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節(jié)食自然有食，惜衣一定多衣。無穿少吃怨前非，那時悔之晚矣。

儉乃醫(yī)貧妙藥，勤為補(bǔ)拙良劑。勸君休要著癡迷，慢把銀錢浪費。

話說那時伯濟(jì)，在一條闊街上，不知路徑，見了一個小和尚，問道：“此間是什么地方？”那小和尚道：“此間名喚弗著街，那邊空地，就是大排場，這寺叫做前世寺?！睍r伯濟(jì)道：“好個前世寺，經(jīng)典上說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做者是。動問和尚，你叫什么法號？”和尚道：“貧僧叫做竭僧，家?guī)熃谢沂撬髞淼耐降?，師兄叫魘僧，我們寺中甚是廣大，可要進(jìn)去隨喜隨喜？”時伯濟(jì)道：“使得?！苯呱溃骸罢埳俅?，待我進(jìn)去報知師父?！彼爝M(jìn)寺內(nèi)去了。伯濟(jì)回頭看見李信，不在弗著街，已經(jīng)去遠(yuǎn)，又恐這前世寺與鬼廟無二，不敢進(jìn)去，忙跟上李信，一路去了。

卻說竭僧進(jìn)了寺門，走至佛前殿上，就撞起鐘來，果然鐘在寺里，聲在外面，化僧同魘僧在大排場上玩耍，聽得寺鐘響，忙走進(jìn)寺來，到佛殿上問道：“你為什么在此撞鐘？”竭僧道：“我們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被溃骸澳銦o端撞鐘，到底什么意思？”竭僧道：“你們進(jìn)來，外面可有一個人么？”化僧道：“沒有。”竭僧道：“他難道去了？”化僧道：“是哪個？”

竭僧道：“看他不是我國中人，卻未曾問他的姓名?！睅熗秸谡f話之間，只聽得山門外沸翻搖天，大呼小叫，有一個在那里罵人。竭僧道：“想是這個人轉(zhuǎn)來了，待我去看來。”走至山門一望，忙進(jìn)來說道：“不是這個人，就是我國中下山路上的這個萬笏，在山門前罵人?！被溃骸拔視缘?，必然為這金銀錢的事了，我們且好言回他，明日去告知錢將軍，等待錢將軍發(fā)落他便了?！蹦愕肋@個萬笏為何平白地在此罵山門，原來那日在錢士命家中，要尋鵲頭，拿了一個金銀錢，回轉(zhuǎn)下山路，在一片賭場上經(jīng)過，忽然金銀錢飛去，不知去向，后來打聽得前世寺化僧在海灘上得了一個金銀錢，想來就是他了，又不好向他取討，只得在山門前叫罵。那時化僧到山門口說道：“萬笏你為何在此罵人？”萬笏道：“你們欺我，你自己心里明白?！?

化僧道：“我們沒有什么事情，干連著你?！比f笏道：“你們在海灘上得了金銀錢，為何不通我一個信兒？你可曉得，是哪個的？”化僧道：“知道哪一個，你若要在此想金銀錢，你不要想錯了念頭，我明日同你到錢將軍處去講是了。”萬笏道：“我曉得什么錢將軍不將軍，只要還我金銀錢，我也不怕你們，不與我，我明日再同你講話便了?！币活^說，一頭罵，憤憤而去，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化僧看見萬笏已去，回到寺中，取了海灘上得的這個金銀錢，在手中翻弄，頓時虛火直旺，滿身發(fā)熱，胸中飽悶，思量又要到陷人坑去洗澡。遂帶了金銀錢走出山門，從弗著街過了大排場，直挺挺要到陷人坑來。你道這陷人坑在那里，原來小人國與大人國交界之處，有一鄉(xiāng)，名曰溫柔鄉(xiāng)，同醉鄉(xiāng)、睡鄉(xiāng)接壤，鄉(xiāng)中風(fēng)景甚佳，下丘有一塊三角田，田岸上一團(tuán)茅草，中間有一間天造地設(shè)的平屋，兩扇生我門，陷人坑即在此門之內(nèi)。其中淺水長流，溫暖異常，若有人在內(nèi)洗澡，沒有一個人不稱快叫絕?；饺眨灿隽嘶鹜臅r節(jié)，一時奇癢難熬，常要在這坑中洗洗。這坑原是開辟以來，天地生成的一個純陰之穴，善浴的可以長生不老，有生生不息之機(jī)，不善浴的，往往有溺于此而淹死者。那時化僧到了溫柔鄉(xiāng)，也無暇細(xì)看鄉(xiāng)中景致，脫得赤條條，一直進(jìn)了生我門，鉆入平屋之內(nèi)，翻身跳在坑中打滾，忽起忽坐，東鉆西撞，那流水淋頭抹腦，遍體爽利。洗了許久，化僧頓時嘔惡，腹內(nèi)的惡痰，盡行吐出，覺道通泰無比，滿身也不發(fā)熱了，胸中也不飽悶了，遂出了生我門，從溫柔鄉(xiāng)經(jīng)過睡鄉(xiāng)，歇息片時，欲要回轉(zhuǎn)寺來，一路行走，得意洋洋，便口詠一絕，詩曰：單圖嘴面弗圖身，只重衣衫不重人。

