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寫年譜
(一九四〇年二月)
丁卯為紀元前四十五年,西歷一八六七年,但丁卯之十二月十七日,實為西歷一八六八年之一月十四日。
那時候,山陰縣屬紹興府。紹興府有八縣,山陰、會稽兩縣署與府署同城。自廢府以后,乃合山陰、會稽兩縣為紹興縣。筆飛弄是筆飛坊中的一弄。相近有筆架山、筆架橋、題扇橋、王右軍舍宅為寺的戒珠寺、王家山()。相傳右軍在此的時候,一老嫗常求題扇,有一日,右軍不勝其煩,怒擲筆,筆飛去,這就是筆飛名坊的緣故。此說雖近于神話,但戒珠寺山門內有右軍塑像,舍宅為寺的話,大約是可靠的。
筆飛弄的房子是我的祖父所經營的。分兩進:前進是一堂兩廳,有園有井,是買的。后進是五樓五底,是造的。我父與第二、第四、第五的三位叔父住后進,第六、第七的兩位住前進,也是祖父分配的。
我第三叔父,因出去從軍,多年不歸,也沒有消息,所以沒有替他備住宅。
乳母陳氏撫我。
是年,我始進家塾,塾師是一位周先生。那時候初入塾的幼童,本有兩種讀書法:其一是先讀《詩經》,取其句短而有韻,易于上口?!对娊洝纷x畢,即接讀四書()。其一是先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千家詩》等書,然后接讀四書。我們的周先生是用第二法的。但我記得止讀過《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三種。那時候塾中以讀書為主要功課,先生坐著,學生立在先生之旁。()先讀,學生循聲仿讀,然后學生回自己座位,高聲讀起來。讀書以外,止有兩種功課,一是習字,一是對課。
習字,先用描紅法,即購得紅印范本,用墨筆描寫。先由先生把住學生的手,依樣描寫,連筆畫的先后也指示了。進一步,摹寫,是墨印的或先生寫的范本,叫作影格,用紙蒙著上面,照樣摹寫,與現在用考貝紙的樣子。再進一步,臨寫,是選取名人帖子,看熟了,在別紙仿寫出來。
對課,是與現在的造句相近,大約由一字到四字。先生出上聯,學生想出下聯來。不但名詞要對名詞,靜詞要對靜詞,動詞要對動詞,而且每一種詞里面,又要取其品性相近的。例如先生出一“山”字,是名詞,就要用“水”字、“?!弊謥韺λ?,因為都是地理的名詞。又如出“桃紅”二字,就要用“柳綠”、“薇紫”等詞來對他。第一字都用植物的名詞,第二字都用顏色的靜詞,別的可以類推。這一種功課,不但是作文的開始,并且也是作詩的基礎。所以對到四字課的時候,先生還用圈發(fā)的法子,指示平仄的相對。平聲字圈在左下方,上聲左上方,去聲右上方,入聲右下方。學生作對子時,必要用平聲對仄聲(),仄聲對平聲。等到四字對作得合格了,就可以學五言詩,不要再作對子了。
是年八月廿六日,我的祖父去世。祖父諱廷楨,字佳木。我家先世是明季由諸暨遷至山陰的。山陰的始祖是恭政公,在畫像上方巾藍衫,是明代生員的樣子,再傳而至佐臣公,以造林售薪為業(yè),重然諾,好施與,時謂之“蔡善人”。為同業(yè)所忌,或以斧斫其肩,因是輟業(yè)。又兩傳而至我高祖必達公,命諸子販綢至廣州,頗獲利。因漏稅,我第三曾伯祖為關吏所拘,將處死刑,傾家營救,獲免,但家境從此中落。相傳我祖父夏夜讀書,無法得辟蚊煙,置兩脛于甕中,勤學可想。我祖父在一典當中習業(yè),漸升至經理,以儉省稍有積蓄。所以為祖宗置祭田,為子孫購地造屋,做成小康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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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六月廿三日,我的父親去世。父親諱寶煜,字曜山。任錢莊經理。去世后,家中并沒有積蓄。我的大哥僅十三歲,我十一歲,我的三弟九歲。親友中有提議集款以充遺孤教養(yǎng)費者,我母親力辭之。父親平日待友厚,友之借貸者不必有券,但去世后,諸友皆自動來還,說是良心上不能負好人。母親憑借這些還款,又把首飾售去了,很節(jié)儉的度日,我們弟兄始能生存。我父親的好友章叔翰先生挽聯說:“若有幾許精神,持己接人,都要到極好處?!?
我父親在世時,四叔父也任錢莊經理,五叔父及七叔父均任錢莊的二伙(),二叔父任綢莊經理,六叔父是田氏塾師,都有職業(yè)。我的外祖父家周氏、大姨母家范氏、四叔母的母家王氏,都住在筆飛弄,而且家境都還好,親戚往來,總是很高興的,我們小孩兒,從不看到愁苦的樣子。我父親去世以后,我們這一房,固然陷于困苦,而不多幾年,二叔父、五叔父、七叔父先后失業(yè),即同住一弄的親戚家,也漸漸衰敗起來。我那時候年紀雖小,但是聽我母親與諸長輩的談論,也稍稍明了由盛而衰的緣故,引起感想,所以至今還沒有忘掉。
因父親見背,無力再聘塾師,我就在我家對門李申甫先生所設的私塾讀書了。李先生的教授法,每日上新書一課,先朗讀一遍,令學生循聲照讀,然后讓學生回自己位置上復讀,到能背誦止,余時溫習已讀各書。在上課以前,把讀過的書統統送到先生的桌上,背先生而立,先生在每一本上撮一句,令學生背誦下去。如不能誦或有錯誤,就責手心十下退去,俟別的學生上課后再輪到,再背誦,如又有不能誦或錯誤,就責手心二十下,每次倍加。我記得有一次背誦《易經》,屢次錯誤,被責手心幾百下。其他同學當然也有這種狀況。
是年始試作制藝,就是俗稱八股文的。那時候試作制藝的方法,先作破題,止兩句,是把題目的大意說一說。破題作得合格了,乃試作承題,約四五句。承題作得合格了,乃試作起講,大約十余句。起講作得合格了,乃作全篇。全篇的作法,是起講后,先作領題,其后分作六比或八比,每兩比都是相對的。最后作一結論。由簡而繁,確是一種學文的方法。但起講、承題、破題,都是全篇的雛形。那時候作承題時仍有破題,作起講時仍有破題、承題,作全篇時仍有破題、承題、起講,實在是重床疊架了。
是年始就學于王子莊先生,先生諱懋修,設館于探花橋,離我家不過半里。我與三弟朝就塾,晚歸家,在塾午餐,每月送米若干,每日自攜下飯之菜。其他同學有回家午餐的,有宿于先生所備之宿舍的。是時我已讀過四書及《詩》、《書》、《易》三經,又已讀刪去“喪禮”之《小戴記》(),正讀《春秋左氏傳》。先生為我等習小題文(),不可用四書五經以外的典故與詞藻,所以禁看雜書。有一日,我從一位同學借一部《三國演義》看,先生說看不得,將來進學后,可看陳壽的《三國志》。有一日,我借得一部《戰(zhàn)國策》,先生也說看不得。但王先生自記()卻不是束書不觀的。他因為詳研制藝源流,對于制藝名家的軼事,時喜稱道,如金正希()、黃陶庵()的忠義,項水心()的失節(jié)等等。又喜說呂晚村,深不平于曾靜一案。又??此蚊骼韺W家的著作,對于朱陸異同,有折衷的批判。對于鄉(xiāng)先正王陽明固所佩服,而尤崇拜劉蕺山,自號其居曰“仰蕺山房”。所以我自十四歲至十七歲,受教四年,雖注重練習制藝,而所得常識亦復不少。
那時候,在王先生塾中的同學,不下三十人,與我最要好的是薛君朗軒。薛君長于我兩歲,住大路,他每晚回家,必經過筆飛弄口,所以我們每日回家時必同行,路上無所不談,到筆飛弄口始告別。
那時候,我所做的八股文有不對的地方,王先生并不就改,往往指出錯誤,叫我自改。晝間不能完卷,晚間回家后,于燈下構思,倦了就不免睡著,我母親常常陪我,也不去睡。有一次,母親覺得夜太深了,人太倦了,思路不能開展了,叫我索性睡了,黎明即促我起,我爾時竟一揮而就。我終身覺得熬夜不如起早,是被母親養(yǎng)成的。
這三年里邊,我記得考過小考兩次。那時候小考分作縣考、府考、道考三級??h考正試一場,復試五場。府考正試一場,復試三場。道考由提學使主持,舊稱提學道,所以叫作道考,正試一場,復試一場。每次考試的點名,總在黎明以前。我母親于夜半即起煮飯,飯熟乃促我起,六叔父亦來共飯,并送我進考場。所以為我的考試,我母親也辛苦了多少次。直到我十七歲,才進了學。那一期的提學使是廣東潘嶧琴先生,諱衍桐,廣東番禺人。
是年我到姚氏充塾師,學生三人。
我在單氏充塾師,學生四人。
我母親素有胃疾,到這一年,痛得很劇,醫(yī)生總說是肝氣,服藥亦未見效。我記得少時聽長輩說,我祖母曾大病一次,七叔父秘密刲臂肉一片,和藥以進,祖母服之而愈,相傳可延壽十二年云云。我想母親病得不得了,我要試一試這個法子,于是把左臂上的肉割了一小片,放在藥罐里面,母親的藥,本來是我煎的,所以沒有別的人知道。后來左臂的用力與右臂不平均,給我大哥看出,全家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希望我母親可以延年,但是下一年,我母親竟去世了。當彌留時,我三弟元堅又割臂肉一片,和藥以進,終于無效。我家還有一種迷信,說刲臂事必須給服藥人知道,若不知道,靈魂見閻王時,閻王問是否吃過人肉,一定說沒有吃過,那就算犯了欺誑的罪。所以我母親彌()時,我四叔母特地把三弟刲臂事告知,不管我母親是否尚能聽懂。
是年八月初旬,我第一次隨六叔父往杭州,應鄉(xiāng)試。啟行這一日,照六叔父成例,祭祖告別。晚餐后上烏蓬船,船行一夜,到西興,渡錢塘江,到杭州。初八日黎明進考場,作四書文三篇,五言八韻詩一首,初九日出場。十一日第二次進場,作五經文五篇,十二日出場。十四日第三次進場,對策問五道,十五日出場。杭州與蕭山止隔一江,故蕭山人應試者常回家賞中秋。凡第一場、第二場試卷上有犯規(guī)的,如燒毀或不合格式等,輒于藍紙上寫號數,揭之考場照壁,俗稱“上藍榜”。我雖初次觀場,幸而未上藍榜。
鄉(xiāng)試卷不但編號糊名,并須由官派謄錄,用朱筆謄寫一份,使考官不能認識考生的筆跡。但謄錄往往潦草塞責,使考官不能卒讀,因此有一部分謄錄,先期與考生接洽,于首行若干字內,插用某某等三字,以便檢出,特別慎寫,借以取得特別酬資。
每次留場二日,飲食須自備,考生自攜白米及冷肴、湯料等。每號有一勤務兵,時稱“號軍”,所攜之米,本可付號軍代煮,但號軍多不良,所以我等都自攜紫銅炊具,叫作“五更雞”的,用火酒炊飯。
每號之末間即廁所,坐近末間,每聞惡臭。又登廁時亦??嗪粑鼮殡y,則攜艾繩進場以避穢。
集萬余人于考場,偶有神經錯亂,于試卷上亂寫情詩或漫畫雜事,甚而至于自殺的。聞者每附會事因,認為報應,并且說點名將畢時,有官役舉一黑旗,大呼“有恩報恩,有冤報冤”云云,皆無稽之談,但那時候常常聽人道及的。
鄉(xiāng)試后,舉人例游西湖,那時候游湖的都出涌金門,門外有茶館數處,憶其一名三雅園。由此地呼舟可游彭公祠()、左公祠()、蔣公祠()、劉公祠()等處,都是滿清功臣,所以辛亥后都廢,止有三潭印月至今尚存,再也沒有人再提彭公祠的名了。別墅憶止有高莊與俞樓。
杭州人喜用主試的姓作俏皮的對子,是年主考為白、潘二君,杭人就用《白蛇傳》同《金瓶梅》作對,是“精靈猶戀金山寺,魂魄長依紫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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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二日,我母親病故,年五十歲。我母親是精明而又慈愛的,我所受的母教比父教為多,因父親去世時,我年紀還小。我本有姊妹三人,兄弟三人,大姊、大哥、三弟、三妹面橢圓,膚白,類母親。二姊、四弟與我,面方,膚黃,類父親。就是七人中第一、第三、第五、第七()類母,第二、第四、第六()類父。但大姊十九歲去世,二姊十八歲去世,四弟六歲殤,七妹二歲殤,所以受母教的時期,大哥、三弟與我三個人最長久。我母親最慎于言語,將見一親友,必先揣度彼將怎樣說,我將怎樣對。別后,又追想他是這樣說,我是這樣對,我錯了沒有。且時時擇我們所能了解的,講給我們聽,為我們養(yǎng)成慎言的習慣。我母親為我們理發(fā)時,與我們共飯時,常指出我們的缺點,督促我們的用工。我們如有錯誤,我母親從不怒罵,但說明理由,令我們改過。若屢誡不改,我母親就于清晨我們未起時,掀開被頭,用一束竹筱打股臀等處,歷數各種過失,待我們服罪認改而后已。選用竹筱,因為著膚雖痛,而不至傷骨,又不打頭面上,恐有痕跡,為見者所笑。我母親的仁慈而懇切,影響于我們的品性甚大。
是年我以田春農先生的介紹,往徐氏為徐君以()伴讀,并為??彼獭督B興先正遺書》、《鑄史齋叢書》等。
我自十七歲以后,因不再受王子莊先生之拘束,放膽閱書。六叔父茗珊先生所有之書,許我隨意翻閱,如《說文通訓定聲》、《章氏遺書》、《日知錄》、《困學紀聞》、《湖海詩傳》、《國朝駢體正宗》、《絕妙好詞箋》等,都是那時候最喜讀的書。于是就學作散文與駢文,每有所作,春農先生必大加獎勵,認為可以造就,所以介紹我到徐氏,一方面固為徐君擇友,一方面為給我以讀書的機會,真是我生平第一個知己。
田氏、徐氏,藏書都很多。我到徐氏后,不但有讀書之樂,亦且有求友的方便。王君寄庼()為以愻弟碩君之師,熟于清代《先正事略》等書,持論嚴正。以愻之師朱君茀卿,人甚豪爽,善為八股文與桐城派古文。魏君鐵珊()有拳勇,能為詩、古文辭,書法秀勁,皆爾時所識。以愻之伯父仲凡先生()搜羅碑版甚富。那時候,年輩相同的朋友,如薛君朗軒、馬君湄莼、何君閬仙等,都時來徐氏,看書談天。曾相約分編大部的書,如《廿四史索引》、《經籍纂詁補正》等,但往往過幾個月就改變工作。這種計畫,都是由我提出,但改變的緣故,也總是由我提出,所以同人每以我的多計畫而無恒心為苦。徐君以愻嘗評我為“無物不貪,無事不偏”。
是年留徐氏。
是年留徐氏。秋,往杭州應鄉(xiāng)試,未中式。
是年留徐氏。
大哥為我訂婚于王氏,二月間結婚,所娶王夫人名昭,是薛君閬仙的姨妹,由閬仙介紹的。
結婚后七月,我去應科試,列第一名。
是年有恩科。秋,復往杭州應鄉(xiāng)試,與王君寄庼、徐君以同中式,主試為李仲約()、陳伯商()兩先生。
是年春,往北京應會試,偕徐君以愻行。先至杭州,因雨滯留數日,向某公司借小汽船拖“無錫快”至上海,因那時候還沒有小輪船公司的緣故。到上海后,寓北京路某茶棧,徐氏有股份的。有人請吃番菜,看戲,聽唱書,游徐園、張園。那時候張園稱作味莼園,左近房屋不多。愚園正在布置。由上海乘招商局輪船到天津,換乘內河船到通州,換乘騾車到北京。
那時候,我們同鄉(xiāng)京官有鮑敦甫、吳解唐、王止軒諸翰林,李莼客、婁炳衡諸部曹。莼客先生是我在徐氏的時候常常讀他的詩文與尺牘的,又常聽楊寧齋先生講他的軼事,所以到京后,最崇拜的自然是他了。
會試后,我中式,房師為王黻卿先生(),是很有學問而且憐才的。座師雖有四位,而我的卷子卻在孫崍山先生()手中。是年會試題為《子貢曰夫子之文章至惟恐有聞》。我的文中有“耳也者心之鐸,躬之督也,及順鐸道張督權而已矣”等語,有人問孫先生:“督躬有來頭么?”孫先生說:“這何必有來頭。”這一年的殿試,文韻閣寫“□閭閻而□□”一句,誤落“閻”字,乃改“而”為“面”,又寫一“而”字,預備請友人代為挖補,倉卒間不及改,即繳卷。閱卷時,有人疑“閭面”誤寫,翁叔平知是文君,特為解釋說:“此有所本,我們年輕時,嘗用‘閭面’對‘檐牙’。”遂以第二名及第。當時北京流傳一對子:“閭面居然登榜眼,督躬何必有來頭?!?
