘿卜,煮上了一大海碗。這碗肉塊吃過了。第二碗又是扣肉,下面墊了許多干咸菜,再吃下去仍然是豬身上的,乃是炒肉片。直吃到第六碗,才是一盤炒雞丁。但雞的份量很少,百分之六十以上,全是荸薺和蔥蒜。這樣的吃下去,到第十個碗,共只有兩碗,是離開了豬身上的,而也就不再有菜了。這樣的筵席,亞英自然無法吃飽,只有坐看同席來賓的吃喝態(tài)度,聊以消遣。倒是宗保長知趣,說聲請后面坐,把他引到里面屋子里來,再進煙茶。恰是去這里屋門不遠,就有一桌后設的席,那桌雖是后吃,可是桌上的菜碗,卻每個洗刷得精光。而每方桌子坐著兩位客人,都沒有下席,紛紛向旁邊一只飯桶里盛著飯來吃。下飯的除了十碗佳肴之外,又添了四小碟泡菜。每方一碗,大家吃的就是這個。再看這些人,都是打赤腳穿短衣的,其中夾著兩個半老的婦人,也是蓬了一把頭發(fā),伸出十個雞爪的手指,捧著碗筷大嚼。
宗保長在旁邊看到他出神,倒沒想著他對這個極平常的事情有點詫異,笑道:“區(qū)先生所托我的事,我打聽一半出來了,明后天請你再來一趟,我可以清清楚楚告訴你。不過同她來去的那個青年人,我已經(jīng)曉得了,他叫李大成。”亞英聽了這三個字,突然站起來,將手一拍道:“我明白了?!彼@句話說得非常響亮,倒嚇了宗保長一跳。亞英省悟過來,望了宗保長笑道:“就這三個字,我大有線索了。你還能供給我一點消息嗎?”宗保長笑道:“旁的不大清楚。據(jù)說他們和這家姓張的,也是朋友,這姓張的大概讓了一間房子給這位黃小姐住的?!眮営㈥苛诉@話,好像有一件東西兜胸打了一拳,立刻身子晃蕩了兩下,臉子紅過一陣之后,接上又白了一陣。宗保長倒還不明白他有什么大過不去,至多是替朋友生氣而已,因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年月不同,紅男綠女,在一處亂整,硬是說不得?!眮営⒍艘欢ㄉ裥Φ溃骸澳氵€有什么消息沒有?”宗保長笑道:“這幾天我太忙,沒有會到那位張先生,詳細情形,還不知道?!眮営⒊烈髁艘粫Φ溃骸皶簳r不去打聽也好,這對我很夠了。二天再來奉訪?!彼f畢,從容的和宗保長告辭,主人自是很恭敬的送了出來。
亞英慢慢的走到街口,回頭不見了宗保長,提起腳來,就跑上了大街,首先就找著人力車坐。他沒有其他的考慮,徑直到江邊,過河來訪西門德博士。這幾日西門博士已把所掙的錢。調(diào)整清楚,每日早上渡江,晚上回去,也覺得有點精力支持不住。而太太還神經(jīng)緊張,見神見鬼,就在家里陪著太太閑談。她愛好的零食和鹵肫肝與雞鴨翅膀,那都是充分準備著的。所以雖是閑談,也不讓她感到過于乏味。兩個人坐在書房里一面喝茶閑談,一面吃預備著的咸甜點心。
西門太太對于博士賺回來的錢,要怎樣支配以便利上加利,起著很大的爭論,博士對于賺得更多的錢,雖是贊同,可是怎樣的去賺,意見卻有分歧之處。正嘆著一聲長氣笑道:“太太,你發(fā)愁什么呀!這世界上很少餓死人的事。縱然餓死人,也只會餓死男子,而不會餓死女人。不然,宇宙間這些為女子服務的男子是干什么的!”這時,亞英正走到樓廊子上,聽得這話,便應聲道:“博士,這句話再中肯也沒有了?!蔽鏖T德迎了出來,握著手引進屋去。西門太太一腦子的盧比換美金,美金換法幣,再換盧比,正自糾纏不清,看到亞英進來,總算另給了她一個刺激。她站起來笑道:“好哇!現(xiàn)在一天到晚講戀愛,連我們這樣極熟的人都整個星期見不著面了?!眮営Ⅻc著頭笑道:“青年人個個都有這樣一個時期的。那似乎不足為奇吧?!闭f著,他挨了博士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見著茶幾上三四個碟子,陳設著蘇州甜食,五香花生米,另有個大碟子盛著鹵雞鴨翅膀,而這里還有一壺好茶,和兩套帶托子的茶杯。亞英笑道:“是有什么客來了?”西門德笑道:“我今天決定不過江,也不花錢,陪著太太在家里享受一天?!眮営@著氣贊了一聲道:“唉,人生幸福!”西門太太笑道:“你那幸福還小嗎?重慶市上最漂亮……”亞英不等她說完,問道:“難道這件事,你二位會不曉得?你們的高足弟子飛走了?!?
