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牟宗三
正初接吾子與張遵騮來信,提及《量論》,為之悵然。此書實有作之必要。所欲論者,即西洋人理智與思辨的路子、印人之止觀及中國人之從實踐中澈悟。吾常想,佛教來中國雖久,而真了解之者,恐不必真有其人。因佛家特別處在修止觀,其與止并運之觀,是如何工夫?如何境界?從來譯者與講持佛典者,或莫名其妙而索解。吾近于此極注意?!读空摗酚谥小⒂?、西洋三方面,當兼綜博究。此誠當今哲學界極偉大艱巨之業(yè)。吾雖發(fā)愿為此,然年既老衰,世局又如此昏擾,恐不必能從事也。
附來函:西人理智思辨路子,自蘇格拉底師徒即奠定。他們以為用邏輯的理性即所謂純粹理性??梢园盐諏嵲?,而其所謂實在即理型或型式,或幾何與數學的秩序,這些都是變滅不常的具體事物所依據的理地。他們用純思的辦法、邏輯、界說的歷程,想把這個理型世界顯示出來而且懸離起來,以為靈魂的安頓所,并為知識可能的根據,是非的準則。柏拉圖以善的理型來統(tǒng)馭一切理型所成的理世界,以為理世界的歸宿,并主張靈魂可以脫離這個軀殼而歸于理世界,與之為永在。近人不由此講善的理型與靈魂歸趣兩層意思,只向知識可能的根據一義上求發(fā)揮,此其變遷概略也。今吾師弘闡變易不易二義而盛宣生生化化之妙,以為不變而變,即于變識不變,此個實體誠非理智思辨所能相應。西人用邏輯理性所把握的理型,是從生生化化的真實流中抽出而言之。單言此一面,此是一種抽象,離開了生生化化的真實流;既離之而或欲掛之于真實流之上,要不能與滿盈的真實流相應如如??傊?,不能體認此整全而具體的化育流行,便到處是殘缺?,F在的問題似乎就是如何能將離掛的理型世界混融于生化的流行中,而為一具體而真實的滿盈流。西人言變?yōu)閷嶓w者,則每死于變而不知有不變者在,是以其所謂變,亦不必即《新論》與《大易》之生化;例如柏格森。言不變?yōu)閷嶓w者,則每毀滅變而忽之,是以其所謂不變亦不必即《新論》與《大易》之不易。如所謂理型世界。然無論如何,即依《新唯識論》,以《大易》為宗,而理智思辨乃至其所把握的理地,總須予以安頓與維系。蓋知識是生命之呼吸,不能維系之,生命有窒死之虞,有浮游無據之困,此即所謂蹈空。予之以安頓與維系,則知識之理即是形上之理之展現。吾師所謂自實踐而實現者,實同時亦即自實踐而予知識以安頓與維系矣。此則本末、體用、虛實俱圓矣。對滿盈流言,誠非理智所能相應,然理智總有所符應,批判它亦得成就它,此中意思,宗一時說不清楚。蓋西人在知識的路子上掀發(fā)的問題太多,須個個弄明才行。佛家于緣生法而觀空,決不肯于緣生法觀理,無論屬本屬末。是以其緣生義決非即生化之謂。記得昔年傍晚陪吾師坐,師指庭前樹曰:此間根莖枝葉花果等等,是一理平鋪,亦是眾理燦著;既眾理燦著,仍即一理平鋪。汝儕識得否?宗當時有悟,所悟或不必契,然無論如何,依宗觀之,佛家決不肯如此觀,如此悟,蓋與其無余涅槃相違故也。眾理燦著即是一理平鋪,雖是成就了此葉子,亦可以說遮撥了此葉子。佛家宗趣在涅槃,其修止觀自是不輕易的大事。今如吾師之旨,自實踐而實現言止觀,則其意義之尊嚴與重大,恐又別是一番也。宗去年告君毅,言將有實踐理性之止觀論一詞之提出。去冬讀《明儒學案》,有李見羅之《止修論》,此恐亦隱用佛家名詞言理學。惜此人并未成熟,然確有霸氣。吾師《量論》總望寫出,成此一大事是幸。