因殿試朝考的名次均以字為標準,我自量寫得不好,留俟下科殿試,仍偕徐君出京。此行往返,均由徐氏請一酒商張湘文氏作伴照料,張君對我很關切,甚可感。
是年,上虞縣設修志館,朱黻卿氏為館長,王寄庼氏為編纂,聘我為總纂。我為擬訪事例:以山水、都里、土產為各鄉(xiāng)取錄之例,以道里、山水、祠廟、院塾、先正遺事、忠義、烈女遺事、節(jié)烈、書籍、家譜、碑碣等為各里分錄之例。又為擬志目,分地篇、吏篇、戶篇、禮篇、刑篇、工篇、學篇、書篇、碑篇、列傳、士女篇、雜篇、文征等篇,大抵本章實齋氏之說而酌為變通,名目既不同舊志,而說明又多用古字、古句法。同事多駭異之,喧傳于館外,引為笑談。我作《罪言》一篇,取萬歷本及嘉慶本上虞舊志之目與我所擬者作一表,并說明或因或革之故,然彼等攻擊如故,我遂辭職回家。
自是年霜降至辛卯小暑有《知服堂日記》一本,不著年月而以節(jié)氣為標識,所記多讀經讀史時之札記。
九月廿七日,先師王子莊先生卒。是年仍館徐氏。
是年我又往北京,補應殿試朝考。向來電()試卷是專講格式,不重內容的,止聽說張香濤氏應殿試時不拘格式,被取一甲第三名。我那時候也沒有拘格式,而且這兩年中也并沒有習字,仍是隨便一寫,但結果被取為二甲進士。聞為汪柳門先生()所賞識。有一位閱卷大臣,說此卷的字不是館閣體。汪說:他是學黃山谷的。于是大家都在卷子后面圈了一個圈,就放在二甲了。朝考后充庶吉士。是年回紹興。
光緒十九年癸巳。
四月十八日出游,由寧波至上海,又乘長江船往南京、鎮(zhèn)江、揚州及靖江縣,七月到廣州,寓清鹺總局,陳孝蘭先生()招待也。陶心云先生()適在廣雅書局,嘗取廖季平氏之新說,作《子所雅言至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等制藝數篇,我亦戲取是年廣東鄉(xiāng)試題《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作一篇,陶先生自作一評,并為征求朱蓉生山長、徐花農學使、吳夢蜚孝廉等各綴一評而印行之,題為《蔡太史擬墨》,其意至可感也。陶先生為我言,廖季平氏在廣雅時,常言諸經古文本出周公,今文本出孔子,孔子所記古制,皆托詞,非實錄。例如禹時代,洪水初平,揚州定是荒地,《禹貢》乃言貢絲,自是孔子照自身所處時代寫之耳。其他新說,類此甚多。然廖氏除印行關于今古文之證明外,最新之說并不著諸書,南??甸L素氏()聞其說而好之,作《新學偽經考》,時人多非笑之,惟石□□茂才稱許康氏,說此人不凡云云。我于是得廖、康二氏已印行的著作,置行篋中。
冬,由廣州至潮州,以同年李雪巖君之介紹,寓澄海林君冠生處。李君能說北京話及蘇州話,林君甚誠篤,又有陳君愛南時偕談燕,喜說梁節(jié)庵、康長素諸人瑣事。汕頭海關紹興沈雪帆君與其子步洲,招待甚周。
是年有六月朔至九月晦《知服堂日記》一冊。大抵校訂史籍及其他讀書時之札記。
是年春,由潮州回紹興,又進京。應散館考試,充編修。李莼客先生請我為塾師,講其嗣子承侯,并為代閱天津問津書院課卷。塾課每日講《春秋左氏傳》十余行,每十日課試帖詩一首。
六月間,日本兵侵入朝鮮,京官多激昂。我正與黃鹿泉、王書衡、吳雁廠、胡鐘生諸君為詩鐘之會,亦嘗賦詩寄憤,但未嘗參加松筠庵聯名主戰(zhàn)的宣言。
冬十一月二十四日,莼客先生病故,承侯輟讀,我移居南半截胡同之山會邑館。
赴南京訪張香濤氏,適康長素氏之房師余誠格氏亦在座。張氏盛稱康氏才高學博,膽大識精,許為杰出的人才。是時南京有“三多”的謔語,就是驢子、板鴨、候補道。聞錢念劬氏遇乞丐,就說:“你為什么不去做候補道?”冬,回紹興。
是年有正月至十月日記,日記中有七絕廿八首,七律七首。閱《電學綱目》、《電學啟蒙》、《光學》、《聲學》、《梅氏叢書》、《代數難題》、華若汀《算草叢存》及《日本史略》()、《俄游匯編》等書。
四月十二日,外舅王榮庭先生卒。
誤聞周榕倩死耗,挽以七律四首,七月廿三日。
八月十六日,大姨卒()。
十月九日,王夫人產一子,命名曰“根”。
因王夫人于十一月九日始滿月,而天津已于十月卅日封口,余又希望于十二月杪抵北京,乃決計陸行。先由上海往清江浦,乃換乘騾車北上。自清江浦至北京,稱為十八站,而我欲速到,乃破站走,預計十五日可到,于是有幾夜不得不宿在打尖的地方。記有一次炕下即為豬欄,有一次沒有炕,在泥地上鋪麥稈,我只好坐了一夜。十二月末日到宛平,旅館不接客,不得已訪縣長,蒙其款待,宿署中。此行聞見特新,作詩頗多,可惜檢不到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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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知服堂日記》,自一月至九月。
正月初一日到北京,住南半截胡同,與沈乙齋同寓。
正月十日,何忪僧丈招飲,大醉罵座。我父親善飲,我母親亦能飲,我自幼不知有酒戒。憶十歲時,為范氏表兄所激,曾大醉一次,酣睡一日余始醒。長輩咎表兄,彼以“將酒勸人并無惡意”的成語替自己辯護,這是我第一次醉。后來館徐宅,時參加宴會,猜拳行令,時時醉。到北京,京官以飲食征逐為常,尤時時醉。然醉后從不胡鬧,同人恒以愈醉愈溫克目我。此次忽大罵同座(),以后遂不免屢犯。
三月,眷屬來京,我于十四日晨乘騾車至黃村,登小火車,無艙,晚到廊坊,換車,坐二等艙,夜半到天津。廿二日眷屬至。廿五日由水道進京。是夜舟泊楊村,廿六日泊河西務。廿七日泊馬頭。廿八日午至通州。廿九日雇騾轎一、騾車九進京,午后至雙橋,晚到京。計此行出京乘火車,費一日半;進京乘舟及騾車,費五日。
四月十四日,進內城,寓方略館。十五日,詣保和殿應試,題為《經正則庶民興(),三曰舉賢,四曰使能》(,《賦得方流涵玉潤,得方字》。傍晚繳卷出城。此試為各省主考學政及會試同考官之人選而設。
十五日日記中有一節(jié)云:“訪長沙徐侍郎,知我卷在李苾園侍郎手,詫為怪物。長沙聞之,索閱,極傾倒,李不能持前說,但以詩中用‘瀟湘’為疑。長沙又力爭之,曰:‘若疑者,任于吾處擇一佳卷相易,在吾手中,非第一無位置處?!然ヒ祝钏记罢Z,又舍不得,仍易以去,置第四?!鄙w我自戊戌()以后,任意作文,即在考試時,亦毫無得失之見,仍以常人不易了解之文應之。丙申九月十三日日記一條,有關此事,附錄于左:
“得應桂軒同年書并《金陵贈別序》一篇。序之大意,以余文有意為奇澀,不類余為人,因勉以至平至易之軌。桂軒固喜為方、姚諸家文者,故其言如此。然切直之言,洞中余病,不可忘也。余自戊、己來,讀定盦先生文,喜而學之,又廁以九經諸子假借之字、倒句互文之法,觀者輒訝為奇僻。己丑鄉(xiāng)試,房官宦汝梅先生得余卷,疑為老儒久困場屋者。庚寅會試,王黻卿先生得余卷,疑為跅弛不羈之士,及見余,年少樸僿,不能為大言,皆爽然失笑。桂軒之意蓋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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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六叔父來京應會試,我先期請回避,因恐我或被派作簾官,六叔父就不能進場。
是月九日,王夫人又產一男,命名曰“煦”。
是年,張君菊生設通藝學堂于琉璃廠,專修英語,而劉君葆良則設一習日文之館于內城。我那時還沒有習西文之決心,推想日文可速成,遂加入劉君館中,不肯學日語,但學得“天爾遠波”等讀法,硬看日文書。
是年,梁啟超氏有“公車上書”的運動,康有為氏與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諸氏被任用,厲行新政。我雖表同情,然生性不喜趕熱鬧,未嘗一訪康氏。我與梁氏雖為鄉(xiāng)試同年,但亦未與見面。及八月間,譚、楊、劉、林及楊深秀、康廣仁六君子被殺,康、梁二氏被通緝,我甚為憤懣,遂于九月間攜眷回紹興,雖有人說我是康黨,我也不與辯。
那時候,紹興已經有一所中西學堂,是徐君以愻的伯母()仲凡先生所主持的,徐先生向知府籌得公款,辦此學堂,自任督辦(),而別聘一人任總理(),我回里后,被聘為該學堂總理。
我任紹興學堂總理。該學堂學生,依年齡及國學程度,分為三齋,略如今日高小、初中、高中的一年級()。今之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君與北大地質學教授王烈君,都是那時第一齋的小學生。今之中央研究院秘書馬祀光君、浙江省教育廳科員沈光烈君,都是那時第三齋的高才生。堂中外國語舊有英、法兩種,任學生選修,我到后,又添了一種日本文。教員中授哲學、文學、史學的有馬湄莼、薛朗軒、馬水臣諸君,授數學、理科的有杜亞泉、壽孝天諸君,主持訓育的有胡鐘生君。在那時候的紹興,可謂極一時之選。但教員中頗有新舊派別,新一點的,篤信進化論,對于舊日尊君卑民、重男輕女的習慣,隨時有所糾正,舊一點的不以為然。討論的機會,總是在午餐與晚餐時,因為餐室是一大廳,列許多方桌,每桌教員一人、學生六人,凡不與學生同桌之教員與總理,同坐中間圓桌。隨意談天,總不免涉及政治上、風俗上的問題,所見不同,互相駁辯,新的口眾,舊的往往見詘。此種情形,為眾學生所共聞,舊的引以為辱。而我與新派的教員卻并不想到這一點。
舊派的教員,既有此觀念,不能復忍,乃訴諸督辦。督辦是老輩,當然贊成舊派教員的意見,但又不愿公開的干涉。適《申報》載本月二十一日有一正人心的上諭,彼就送這個上諭來,請總理恭錄而懸諸學堂。我復書痛詆,并辭職。后經多人調停,我允暫留。
是年四月間,我為寧紹會館事往嘉善。二十六日,得薛朗軒函,言王夫人有疾,促早歸,我遂于二十九日啟行,五月二日到家。九日,王夫人卒。我為文哀之,詞如左:
王夫人,榮庭外舅之仲女也,母氏陳。夫人無兄弟。有一姊,適薛君朗軒,以光緒二十二年卒。有一妹,未嫁而卒。夫人年二十四而歸于我,光緒十五年三月也。十六年春,余晉京,應會試,五月歸。十八年春,余應殿試,又晉京,八月歸。十九年夏,余歷游江蘇、廣東,二十年春歸。未幾,晉京散館,二十一年冬歸。二十二年十一月晉京。二十三年三月,夫人攜子到京,二十四年九月同出京,迄今居故鄉(xiāng)將二年矣。烏呼!十年之中,余在家者十之三四。既在家矣,往往饑軀而出,其得歡然聚首者,不過兩三年耳。夫人病,余適以事往嘉善,得訊而歸,不及十日而夫人卒矣,烏呼!余能為不負夫人耶?
夫人有潔癖,坐席、食器、衣巾之屬,非與同癖者,或觸之,則懊恨欲死。睡則先去外衣,次長裙,乃以濕巾遍拭其發(fā)及衣衽,蓋十年如一日。其始來歸也,余惡其繁瑣,常與之爭。夫人又尚氣,不能受怫逆之詞。余用錢頗寬,而夫人持之以儉;余不欲親細事,而夫人持之以勤。余于時方持婦人既嫁從夫之義,時有以裁制之,夫人雖不能不相讓,而心滋不悅,以是得肝疾。
近年,余深繹平權之義、自由之界,乃使夫人得一切申其意。而余亦時以解足纏、去華飾、不惑鬼怪為言,夫人頗以為然,而將次第實行之,余亦不之強,而俟其自悟而決去也。以是各信諒勸之有趣,而幾忘狎媟之為樂,伉儷之愛,視新昏有加焉。烏呼!孰意其不可久耶?
夫人淡于世榮,歸余后,余即得科第,而夫人不以為喜。余官京師,闃然不趨事權要。戊戌九月,決然相與攜兩兒出都,跋涉長途,辛苦備嘗,夫人不以為苦。今年,有試差之考,族戚友朋多以是勸晉京,而余不從,夫人亦無忤焉。烏呼!以夫人超俗之識與夫勁直之氣,充其量,蓋足以償余所期而無難,而孰意其中道而摧折也夫,嗚呼!