西門德夫婦聽說,都同時的驚訝著,說是沒有知道這個消息。亞英先把青萍出走的情形,告訴了,然后再把在宗保長那里所得的情報說了一遍。在這說話期間,西門太太已是斟了兩次熱茶,送到亞英面前。他是相當興奮,像作夾敘夾議的大篇論文,說了個不斷,也就隨時端著茶喝,把兩次茶都喝光了。博士把話聽完了,抓了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笑道?!靶⌒值埽灰旁谛纳习?。不是我事后有先見之明,當你那回訂婚席上,我不期而會的參加了這個典禮以后,我就相當?shù)囊尚摹5抑滥愫苌?,你既不是大腹賈,又為人很精明,料著她也圖謀不著你什么,既不圖謀你什么,婚姻反正也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因之,我們盡管覺得這是個奇跡,但也不想會有什么意外,所以并沒有對你說什么。而且在你極高興的時候,也不便向你頭上澆冷水?!?
西門太太又斟了一杯茶,送到亞英面前,笑道:“二先生,你不要著急。青萍為人,我是知道的,年輕好玩,任性慣了,不愿受什么拘束。若說她愿意這樣漂流下去,不找個歸宿,那也看上去不對。也許她找著一個什么好玩的機會,到仰光去小住幾天。同時也許是在重慶拉的虧空太多了,到了圈子兜不過來的時候,不得不一走了之。對于你,我想她是丟不下的?!彼f時,態(tài)度很自然,架了腿坐著,左手鉗了一只鴨翅膀,右手把翅膀上撕下的肉,慢慢的送到嘴里來咀嚼。
亞英見她的態(tài)度十分自然,好像很有把握,便突然站了起來。望了她問道:“西門太太事先得著她什么消息嗎?”她道:“我沒有得什么消息,你不要多心。我夫妻是你們訂婚時候的見證人,假如你們的婚事,有什么問題,我還有個不通知你的道理嗎?亞英搖著手笑道:師母,你這樣一說,我……”西門德起身拉著他坐下,笑道:“我非常的諒解你,你的心緒很亂,你所以要問我太太那一句話,你正是得著一線光明,以為青萍會回來的。這不但是你這樣想,她這樣想,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只是想想罷了,至于事實,我們都沒有根據(jù)的?!?