褲子無襠出我大，皮風(fēng)騷癢骨頭輕。

化僧回寺，路上遇了幾點春雪，走至山門口，竭僧看見問道：“師父你頭上白而且濕的，是什么東西？”化僧用手在頭一摸，說道：“嗄，想是雪了?！币煌哌M(jìn)山門，未及到殿，忽然想著道：“我在溫柔鄉(xiāng)一樂，不知不覺，一個金銀錢不見了，我本要到獨家村把萬笏罵山門的事，告知錢將軍，順便一路去抄化抄化，未知可尋得著金銀錢否？”那時化僧掇轉(zhuǎn)身來，仍舊出了山門，穿街過巷，一路化去，并沒有一個出頭的人，開緣簿的?？纯吹?jīng)]撐浜地方，只見前面一座高山，后面一個大河，來了一個大肚皮的人，先出頭喜舍。你道這個大肚皮的人是誰，他姓邛名詭，表字赤國，他就住在這沒撐浜里，前面的是個崆山，后面的是個摸奶河。別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是在那里看空山，守白浪，朝求升，夜求斗，有時街上拾了五升，屋里卻不見了八斗。因他家砌了一副倒灶，哪里曉得命里注定，煨行灶，砌了煙沖不出煙，頭在灶里腳在灶前，腳踏灶門，心對火，踏盡灶前灰，把個護(hù)肚底燒熱！弄得煙出火勿著。有人來掇煨了砂鍋，更覺火燭無一星，冷氣直出，只得在摸奶河邊，喝西風(fēng)過日子。一日窮思極想，思量要尋些野味，也到無天野地去打獵。因不見了獵狗，也不想獐貓、鹿兔，但愿得一只死狗還鄉(xiāng)。后來這獵狗回來，看見狗割了尾巴去，悶悶昏昏，回轉(zhuǎn)沒撐浜來。在路上從哀窖邊經(jīng)過，拾了一個金銀錢，看去好像黃金鑄就的模樣，一到手，頓時竟變了銅的。正在細(xì)看，卻遇見了化僧，在那里化緣，他便把這個金銀錢喜舍與他?；娏苏f道：“貧僧要尋個出錢施主，化兩個金銀，這個錢是銅的?！壁鲈幍溃骸斑@個錢拾時卻像黃金，到了手就變了銅，你且拿去，看他到底是什么的？”那化僧不知分量，他化了多時，并沒有人出頭舍他，此時遇了邛詭，與他金銀錢，還要嫌他是個銅的。哪里曉得窮和尚，碰著了極門徒。邛詭的這個錢，還從哀窖邊拾來的，虧他是個忽略金銀錢的人，所以與了化僧。那化僧并不在他意中，見了金銀錢，頭也不回，竟自去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邛詭回轉(zhuǎn)家中，一路又打聽得斫狗尾巴的人，乃是錢士命，欲要和他計較，又是三不如。你道哪三不如，力不如，勢不如，財不如。只為這三不如，只好含忍在心，然而是氣他不過，思量修煉些法術(shù)，與他斗法，拼一個他死我活，方出得這口冤氣。因想起前聞過路人說，西北角黃泉路上，有座螞蟻山，山中有一破廟，內(nèi)有脫空祖師，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何不拜投門下，學(xué)些法術(shù)。想了一回，主意已定。遂離了沒撐浜，出了沒逃城，順著斜路，問了無數(shù)冤枉信，方到螞蟻山。上得山來，果然有個破廟，山門半開半掩，用繩幫著，名曰繩門。將門一推，呀的一聲響，竟自開了。向里一望，人影全無，灰塵亂落，只得走進(jìn)門去，咳咳兩聲嗽，無人答應(yīng)。走至后殿，卻有無數(shù)好佛，金碧輝煌。蒲團(tuán)上坐著一個和尚，須根滿面，形色干枯。見了邛詭，便將目一睜道：“邛詭你來得好。”邛詭正在東張西望，聽得這人叫他名字，不覺吃了一驚。因想道此人大約就是祖師，所以未卜先知，知我名字。遂跪?qū)⑾氯?，叩了四個頭，戰(zhàn)兢兢地道：“請問莫非就是脫空祖師么？弟子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師父恕罪?！弊鎺煹溃骸皝淼谜?，不知不罪。你今雖誠心拜我為師，但是你生性太笨，何可學(xué)得法術(shù)。幸虧與我有緣，今夜與我同睡，待我把你聰明竅開了，然后傳授。”