我在教育界的經驗
共廿二年
在紹興中西學堂時,主要的人物有四,為記他們的事略如左:
()馬君用錫 君為我的表弟,名用錫,自號眉八,時人多誤“八”為“人”,因此改號湄莼,會稽縣人。讀書極敏捷,真有一目十行的樣子。與我共治小學及經學,偏嗜劉申受、張皋文、龔定盦等著作,所著詩詞,均為我所不及。到中西學堂時,君已醉心于進化論,博覽日文譯本,均取大例,用以說明社會的一切,力持民權、女權的重要。所以我受反對時,君亦為最受攻訐的一人,君因此離學堂。不久以肺病卒。卒時年不過三十余歲。有一子復,畢業(yè)于北京大學。
()杜君亞泉 君初名子□,名秋帆,后自號亞泉,自言“亞”為“氬”的省文,“泉”為“缐”的省文。氬為最無力的氣體,缐為無面無體的幾何形,亞泉的號,自認是無力量不體面的人罷了。會稽縣人。君先治數學,進而治理化,亦喜研究哲理,對于革新政治、改良社會諸問題,常主急進,所以那時候與馬君同受攻訐。君離學堂后,到上海,編印《亞泉雜志》,以提倡科學。曾任南潯鎮(zhèn)私立南潯公學監(jiān)督。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同他的好友壽孝天、他的侄杜就用()等編訂理科教科書甚久。卒于民國二十一年,年六十一歲。著有《人生哲學》,是根據進化論公例,說明他個人的人生觀的。
()薛君炳 君名炳,字閬仙,山陰縣人。少時與我同受業(yè)于王子莊先生,那時君年十六歲,我十四歲。我元配王昭夫人,即君之姨妹,所以君與我為僚婿。君好書好客,我于書肆中見有好的書,無力購買,一告君,君就往購,與我共讀,我很受君的益。君治經,守家法,治《毛詩傳》,治《禮義疏》,詳讀數次,用紅筆點勘,一句一字不放過。治《荀子》,鉤考甚勤,說《性惡篇》非荀子自作,是其徒所附益的;《非十二子》篇中之子思、孟子,乃是陰陽家鄒衍、鄒燮()的別號,不是孔伋、孟軻,雖不免有牽強傅會之處,但用力是很勤的。君不甚贊同革新的理想,紹興中西學堂中,反對我及馬君的,實自君始。民國七年,我以北大校長兼任國史館長,曾聘君任國史館編纂,然不久君即辭去。君卒于民國□□年,年□□□歲。
()胡君道南 君名道南,字鐘生,會稽縣人。與我同舉于鄉(xiāng),始相識,對我非常懇摯,凡力所能及的,無不竭誠相助。我任紹興中西學堂總理,君愿任監(jiān)學,不支俸給,于大門之左辟一室,設高座,得于窗中監(jiān)學生出入,誠篤如此。君善為文,豪于飲,私德粹美,負鄉(xiāng)里重望。戊戌,君曾與童亦韓、章太炎諸君辦《經世報》于杭州,革新的主張并不后人,但對于革命的進行,不敢助長,不免為青年所不滿。秋競雄女士一案,有疑君與聞的,君以是遇害,時民元前□□年也,年六十有□。有子孟樂,畢業(yè)于高等師范學校。
當我離紹興中西學堂以前,嵊縣官紳聘我為剡山書院院長。照舊例,每月除官課由知縣主持外,舉行師課一次,由院長出四書文題、試帖詩題各一,為評定甲乙就算了。院長到院與否,都無關系。我覺得此種辦法實太無聊,到院后,曾演講數次,說科學的有用,勸院生就性所近,分別考求,但書院經費有限,不能改進,我擔任一年,就辭職了。
那時候,諸暨有麗澤書院,亦聘我為院長,我未能到院,一年后,我力勸改為學校了。
那時候,留居嘉善縣的寧波、紹興兩府同鄉(xiāng)建立寧紹會館,聘我為館中董事。因為嘉善同嘉興等縣,自太平天國事變以后,本地人經兵與疫的兩次掃除,地曠人稀,農田盡成荒地,先有湖南人領地墾荒,紹興人繼之。紹興離嘉善較近,往墾的更多,日久,遂有購數百畝、數千畝的地主,招佃代種,于是關系漸趨復雜。而寧波、紹興的商人來此地開設錢莊、雜貨鋪的,也與年俱增。又寧波人的習慣,客死者必須歸葬,力不能歸柩時,須有一停柩的地方。寧紹會館的設立,一方面用以調解地主與佃戶,或農人與農人間的糾紛;一方面用以改良舊日停柩的公所。因地主中有單君繼香者是我舊日學生,提議請我,經其他發(fā)起人贊同,所以有此聘書。但我雖去過好幾次,也不過對于立案、定章等事稍有幫助,沒有多大的貢獻。
當我在嘉善的時候,我見縣衙門的告示,禁止安吉、孝豐人來此養(yǎng)蜂。推原其故,安、孝居民善養(yǎng)蜂(),常用木桶裝蜂群,分寄于鄰近各縣民居的窗前,給小費,托照料,定期來割蜜,本是兩利的事業(yè)。不意嘉善等縣人忽揚言蜂采蜜,于谷有害,稟官禁止,自此遂沿為成例。其實蜂為植物界蟲媒之一種,于果谷是有益的,但積非成是,一時竟無術糾正。
庚子,北京有義和團之變。義和團之起因,一方為北方人對于天主教徒壓迫的反抗,一方是滿洲保守黨對于戊戌政變的反動。歷年教案,地方官常受嚴重處分,畏教士如虎。倘有教徒與非教徒爭執(zhí)的案,經教士請托,教徒沒有不勝的。于是非教徒嫉教士,常想有報復的機會。戊戌政變而后,后黨嫉維新派,以為康有為、梁啟超等所以能幸逃法網,全靠洋人保護。洋人都是小國,人數有限,倘能殺盡僑居中國的洋人,便可殺盡維新派,天下太平了。但是這兩類人,都仇洋人,卻都怕洋人槍炮,常想只要有御槍炮的方法,就不怕洋人了。恰巧有白蓮教的余孽忘()說催眠以后有物憑身,槍炮的彈子也不能入。于是載漪、剛毅、鐵良、徐桐、毓賢等等沒有知識的人,紛紛信以為真,令圍攻交民巷使館區(qū),釀成八國聯軍進京之丑歷史。但自此以后,教徒壓迫良民之事為之減少,而列強對于中華民族之有此等抵抗力,瓜分的論調也漸守緘默,不能不說是不幸中之小幸了。
我在紹興學堂時,偶往杭州,得識許君秋帆()。許君以丹徒人宦游杭州,設一方言學社,教授英文,曾至紹興學堂參觀,曾為我等述吳君稚暉在南洋公學訓練學生的成效,我始注意于吳君之為人。
我自離紹興學堂后,曾與童君亦韓同往杭州,籌辦師范學校。是時杭州著名的學堂有二:一為高等學堂,用求是學堂改組的,其程度約如今日的高中。一是養(yǎng)正書塾,是私立的,其程度約如今日的初中。養(yǎng)正書塾的教員,如陳介石、林少泉、陳叔通諸君,監(jiān)學邵伯 君,均時相過從。學生中如湯爾和、杜杰峰、馬夷初諸君,均杰出之才。林、陳諸君出一白話報,林君后改號白水,以犀利的白話文著名,實于是時開始練習之。高等學堂所聘的教員,有宋君燕生(),博覽,廣交游,善清談。著有《六齋卑議》,反對洛閩理學,頗多新思想。但慮患特深,特喜作反語,自稱著有十種鳴冤錄,如《漢學鳴冤錄》等等,中有一種是《滿洲鳴冤錄》。又嘗為駐防營的桂翰香作詩集序,湯、馬諸君深不以為然。
我與章太炎君相識,亦始于此時。我與童君亦韓自杭州往臨安,為紹興同鄉(xiāng)組織小學校。路過余杭,訪章君于其家。童君與章君本相識,故為我介紹。章君本名炳麟,字枚叔,但是時以提倡排滿之故,自比于明遺老顧亭林、黃梨洲兩先生,因改名為絳(),而字太炎()。是時所發(fā)表的是第一版的《訄書》。此書漢人雖讀之感痛快,但畏禍,不敢多為傳布;而杭州駐防金梁,乃購數十部,分贈滿人之識字者,說:“漢人已如此,我們還可不振作嗎?”金君倒真是章君的知己了。
我的元配王夫人之卒,已過了一年,友朋多勸我續(xù)娶,并為我介紹相當之女子。我那時提出五條件:()天足者;()識字者;()男子不得娶妾;()夫婦意見不合時,可以解約;()夫死后,妻可以再嫁。同鄉(xiāng)的人,對于()、()兩條,竟不易合格,而對于()條又不免恐慌,因而久不得當。有林君為言都昌黃爾軒先生之次女天足,善書畫。黃先生方攜眷屬需次杭州,可托人探詢。我適與童君又往臨安,抵余杭,薄暮,童君識余杭某局長葉祖薌君,往投宿。葉君設宴相款,我大醉,葉君諒我真率。晚餐后,葉君導觀大廳中所懸之圖畫,均極精細之工筆畫,款署黃世振,字亦秀勁。葉君說,這是我同鄉(xiāng)黃君爾軒之女,甚孝,嘗刲臂療父疾,工書畫。童君就告以我有求婚的意思,葉君慨然以媒介自任。后來借葉君之力,我得與黃女士訂婚,己丑□月結婚于杭州。
我是年常到上海,時相往還者有蔣觀云、葉浩吾、清漪昆弟、王小徐、汪允宗、方青箱諸君。蔣君方主持《選報》,王、汪、方三君辦理金粟齋。
金粟齋為蒯君禮卿()出資所設立,其任務在為嚴君幼陵刻所譯之書。是時嚴譯《天演論》已盛行,而嚴君尤注意于穆勒氏之《名學》,但譯稿不能,受迫促,僅刻成《名學》二冊,后遂停辦。
蔣君之《選報》,由趙君□□出資印行,銷行頗廣,因為蔣君選輯精嚴,編次亦有條理,便于檢閱。自撰之評論及選錄之詩均足以感人。但后來杭州之養(yǎng)正書塾,因陳君介石反對林君少泉之故,陳君率高材生湯、馬諸君離塾赴上海,編《世界學報》,亦擬由趙君承印,蔣君反對,蔣、趙幾至絕交,于是《選報》??妒澜鐚W報》出了不多期,也停了。
澄衷學堂成立。此學堂為葉澄忠之諸子遵其父之遺命而設立者。監(jiān)督為武進劉君葆良。七月間,劉君曾邀我相助,不過一月余,劉君又介紹我于南洋公學。
這時候的南洋公學,除盛君杏蓀自任督辦外,監(jiān)督為沈子培君,教務長為伍昭扆君。公學本分為上院、中院兩部,上院擬設路、礦、電等??疲性恨k中學,又附設小學。爾時還沒有中學畢業(yè)生可以進??频?,所以上院尚未開辦。中院自國文及本國地理、歷史外,均用英文教科書,有英美教員數人。沈君到學后,提議設特班,聘我為教員()。
在南洋公學時,曾于暑假中往日本游歷一次,與高君夢旦同船,到東京后,亦同寓一旅館。是時,桐城吳摯甫君()新任京師大學堂監(jiān)督,到日本考察,日人以“清國大儒”稱之,宴會無虛日。蓋吳君任直隸蓮池書院甚久,以桐城派古文授諸生,為日人所素識,且爾時日人正以助中國推行教育自任,對于此惟一國立的大學,自然特別注意了。我本預備逗留一個月,忽逢吳君稚暉被日警遞解出境的案,遂陪吳君回國。
吳君自前幾年游日一次后,稱日本教育進步,勸親友送子弟赴日留學,自愿任監(jiān)護之役,所以第二次赴日,從往者頗多。其中年齡長一點,志氣高一點的,都想學陸軍,吳君率以往使館,請公使介紹。是時中國駐日公使蔡鈞,揣摩政府意志,不輕送漢人受軍事教育。見吳君所率諸生意氣頗激昂,愈不敢轉請于政府,托詞拒絕,屢去屢拒。最后一次,吳君與諸生留使館不歸,必待公使允許始離館。使館招日本警役入館,拘留吳君于警署,遣散學生。第二日早晨,留日學生開會,商營救吳君及責問公使的辦法。我與高君亦共商吳摯甫君,請營救吳君。后探知日方將遞解吳君出境,留學生陸君世芬等愿任沿途照料的責任,但至遠到神戶為止。有人說,蔡鈞老羞成怒,說不定一面向政府報告,誣吳君為康黨;一面與日人密商,送吳君往天津,引渡于津吏,直送北京,倘非有人能同往天津,隨時援救,則甚為危險。詢有無諳悉北方情形,并愿同往者,我自認有此資格,遂偕行。及上船后,日警既不過問,而所乘船又直赴上海,我遂與吳君同抵上海。
那時候,我國留日學生,競唱各省分途革新的方策,各省留學生分出雜志,如《浙江潮》、《新湖南》等等?!墩憬薄返闹鞴P,是海寧蔣君百里與諸暨蔣君伯器(),同學陸軍,成績優(yōu)異,有“浙江二蔣”之稱。
吾國僑日商人與留學生關系較密的,有東京的王錫三與神戶的孫實甫,均寧波人。浙江第一次派遣學生留日,為章宗祥、陸世芬、吳世期、陸宗輿(?)四人,均由王君招呼。孫君對于吳君事,甚盡力,我等到神戶時,即宿于其寓。
南洋公學退學事。
愛國女學及愛國學社。
《蘇報》案?!锻饨粓蟆?。商務印書館編譯所。
我在愛國學社時,我的長兄與至友湯蟄仙、沈乙齋、徐顯民諸君均愿我離學社,我不得已允之,但以籌款往德國學陸軍為條件。湯、徐諸君約與我關切者十人,每年各出五百元,為我學費。及學社與中國教育會沖突后,我離社,往德的計畫將實現。徐君從陳敬如君處探聽,據言紅海太熱,夏季通過不相宜,不如先往青島習德語,俟秋間再赴德。于是決計赴青島。陳君夢坡為我致介紹于李幼闡君。李君廣東人,能說普通話,諳德語,在青島承辦工程方面事業(yè),設有《膠州報》,其主筆為廣東易季圭君。李君初于館中辟一室以居我,我租得一樓面后,乃遷居,自理飲食。日到李君處習德語,后李君無暇,薦一德國教士教我。不到兩個月,我的長兄來一電報,說:“家中有事速歸?!蔽壹椿販?,始知家兄()并無何等特殊之事,湯、徐諸君以愛國學社既停辦,我無甚危險,遂取消集款助學之約,而屬我長兄,留我于上海謀生計。于是我不能再往青島,而德語亦中輟。
我回上海后,有甘肅陳鏡泉君,自山東某縣知縣卸任后,來上海,稍有積蓄,愿意辦一點有助于革命的事業(yè),與中國教育會商,決辦一日報,名為《俄事警聞》,因是時俄國駐兵東三省,我方正要求撤退,情勢頗緊張,人人注意,故表面借俄事為名,而本意則仍在提倡革命,以翻譯俄國虛無黨之事實為主要部分。論說預列數十目,如告學生、告工人、告軍人之類。每日載兩篇,一文言,一白話。推王君小徐主編輯及譯英文電,我與汪君允宗任論說及譯日文報。及日俄開戰(zhàn),我國轉守中立,我等沒有面目再對俄事發(fā)言,乃改名《警鐘》。王君主張不直接談革命,以避干涉,及王君他去,我與汪君迭任編輯,遂不免放手,蹈《蘇報》覆轍。我與王、汪諸君皆不支薪俸,印刷費由陳君任之。后來陳君又辦一鏡泉書局,他的資本為經理所干沒,陳君不能再任此報印刷費,則由我等隨時由各方面募集小款,勉強支持。我等到不能支持時,乃由劉申叔、林少泉諸君接辦,直至□年□月,始被封停辦。
我在《警鐘》報館時,曾再任愛國女學校長,那時候,我以女學作為革命黨通訊與會談的地點。各教員中與聞此事的,以從弟國親及龔君未生為最多。龔君本隨陶君煥卿(),屬往金、衢、嚴、處等地,運動會黨,勸他們聯合起來,待時起事。而紹興又有一派秘密黨,則為嵊縣王君金發(fā)、祝()君紹康所統率,而主動的是徐君伯蓀()。此兩派各不相謀,而陶、徐兩居()均與我相識,我就約二君到愛國女學,商聯絡的方法,浙東兩派的革命黨由此合作,后來遂成立光復會。
徐君是一個最有權變的人,最初在紹興富戶許氏充塾師,甚為其學生許□卿所悅服,已與密訂共同運動革命的策略。其后,徐君為府立中學堂監(jiān)督,就拜知府熊某為老師,博其信任,不特學堂中施行各種軍事教育,均以體育為保護色,無人訾議。而且向知府請撥正式步槍四十管,令學生作實彈射擊的練習,亦無人過問。此等學生,一部分由徐君拔為干部員,直至參加槍斃恩銘案為止;一部分轉入大通學校,助秋競雄女士組黨,因秋案而死傷的亦不少。
徐君既與陶君合作,乃密商進行方策,主張先混入官場,攫取軍權或警權,始可起事,但欲取軍、警權,又非有一種資格不可。于是由許君出資,為徐君、陶君捐道員()及知府不等。又往日本習陸軍,徐君以手段圓滑,得政府認可。到日后,驗體格,均因近視眼或其他生理上的缺陷,不能進軍校,乃同習警政。但陶君等未能入官,滯留東京,偶往南洋各埠活動,或密赴內地接洽。惟徐君以候補道到安徽,管警政,遂有槍斃恩銘的大舉。
在東京之同盟會成立以后,會員楊篤生、蘇鳳初等六人,在某山上請一日本化學教授為導師,習制炸藥,此為同盟會中的秘密小組。前任愛國學社軍事教員何海秋君自東京來上海,以秘密形式介紹我入同盟會,并介紹入小組,并言蘇君將來滬傳習,委我預為安排。我于愛國女學左近租屋一幢,并介紹物理學家王君小徐及化學家鐘憲鬯先生加入小組。蘇君到后,約我等愿習者開會,以一紙書“黃帝神位”等字,供于上方,殺一雞,滴血于酒中,我等都跪而宣誓,并飲雞血酒,蘇君乃開始教授。儀器及藥品,皆鐘先生自科學儀器館攜來者。若干日而畢業(yè),蘇君率同志數人往湖南。我等仍繼續(xù)籌制炸彈,炸藥易制,而王君小徐遍訪上海五金店,未有能代制精便的彈殼者。黃君克強及蒯君若木自東京來,均攜有彈殼若干,裝藥后,由孫君少侯密送南京,于僻處試擲之,竟不炸。我等所組織的秘密機關,不能不解散,仍以愛國女學為接洽之所。楊君篤生來上海,知無可憑借,乃往北京。過保定時,遇吳君樾,極相投契,吳君并表示為國犧牲之決心,索工具于楊君。楊君抵北京,任譯學館教員,乃密制炸藥,裝諸紙煙罐,以藥線導火。吳君攜以赴考憲五大臣車上,既發(fā)火,未及擲出而已炸,遂殉國。
楊君恨制彈不精,累吳君空自犧牲,決計再出國研習。而一方似已被人監(jiān)視,不能驟離譯學館,遂馳函來告我等商營救之策。孫君少侯慨然愿以捐職辦引見之名義往北京,相機行事。孫君抵北京與楊君密談后,知其詳,乃運動李君木齋,延楊君至天津,其后楊君隨留歐學生監(jiān)督蒯君禮卿往歐洲,遂留學英倫,仍專研物理學?!酢跄辍踉拢鲎猿劣谀澈?。他的遺書說:自恨少年未習普通學,今欲有所制造,輒感不足,徹夜補習,腦力不濟,輒服補腦藥,積久中毒,患頭痛甚劇。此次聞利物浦開工藝展覽會,往觀,冀有所參考,竟茫無頭緒,頭痛欲裂,雖欲急回國,殺一二滿人以博死刑而迫不及待,死于此耳。對于東京的秘密小組,惟楊君一人,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
我在愛國女學,從弟國親相助數年,我已為介紹入同盟會。國親回紹興,參與女學、報館等事,又為王子余、裘吉生、王叔梅、俞英厓諸君介紹入會。秋競雄女士在東京時已與徐伯蓀、陶煥卿諸君訂為同志,回國后,即在紹興運動。嵊縣姚茂甫君遷居紹興。愛國學社舊同志敖夢姜君亦時來紹興。那時候,紹興一個小地方,革命的空氣頗為濃厚,但均守秘密,普通人士認為新黨罷了。諸同志建議辦一紹興學務公所,用以促進紹屬八縣的教育事業(yè),推我為所長,促我回里,我于是回紹興,辦學務公所,邀裘吉生、杜海生諸君相助。先辦一師范傳習所,講授各種教育上需要的科學。要辦一師范學校,籌款輒為人所阻撓,我憤而辭職。
我那時候預備離開紹興,適北京友人來信,說政府要派翰林院編檢出國留學,留日、留歐,由本人自擇,勸速往北京登記。我自離青島后,本時時作游學計畫,得此消息,不能不心動,遂往北京。適同鄉(xiāng)章君一山()長譯學館,請我為教授,任乙班的國文及西洋史。我本擬在北京度歲,靜候派遣消息,不意從弟國親忽來一電:“家中有事,速歸?!蔽宜煦蛔咂綕h路南下,因天津口已凍了。回家后,始知家中實無甚要事,彼聞有不利于我的傳說,特促我南避。北京的朋友知道家中的電,亦認為必有他故,章君恐為我所累,特來一電,解教授之約。然我欲不為所阻,度歲后,我仍往北京。
我到京后,承陳君仲騫相招,寄住贛南館。蓋陳君所娶,為黃夫人的第四妹,君與我為僚婿。到北京后,始知編檢志愿游學的人數太少,政府遂擱置不辦。適得孫君慕韓()使德的消息,乃托他的兄弟仲玙()及葉君浩吾為我關說,愿在使館中任一職員,以便留學;我亦自訪孫君,承孫君美意,允每月津貼銀三十兩,不必任何種職務。一方面與商務印書館商量,在海外為編教科書,得相當的報酬,以供家用。我遂于是年五月間隨孫使由西伯利亞鐵路赴德。
孫使率參贊、隨員十余人,所能記憶的,有王君欽堯夫婦、項君致中、李君、張君等,我以外,又有赴德留學的三人,為齊君壽山()、錢君軼裴()及福建許君。
到柏林后,我與齊、錢二君同寓,齊君本通德語,錢君善英語,我得兩君助力不少。齊君本譯學館學生,他的同學顧君孟余()留德已數年,諸事熟悉,我等所請的德語教員,均顧君所代選代訂。又由顧君而認識薛先生仙舟()、賓君敏陔()。
薛先生愛國好學,自奉甚儉,攜他的甥女韋增瑛女士留學,常自購蔬菜,借房東廚房自烹。最惡同學中的游蕩者,對于娶西婦的人,尤時時痛罵,憫我初學德語的艱苦,排日為我講德語的文法,而屬我為彼講中國古文,作為交換條件,我得益不少。
賓君是豪爽的人,留德較久,于各方面情形甚熟悉,初到德國的同學,賴他幫忙的很多。中山先生到德國建設同盟會時,即在賓君寓所開會,然我在德時,賓君從未談及,直至回國后十余年,賓君為其母夫人征壽序,始為我述此事。
同時留學柏林的,尚有馬君武、夏浮筠()諸君,亦時相過從。夏君每日于大學課程聽完后,常到我寓,同往旅館晚餐,或覓別種消遣()
孫使恐我旅費不足,適唐君少川之侄寶書、寶潮、寶□、寶□等,來柏林留學,均不過十余歲,國學尚淺,因令于預備德語外,請我授國學,每月報酬德幣百馬克。