亞英坐下來向他夫妻二人望著,端了茶杯在手,慢慢的送到嘴邊呷著,默然沒有作聲。西門德道:“這個問題,暫且可以不談,談也無法挽救。你來得正好,今晚就下榻在我這書房里,我們可以作長夜之談。我有點新的生意經(jīng),和你商量商量?!眮営⒙暮戎?,喝一口,放下三杯子來凝神一會,直把那杯茶翻出杯底來朝了天,點滴都喝光了,才將杯子放到茶幾上,按了按,向西門德道:“那宗保長所說同她來往的人,我疑心是李大成,這個人是博士??吹降模X得我這個疑心不錯嗎?”西門德看了太太一下笑道:“這個我不敢說,我不是推諉,因為第一,他的確得過青萍的幫助。但他們是同學,這也無足為奇。第二呢,在你現(xiàn)在的心理上,任何可疑的事,都會疑到李大成身上去,那也是應當?shù)??!眮営⑿Φ溃骸安┦浚@是外交辭令。唉!寧人負我吧。說什么呢?!鼻椴蛔越陌涯强詹璞?,端了起來,直到快送到嘴邊上,才發(fā)現(xiàn)這是空杯子,便放下來。
西門德笑道:“老弟臺,不要再談這個問題了。她回來不回來,誰都難說。除了你自己也追到仰光去,并無什么良法可以把這個問題解決。你空發(fā)愁干什么?不如我們把心放在事業(yè)上,事業(yè)干好了,婚姻問題并非是不可彌補的缺陷。你要知道錢是萬能的呀!”西門太太道:“二先生,真的,你留在我們這里,談一晚,老德真有一個新的計劃。大概亞杰在這兩天快到了。等他來了,把那批貨賣了,或者我們在重慶另建一番事業(yè),或者索興大家到南洋去。”
這句話是亞英最聽得入耳的話,立刻又站了起來,問道:“怎么著?博士還有什么偉大的計劃?我們還能全到南洋去嗎?”西門太太笑道:“那你就可以到仰光去了,好不好?”博士點了頭道:“不開玩笑,我真有點新計劃。據(jù)我看,我們這抗戰(zhàn)的局面是長期的,我們原來打算到四川來躲躲暴風雨的想頭,決不可再有。我們也就應當想著適合這個環(huán)境去應付。”
這晚,西門德果然談出一大篇新事業(yè)議論。他以為現(xiàn)在這樣跑進出口生意,雖可以找?guī)讉€錢,也就是鬼混幾個錢而已。自己念了一輩子的書,作這種市儈人物,未免太看輕了自己?,F(xiàn)在和讀書的朋友,就一日比一日疏遠。到了戰(zhàn)后,那簡直就和知識分子絕緣了。戰(zhàn)后雖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世界,但博士究竟還是可寶貴的頭銜?,F(xiàn)在盡管找錢,這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必須予以保留。不然的話,到了戰(zhàn)后,還真正的去與市儈為伍不成?亞英知道了他這意思,便對他說:“我原是學醫(yī)未成的一個人。照著現(xiàn)在大后方缺乏西醫(yī)的時候,我不難冒充一位醫(yī)學博士,掛起牌子來行醫(yī)。但我沒有那個殺人不用刀的膽量,家父也不許我那樣干。我原打算弄一筆錢,繼續(xù)學醫(yī),現(xiàn)在我更有這份決心,非去學醫(yī)不可。”博士道:“那好極了。我們的路子相同,我也是打算到國外去一趟,而且?guī)Я颂?。回來之后,還是從事文化事業(yè)。如辦文化事業(yè),也少不得拉上幾個資本家作董監(jiān)事?,F(xiàn)在我路上有幾位活躍的巨頭,都還可以聯(lián)絡得上。第一就是原先要我合作的陸神洲陸先生。我原以這位先生架子太大難于伺候,以后我就打退堂鼓了?,F(xiàn)在我已了解了他,其實他是太忙。而且他那架子,已養(yǎng)成了習慣,倒不是對付哪一個。最近在一處宴會上,遇到了他,他再三約著我重新合作。而且他聲明了合作的事業(yè),一定是與文化有關的。我約了明天一大早去見他,假如說得攏,我們一塊兒合作。也就是說,我們一同轉(zhuǎn)變。”亞英道:“海闊天空的說句文化事業(yè),到底是哪個部門,從哪里合作起呢?”西門德笑道:“請你明日上午在我這里休息半天,我趕回家來吃午飯,一定給你一個圓滿的報告。”亞英雖不要聽這個報告,但知道李大成的家也就住在附近,自己對于青萍的那些幻想并沒有除掉,也就愿意在這里耽誤半天,以便著手調(diào)查,就答應了博士之約。
次日早上七點鐘,西門德就果然渡江去拜訪陸先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有一個長時期不來見陸先生,陸先生的排場也就更加大了,第一就是公館的大門,改了東西轅門式的雙門,在門里面坦地上有一條半環(huán)形的水泥路聯(lián)絡著,這對于坐汽車來拜訪的朋友,非常便利。汽車由東轅門走進來,可以不必掉頭,兜半個圈子由西轅門開出去。這坦地的花圃里面,第二重門也加上了通紅的朱漆,頗有北平朱門大宅的派頭。博士進去一看,連傳達先生也神氣多了。穿著呢制的中山服,口銜紙煙,坐在一張半邊式的小寫字臺上,審查人名登記簿。博士看到這份氣派,也就不能不應付他的排場。于是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他道:“我是陸先生親約著來談話的?!蹦莻鬟_看博士身穿精致西裝,徑直就把他引到內(nèi)客室里來。這里另有個聽差,向前招待。傳達把名片交給他,很放心的出去,他并沒有考慮這個客人,是否主人愿意見的。