來函深獲我心。生生化化的真實流,乃是真體顯現。真體喻如大海水;生化的真實流喻如眾漚。生化之流亦說為真實者,從其本體而言之也。真體無形無象,無作意,無雜染,而實備萬理,含萬善。先儒所謂“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此義深微,千載幾人落實會得?夫沖漠無朕而萬象已森然,則所謂理型,本非意想安立,乃法爾如是,法爾猶言自然,但其義甚深,世俗習用“自然”一詞,無深解,故譯音曰“法爾”。烏容遮撥?!对姟吩唬骸坝形镉袆t。”物者,依生生化化的真實流而立斯名。生化之流詐現種種跡象,即假名為物。有物即有則,無是則即無是物??梢娬骟w顯為生化之流,元是富有無窮之則,故曰備萬理也。理亦則義。夫理或則元是真體自身中所備具,先儒直名此真體,曰理或實理,最有深義。其顯為生生化化的真實流,是所謂眾理燦著也。然即此眾理燦著,便是一理平鋪;所云一理,以真體無待故名。無待名一,非算數之一。一理為無量理,故一即是多;無量理本為一理,故多即是一。一不礙多,多不礙一,一為多,多為一,均無妨礙。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吾子于斯深體之,則知識界之理,即理智思辨所謂之理型。正來函所謂,即是形上之理之展現,豈待強為安頓與維系耶?但吾學與西哲有天壤懸隔者,吾以一真絕待之體一即無待義,非算數之一。非一合相,混然同一,無有分殊,謂之一合相,借用佛氏《金剛經》語。無形而有分。分者,分理。真體無形相而有分理,所謂“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是也。萬象森然即是眾理秩然,亦云分理。故克就真體而名之為理,是所謂理乃由證量而得之??自颇R。默者,冥然無分別貌,不起分別而非無知,故復云識。此相當于佛氏所云證量。證者證會,量者知義,非常途所云知識之知。證會的一種知,名為證量,此乃修養(yǎng)功深,至于惑染克去盡凈,而真體呈露。爾時真體之自明自了,謂之證量,此非理智推度之境不待言。吾嘗云超知之詣,正謂此。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薄疤旌窝栽铡?,天者,本體之名;何言者,嘆其寂然無形,沖寞無朕,所謂一理是也。時行物生,言其顯為大用,生生化化,無窮竭也。所謂萬象森然,即眾理燦著是也。來函所謂體認此整全而具體的化育流行,此正是證量境界,非稍窺孔子默識之旨,何堪及此?默識即證量??傊崴^理,乃直目無為而無不為,不易而變易,無窮之真體。因其以一理而涵眾理,雖復眾理紛綸,而仍即一理,故即此真體而以理名之。此理是一真實體,一者無對義。非是思維中之一概念,非是離真實體而為一空洞的型式,此與西洋人理型的觀念,自是判若天淵。吾學歸本證量,乃中土歷圣相傳心髓也。理型世界則由思維中構畫而成。來函謂是從生生化化的真實流中抽出言之云云,實則彼未得證會此真實流,而只依生生化化之流的跡象所謂萬物或大自然,只是生化的真實流之跡象。強為構畫,以圖摹之而已。此等圖摹的理型世界,謂其于生生化化的真實流之理根全無似處,未免過當。“理根”一詞,借用郭子玄《莊注》。真實流的本身是具有理則的,故謂之理;對圖摹的理型而言,則云理根。然復須知,此等圖摹,謂其遂與生化之流之理根得相符應,則稍有識者已知其不可。譬如畫師圖摹山水,無論如何求逼真,終不可得山水之真也。若知理智思辨之功用止于圖摹,則哲學當歸于證量,萬不容疑。但圖摹究不可廢。人生囿于實際生活,漸迷其本來,即從全整的生化大流中墜退而物化,至于與全整體分離,尚賴有理智之光與思辨之路以攀緣本來全整體的理則,“理則”二字,復詞,則亦理義。而趣向于真實,追求理型世界便有超脫現實的意義,故云趣向真實。此其可貴也。故反理智與廢思辨之主張,吾所極不取。欲言甚多,此不暇及。如世事稍快人意,雖衰老,《量論》呈當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