我在柏林一年,每日若干時習德語,若干時教國學,若干時為商務編寫,若干時應酬同學,實苦應接不暇。德語進步甚緩,若長此因循,一無所得而歸國,豈不可惜!適同學齊君宗頤持使館介紹函向柏林大學報名,該大學非送驗中學畢業(yè)證不可,遂改往來比錫(Leipzig)進大學。那時候,中國學生留學來比錫的,還只有張君仲蘇()一人,且與齊君同籍直隸,同在譯學館肄業(yè),與齊君甚相得。我接齊君報告后,遂向孫使聲明,而于戊申暑假中往來比錫。
來比錫屬撒克遜王國,在他的都城特來斯頓鄰近。特來斯頓山水著名,來比錫風景平常,但德意志最高法院在此,又每年有一次市集,各方貨物輻輳。它的大學自設立以來,已歷五百年。
該大學設有中國文史研究所,主持的教授為孔好古氏(August Conraty),彼甚愿招待中國學生,我由彼介紹進大學,毫無留難。我所聽的講義,是馮德(Wilhelm Wundt)的心理學或哲學史()、福愷爾(Vokeh)的哲學、蘭普來西(Lemprechs)的文明史、司馬羅(Schmalso)的美術史,其他尚聽文學史及某某文學等。我一面聽講,一面請教師練德語,一面請一位將畢業(yè)的學生弗賴野氏(Freyer)摘講馮德所講之哲學史,借以補充講堂上不甚明了的地方。
馮德是一位最博學的學者,德國大學本只有神學、醫(yī)學、法學、哲學四科(),而馮德先得醫(yī)學博士學位,又修哲學及法學,均得博士,所余為神學,是彼所不屑要的了。他出身醫(yī)學,所以對于生理的心理學有極大的貢獻。所著《生理的心理學》一書,為實驗心理學名著。世界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即彼在來比錫大學所創(chuàng)設的。又著《民族心理學》、《論理學》、《倫理學》、《民族文化遷流史》、《哲學入門》(),沒有一本不是元元本本,分析到最簡單的分子,而后循進化的軌道,敘述到最復雜的境界,真所謂博而且精,開后人無數法門的了。
蘭普來西氏是史學界的革新者,他分歷史為五個階段:()符號時代,()雛型時代,()沿習時代,()個性時代,()主觀時代。符號時代,是人類意識最蒙昧,幾沒有多大的分別。如中國文字上一二三亖()等指事的文,又如各民族圖畫上的幾何形。人與人的關系,就是共同生活,饑了就食,倦了就寢,并沒有何等有機的社會組織。雛型時代,就進一步,有一種類別的意識。如中國或埃及的象形文,鳥、獸、蟲、魚,各就它們一類中共有的特點表現出來。在社會上,自圖騰以至于宗法,自漁獵以至于農工商業(yè),漸成分工的組織。沿習時代,是一種停滯的意識,承雛型時代的習慣,變本加厲,不求其所以然。如中國文字由小篆變?yōu)榭瑫娢纳系臄M古,圖畫上的摹仿。在社會上,貴族與平民、公民與奴隸、男與女、資本家與工人,都不考求他們的成立的因由,而確認為天然不平等的階級,沒有改變的可能。個性時代,就又進一步。如圖畫上之寫真,每一個人的面目,不能移到別一人。人人有“人各自由”之觀念,人人有自尊人格的氣概。平民與貴族爭,有法國的革命;奴隸與公民爭,有林肯的放黑奴;女子與男子爭,有各種婦女運動;工人與資本家爭,有社會主義;無一非人權的意識所表現。主觀時代,為我見的擴大。是孟子“萬物皆備于我”的“我”,菲希德“我與非我”的哲學的“我”,并非為小己的競爭生存著想,而以全體人類為一大“我”。“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伊尹樂堯舜之道,思天下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薄叭巳瞬华氂H其親,不獨子其子,鰥寡廢疾皆有所養(yǎng)?!薄叭巳烁鞅M所能,各取所需。”這是社會主義者理想的世界,將要待人類文化更進時始能實現的()。蘭氏依此主張,著《德意志史》,那時候已出二十余本,尚未到現代,蘭氏旋于一九一四年逝世。
蘭氏所創(chuàng)設的文明史與世界史研究所,除蘭氏外,尚有史學教授六七人,學生在三四年級被允許入所研究者,那時約四百人。我以外國學生,不拘年級,亦允入所,并在蘭氏所指導的一門中練習。他的練習法,是每一學期中,提出有系統的問題一組,每一問題,指定甲、乙二生為主任,每兩星期集會一次,導師主席。甲為說明的,乙為反駁的或補充的,其他丙、丁等為乙以后的補充者,最后由導師作結論。進所諸生,除參加此類練習班外,或自由研究,或預備博士論文,都隨便。
蘭氏講史,最注重美術,尤其造形美術,如雕刻、圖畫等。彼言史前人類的語言、音樂均失傳,惟造形美術尚可于洞穴中得之,由一隅反三隅,可窺見文化大概。研究所中搜集各地方兒童圖畫甚多,不但可考察兒童心理,且可與未開化人對照。
孔氏所主持的中國文史研究所,也有練習班,我也參加??资显挝覈g學館教員,通梵文,常用印度寓言與中國古書相對照,頗有新義。
來比錫大學禮堂中正面的壁畫,為本地美術家克林該所繪。左部畫一裸體而披藍衫的少女,有各民族雛形的人物環(huán)拱著,這是希臘全部文化的象征。中部畫多數學者,而以伯拉圖及雅里士多德為中堅,伯氏著玄衣而以一手指天,為富于理想的象征。雅氏著白衣而以一手指地,為創(chuàng)設實證科學的象征。右部畫亞力山大率群臣向左邁進,為希臘人權威的象征??耸嫌植蛇x意大利各種有色的文石雕一音樂大家貝多汶坐像,設在美術館庭中。
此地美術館,以圖畫為主,當然不及柏林、明興等處美術館的富有,但自文藝復興以后的諸大家,差不多都有一點代表作品,尤其爾時最著名的印象派作家李勃曼,因曾寓此城,所陳列作品較多。其第三層將各國美術館所收藏之名畫,購其最精的照片,依時代陳列,閱者的印象雖不及目睹原本的深刻,然慰情聊勝無。我常想,我們將來設美術館,于本國古今大家作品而外,不能不兼收外國名家作品。但近代作品或可購得,而古代作品之已入美術館的,無法得之,參用陳列照片的方法,未嘗不可采用。
美術館外尚有一民族學博物館,館長符來氏(W¨oller),即在大學講民族學者,我亦曾往聽講,其中所搜非洲人材料較多且精,因符來氏曾到該地。中、日亦列入,我亦曾助館員說明中國物品。
有一花園名曰椰園(Palmgarten),因園中有一玻璃房,專培養(yǎng)熱帶植物。有一演奏廳,于星期日午后及晚間奏音樂,我常偕同學往聽。德國音樂名家最多,普通人多能奏鋼琴或提琴者,我也受他們的音()響,曾學鋼琴,亦曾習提琴,然均不久而中輟。
有一戲院,每日演話劇或小歌劇。小歌劇輕松婉麗,同學張君仲蘇最所愛聽,我亦偶與同往。話劇多古今文學家作品,寄托遙深。又德國舞臺科白,為標準德語,聽戲亦為練習語言的一法。大學體諒學生,每日于門房中留有中等座位的折價券若干張,備學生購取。報紙則于星期日揭載七日戲目。我等愿于某日觀某劇,如未曾讀過劇本,可先購一本,于觀劇以前讀完它,更易得益。來比錫為德國印刷業(yè)集中地點,有一雷克拉謨書店(Recram)印行小本,版權滿期的文學書或科學書,每號價不過二十生丁。
德國最大文學家哥德氏(Goethe)曾在來比錫大學肄業(yè),于其最著名劇本《弗斯脫》中,描寫大學生生活,即在來比錫的奧愛擺赫酒肆中(Auerbach)。此酒肆為一地底室,有弗斯脫博士喝啤酒的壁畫,我與諸同學亦常小飲于該肆()。普通演《弗斯脫》劇本的,都只演第一本,即法國人所譯編的歌劇,也只有第一本。第二本節(jié)目太繁,布景不易,鮮有照演的。惟來比錫因系哥德就學之所,而弗斯脫于芬斯脫節(jié)(Fenste)之夜,正欲服毒,聞教堂之歌舞而中止,所以來城劇院于五月芬斯脫節(jié)前后,特排日連演第一、第二之兩本。我在來城三年,每年屆期必往觀。
我于講堂上既常聽美學、美術史、文學史的講(),于環(huán)境上又常受音樂、美術的熏習,不知不覺的漸集中心力于美學方面。尤因馮德講哲學史時,提出康德關于美學的見解,最注重于美的超越性與普遍性,就康德原書詳細研讀,益見美學關系的重要。德國學者所著美學的書甚多,而我所最喜讀的,為栗丕斯(T.Lipps)的《造形美術的根本義》(Grnndlage der Bildende Kunst),因為他所說明的感入主義,是我所認為美學上較合于我意之一說,而他的文筆簡明流利,引起我屢讀不厭的興趣。
那時候馮德一派的學者摩曼教授(Meumann),適也在這大學。他應用心理學的實驗法于教育學及美學。所著《實驗教育學講義》,是在瑞士大學的講稿。又著《現代美學》及《實驗美學》兩書,雖篇幅不多,而門徑分明。我想照他的方法,在美學上做一點實驗的工作。于是取黑色的硬紙,剪成圓圈,又勻截為五片,請人擺成認為最美的形式。又把黑色硬紙剪成各種幾何形,請人隨意選取,列為認為最美的形式。此等形式,我都用白紙雙鉤而存之,并注明這個人的年齡與地位,將俟搜羅較富后,比較統計,求得普通點與特殊點,以推求原始美術的公例。但試驗不及百人,歸國期迫,后來竟未能繼續(xù)工作。
我在來比錫三年,暑假中常出去旅行。德國境內,曾到過特萊斯頓(Dresden)、明興(München)、野拿(Jana)、都綏多茀(Düsserdorf)等城市。德國境外,僅到過瑞士。往瑞士時,我本欲直向盧舍安(Lucean),但于旅行指南中,見百舍爾(Basel)博物館目錄中有博克令(B¨ocklin)圖畫,遂先于百舍爾下車,留兩日,暢觀博氏畫二十余幅,為生平快事之一。博氏之畫,其用意常含有神秘性,而設色則以沉著與明快相對照,我篤好之。
在文明史研究中,與但采爾(Teodos Wilherm Danzel)相識。但氏漢堡人,面微黃,頗心折東方文化,治民族學,其畢業(yè)論文之題曰《象形字》,其中中國象形字一節(jié),我代為選擇。我又因但氏而識其妹婿野該爾氏(George Y¨oger),野氏亦漢堡人,任中學教員,好文學。辛亥九月間,野氏在維坎斯多弗(Wickersodorf)之一新式中學任教員,邀我往游。此校重在啟發(fā)學生,使能自動的研求,于訓育特別注重。午、晚餐師生共聚一堂,由一人讀世界名人格言一則,以代宗教中之祈禱。每星期至少演奏音樂一次。學生得在校中約所喜之男女同學開茶話會。我住此校方一星期,正陽歷十月十日左右,忽見德國報紙載武昌起義消息,野氏亦留心中國時事者,詢我:“中國革命軍有成功希望否?”我說:“可成,因運動已很久了?!蔽矣纸訁蔷蓵熞缓ǎ?,亦以武昌起義事見告,并謂“大家應竭力促成此舉”。我于是往柏林。
到柏林后,見留德同學每日聚集同學會中,競購晨、午、晚各報,探取中國革命消息,互相談,或臨時集款發(fā)電于某某等省當局,促其響應。同學劉君慶恩最興奮,會中舊有小黃龍旗兩面,劉君折而棄之。有一日,使館中一職員項君來,笑而言:“現在革命黨勢孤了,袁宮保出來了!”劉君大怒,批其頰,旁人婉勸項君去。
我在柏林住了十余日,就從西伯利亞回國,同行者有俞君省羞及其夫人。于□月□日到上海。
是時,黃君克強已到上海。上海名流,如張季直、湯蟄仙、趙竹君、章太炎諸君,正代表江浙諸省,擬推舉大元帥,多數擬推黎宋卿君,而陳英士君則傾向黃克強君。我權衡兩者間,因黎君頗有與袁世凱部下妥協之傾向,舉黎后,恐于革命軍的進行有障礙,乃于推舉之前一夜,訪湯、章諸君,告以利害,諸君皆勉強從我說,湯君并約我到會。翌日在會場,湯君特聲明請我代表而先退席。及投票,黃君占多數,乃定為大元帥。章君垂涕而道:“黎公首義有功,雖不能任大元帥,但不可不以副元帥位置之。”全體贊同,于是定黎為副元帥。
中山先生自海外歸來,到上海,諸名流當然歡迎。但彼等所最希望的,是孫先生借到了一筆很大的外債,可以充軍費。不意孫先生到后,他們問及款項,孫先生說:“我?guī)Я司駚?,并沒有帶什么款來!”他們不了解“革命精神”為何物的,當然很失望了。
那時候,有十七省代表十七人齊集南京,將開會公舉中華民國總統,這被舉的當然是孫先生了。但是浙軍的將領,因與光復會有關系,而又自恃是攻南京有功的,對于選舉問題頗有異議。章君太炎時在黃浦灘某號屋中,掛了一個統一黨的招牌,有其弟子十余人左右之,其一即汪君旭東(),并邀我寓其中。章君對于浙軍將領的主張甚注意,特屬我往南京,與各省代表接洽,勸展緩選舉。我到南京后,晤幾位代表,除湖南代表譚君石屏外,都主張舉孫先生,也不贊成展緩的辦法。我歸而報告,章君語我:“如孫果被舉,組織政府時,我浙人最好不加入?!蔽夷菚r候空空洞洞的漫應之。后來孫先生果以十六票被舉為總統(),欲組織臨時政府,命薛仙舟先生來招我,將以任教育總長,我力辭之。薛先生說:“此次組閣,除君與王君亮疇外,各部均以名流任總長,而同盟會老同志居次長的地位,但諸名流尚觀望不前,君等萬不可推卻。我今日還須約陳君蘭生同去,備任財長,如君不去,陳更無望了?!蔽也坏靡讯手?,即回寓取行裝。章君引浙人不入閣之約以相難,扣我行裝,我告以不能不一去,去而面辭,如得當,無問題,否則我當于報紙上宣布我背約之罪以謝君。章君之諸弟子,亦勸其師勿固執(zhí),乃容我往。我到南京后,見孫先生,面辭,不見許,乃擬一廣告稿,寄章君之弟子,請其呈師訂正,備發(fā)表。未幾,其弟子來一函,說章君不愿發(fā)表云。
我那時候發(fā)表《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一文,據清季學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實的五項宗旨而加以修正,改為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公民道德、世界觀、美育五項。前三項與尚武、尚實、尚公相等,而第四、第五兩項卻完全不同。以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仰自由相違,所以刪去。至提出世界觀教育,就是哲學的課程,意在兼采周秦諸子、印度哲學,以打破二千年來墨守孔學的舊習。提出美育,因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見;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顧忌,在教育上應特別注重。對于公民道德的綱領,揭法國革命時代所標舉的自由、平等、友愛三項,以古義證明說:“自由者,‘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蓋謂之義。平等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蓋謂之恕。友愛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也,古者蓋謂之仁。”
先生任民元教育總長后,于一九一二年二月八日發(fā)表《對于新教育之意見》,先后刊載于《民立報》,一九一二年二月八、九、十日,《教育雜志》第三卷第十一號(一九一二年二月十日出版),《東方雜志》第八卷第十號(一九一二年四月出版),全文如下:
近日在教育部與諸同人新草學校法令,以為征集高等教育會議之預備,頗承同志餉以讜論。顧關于教育方針者殊寡,輒先述鄙見以為喤引,幸海內教育家是正之。
教育有二大別:曰隸屬于政治者,曰超軼乎政治者。專制時代(),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純粹之隸屬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得有超軼政治之教育。清之季世,隸屬政治之教育,騰于教育家之口者,曰軍國民教育。夫軍國民教育者,與社會主義僢馳,在他國已有道消之兆。然在我國,則強鄰交逼,亟圖自衛(wèi),而歷年喪失之國權,非憑借武力,勢難恢復。且軍人革命以后,難保無軍人執(zhí)政之一時期,非行舉國皆兵之制,將使軍人社會,永為全國中特別之階級,而無以平均其勢力。則如所謂軍國民教育者,誠今日所不能不采者也。
雖然,今之世界,所恃以競爭者,不僅在武力,而尤在財力。且武力之半,亦由財力而孳乳。于是有第二之隸屬政治者,曰實利主義之教育,以人民生計為普通教育之中堅。其主張最力者,至以普通學術,悉寓于樹藝、烹飪、裁縫及金、木、土工之中。此其說創(chuàng)于美洲,而近亦盛行于歐陸。我國地寶不發(fā),實業(yè)界之組織尚幼稚,人民失業(yè)者至多,而國甚貧。實利主義之教育,固亦當務之急者也。
是二者,所謂強兵富國之主義也。顧兵可強也,然或溢而為私斗,為侵略,則奈何?國可富也,然或不免知欺愚,強欺弱,而演貧富懸絕,資本家與勞動家血戰(zhàn)之慘劇,則奈何?曰教之以公民道德。何謂公民道德?曰法蘭西之革命也,所標揭者,曰自由、平等、親愛。道德之要旨,盡于是矣??鬃釉唬浩シ虿豢蓨Z志。孟子曰:大丈夫者,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由之謂也。古者蓋謂之義??鬃釉唬杭核挥?,勿施于人。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毋加諸人。《禮記·大學》曰: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平等之謂也。古者蓋謂之恕。自由者,就主觀而言之也。然我欲自由,則亦當尊人之自由,故通于客觀。平等者,就客觀而言之也。然我不以不平等遇人,則亦不容人之以不平等遇我,故通于主觀。二者相對而實相成,要皆由消極一方面言之。茍不進之以積極之道德,則夫吾同胞中,固有因生稟之不齊,境遇之所迫,企自由而不遂,求與人平等而不能者。將一切恝置之,而所謂自由若平等之量,仍不能無缺陷。孟子曰:鰥寡孤獨,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也。張子曰:凡天下疲癃殘疾煢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伊尹思天下之人,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鬃釉唬杭河⒍⑷耍河_而達人。親愛之謂也。古者蓋謂之仁。三者誠一切道德之根源,而公民道德教育之所有事者也。
教育而至于公民道德,宜若可為最終之鵠的矣。曰未也。公民道德之教育,猶未能超軼乎政治者也。世所謂最良政治者,不外乎以最大多數之最大幸福為鵠的。最大多數者,積最少數之一人而成者也。一人之幸福,豐衣足食也,無災無害也,不外乎現世之幸福。積一人幸福而為最大多數,其鵠的猶是。立法部之所評議,行政部之所執(zhí)行,司法部之所保護,如是而已矣。即進而達《禮運》之所謂大道為公,社會主義家所謂未來之黃金時代,人各盡所能,而各得其所需要,要亦不外乎現世之幸福。蓋政治之鵠的,如是而已矣。一切隸屬政治之教育,充其量亦如是而已矣。
雖然,人不能有生而無死。現世之幸福,臨死而消滅。人而僅僅以臨死消滅之幸福為鵠的,則所謂人生者有何等價值乎?國不能有存而無亡,世界不能有成而無毀,全國之民,全世界之人類,世世相傳,以此不能不消滅之幸福為鵠的,則所謂國民若人類者,有何等價值乎?且如是,則就一人而言之,殺身成仁也,舍生取義也,舍己而為群也,有何等意義乎?就一社會而言之,與我以自由乎,否則與我以死,爭一民族之自由,不至瀝全民族最后之一滴血不已,不至全國為一大塚不已,有何等意義乎?且人既無一死生破利害之觀念,則必無冒險之精神,無遠大之計劃,見小利,急近功,則又能保其不為失節(jié)墮行身敗名裂之人乎?諺曰:“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狈怯谐鍪篱g之思想者,不能善處世間事,吾人即僅僅以現世幸福為鵠的,猶不可無超軼現世之觀念,況鵠的不止于此者乎?