聽差敬過了茶煙,將名片送進了內(nèi)室,不多一會就聽到陸先生和人說話出來。聽那聲音很是高興,但他并未進客室來,直和人說話說了出去。博士心想糟了,主人必然是出門去了。他這位忙人,出去之后,知道什么時候回來,這種大資本家一直是這樣把旁人看得極渺小卑賤,他約了我來談話,遞進名片,倒反是走了?,F(xiàn)在的西門德大非昔比,我也有幾個錢,也有幾個外匯,根本我不用得依靠財閥吃飯,你走我不會走嗎?想到這里,也就立刻站起身來,走出客廳的門廊,將架子上的帽子和手杖取過,還不曾轉(zhuǎn)身,只聽到身后有人咦了一聲道:“怎么著,博士要走嗎?”回頭看時,正是陸神洲先生,他穿著嗶嘰袍子,微挽兩只袖口,右手兩個指頭夾了半截雪茄,走將進來。西門德這又重新放下帽子與手杖,和他握著手笑道:“不是我又要走,我聽到先生陪客說著話,一路說了出去,我以為陸先生已出門了?!标懮裰扌Φ溃骸拔依详懣v然荒唐,也荒唐不到如此。明知道我所約的朋友,已經(jīng)來了,我不打個招呼就走嗎?”他說時,不住格格的笑著。再把客引進內(nèi)客室。他今天算是特別客氣,竟把放在茶幾上的一盒雪茄,捧著送到客人面前敬煙,笑道:“這是外國貨,不是土產(chǎn),口味很純。我是按照‘泡我的好茶’例子敬客。”
西門德彎腰取了一支,說聲“謝謝”??粗魅藵M臉笑容,撅著那一叢掩不到上嘴唇的小胡子,料著他高興頭上,這雪茄是“我的好茶”,大概不假。于是和主人對坐沙發(fā)上笑道:“我沒有想到還有比我還早的客?!标懴壬鷮赏确珠_,微微的伸著,人向后一仰,靠了椅子背,吸了一日雪茄噴出煙來,笑道:“這客人是昨天晚上來的呢,足足鬧了一晚?!蔽鏖T德擦了火柴吸煙,裝出不大注意的樣子,問道:“那么,昨天晚上公館里有個局面了?”陸先生道:“誰說不是。我倒不喜歡賭錢,但朋友找到我頭上來,我也從不推諉。輸個百十萬元,也不至于餓飯,又何必戴起假面具來裝窮?我覺得一個人作事,最重要的是要有興致,有了興致,作事不怕艱苦,也不怕失敗,可以繼續(xù)努力。若是沒有興致,苦命去掙扎,事情就不會作得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這個人,終年到頭在正經(jīng)工作,同時終年到頭也就在荒唐游戲。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學家,你覺得我這種說法是心理變態(tài)嗎?”
西門德雖和他見面機會少,可也認識多年了,向來沒有見他這樣過分的放肆說話,因笑道:“陸先生的處世哲學,那還有什么話說!”他兩指夾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這話有點罵人。‘處世’這兩個字,仔細研究起來,就有點問題。若是處世還有哲學,這個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闭f著昂頭哈哈大笑一陣。
西門德看他這樣子,一定有件極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里賭錢來說,應該是贏了錢。可是他這個人輸百十萬不在乎,贏百十萬也不在乎,若說他贏了幾個錢,高興到這樣子,那真是罵他了。既然摸不著頭腦,暫時也就不去說什么,默然的向主人笑著。陸先生見聽差走來換茶,便向他道:“預備一些點心吃,將咖啡煎一壺?!比缓蟮艮D(zhuǎn)臉來,向西門德道:“沒有事嗎?我們長談一下,我有兩件事和你商量商量?!辈┦康?。“我是奉召而來,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邊了?!标懴壬Φ溃骸翱蜌?,客氣。博士,你應當看得出來,我不是個糊涂蟲。雖沒有博士頭銜,好歹是個大學畢業(yè)生吧。而且還兩次喝過洋水,豈有人家對我態(tài)度,我還不知道之理。像教授們當面也許稱我一聲陸先生,后面還不是罵我大資本家財閥,甚至買辦階級。別的罷了,這‘買辦階級’四個字,我決不承認。我生平就討厭的是這一路人才?!蔽鏖T德笑道:“陸先生既沒有進過外國入辦的洋行,又沒有和外國人合作經(jīng)營商業(yè),這‘買辦’一個名詞從何說起?!?