邛詭聽了同睡，可以開竅，開竅即能傳授，快活非常，一一應(yīng)允。一宵已過，明日起來，在廟中四處游玩，只見中間掛幅立軸，說鬼語，抬頭看見上面懸一個匾額，上書“醉隔軒”三個描金大字，旁邊鋪一張滑榻，榻上掛一頂混帳。祖師坐在帳中，邛詭向他拜了四拜。祖師先教他把頭空了，沒有了腦子，然后慢慢的教他，怎生可以沒得頭皮揭得頂，怎生可以抓得霧露做得成餅，怎生可以偷得天，怎生可以換得日，指東畫西，又傳授他三畫兩豎的秘訣，把全副本事，盡行教道了他，正是：天下無難事，只怕用心人。

邛詭習(xí)學(xué)不多幾日，一學(xué)就會，諸般法術(shù)皆精，遂辭了脫空祖師，回轉(zhuǎn)沒撐浜來。試演法術(shù)，件件皆靈。自覺道痕已深，心中得意，哪曉得貧病相連，頃刻間嘴牙歪斜，鼻青眼腫，忽然生起病來了。頭暈眼花，一步不可行。有時顛寒作熱，要死不要活，想來是窮人犯了富貴玻遂宴請了一個說嘴郎中，肩背葫蘆，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走進(jìn)了邛詭家中，把邛詭一看，見他滿面悔氣色，診他脈息，卻有些纖筋縮脈，說道：“你的病叫做窮病，這是你自己弄出來的。”邛詭道：“可有什么藥吃？”那郎中道：“這個病是目下的時癥，有一個神效奇方，服之可以立愈。”邛詭道：“是什么奇方？”郎中道：“尊體內(nèi)外皆屬空虛，立地?zé)o靠旁，總要跌倒，必須吃元寶湯才好，但此藥難以購求，你若無此藥，今生只怕要帶疾了?！壁鲈幍溃骸跋壬怂幠愕暮J內(nèi)可有么？”郎中道：“這是真方，我葫蘆內(nèi)的是假藥，我是沒有這樣好藥的?！壁鲈幍溃骸翱捎惺裁磩e法么？”郎中道：“舍此無醫(yī)，我是去了?！蹦钦f嘴郎中，一徑飄然而去。邛詭日夜躊躇，終無覓處，幸虧學(xué)得脫空祖師的法術(shù)，勉強(qiáng)調(diào)攝，雖不脫體全愈，而身子略覺寬松。一時想起斫尾巴的人，恨滿胸懷，正是窮有窮氣，極有極氣，他便招兵買馬，打造軍器，遂自封為展升王，聚集了無數(shù)窮人、窮馬，日日在摸奶河邊，操演武藝，暗暗的打算要與錢士命廝殺，以報斫尾巴之仇。誰知早有個人曉得了，要到獨家村去告知將軍，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不知邛詭的事，先曉得的是何人，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