以現世幸福為鵠的者,政治家也;教育家則否。蓋世界有二方面,如一紙之有表里:一為現象,一為實體?,F象世界之事為政治,故以造成現世幸福為鵠的;實體世界之事為宗教,故以擺脫現世幸福為作用。而教育者,則立于現象世界,而有事于實體世界者也。故以實體世界之觀念為其究竟之大目的,而以現象世界之幸福為其達于實體觀念之作用。
然則現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區(qū)別何在耶?曰:前者相對,而后者絕對;前者范圍于因果律,而后者超軼乎因果律;前者與空間時間有不可離之關系,而后者無空間時間之可言;前者可以經驗,而后者全恃直觀。故實體世界者,不可名言者也。然而既以是為觀念之一種矣,則不得不強為之名,是以或謂之道,或謂之太極,或謂之神,或謂之黑暗之意識,或謂之無識之意志。其名可以萬殊,而觀念則一。雖哲學之流派不同,宗教家之儀式不同,而其所到達之最高觀念皆如是()。
然則,教育家何以不結合于宗教,而必以現象世界之幸福為作用?曰:世固有厭世派之宗教若哲學,以提撕實體世界觀念之故,而排斥現象世界。因以現象世界之文明為罪惡之源,而一切排斥之者。吾以為不然?,F象實體,僅一世界之兩方面,非截然為互相沖突之兩世界。吾人之感覺,既托于現象世界,則所謂實體者,即在現象之中,而非必滅乙而后生甲。其現象世界間所以為實體世界之障礙者,不外二種意識:一、人我之差別,二、幸福之營求是也。人以自衛(wèi)力不平等而生強弱,人以自存力不平等而生貧富。有強弱貧富,而彼我差別之意識起。弱者貧者,苦于幸福之不足,而營求之意識起。有人我,則于現象中有種種之界畫,而與實體違。有營求則當其未遂,為無已之苦痛。及其既遂,為過量之要索。循環(huán)于現象之中,而與實體隔。能劑其平,則肉體之享受,純任自然,而意識界之營求泯,人我之見亦化。合現象世界各別之意識為渾同,而得與實體吻合焉。故現世幸福,為不幸福之人類到達于實體世界之一種作用,蓋無可疑者。軍國民、實利兩主義,所以補自衛(wèi)自存之力之不足。道德教育,則所以使之互相衛(wèi)互相存,皆所以泯營求而忘人我者也。由是而進以提撕實體觀念之教育。
提撕實體觀念之方法如何?曰:消極方面,使對于現象世界,無厭棄而亦無執(zhí)著;積極方面,使對于實體世界,非常渴慕而漸進于領悟。循思想自由言論自由之公例,不以一流派之哲學一宗門之教義梏其心,而惟時時懸一無方體無始終之世界觀以為鵠。如是之教育,吾無以名之,名之曰世界觀教育。
雖然,世界觀教育,非可以旦旦而聒之也。且其與現象世界之關系,又非可以枯槁單簡之言說襲而取之也。然則何道之由?曰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乎現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此為康德所創(chuàng)造,而嗣后哲學家未有反對之者也。在現象世界,凡人皆有愛惡驚懼喜怒悲樂之情,隨離合生死禍福利害之現象而流轉。至美術則即以此等現象為資料,而能使對之者,自美感以外,一無雜念。例如采蓮煮豆,飲食之事也,而一入詩歌,則別成興趣?;鹕匠嗌?,大風破舟,可駭可怖之景也,而一入圖畫,則轉堪展玩。是則對于現象世界,無厭棄而亦無執(zhí)著也。人既脫離一切現象世界相對之感情,而為渾然之美感,則即所謂與造物為友,而已接觸于實體世界之觀念矣。故教育家欲由現象世界而引以到達于實體世界之觀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
五者,皆今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廢者也。軍國民主義,實利主義,德育主義三者,為隸屬于政治之教育()。世界觀、美育主義二者,為超軼政治之教育。
以中國古代之教育證之,虞之時,夔典樂而教胄子以九德,德育與美育之教育也。周官以卿三物教萬民,六德六行,德育也。六藝之射御,軍國民主義也。書數,實利主義也。禮為德育,而樂為美育。以西洋之教育證之,希臘人之教育為體操與美術,即軍國民主義與美育也。歐洲近世教育家,如海爾巴脫氏純持美育主義。今日美洲之杜威派,則純持實利主義者也。
以心理學各方面衡之,軍國民主義毗于意志;實利主義毗于知識;德育兼意志情感二方面;美育毗于情感;而世界觀則統三者而一之。
以教育界之分言三育者衡之,軍國民主義為體育;實利主義為智育;公民道德及美育皆毗于德育;而世界觀則統三者而一之。
以教育家之方法衡之,軍國民主義,世界觀,美育,皆為形式主義;實利主義為實質主義;德育則二者兼之。
譬之人身:軍國民主義者,筋骨也,用以自衛(wèi);實利主義者,胃腸也,用以營養(yǎng);公民道德者,呼吸機循環(huán)機也,周貫全體;美育者,神經系也,所以傳導;世界觀者,心理作用也,附麗于神經系,而無跡象之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廢之理也。
本此五主義而分配于各教科,則視各教科性質之不同,而各主義所占之分數,亦隨之而異。國語國文之形式,其依準文法者屬于實利,而依準美詞學者,屬于美感。其內容則軍國民主義當占百分之十,實利主義當占其四十,德育當占其二十,美育當占其二十五,而世界觀則占其五。
修身,德育也,而以美育及世界觀參之。
歷史、地理,實利主義也。其所敘述,得并存各主義。歷史之英雄,地理之險要及戰(zhàn)績,軍國民主義也;記美術家及美術沿革,寫各地風景及所出美術品,美育也;記圣賢,述風俗,德育也;因歷史之有時期,而推之于無終始,因地理之有涯涘,而推之于無方體,及夫烈士、哲人、宗教家之故事及遺跡,皆可以為世界觀之導線也。
算學,實利主義也,而數為純然抽象者。希臘哲人畢達哥拉士以數為萬物之原,是亦世界觀之一方面;而幾何學各種線體,可以資美育。
物理化學,實利主義也。原子電子,小莫能破,愛耐而幾(),范圍萬有,而莫知其所由來,莫窮其所究竟,皆世界觀之導線也;視官聽官之所觸,可以資美感者尤多。
博物學,在應用一方面,為實利主義;而在觀感一方面,多為美感。研究進化之階段,可以養(yǎng)道德,體驗造物之萬能,可以導世界觀。
圖畫,美育也,而其內容得包含各種主義:如實物畫之于實利主義,歷史畫之于德育是也。其至美麗至尊嚴之對象,則可以得世界觀。
唱歌,美育也,而其內容,亦可以包含種種主義。
手工,實利主義也,亦可以興美感。
游戲,美育也;兵式體操,軍國民主義也;普通體操,則兼美育與軍國民主義二者。
上之所著,僅具辜較,神而明之,在心知其意者。
滿清時代,有所謂欽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武,曰尚實。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教自由相違(),可以不論。尚武,即軍國民主義也。尚實,即實利主義也。尚公,與吾所謂公民道德,其范圍或不免有廣狹之異,而要為同意。惟世界觀及美育,則為彼所不道,而鄙人尤所注重,故特疏通而證明之,以質于當代教育家,幸教育家平心而討論焉。
一九一二年五月十三日參議會開會,先生復向參議院宣布政見演說,就教育行政等事發(fā)表政見。其文云:
元培于教育行政,見識甚淺,實不稱總長之任;但既勉強擔任,即斷不敢存五日京兆之心。今將所規(guī)畫之辦法,為諸君陳之:
一曰教育方針。應分為二:一普通,一專門。在普通教育,務順應時勢,養(yǎng)成共和國民健全之人格。在專門教育,務養(yǎng)成學問神圣之風習。
二曰教育設施。應分為二:
()普通教育之設施:一曰普通學校,如中、小學校及中等以下之職業(yè)學校等。二曰社會教育之含有普通性質者。三曰特殊教育,如盲啞廢疾者之教育。
()專門教育之設施:一曰專門學校,如大學及高等專門學校是。二曰派遣游學。三曰社會教育之含有專門性質者。
三曰畫定中央教育行政之權限。
()專門教育,由教育部直轄分區(qū)規(guī)定,次第施行。
()普通教育,由教育部規(guī)定進行方法,責成各地方之教育行政機關執(zhí)行,而由部視學監(jiān)督之。
()私立學校,務提倡而維持之。
四曰教育經費之規(guī)定。
()專門教育經費,取給于國家稅,或以國有財產為基本金。
()普通教育經費,取給于地方稅,或以地方公有財產為基本金。
五曰對于京師教育界之現狀。
()以京師學務局為普通教育行政機關,其經費及所轄各學校經費,應暫由教育部直接籌撥。
()各種高等專門學校,取其內容近似者合并之,以期經費易給,而學生均免荒學。查舊學部預算直轄高等專門各學校經費,歲出約一百二十五萬八千有奇,臨時歲出約五十五萬三千有奇,統計一百八十一萬一千有奇。而農、工、商部之實業(yè)學堂、法律館之法律學堂、度支部之財政學堂、順天府之高等學堂等,現均歸教育部管理,其費尚不在內。
()對于大學校圖書館等未完成者,皆漸圖結束前局,而于一定期間內,為革新之起點。
六曰對于海外留學生之計劃。全國高等教育,既歸教育部直轄,以后派遣留學,擬歸中央政府直接辦理,并以直接能進外國高等專門學校及在本國高等專門學校畢業(yè)成績最優(yōu)、而更求深造者為限。
七曰對于蒙、藏、回之教育?,F既合五大民族為一國,自應使五族人民均受同等之教育。除滿人已習用漢文、漢語,毋庸特為計劃外,至蒙古、西藏及回部習俗、語文尚多隔閡,是宜特定教育方法,以期漸歸統一。()
復云:
元培對于教育行政之方針既如上述所陳,此外尚有附屬陳述者二事:一則民國國旗。聞諸君對于國旗統一案,均主張用五色旗。元培竊以為國旗者,所以表明國民之程度,亦歷史上時代程度之標記。用旗之程度,在根據文明程度,全國統一,旗幟精神特色無不包羅,外人亦嘗以我國人民比較日本人民與歐西人民,或謂中華人民純粹奴隸性質;或謂中華人民具有遠志,具有高尚之思想,與歐西人同。每用圖畫比較曰,此日本人圖畫,此中華人圖畫,由圖畫而知中華人民有深遠之志。鄙人對于五色國旗,頗不謂然。由科學論,則顏色應有七色,非止五色;由歷史上之習慣論,則又與青黃赤白黑不相吻合。若謂為起義時之紀念,則用之于前,仍之于后,適足以表明茍且之行動。第一層與前清之八旗相混淆,第二層以五色表明五大民族,取義亦不確當。國旗為全國人民精神所系,貴院提議此案時,應請諸君注意。其二則教育普及者。人人受同等之教育,即權力義務之思想亦無不同等。男子與女子同系國民,所謂男國民女國民者是也。諸君于議定國會組織法及選舉法時,于女子似不必加以限制。以上二事,于教育前途,亦甚有關系,故鄙人連類及之,尚望諸君匡其不逮。
我既任教育總長,次長為景君大昭,乃邀鐘憲鬯先生及蔣竹莊、王小徐、周豫才、許季茀、胡詩廬諸君同為籌備員,從事于本部組織、學制改革、學校登記等事。景君未嘗推舉一人,亦不問部事,惟有時與我談話而已,蓋景君是一不羈的文學家,又熱心黨務,對于簿書期會等事,殊不耐煩。但是我到北京后,景君代理,景君忽開數十人名單,加以參事、司長、科長、秘書等名義,而請總統府發(fā)委任狀,除舊有各員外,大抵皆文學家而非教育家。在景君之意,為彼等先占一地位,庶北遷時不致見遺。但蔣、鐘諸君深不以為然,我歸南京,聯名辭職。乃開一會議,我聲明次長此舉,固是美意,但不為其他教育行政的專家留若干地位,使繼任的長官為難。又多人既被委任,而或為后任長官所淘汰,則反使本人難堪,不如乘此尚未正式發(fā)表之時取消它。多數贊同我說,景君亦不反對,遂將幾十張委任狀送還總統府。聞秘書長胡君漢民深怪我此等舉動,對于本黨老同志不肯特別提拔。故政府北遷時,有人請胡君介紹入教育部,胡君對以“別部則可,教育部不能”。我那時候只有能者在職的一個念頭,竟毫沒有顧到老同志的資望。到正式組織時,部員七十人左右,一半是我所提出的,大約留學歐美或日本的多一點;一半是范君靜生所提出的,教育行政上有經驗的多一點,卻都沒有注意到黨派的關系。
孫先生將被舉為總統的時候,諸名流的觀察,袁世凱實有推翻滿洲政府的力量,然即使贊同共和政體,亦非自任總統不可。若南京舉孫先生為總統,袁感失望,以武力壓迫革軍,革軍或不免失敗,故要求孫先生表示“與人為善”之樂,于被舉后聲明,若袁氏果能推翻清廷,我即讓位,而推袁氏為總統之唯一候補者。孫先生贊同而施行之,故清廷退位后,孫先生辭臨時總統,而推袁世凱,袁世凱遂被舉為總統。但孫先生及同盟會同志以為,袁世凱既被舉為總統,應來南京就職,表示接受革命政府之系統,而避免清帝禪位之嫌,迭電催促,殊無來意,于是有派員之舉,而所派者是我。
我的朋友說:這是一種“倒霉的差使,以辭去為是”。我以為我不去,總須有人去,畏難推諉,殊不成話,乃決意北行。此行同去者,有汪精衛(wèi)、宋漁父、鈕惕生、唐少川及其余諸君,凡三十余人,包定招商局“新?!陛喆?。船中盡是同志,而且對時局都是樂觀派,指天畫地,無所不談。我還能記得的是遷都問題,這是在南京各報已辯得甚囂塵上的了。大約同盟會同志主張南遷的多,但在船中談到這個問題,宋君漁父獨主張不遷,最大的理由是南遷以后,恐不能控制蒙古。他的不茍同的精神,我也覺得可佩服的。船駛至天津左近,忽遇霧,停泊數日,在船中更多余暇,組織了兩個會:一是六不會,一是社會改良會。
六不會是從進德會改造的。吳稚暉、汪精衛(wèi)、李石曾諸君,以革命后舊同志或均將由野而朝,不免有染著官場習氣的;又革命黨既改成政黨,則亦難保無官吏、議員之競爭,欲提倡一種清凈而恬淡的美德,以不嫖、不賭、不娶妾為基本條件(),凡入會的均當恪守。進一步則有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不作官吏、不作議員六()條,如不能全守,可先選幾條守之。同船的人,除汪君外,大都抱改革政治的希望,宋君尤認政治為生命,所以提議刪去不作官吏、不作議員二條,而名此通俗化之進德會為六不會,以別于原有之進德會。
社會改良會是唐君少川所發(fā)起,而各人都有提議的。對于家庭市鄉(xiāng)、禮儀習尚、慈善迷信,或應排斥,或應改良,或應增設,都有所論列。刪去重復,憶有五十余條。同人簽名發(fā)起,共三十三人,首列的是我的姓名蔡元培,最后的是江蘇蔡培,亦是湊巧之一端。此會條文及發(fā)起人名單,憶曾付印,但今已無從尋檢了。