陸先生吸了一日煙,噴了出來,然后搖了兩搖頭笑道:“那有什么辦法。社會上對于有碗飯吃的人,喜歡眼紅。他們提到我們這所謂資本家,打上兩拳,埸上兩腳,痛罵我們幾句也頗可解恨。老實說一句,我們經(jīng)營一點實業(yè),都是與國計民生有莫大關系的。若說應該赤了腳,光著膀子去挑擔子,哈哈!博士你能這樣去干嗎?哈哈!”西門德笑道,“一個人在社會上混,要混得方方面面滿意,那是難能的事。”陸先生吸著雪茄,昂頭微笑了一陣,然后左手夾了雷茄,右手伸出四個指頭,向空中一伸,笑道:“當今社會是四才子的天下,第一等是狗才,第二等是奴才,第三等是蠢才,第四等是人才。你想我們在這四才子中,應該是位居第幾等吧?”西門德對于這個問題,倒不怎好答復,也只是吸著煙微笑了一笑。陸神洲道:“你或者不明白這個說法,讓我來解釋解釋。所謂第一等狗才云者,那就是像狗一樣的人,給人家賣力,給人家看家,而所得的,卻只是些肉骨,然而他最勢利,看著穿得壞一點的人,就得疑心他是小偷,是叫化子。這樣最能得著主人的歡心,慢慢的也會熬到吃肉湯拌飯,睡舒適的狗窩。若是洋狗,還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輛汽車。這種人不能有一點人氣,見了主人,你愛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可是見了別人,更沒有人氣,橫著眼睛,恨不得把人吃了。這種品格,非天生不可,我們當然學不會。但有了這種品格,倒是人生幸事,誰見哪個主人把喂的狗轟了出去呢。”
主人是說在興頭上,喝過了半杯咖啡之后,鉗著碟子里的火腿面包,舉了一舉,笑道:“這個在你看來是火腿面包,可是到了奴才眼里那個說法另是一樣,必須主人說了這是火腿面包,奴才才能說這是火腿面包。假如主人說這是花生糖,那就得跟著說是花生糖。不但此也,別人答說,這是火腿面包,你也必須予以駁斥,說他錯了。抱了這個準則作去,倒也不怕進身無路。但得罪主人之處究也難免,因為他只有奉承人的資格,而沒有供玩弄的資格,此其有別于狗才也。博士,我們讀圣賢書,所學何事?難道還有這樣厚臉去作奴才嗎?”他說著,放下了面包,又捧起咖啡杯子來慢慢的喝著。西門德笑了點著頭道:“妙論妙論,這應該論到第三等蠢才了。這是哪種人呢?”陸先生捧了杯子一日將咖啡喝完,放下杯子來頭搖了幾搖,笑著嘆氣道:“所謂蠢才者,我輩是也。沒有什么治平之策,也沒有什么驚人之筆,更也談不到立什么非常之業(yè),但有一樣好處,就是埋頭苦干。在苦干情形之下,不識炎涼,不計得失,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討好。其實真正和國家社會盡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輩。此輩并非不知弄些花樣,討人歡喜,但干得起勁,就干了下去?!橹撇谎缘?,祿亦弗及,’竟致放一把火,把自己燒死,其蠢不可及也?!闭f著,又連連搖了幾搖頭。博士笑道:“這我就有點不敢當?!标懴壬Φ溃骸澳敲矗憔蛻摿腥氲谒牡?,是一位人才了。人才更是丟在陽溝里的。”博士這才明白陸先生是發(fā)牢騷,全篇談話重心,大概就在“祿亦弗及”四個字上。陸先生有錢,也相當有聲望,就是政治癮過得十分不夠,小官他自不能作,而大官沒有獨立門戶的職位,他也不屑于作。因此他就像那自負甚高的老處女一樣,高不成,低不就,以致耽誤了青春。但他對于青春之耽誤,不肯認為是自己挑選人才所致,而是別人對這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不來追求,所以他盡管日子過得很舒服,也可以參與政治,只是沒有抓著印把子,有些不服氣。他既是可參與政治,面對政治舞臺上那班角色也都領教過,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實在比他們多,何以大官讓他們作,而不讓我作,這個理由解答不出來,他就常常要發(fā)牢騷了。