到北京時,在前門歡迎的,當然非常之多,有官吏,有商人,有學生,而我所特別注意的,乃是龍泉孤兒院的學生,特與其最前的一位握手,而且演說幾句。后來,我要離北京時,特偕同人往孤兒院參觀一回,并于所攜公款中提出千元捐助該院,這也是此行的一種特殊紀念。
袁世凱方面,以梅酢胡同之法政學堂校舍為招待所,大約是一所停辦的學校,所以不見有一點學校的設備。除唐君自有住宅,汪君住在他處外,同行的人都住在招待所。與袁見面,談南行就職事,渠表示愿行,說肯想一脫離這個臭蟲窩(),惟軍隊須有人彈壓,如芝泉()肯負責,我即束裝。但袁派要人見面的,都力持袁不能南下之說。我的任務是迎袁,不能不力說南下之無害。相持了數日,□日晚餐后,我在鈕君室閑談,適汪君亦來,正談笑間,忽聞拍拍的聲音,有說是爆竹的聲音,但鈕君惕生說:“我是軍人,聽得出是排槍聲,恐有變?!庇秒娫挼疥戃姴繂?,說的是第三師兵變。大門口亦有槍聲,有人來報告,衛(wèi)兵已不知去向了。于是大家主張由后面出去。有一人知道后墻對面是一個青年會西人的住宅,先與接洽借住一夜。我等十余人覓后門不得,乃從小屋上逾墻而出,在西人客座中兀坐至翌晨,始改寓六國飯店。
第二日,孫慕韓最先來慰問,說:“昨夜我正在總統處,總統聞兵變,即傳令須切實保護梅酢胡同,并說:‘人家不帶一兵,袒然而來,我們不能保護,怎樣對得住?’后來變兵鬧得兇起來,左右請總統進地下密室,總統初不允,我等苦勸之,彼遂進密室,而我亦暫避六國飯店來了?!边@一番話是否靠得住,也就無從證明。
聞變兵口號:“袁宮保自己要到南京做總統去,不要我們了!我們還是各人搶一點,回老家去!”所以這一夜沒有殺人放火,就是搶劫,搶到的就往鄉(xiāng)間逃。而兵變的夜間,統兵的將領不敢派未變之兵出去彈壓。第二日,始派兵巡查,變兵漸漸絕跡了。而直隸等省,有幾處聞風而起,也鬧著兵變。
于是袁派的更振振有詞了:袁總統尚未離北京,已經鬧到這個樣子,若真離去,恐釀大亂。這些話是人人的口頭禪了。我們到北京迎袁的人,當然不敢擅主,請示于孫先生,往返磋商,結果準袁世凱在北京就總統職,在□月□□日舉行就職典禮。我們變相的使節(jié)就此完畢,而回南京。
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一日,先生等南行之前,發(fā)表《告全國文》,以述該次迎袁之經過。全文如下:
培等為歡迎袁大總統而來,而備承津、京諸同胞之歡迎,感謝無已。南行在即,不及一一與諸君話別,謹撮記培等近日經過之歷史以告諸君,托于臨別贈言之義。
()歡迎新選大總統袁公之理由 自清帝退位,大總統孫公辭職于參議院,且推薦袁公為候選大總統。參議院行正式選舉,袁公當選,于是孫公代表參議院及臨時政府,命培等十人歡迎袁公蒞南京就職。袁公當蒞南京就臨時大總統職,為法理上不可破之條件;蓋以立法、行政之機關,與被選大總統之個人較,機關為主體,而個人為客體,故以個人就機關則可,而以機關就個人則大不可。且當專制、共和之過渡時代,當事者茍輕違法理,有以個人凌躐機關之行動,則涉專制時代朕即國家之嫌疑,而足以激起熱心共和者之反對。故袁公之就職于南京,準之理論,按之時局,實為神圣不可侵犯之條件,而培等歡迎之目的,專屬于是,與其他建都問題及臨時政府地點問題,均了無關系者也。
()袁公之決心 培等二十五日到北京即見袁公,二十六日又為談話會,袁公始終無不能南行之語。且于此兩日間,與各統制及民政首領商留守之人,會諸君尚皆謙讓未遑,故行期不能驟定也。
()京津之輿論 培等白天津而北京,各全()體之代表,各軍隊之長官,及多數政治界之人物,或面談,或投以函電,大抵于袁公南行就職之舉,甚為輕視?;蛑^之儀文,或謂之少數人之意見。其間有極離奇者,至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只可一笑置之。而所謂袁公不可離京之理由,則大率牽合臨時政府地點,或且并遷都問題而混入之,如所謂藩屬、外交、財政等種種關系是也。其與本問題有直接關系者,惟北方人心未定一義;然以袁公之威望與其舊部將士之忠義,方清攝政王解職及清帝退位至危逼之時期,尚能鎮(zhèn)攝全京,不喪匕鬯,至于今日,復何疑慮?且袁公萬能,為北方商民所公認,茍袁公內斷于心,定期南下,則其所為布置者,必有足以安京、津之人心,而無庸過慮。故培等一方面以京、津輿論電達南京備參考之資料,而一方面仍靜俟袁公之布置。
()二月二十九日兵變以后之情形 無何而有二月二十九日夜中之兵變,三月一日之夜又繼之,且蔓延于保定、天津一帶。夫此數日間,袁公未嘗離京也,袁公最親信之將士,在北京自若也;而忽有此意外之變亂,足以證明袁公離京與否,與保持北方秩序,非有密切不可離之關系。然自有此變,而軍隊之調度,外交之應付,種種困難,急待整理,袁公一日萬幾,勢難暫置,于是不得不與南京政府協商一變通之辦法。
()變通之辦法 總統就職于政府,神圣不可侵犯之條件也;臨時統一政府之組織,不可以旦夕緩也;而袁公際此時會,又不能即日南行,則又事實之不可破者也。于是袁公提議,請副總統黎公代赴南京受職。然黎公之不能離武昌,猶袁公之不能離北京也。于是孫公提議于參議院,經參議院議決者,為袁公以電宣誓,而即在北京就職,其辦法六條如麻電。由是袁公不必南行,而受職之式不違法理,臨時統一政府,又可以速立,對于今日之時局,誠可謂一舉而備三善者矣。
()培等現實之目的及未來之希望 培等此行,為歡迎袁公赴南京就職也。袁公未就職,不能組織統一政府;袁公不按法理就職,而茍焉組織政府,是謂形式之統一,而非精神之統一。是故歡迎袁公,我等直接之目的也;謀全國精神上之統一,我等間接之目的也。今袁公雖不能于就職以前躬赴南京,而以最后之變通辦法觀之,則袁公之尊重法理,孫公之大公無我,參議院諸公之持大局而破成見,足代表大多數國民,既皆昭揭于天下;其至少數抱猜忌之見,騰離間之口者,皆將為太和所同化,而無復纖翳之留。于是培等直接目的之不達,雖不敢輕告無罪,而間接目的所謂全國精神上之統一者,既以全國同道()心理之孚感而畢達,而培等亦得躬途()其盛,與有幸焉。惟是民國初建,百廢具舉,尤望全國同胞永永以統一之精神對待之,則培等敢掬我全國同胞之齊心同愿者以為祝曰:中華民國萬歲!
(《民立報》,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一日)
當我們將離北京以前,唐君少川商擬一內閣名單,得袁同意,仍以我為教育總長,我力辭之,乃易為范君靜生。到南京后,范君聞此消息,忽出京,不知所之。又有人散布謠言,謂以范易蔡,乃因蔡迎袁無效而受懲。以此種種原因,孫先生及唐君等定要我繼續(xù)任職。我托人詢范君以可否屈任次長,渠慨然愿任,我于是仍為教育總長之候補者,提出于參議院而通過。
那時候唐君所提出之閣員名單,除外交陸君子欣、陸軍段君芝泉、內政趙君智庵、財政熊君秉三、交通施君植之外,司法王君亮疇、農林宋君漁父、工商陳君英士與我皆同盟會會員,唐君少川亦已入會,會員與非會員各得五人。到北京組織政府,陸君尚未回國,外交由唐君兼任,陳君英士不到,由次長王君儒堂代理。施君因常受同盟會會員不得意者之詰責,謂:“汝有何功于革命而據此高位?”表示消息(),不常到國務會議。國務會議中,顯然分為兩派,袁派要用總統制,同盟會派要用責任內閣制,袁則用責任內閣之名而行總統制之實,軍政、財政及任免名單,皆由總統府決定而后交政府發(fā)表。熊君、趙君常常不參加會議,袁派惟段君一人來敷衍,事事以迎合總統為要點。我那時尚是書生,常與爭執(zhí),其實皆無關緊要的支節(jié)問題。兩方所集中致力的只有借款,一方由熊君出面,一方由唐君出面,各以捷足先得為快,然皆不成。有一次,熊君借成一小款,用英文合同送國務會議求承認,唐君與二王君指出有一二字用得不妥,然為總統所已決之辦法,亦無法反對。
于是宋君忍不住了,以為政府已成立若干日而尚無大政方針發(fā)表,殊不成話,愿任起草,同事當然贊成。草定后,在會議中傳觀一次,宋君亦有說明,都表示同意。蓋宋君為同盟會中惟一之政治家,與進步黨之湯濟武、林宗孟諸議員有交情,提出后可望通過。但爾時惟一之難關是財政,故文中亦以財政為重要部分,雖用總理名義提出議會,而臨時非財長加以說明不可,于是知照議會,定期全體閣員到會,有重要報告。在熊君方面,習慣于總統獨斷獨行之方便,且對于農林總長之越俎代庖,尤為不快,于是在出席議會之前一日晚間,突借黃君克強為國民捐問題攻訐財長之電,馳函辭職。派員慰留,避匿不見。第二日出席議會,不能提出政策,僅報告政府困難情形,全體議員都有點詫異。有一進步黨議員就責問總理,謂“聞總理曾借到比款一千萬,用途如何?何以不能報告?……這真是亡國總理”。唐君憤憤,幾不能置答。宋君要求代為說明,而議員又不許,遂空空洞洞的退席。
唐君已洞悉袁氏對于己之不信任,欲借議會中“亡國總理”之丑詆而辭職。各方面都慰留他,他亦無法決去,又敷衍了好幾日。我也忍不住了,有一夜,我約了唐、宋、王、王四君密談。我說目前情形,政府中顯分兩派,互相牽掣,無一事可以進行。若欲排斥袁派,使吾黨同志握有實權,量力審勢,決無希望。不如我輩盡行退出,使袁派組成清一色的政府,免使吾輩為人分謗,同歸于盡。爾時宋君不甚以為然,但亦沒有較善的辦法可以打破僵局的。于是決定,俟有適當機會時,吾黨同志全體去職。
唐君擔任組閣時,孫先生方面本也有幾種條件:一是唐君必先加入同盟會,一是廣東都督胡漢民、江西都督李烈鈞必須維持外,須以王鐵珊為直隸都督等等。在征袁同意時,袁亦含糊答應,唐君以為不成問題。不意唐君進同盟會一舉,既引起袁派老同事的排擠,而直隸都督問題又遲遲不肯發(fā)表。促之,則袁派用釜底抽薪法,勸王君鐵珊離京,表示不任直督之決心。王君見風使帆,飄然而去。唐君一方面懼受吾黨之詰責,一方面窺見袁氏對于同盟會、對于唐君個人已表示不再敷衍之端倪。而且他與袁共事多年,知道袁對于一個人有疑忌了,不管有交情無交情,必置之死地而后快,若公然辭職,危險殊甚。乃于□月□□日晨間與一西婦同車,赴車站,乘火車往天津。到天津寓所后,始電請辭職。照例慰留,唐君決不肯回,而陸君子欣適已回國,乃由陸君以外交總長代理總理,國務會議乃照常開會。我與二王及宋君亦聯帶辭職,袁派認為拆臺,竭力挽留,梁君燕孫奔走最勤,宋君頗不以我等顯然反袁為然。然我因有□日夜間之決議,辭之甚堅,卒于同時去職。
一九一二年七月十四日,先生辭教育總長職后,發(fā)表文章、讀辭職之故。文曰:
中華民國元年七月十四日,蔡元培既解教育總長之職,客有就而問之者曰;“子何不以國家為前提,而悻悻然必欲辭職也?”答曰:“否,否,我之辭職,正我之不敢不以國家為前提也?!薄罢堁赞o職之故?!?
自第一次臨時政府建設時,我即與于閣員之列。其時,以同盟會派之大總統組織政府于南京,各部總長,自陸軍、外交、教育外,皆以非同盟派之負時望者充之,而次長得與閣議,則大率同盟派,故其時直可謂之同盟會政府,而實含有混合內閣之性質。其結果,則凡非同盟派之各部長,始也,偶一到部,偶一列閣議;繼也,遂絕跡不至。內務總長以病不視事,尚承認次長有代行之權;司法總長則攜印而去,幾使部中不能發(fā)一公牘;其他最負時望者,或未辭職,或辭職而尚未得請,率逍遙上海,日伺所謂政府之短,而相與訾警之,甚者以通電宣布之,若自忘其為政府之一員者。我于是時已深信異性分子之集合體,決不能有一致進行之效。故于唐君紹儀在北京為組織第二次臨時政府之預備時,我即抱一同盟派均不加入之希望,而請自傀()始,則力辭教育總長,薦范君以自代,其后,受各方面之迫促,不得不出而任事,非本意也。
入北京國務院,院中顯分二派。我不欲列舉事實,以挑起兩派間之惡感。姑抽象而言之,甲派主劃清大總統及國務院之權限;而乙派則欲事事奉令承教于大總統。甲派主以國務院為有機之組織;而乙派則常以國務員為單獨之行動。甲派主定大計,負責任;而乙派主用陰謀,逞機智。同一謀統一也,甲派主開誠布公,得各方面之同意;而乙派主因利乘便,以一方為犧牲。同一集權中央也,甲派主限制的,而乙派主極端的;甲派主馴致的,而乙派主襲取的。同一借外債也,甲派主欲取姑與,一方面為取給于本國之
籌備;而乙派主為單純之磋商。其他不同之點,大率如此。
夫以一國務院之中,而有此背道而馳之兩派,烏得不機關停滯,萬事叢脞。欲救其弊,非去一派而全委其權于對待之一派不可。我等甲派之人,自然以甲派為善;然即使盡去甲派而專任乙派,亦必差勝于甲、乙兩派之混合也。乙派之去,非我等所能為役。于是,集甲派之人而商退職,皆承諾。且于甲派盡退后,集乙派中何等人才,可以重行組織,亦皆籌議概略,以備大總統之采用。此六月初旬問事也。既定議,由總理請于大總統,大總統不允,總理不敢強。遷延十余日,葛之問題益多,我等不能復忍,乃相與商議,謂總理以與大總統有三十年之交誼,既不能劃權限定大計,又不敢決然去職,我等四人宜先提出辭職書,皆承諾。乃告總理,總理曰:“甚善!公等辭職后,我亦得借此以辭,然銀行團之墊款將簽押,恐不免受公等辭職之影響,我輩為大局計,宜稍緩,俟墊款簽押后,即提出,何如?”僉曰諾。此唐君未辭職以前,我等四人已決定辭職之事實也。
無何,唐君以特別之原因赴天津,始焉請假,終焉解職。總理既解職,其所組織之國務院,當然解散,我等辭職,遂為神圣不可侵犯之條件。而無何,大總統挽留之問題起。所謂挽留者,非不必辭職之謂,而實下次再加入國務院之謂也。夫對于我等而詢加入下次國務院與否,本新總理之分內事;大總統尚未選定新總理,而先越俎而代之,本為我等所不能承認者,且我等固自有加入與否之條件,決非可空言挽留也。
我等加入與否之條件如何?曰:甲、乙兩派同院之害,我等既飫于經驗矣;而下次國務院中,必以乙派者占重要之位置,為我等所敢預決,故我等力主不再加入,俾彼等組織一純粹乙派之國務院,以此提議于同盟會本部之會議,大多數贊成。會員中又有提議者,謂我等不可專持消極主義,如大總統請本會會員組織純粹之政黨內閣,則本會會員不可以不擔任,僉曰然。于是又增一積極主義。以此兩主義電詢各地重要之支部,皆復電贊成。于是,持此消極、積極兩主義,以求實現政黨內閣之理想,實由我等半年來之經驗,及同盟會全體之商榷,確然以國家為前提,熟思審慮而后斷定之者。是為吾黨神圣不可侵犯之條件。有破壞此條件者,不特吾黨之敗類,而實民國之罪人也。于是,由同盟派之參議員代表告諸他政黨,告諸大總統。而同盟會之所主張,業(yè)為全國所公認。
無何,大總統所求同意于參議院,而參議院通過之總理,確非同盟會派。是不啻正告我等以不必加入也,是適合于我等最初提議之條件,我等何為而復加入?
曰:然則外間議論,謂唐君之去以病,故公等之連帶去職為無理由者,非歟?曰:非也,觀我等去志之決,遠在唐君未行之前,可以知之。
曰:外間議論,多以公等之去,為犧牲國家以就黨見,亦非歟?曰:亦非也,吾黨之所以有此意見,本以國家為前提,熟思審慮而斷定之,如前所述。然則我等堅持黨見,正我等之以國家為前提也,何犧牲國家之有?
曰:外間紛傳,大總統面留公等,曰我代表四萬萬人留君;而君則亦言元培亦代四萬萬人辭總統,有之乎?曰:大總統之言,誠然;我之言,則稍有傳聞之誤。蓋大總統此言,所以表明其挽留之意,非由個人之感情,而實代表人民之公意。我答之曰,元培亦對于四萬萬人之代表而辭職,亦所以表明我等對于大總統而辭職,非想于大總統個人,而實愬于國民全體之代表也。而外間乃傳為我亦代表四萬萬人,我雖不通,亦不至離奇乃爾。
曰:子之對于教育部,則如何?曰:我于教育行政,非所素習。然部中僚友,實有和衷共濟之樂,猝然舍去,良用歉然。又如臨時教育會議,為半年來所注意之規(guī)劃,而不能始終其事,尤疚心焉。惟政務一方面既有不可不去之原因,則不能不犧牲事務以就之,蓋一部之于一國,其輕重固懸殊也。且吾在教育部,決不敢謂吾所主張者之皆可以實行,而尤希望繼我者之所主張,較我為切實也。
曰:教育為今日當務之急,且子在國務院,不過十人中之一人;而在教育部,則獨當一面。子于教育部,既無可去之理由,則姑委蛇于國務院,而實行子之所主張于教育部,小詘于彼,而大申于此,不亦可乎?曰:否,否,子之所言,枉尺直尋之說也,孟子輿氏既已辭而辟之。且子亦知吾黨之特性何在乎?曰有一定之宗旨,曰有責任心,曰有所不為而后可以有為。故吾黨不必無執(zhí)拗粗暴之失德,而決無敷衍依阿之惡習。使托于曖昧之愛國談,而并此特性而犧牲之,則我等在前清時代,早已徘徊閣部,持萬世一系之君主立憲說,以自托于當日之愛國者矣。寧待民國成立以后,而始 然旅進旅退于無方針、無線索之國務院,
以充紙糊臺閣之片段乎!
客無以難,于其去也,遂記之以告世之不明始末而妄加評議者。
(《民立報》,一九一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我在國務院中做了幾個月尸位的閣員,然在教育部方面,因范君靜生及其他諸同事的相助,頗有可以記錄的事情。
學部舊設普通教育、專門教育兩司,我為提倡補習教育、民眾教育起見,于教育部中增設社會教育司,以防致牽涉孔教,特請研究宗教問題之夏君穗卿任司長。不意我與范君離部以后,汪君伯棠代理教育總長時,夏君竟提議社會教育有提倡社會主義的嫌疑,須改名云云,我聞之甚為詫異。
我與范君常持相對的循環(huán)論。范君說:“小學沒有辦好,怎能有好中學?中學沒有辦好,怎能有好大學?所以我們第一步,當先把小學整頓。”我說:“沒有好大學,中學師資那里來?沒有好中學,小學師資那里來?所以我們第一步,當先把大學整頓?!卑褍扇说囊庖姾掀饋?,就是自小學以至大學,沒有一方面不整頓。不過他的興趣偏于普通教育,就在普通教育上多參加一點意見;我的興趣偏于高等教育,就在高等教育上多參加一點意見罷了。
我那時候,鑒于各省所辦的高等學堂程度不齊,畢業(yè)生進大學時,甚感困難,改為大學預科,附屬于大學。又鑒于高等師范學校之科學程度太低,規(guī)定逐漸停辦,而中學師資以大學畢業(yè)生再修教育學的充之()。又以國立大學太少,規(guī)定于北京外,再在南京、漢口、成都、廣州各設大學一所。后來我的朋友胡君適之等,對于停辦各省高等學堂,發(fā)見一個缺點,就是每一省會,沒有一種吸集學者的機關,使各省文化進步較緩。這個缺點,直到后來各省競設大學時,才算補救過來。
清季的學制,于大學上有一通儒院,為大學畢業(yè)生研究之所。我于《大學令》中改名為大學院,即在大學中分設各種研究所,并規(guī)定大學高級生必須入所研究,俟所研究問題解決后,始能畢業(yè)(),但是各大學未易實行。北京大學曾設一國學研究所,清華、交通等大學繼之,最近始由教育部規(guī)定各國立大學所應設之科目。
清季學制,大學中仿各國神學科的例,于文科外,又設經科。我以為十四經中,如《易》、《論語》、《孟子》等已入哲學系,《詩》、《爾雅》已入文學系,《尚書》、三禮、《大戴記》、春秋三傳,已入史學系,無再設經科的必要,廢止之。
我認大學為研究學理的機關,要偏重文理兩科。所以于《大學令》中規(guī)定:設法、商等科而不設文科者,不得為大學;設醫(yī)、工、農等科而不設理科者,亦不得為大學。但此制未曾實行。而我于任北大校長時,又覺得文理二科之劃分甚為勉強,一則科學中如地理、心理等等,兼涉文理;二則習文科者不可不兼習理科,習理科者不可不兼習文科,所以北大的編制,但分十四系,廢止文、理、法等科別。
我長教育部的時候,蘭普來西氏曾來一函,請教育部派()生二人,往文明史與世界史研究所相助。我已于部中規(guī)定公費額二名,備擇人派往。人選未定,而我去職。南歸后,預料政治上的糾紛方興未艾,非我輩書生所能挽救,不如仍往德國求學。適顧君孟余亦有此意,我遂函商范君靜生,告以與顧君同往德國之計畫,請以前所規(guī)定之公費額二名,分給我與顧君二人,范君復函批準。我遂于□月□□日偕黃夫人及威廉、柏齡啟行,顧君亦偕其夫人同行。記得所乘之船為奧國的“Africa”。偕婦孺作遠游,尚是第一次,幸有顧君及顧夫人助為照料,得減除許多困難。到德國后,仍住來比錫。蘭普來西要求我供給中國文明史材料,我允之。擬由我起中文稿,由顧君譯成德文。但顧君因肺疾,與來比錫之空氣不相宜,醫(yī)院的設備亦不完,不得已而遷柏林。譯事用通訊,亦無妨。
國內忽有宋君漁父被刺案,孫先生力主與袁世凱決裂,招我等回國,陳君英士自上海來電催促,遂與汪君精衛(wèi)約期,由西伯利亞回國。到大連后,從弟國親來接。國親于同盟會初成立的時候,在本黨盡力不少,留學日本以后,漸接近于穩(wěn)健一派,此次來接,實欲阻我入國。由國親觀察,國民黨()恐將為袁世凱所消滅,不如不卷入旋渦為妙。但我既有回國的決心,萬不能到大連而折回,遂由大連到上海。
宋君之所以遇害,因同盟會改組國民黨以后,吸收了許多進步黨的人物,在議會中占絕對多數,宋君挾這些勢力以要挾袁世凱,要求袁于被選為總統后,必依照宋君所計畫的責任內閣。袁不能從。宋君改而運動黎君宋卿,預備以黎易袁,這就是袁派所以暗殺宋君的原因。宋君遇害以后,由兇手武士英而求出應桂馨,又由應所保留的電報而求出洪述祖、趙秉鈞以至袁世凱,公認為無疑的鐵案了。
孫先生正游日本,聞宋案,即回國,力主興師討袁。然國民黨所能調動的軍隊,除江西、廣東兩省外,均歸黃君克強節(jié)制,黃君知實力不足,遲疑不敢發(fā)難。黃君部下,以第八師為最精稅,其兩旅長,一為福建王君用功,一為湖南黃君開第,均為黃君克強至好,而師長則為馮國璋之女婿,借作保護色,使不為袁派所忌。其中馬隊、炮隊等設備,尚未完全,正擬逐漸增置,以為南方之模范師,不欲輕動。其他各師,亦均視第八師之動靜為標準。故主戰(zhàn)派以運動第八師為第一著。適李君協和自江西來,亦主戰(zhàn),主往南京運動第八師,以我與王君在愛國學社中相識,約同去。到達后,王君方臥病,在床邊與之熟商,王君以為毫無把握,遂廢然而反。是時趙君竹君約我與汪君精衛(wèi)往談,稱北京方面愿與黃君籌妥協的辦法,于是我與汪君日往來于黃、趙之間,磋商條件。有一日,忽得南京電,第八師決動員,招汪君與我往,起通電草。我等兩人遂同往,蓋第八師下級軍官均受主戰(zhàn)派運動,躍躍欲試,旅長無法阻止也,于是戰(zhàn)端起。不久而國民軍的軍隊在南京、江西、廣東各地者均失敗。
國民黨軍事失敗,要人他去。上海尚有許多反袁的人,分省推代表,運動岑君西林出來,那時候推我為浙江代表之一,蔣觀云、章太炎諸君都在場,蔣君最為起勁,然終無何等結果。
□月間,我又擬出國了,本欲仍往德國,適吳君稚暉將往法國,約我同往,我于是攜了眷屬,乘日本郵船三等艙行。到馬賽后,我等登陸,而吳君則乘原船往英國。我等自馬賽到巴黎,有華法教育會李君石曾等招待,暫寓于巴黎附近之科隆布鎮(zhèn)華法教育會辦事處,午、晚餐則包與豆腐公司。
豆腐公司為李君石曾所創(chuàng)立。李君提倡素食,以豆類食品與乳類有同等滋養(yǎng),故募集資本,設公司于科隆布,用小機器制豆乳及豆腐等出售。然法國人吃不慣,銷路不好。歐戰(zhàn)期間,以豆腐干及豆制餅干充軍隊干糧,以綠豆芽充生菜,銷售較多,然終不能持久,于□□年停辦。
我那時候也是素食,這是民元前二年在來比錫時受李君感化的。同學齊君壽山與李君有世誼(),應李君之招而游巴黎,回柏林后,告我等:李君提倡素食甚力,常說動物于死時全體強直,發(fā)一種毒質,食者必受其害。我聞此,適來比錫有素食館數處,往試食,并得幾本提倡素食之書,其所言有三益:一、衛(wèi)生,如李君所言;二、戒殺,不肉食則屠殺漁獵等業(yè)皆取消,能因不忍殺動物之心,而增進不忍殺人之心,戰(zhàn)爭可免;三、節(jié)省,一方牧場,能以所畜牛羊等供一人一歲之食者,若改藝蔬谷,可供給十人以上。李君不但講衛(wèi)生,而且為盡力于和平運動的一人,故有此主張。我亦深信之,素食十二年,至民元()十年,在北京,因足疾,被醫(yī)生勸告而又肉食,深愧不如李君的堅定。
我等在科隆布住了幾個月,后來在巴黎左近尋得一家可以分租而包飯的房子。那時候,大的男孩子無忌往嫩夷進一個法國學堂去了。我偕黃夫人攜一個九歲的女孩子威廉、七歲的男孩子柏齡住在那里。那時候同住的還有一位瑞士人、一位英國人。忽然奧塞的交涉決裂了,瑞士人于午餐時說:“不得了,已經宣戰(zhàn)了!我立刻要回國,加入隊伍?!庇苏f:“和平長久了,有了戰(zhàn)爭,可以把污濁的渣滓掃蕩一回?!蔽覀兊姆繓|是個法蘭西銀行送現款的工役,平日間穿了制服,戴了制帽,拿了皮夾,懷了手槍,很得意的樣子。此次被征入伍了,女房東哭得很傷心。房東去了兩三日,來一信,說是疲乏得很,軍隊中所發(fā)的皮靴太寬大了,走路很費勁。
李君石曾在蒙泰祺租了房子,住他的家眷。我們同汪君精衛(wèi)一幫人,也常常到那里去開會的。到風聲緊急的時候,法國政府由巴黎遷往巴多,留法儉學會的學生留在巴黎近郊的也覺不穩(wěn)當了。李君把自住的房子騰出了,給學生住,而自己及家眷遷到鄉(xiāng)間去,并勸我們同去,邀我們到蒙泰祺會齊,然后同往鄉(xiāng)間□村暫住。此地全是舊式農家的樣子,道路上常有牛馬糞等,李君把最好的一間樓房給我們。食物則牛乳、面包、乳油、雞蛋等,應有盡有。最不便的是廁所,設在后園中,上裝木架子,可容兩人并坐。我的最小的孩子柏齡,承女房東特許,可在房間的鉛桶上排泄,余人非往園中不可。李君備竹簽一支,一面寫“有人在此”等字,一面空白,掛在園門上,以便進出的人隨時可做記號。但有些人不能注意于此,李太太登廁時,??钟袆e一個男人進去,占其旁位,乃請李君陪往并坐。這真是那時候一種特殊的事情。
我們在這里住了不久,就遷到相近的一個小鎮(zhèn)圣多耐去。這地方出賃的房子比較多一點,我們與李君等就分住了。我們住的是一家帽店的樓上,房東是一位半老的寡婦同一位二十余歲的女兒。女兒能制帽飾,曾與一中國學生為友,該學生回國后,不通消息,托我們代為探聽。
我們住圣多耐不久,又遷都魯士。都魯士是法國南方的一都會,有大學,記得李君圣章、譚君仲逵、王君馥清均曾在該大學肄業(yè)。小孩子們都進學校,我同黃夫人也學一點法語。
民國四年的暑假,李君發(fā)起,大家往南方海浴場羅埃(Royan)上避暑。我們所住的是一所別墅,房東愿全年出租,李君勸我們留住,所以暑假后,李君等到別處去了,而我們一家還住在這里。
我們在這個時間,學法語,常常是歐思東君教的。歐君是比國人,長于音樂,欲改五線譜為三線譜,常素食,反對宗教,主張戀愛自由。與李君交契多年,彼教我等法文,不用讀本及文法,選一本文學書,選出幾節(jié),我們抄出來,有不解的辭句記出來,請其解釋,有時候講講文學史,所以我們的法語學得不切實。
那時候李君所招呼的學生有兩種:一種是留法儉學會的學生,每年家中還能備國幣六百元的學費,由華法教育會替他安排,用得很省。又一種是勤工儉學會的學生,是只備赴法川資及一年旅費,到法后,第一年練習法語,第二年以后,就可進工廠作工,自給有余,晚間還可就學。歐戰(zhàn)開始以后,我國亦為參戰(zhàn)國之一,但沒有軍隊可以相助,于是派遣工人,助后方工作,到法國的也有數千人。李君為使這些工人便于工余就學起見,特編一種成人教育的教科書。派給我編的,是關于行為方面與關于美術方面的。關于行為方面的,李君還出了幾個舉例的題目給我,是偏重于辨別疑似的,如理信與迷信、儉約與吝嗇之類,我所編的都照此式。其關于美術的,則有建筑、圖書()、音樂等篇。后來印入《蔡孑民言行錄》中,稱為《華工學校講義》。
我在留德、留法時期,嘗抽空編書,所編如《中國倫理學史》、《哲學概說()》等,均售稿于商務印書館。惟《石頭記索隱》,用租賃版權辦法。
《石頭記索隱》,是我讀陳康祺《燕下鄉(xiāng)勝談()》,見有其師徐時棟(?)之說,以《石頭記》之妙玉與薛寶釵為姜湛園、高江村之影子,因而依例推求,考得林黛玉影朱竹坨,探春影徐健庵,惜春影嚴藕漁(?),王熙鳳影余國柱,寶玉影允礽,愛紅就是愛漢化,均有事實可以比附。最難得的是第□□回之“剛去了巡山太歲,又來了探海夜叉”一謠,從“去了余秦檜,來了徐嚴嵩”化出來;第□□回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之謠,從“四方寶物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澹人”化出來。所以我自信這本索隱,決不是牽強附會的。
先生《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對于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云:
余之為此索隱也,實為《郎潛二筆》中徐柳泉之說所引起。柳泉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余觀《石頭記》中,寫寶釵之陰柔、妙玉之孤高,與高、姜二人之品性相合。而澹人之賄金豆,以金鎖影之;其假為落馬墜積潴中,以薛蟠之似泥母豬影之。西溟之熱中科第,以走魔入火影之;其瘐死獄中,以被劫影之。又以妙字玉字影姜字英字,以雪字影高字。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為蓀友,用第一法也。以寶玉曾逢魔魘而推為允礽,以鳳姐哭向金陵而推為余國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與探花有關,而推為健庵;以寶琴之名,與孔子學琴于師襄之故事有關,而推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舉一人,率兼用三法或兩法,有可推證,始質言之。其他若元春之疑為徐元文,寶蟾之疑為翁寶林,則以近于孤證,姑不列入。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近讀胡適之先生之《紅樓夢考證》,列拙著于“附會的紅學”之中,謂之“走錯了道路”,謂之“大笨伯”、“笨謎”,謂之“很牽強的附會”,我殊不敢承認?;蛘呶乙嗖幻庥斜种闱Ы鹬滓姟H缓壬?,實有不能強我以承認者。今貢其疑于左:
()胡先生謂:“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庇种^“我們只須根據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范圍?!卑缚级ㄖ?、時代、版本之材料,固當搜求。從前王靜庵先生作《紅樓夢》評論,曾云:“作者之姓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為讀此書者所當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為尤要。顧無一人為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庇衷疲骸捌堉佬g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為唯一考證之題目。”今胡先生對于前八十回著作者曹雪芹之家世及生平,與后四十回著作者高蘭墅之略歷,業(yè)于短時期間,搜集許多材料,誠有功于《石頭記》,而可以稍釋王靜庵先生之遺憾矣。惟吾人與文學書最密切之接觸,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內容,即胡先生所謂“情節(jié)”者,決非無考證之價值。例如我國古代文學中之《楚辭》,其作者為屈原、宋玉、景差等。其時代,在楚懷王、襄王時,即西歷紀元前三世紀頃,久為昔人所考定。然而“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比缤跻菟e者,固無非內容也。其在外國文學,如Shake-speare之著作,或謂出Bacon手筆,遂生“作者究竟是誰”之問題。至如Goethe之著《Faust》則其所根據之神話與劇本,及其六十年間著作之經過,均為文學史所詳載。而其內容,則第一部之Gretchen或謂影Els ssirin Friederike();或謂影Frankfurter Gretchen()。第二部之Walpurgisnacht一節(jié),為地質學理論。Heleua一節(jié),為文化交通問題。Euphorion為英國詩人Byron之影子()。皆情節(jié)上之考證也。俄之托爾斯泰,其生平,其著作之次第,皆無甚疑問。近日張邦銘、鄭陽和兩先生所譯英人Sarolea之《托爾斯泰傳》,有云:“凡其著作,無不含自傳之性質、各書之主人翁,如伊爾屯尼夫、鄂侖玲、聶乞魯多夫、賴文、畢索可夫等,皆其一己之化身。各書中所敘他人之事,莫不與其身有直接之關系?!都彝贰窋⑵渖倌陼r情場中之一事,并表其情愛與婚姻之意見。書中主人翁既求婚后,乃將少年狂放時之惡行,縷書不諱,授所愛以自懺。此事,托爾斯泰于《家庭樂》出版三年后,向索利亞柏斯求婚時,實嘗親自為之。即《戰(zhàn)爭與和平》一書,亦可作托爾斯泰之家乘觀。其中老樂斯脫夫,即托爾斯泰之祖。小樂斯脫夫,即其父。索利亞,即其養(yǎng)母達善娜,嘗兩次拒其父之婚者。拿特沙藥斯脫夫,即其姨達善娜柏斯。畢索可夫與賴文,皆托爾斯泰用以自狀。賴文之兄死,即托爾斯泰兄的米特利之死。《復活》書中聶乞魯多夫之奇特行動,論者謂依心理未必能有者,其實即的米特利生平留于其弟心中之一紀念。的米特利娶一娼,與聶乞魯多夫同也?!币嗲楣?jié)上之考證也。然則考證情節(jié),豈能概目為附會而排斥之?