西門博士知道他這個境遇,自也知道他是什么心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是列入第三等吧,可是列入第三等,我又把什么比陸先生呢?”陸神洲對于這一點,倒是自負,放下咖啡杯子,又取了支雪茄在手,擦著火柴吸了。然后架起腿來,向沙發(fā)椅上靠著,從容的笑道:“自然,就是蠢才這里面也分個幾等。我大概要算是頭等蠢才了?!蔽鏖T德聽到這里,覺得和他也不便過謙,若不承認是蠢才,那就只有去作奴才。于是含笑默然的吃著點心。陸先生道:“我今天約博士來,倒是有點事商量。剛才這篇話,我們可以揭過一邊去,管他幾才子,我們倒是作點事情給人看是最現(xiàn)實。我不能瞞你,我現(xiàn)在的生活,一大半是靠著阿拉伯字碼。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對于這項工作是否感到有興趣?”博士笑道:“我無非游歷一趟而已。談不到作什么生意,這也就沒有什么數(shù)目字可看?!标懴壬Φ溃骸斑@個我不管你,你們究竟是窮書生,就算能掙幾個錢,那也十分有限。我覺得數(shù)目字,有人看得是越來越有味,也有人看得十分煩惱。我呢,就屬于后者。我們應當來弄點文化事業(yè),調(diào)劑調(diào)劑興趣?,F(xiàn)在我有一個計劃,要辦點真正有益于人群的文化事業(yè),你試猜猜是哪一項?”
博士聽了這話,就把辦學校,辦雜志,設什么研究會,提獎學金,各門都猜了一次,而主人翁依然說不是。西門德?lián)u頭笑道:“那我就猜不到了,也許陸先生有一個極切實極偉大的計劃?!标懴壬鵁熜Φ?;“我這是個冷門寶,果然是人家猜不著的。我想自抗戰(zhàn)以來,內(nèi)地的西文書,已經(jīng)很難得來,偶然由飛機飛進幾本,得著的人,都把它當為奇貨,認得外國字的人,自然已很難吸受西洋的新文化,不認得外國字的人,如今根本無譯文可讀。因之我想到香港去運一批西書進來,無論是科學的,或文藝的,只要是新鮮書,都給它運了進來。我可以拿出一筆錢來,請幾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分著部門輕重,全給它翻譯出版?!蔽鏖T德拍著手道:“妙極了,這實在是一場大功德。不過這件事,要費很大的人力物力,那功效還不是立刻表現(xiàn)出來的。”陸先生對于這句話,不但表示惋惜,好像還是感到搔著癢處,將手在茶幾沿上輕輕的拍了一下道:“這話說得正對。這就是蠢才干的事了。世界上若沒有這些蠢才,什么禮義廉恥,都不成了廢話了嗎?我是個蠢才,我也想起了你這個蠢才,我想托你到香港去一趟,把好書分批的搜羅了回來?!蔽鏖T德沉吟道:“這件事我是極端愿意辦。不過要譯書不專定哪一門,有科學,有文化,有哲學,有一切不勝枚舉的部門。一個人知識有限,哪里去選擇許多西書?”主人看看客人的顏色倒不像是堅決的推諉,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便道:“在香港的朋友,你還會少嗎?你可以請他們?nèi)ネ扑]?!蔽鏖T德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假如我目前預定的兩件事,可以推得開來,我就替陸先生去走一趟,請你給我三天的時間去考量。”
陸神洲吸著雪茄,臉上不住的發(fā)著微笑,然后將頭點了兩點笑道。“我雖是蠢才,但我常常蠢進來,卻不蠢出去。我陸神洲是人家所謂資本家,在人家看來是錢多得發(fā)癢,要作一點文化事業(yè)來傳名??墒遣┦坎⒎琴Y本家,我能教你賠下老本來和我干文化事業(yè)嗎?”說著,身子向前湊了一湊,低聲笑道:“我不能光請你作精神上的事業(yè),我也要請你作點物質(zhì)上的事業(yè)。我有三部到五部車子,可以直放廣州灣,大概運十噸貨進來,是沒有問題的。但不管是五部車子,或三部車子,我準備讓出百分之二十的噸位出來,由你運貨。你愛運什么就運什么,我不管。不過附帶要聲明一句,這條路上有點危險性,不如航運那樣安全,假使運氣不好,可能帶進來的幾車貨,要損失一大部分的?!蔽鏖T德笑著還沒有來得及答復,陸先生又接著道:“這個用不著你介懷,我也替你想了。你在香港,可以支用我一筆外匯,把東西帶到了重慶,把本錢賣出來了,你就歸還我。萬一出了危險,這損失是我的,與你無干。要不然,為了我的事,讓你蝕了大本,那更是不成話了?!辈┦抗男Φ溃骸斑@簡直是不花錢的買賣了。這樣的生意,若還不做,那豈非頭等傻瓜?”陸先生道:“那么,博士不再有什么考慮了?”西門德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前五分鐘的態(tài)度,便笑道:“考慮當然不能立刻就消除。但是陸先生給予這樣優(yōu)厚的條件,是什么人也不能無動于衷的。明天來不及,后天我親自來答復。陸先生是不是還要我擬一個計劃書?下次我來拜訪就可以把這計劃書奉呈?!?
陸先生瞇了眼睛,向他笑著道:“你不是說,還要考量三天嗎?”西門德看他那樣子,頗帶有三分譏諷的意味,本來是自己態(tài)度轉(zhuǎn)變得太快,卻也難怪人家的嘲笑。但是這個姓陸的高興時,揮霍起來真有幾分傻勁。他忽然有這個譯書的念頭,決不是偶然,恐怕在政治地位發(fā)展上有什么企圖,所許的那些條件,決不會假。這樣想了,博士便笑道:“我實說了吧。陸先生給予我的條件太優(yōu)厚了,予心動矣。所說的要考慮的兩件事,叫我立刻下了決心把他犧牲。何況我們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多少有點蠢意。譯書究是一件蠢事,頗合著蠢才的口味,不能不讓人舍彼就此。那么,我為什么不一口就答應了呢?這里還有點下情,原來曾和太太有約,下次若去仰光,一定帶了她同去,現(xiàn)在改為去香港,不知她的意思如何,所以必須問她一句?!标懴壬也淮饛退脑?,伸出手來隔著茶幾,緊緊地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博士,你這些話十分痛快。我完全相信,假使太太愿意丟下仰光去香港的話,飛機票子一張,也由我代買,不成問題。倒不為了那幾個錢,乃是我去代買票子,比你們買要容易得多。這又是個優(yōu)厚的條件呀。”
西門德看他始終是高興的樣子,料著必是他說的“祿亦弗及”的情形下,有點祿已可及了。便笑道:“陸先生既然認為我是很痛快的了,我也無須多說,隔明日一天,后天上午我再來答復。”主人笑道:“那聽便,好在這并不是一件過分爭取時間的事。我今天早上無事,坐著擺擺吧。若要吃點心,家里還現(xiàn)成?!?
西門德既是要答應去香港,自是要和主人多談一陣,在主人的言語中,才曉得主人有作次長的希望,而且這個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可是陸先生的次長資格,已獲得有三年之久,幾次有實現(xiàn)的機會,他都拒絕了。他以為不干則已,要干就是部長,這副字號的事情,抓不著權(quán),發(fā)揮不了他的才情,他不屑于干。不想如此堅持了三年之久,不但沒有絲毫進展的象征,而且和政治舞臺竟是慢慢的疏遠了。這樣下去,那是很危險的,可能變?yōu)榧兇庠谝暗娜宋铩K炔槐阆蛉思冶硎?,我現(xiàn)在愿意干次長了,人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也不知道他已軟化,所以始終無法打破這個僵局。于是這無可解除的苦悶,只有一味的去發(fā)牢騷。到了最近期間,有人征問他可否出山,先試試副字號,他聽了甚是高興。但一來怕消息不十分準確,二來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轉(zhuǎn)圜,只許有了機會再考慮。昨天晚上送來的消息就更好了,那是說這個副字號,不是無事可做的,將在他的本職之外,另兼一個獨立的機關。若是陸先生不再考慮的話,一星期之內(nèi)就可發(fā)表。他這就覺得于面子上既說得過去,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就答應不再考慮。這一高興之下,對任件事情都有興趣,甚至感到這一天的天氣都特別好。
對于西門博士這個譯書的約會,本是早有此意的,但原來還不失發(fā)牢騷的意味,要另作點事,向知識分子取一條聯(lián)絡的路線,以壯壯在野者的身份?,F(xiàn)在倒變成了一種業(yè)余的舉動。凡人業(yè)余所干的事,往往是比正當工作還干得有趣的,如學生打球,公私團體職員玩票,就是一個證明。西門德和他談上兩小時話,并未向他作什么刺探消息的企圖,主人卻是情不自禁地把這個消息陸續(xù)的泄漏了。博士知道了他這種情景,用心理學家合理的推測,料定他所許的條件,一點也不會假,這日上午,就帶了十分的興致過江?;丶胰?,亞英還是在這里等著,一見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滿臉都是紅光,這就知道消息甚好。站起身來相迎,僅僅是作了一個開口的樣子,博士將手杖放下,左手揭了帽,右手搔著頭發(fā),笑道:“很有趣,很有趣。今天我聽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論?!?
西門太太昕了他的聲音,自里面屋子迎到客室里來,望了他道:“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擺龍門陣去了。你還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說。”博士且不答復她這話,在沙發(fā)椅子上坐下去,兩腳伸著笑道:“太太,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嗎?她覺得這話有點突然而來,問道:你不是說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嗎?”博士笑道:“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請坐請坐,我們好好的研究研究?!庇谑撬屩涂腿俗耍呀袢贞懴壬劦脑?,重述了一遍。西門太太臉上的笑容,隨了博士的談話繼續(xù)增長,博士說完,她將手連拍著椅靠道:“我決定去,我決定去。這幾年在重慶,實在住得膩了。我們什么時候動身?”博士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說去就走。”她道:“這還要辦什么出境手續(xù)嗎?既不用得你籌川資,還不用得你買飛機票。”博士道:“我們要走,第一,這個家我們也得安頓一下。這還是小事。第二,人家允許讓百分之二十的噸位來讓我們運貨。我們總也要有個計劃,運些什么東西進來。我們自不能同貨車繞廣州灣回來,假如我們后回來……”她搖搖頭,攔著道;“一切用不著。由香港坐飛機回重慶,幾個鐘點的事,還怕追不上貨車嗎?家不用得安頓,一把鎖就交代了。人家出錢,你買貨,有什么不會?重慶需要什么,你就運什么進來,我就能和你計劃?!眮営⒆谂赃呍瓫]有插嘴的機會,只是靜靜的聽下去,聽到這里,他就不覺嗤的一聲笑了。
西門太太望了他笑道:“你笑什么?我這些話不是實情嗎?”西門德笑道:“人家笑你這顆心,已飛到香港去了?!彼溃骸霸谥貞c的人,誰不愿意去香港?他姓區(qū)的也是人,他就愿意在重慶過苦日子逃警報,不愿意到世外桃源里去享福,那除非真是個蠢才。”亞英笑道:“師母,我的意思,博士沒有猜著。不是那個說法。重慶的霧季,沒有太陽,總是讓人摸不著什么時候,頗是討厭。現(xiàn)在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吧?!彼芭秵选绷艘宦?,站起來笑道:飯大概早就預備好了,我去叫他們開飯。老德你怎么也不提一聲?博士看著亞英將兩手互搓一陣,笑道:“人同此心,可以白逛一趟香港,還有個不興奮的嗎?興奮也就忘了吃飯。假使現(xiàn)在黃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現(xiàn),亞英他要記得吃飯,我就把復姓改成單姓?!眮営⑿Φ溃弧斑@種起誓,不怎么有趣。若照博士的說法,應該說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
西門夫婦聽了這話不禁大笑,正有一句話要說,只聽得樓下有女人的聲音叫道:“在這里,在這里,你老人家放心吧。”這幾句話自是突然,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樓廊上,向下面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