()胡先生謂拙著《索隱》所闡證之人名,多是“笨謎”。又謂“假使一部《紅樓夢》,真是一串這么樣的笨謎,那就真不值得猜了”。案拙著闡證本事,本兼用三法,具如前述。所謂姓名關系者,僅三法中之一耳。即使不確,亦未能抹殺全書。況胡先生所謚為笨謎者,正是中國文人習慣,在彼輩方以為必如是而后值得猜也?!妒勒f新書》稱曹娥碑后有“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即以當絕妙好辭四字。古絕句:“藁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币赞徽璁敺?,大刀頭當還?!赌鲜贰酚浟何涞蹠r童謠有“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等句,謂鹿子開者,反語為來子哭,后太子果薨。自胡先生觀之,非皆笨謎乎?《品花寶鑒》以侯石公影袁子才,侯與袁為猴與猿之轉借,公與子同為代名詞,石與才則自“天下才有一石,子建獨占八斗”之語來?!秲号⑿蹅鳌?,自言十三妹為玉字之分析,非經說破,已不易猜。又以紀獻唐影年羹堯,紀與年,唐與堯,雖尚簡單,而獻與羹則自“犬曰羹獻之文來。自胡先生觀之,非皆笨謎乎?即如《儒林外史》之莊紹光即程綿莊,馬純上即馮粹中,牛布衣即朱草衣,均為胡先生所承認。()。然則金和跋中之所指目,殆皆可信。其中如因范蠡曾號陶朱公,而以范易陶;因萬字俗寫作萬,而以萬代方;亦非笨謎乎?然而安徽第一大文豪且用之,安見漢軍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
()胡先生謂拙著中劉姥姥所得之八兩及二十兩有了下落,而第四十二回王夫人所送之一百兩沒有下落,謂之“這種完全任意的去取,實在沒有道理?!卑浮妒^記》凡百二十回,而余之《索隱》,尚不過數十則;有下落者記之,未有者姑闕之,此正余之審慎也。若必欲事事證明而后可,則《石頭記》自言著作者有石頭、空空道人、孔梅溪、曹雪芹等,而胡先生所考證者惟有曹雪芹。《石頭記》中有許多大事,而胡先生所考證者惟有南巡一事,將亦有任意去取,沒有道理之誚與?
()胡先生以曹雪芹生平,大端考定,遂斷定《石頭記》是“曹雪芹的自敘傳”,“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安苎┣奂词恰都t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里甄賈()兩個寶玉的底本”。案書中既云真事隱去,并非僅隱去真姓名,則不得以書中所敘之事為真。又使寶玉為作者自身影子,則何必有甄、賈兩個寶玉( 余國柱
(民國十一年一月三十日)
篇首開宗明義亦云:
《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于本事以上,加以數層障冪,使讀者有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最表面一層,談家政而斥風懷,尊婦德而薄文藝。其寫寶釵也,幾為完人;而寫黛玉、妙玉,則乖癡不近人情。是學究所喜也,故有王雪香評本。進一層,則純乎言情之作,為文士所喜。故普通評本,多著眼于此點。再進一層,則言情之中,善用曲筆。如寶玉中覺,在秦氏房中,布種種疑陣。寶釵金鎖為籠絡寶玉之作用,而終未道破。又于書中主要人物,設種種影子以暢寫之,如晴雯、小紅等均為黛玉影子,襲人為寶釵影子,是也。此等曲筆,惟太平閑人評本,能盡揭之。太平閑人評本之缺點,在誤以前人讀《西游記》之眼光讀此書,乃以大學中庸明明德等為作者本意所在,遂有種種可笑之附會,如以吃飯為誠意之類。而于闡證本事一方面,遂不免未達一詞矣。闡證本事,以《郎潛紀聞》所述徐柳泉之說為最合。所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舍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以寶玉曾云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也”,尤與鄙見相合。佐之札記,專以闡證本事,于所不知,則闕之。
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余也。清制:滿人不得為狀元,防其同化于漢?!稏|華錄》:“順治十八年六月,諭吏部:世祖遺詔云,紀綱法度,漸習漢俗,于醇樸舊制,日有更張?!庇衷疲骸翱滴跏迥晔?,議政王大臣等議準禮部奏,朝廷定鼎以來,雖文武并用,然八旗子弟,尤以武備為急,恐專心習文,以致武備廢弛,見今已將每佐領下子弟一名,準在監(jiān)肄業(yè),亦自足用。除見在生員舉人進士錄用外,嗣后請將旗下子弟考試生員舉人進士,暫令停止。從之?!笔侵敃r清帝雖躬修文學,且創(chuàng)開博學鴻詞科,實專以籠絡漢人,初不愿滿人漸染漢俗。其后雍、乾諸朝亦時時申誡之。故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道:‘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庇帧镑煊褚妼氂袢涎獫n,詢知為淘漉胭脂膏子所濺,謂為帶出幌子,吹到舅舅耳里,使大家不干凈惹氣。”皆此意。寶玉在大觀園中,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義。所謂曹雪芹于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義也。本書有《紅樓夢曲》,以此。書中序事托為石頭所記,故名《石頭記》。其實因金陵亦曰石頭城而名之。余國柱()被參,以其在江寧置產營利,與協理寧國府,歷劫返金陵等同意也。又曰《情僧錄》及《風月寶鑒》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風明月語,以風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
《中國倫理學史》,雖仍用日本遠藤隆吉氏《支那思想史》之三時期分敘法,敘述的材料亦多取給于此書,而詳其所略,略其所詳的卻不少。其中如六朝人的人生觀與清代黃梨洲、戴東原、俞理初三氏之編入,為我最注意之點。
《哲學概論》,以幾本德國哲學家的門徑書為藍本,而據《韓非子》解老子“道”與“理”之界說,說哲學在吾國本應名為道學。又說明古代只有宗教,凡后來哲學、科學之任務,皆包于其中。其后哲學獨立,科學尚包于哲學之中,而宗教之范圍特別減縮。及科學次第獨立,而哲學的范圍亦漸漸減縮。又說哲學有科學的與超科學的之別。每一種科學的,如數理哲學之類是;有包括自然科學的,如自然哲學是;有包含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如斯賓塞爾綜合哲學原理、孔德實證哲學是。至于超科學的哲學,則所謂形而上學者是。又關于美學一方面,特別注意,亦受德國學派的影響。
民國五年,帝政取消,袁世凱死,范君靜生任教育部()長,電促我回國,任北京大學校長,我遂偕眷屬于冬間回國。到上海后,有多數友人勸不可就職,說北大太腐敗,恐整頓不了,反把自己的名譽毀掉了。也有少數勸駕的,說腐敗的總要有人整頓,不妨試一試。我從少數友人的勸,往北京。
北京大學,在清季本名京師大學堂,分設仕學、師范等館,所收的學生,都是京官。后來雖逐漸演變,而官僚的習氣不能洗盡。學生對于專任的教員不甚歡迎,較為認真的,且被反對。獨于行政司法界官吏兼任的,特別歡迎,雖時時請假,年年發(fā)舊講義,亦不討厭,因有此師生關系,畢業(yè)后可為奧援。所以學生于講堂上領受講義及當學期、學年考試時要求題目范圍特別預備外,對于學術并沒有何等興會。講堂以外,又沒有高尚的娛樂與自動的組織,遂不得不于學校以外,競為不正當的消遣,這就是腐敗的總因。我于第一次對學生演說時,即揭破“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責,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fā)財之階梯”云云。于是廣延積學與熱心的教員,認真教授,以提起學生研求學問的興會;提倡進德會,以挽奔競及游蕩的舊習;助成體育會、音樂會、畫法研究會、書法研究會,以供正當的消遣;助成消費公社、學生銀行、校役夜班、平民學校、平民講演團與《新潮》等雜志,以發(fā)揚學生自動的精神,養(yǎng)成服務社會的能力。
一九一七年一月九日,先生發(fā)表就任北京大學校長演說,全文如下:
五年前,嚴幾道先生為本校校長時,余方服務教育部,開學日曾有所貢獻于本校。諸君多自預科畢業(yè)而來,想必聞知。士別三日,刮目相見,況時閱數載,諸君較昔當必為長足之進步矣。予今長斯校,請更以三事為諸君告。
一曰抱定宗旨 諸君來此求學,必有一定宗旨,欲知宗旨之正大與否,必先知大學之性質。今人肄業(yè)專門學校,學成任事,此固勢所必然。而在大學則不然,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敗,以求學于此者,皆有做官發(fā)財思想,故畢業(yè)預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蓋以法科為干祿之終南捷徑也。因做官心熱,對于教員,則不問其學問之淺深,惟問其官階之大小。官階大者,特別歡迎,蓋為將來畢業(yè)有人提攜也?,F在我國精于政法者,多入政界,專任教授者甚少,故聘請教員,不得不聘請兼職之人,亦屬不得已之舉。究之外人指摘之當否,姑不具論。然弭謗莫如自修,人譏我腐敗,而我不腐敗,問心無愧,于我何損?果欲達其做官發(fā)財之目的,則北京不少專門學校,入法科者盡可肄業(yè)法律學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業(yè)學校,又何必來此大學?所以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宗旨既定,自趨正軌。諸君肄業(yè)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時間不為不多,茍能愛惜光陰,孜孜求學,則其造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發(fā)財,宗旨既乖,趨向自異。平時則放蕩冶游,考試則熟讀講義,不問學問之有無,惟爭分數之多寡;試驗既終,書籍束之高閣,毫不過問,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責,文憑到手,即可借此活動于社會,豈非與求學初衷大相背馳乎?光陰虛度,學問毫無,是自誤也。且辛亥之役,吾人之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敗。即在今日,吾人對于當軸多不滿意,亦以其道德淪喪。今諸君茍不于此時植其基,勤其學,則將來萬一因生計所迫,出而任事,擔任講席,則必貽誤學生;置身政界,則必貽誤國家。是誤人也。誤己誤人,又豈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此余所希望于諸君者一也。
二曰砥礪 德行方今風俗日偷,道德淪喪,北京社會,尤為惡劣,敗德毀行之事,觸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鮮不為流俗所染。諸君肄業(yè)大學,當能束身自愛。然國家之興替,視風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設想。故必有卓絕之士,以身作則,力矯頹俗。諸君為大學學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責無旁貸,故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勵人。茍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為人輕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諸君終日伏首案前,營營攻苦,毫無娛樂之事,必感身體上之苦痛。為諸君計,莫如以正當之娛樂,易不正當之娛樂,庶于道德無虧,而于身體有益。諸君入分科時,曾填寫志愿書,遵守本校規(guī)則,茍中道而違之,豈非與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謹嚴。此余所希望于諸君者二也。
三曰敬愛師友 教員之教授,職員之任務,皆以為諸君求學之便利,諸君能無動于衷乎?自應以誠相待,敬禮有加。至于同學共處一堂,尤應互相親愛,庶可收切磋之效。不惟開誠布公,更宜道義相勖,蓋同處此校,毀譽共之。同學中茍道德有虧,行有不正,為社會所訾詈,己雖規(guī)行矩步,亦莫能辯,此所以必互相勸勉也。余在德國,每至店肆購買物品,店主殷勤款待,付價接物,互相稱謝,此雖小節(jié),然亦交際所必需,常人如此,況堂堂大學生乎?對于師友之敬愛,此余所希望于諸君者三也。
余到校視事僅數日,校事多未詳悉,茲所計劃者二事:一曰改良講義。諸君既研究高深學問,自與中學、高等不同,不惟恃教員講授,尤賴一己潛修。以后所印講義,只列綱要,細微末節(jié),以及精旨奧義,或講師口授,或自行參考,以期學有心得,能裨實用。二曰添購書籍。本校圖書館書籍雖多,新出者甚少,茍不廣為購辦,必不足供學生之參考,刻擬籌集款項,多購新書,將來典籍滿架,自可旁稽博采,無虞缺乏矣。今日所與諸君陳說者只此,以后會晤日長,隨時再為商榷可也。
我到北大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四科及預科。設備都不完全,而又無增加經費的希望,于是提議,并工科于北洋大學之工科,而以所省經費供其他各科增加設備之需要,為教育部及北洋大學所贊同而實行之。
一九一七年二月五日,先生接受《大公報》訪問,談及相應之教育觀點,全文如下:
教育界之注意點。余自歐歸國,友人多為余言江浙兩省普通教育過于普通,各校學生因無特別技能無法謀生,遂多隨便覓事,今后須于職業(yè)教育特加注意,俾學校教育可與社會需要適合,其言甚中。今日教育界之弊害,惟以余之見,如于中學普通科參入職業(yè)科目,仍嫌凌雜,而難得實益,莫如多設與高等小學或中學同等之農工學校,俾無力升學急圖謀生之青年,受職業(yè)教育有技能之修養(yǎng)也。職業(yè)教育以上更有二事為教育界所萬不可忽者,一為養(yǎng)成學生自動的研究學術之興趣,一為提倡其對于自然界或人造物之美感。蓋彼既于學術有興趣,則畢業(yè)之后必可隨所嗜好之職業(yè)就之,不致任便就業(yè),或時作改弦易轍之思,起種種非分之妄想。既有高尚之美感,則職業(yè)以外,更有精神上之慰安,不致厭倦之感,而世間種種煩惱皆可打破之,故此事者,今日教育界最大之急務也。
歐洲戰(zhàn)爭之觀察。國人對于歐戰(zhàn)有最易誤解者二事,即德國歷久不敝,終必得勝,與夫今后弱小之國,非大張軍備無以自存是也。以余所見,則殊不然,此次歐戰(zhàn)原因在德自不待言,蓋德國準備軍實,處心積慮已數十年,是德國可謂為軍國主義之代表。法國以保護弱小諸國為懷,早年大革命之戰(zhàn)爭,乃為個人爭人權,此次之大戰(zhàn)爭,則系為弱國爭人權,是法國可謂為人道主義之代表。今茲之戰(zhàn)雖參與者不下十國,而其實則德與法戰(zhàn)耳。軍國主義與人道主義之戰(zhàn)耳。從多助與寡助上觀察,德之敗也必矣。夫戰(zhàn)爭之禍歐洲人固久已厭之,前歲大戰(zhàn)爭未開始,前數日歐洲社會黨曾開大會,決議由工人全體罷工,以阻戰(zhàn)禍,乃他國社會黨代表均已簽名,而德國社會黨畏國法之威,心雖贊同,不敢簽字,遂卒不免于此次之大劫。設使當時各國工人實行罷工,則戰(zhàn)事從何實現。德國自經此次戰(zhàn)劫,甚至國內購用食物亦受嚴法之制限,其人民固已創(chuàng)巨痛深,戰(zhàn)事終結后反對軍備之聲必勃然而起。使今后各國但將社會改良各為社會的聯絡,則以后雖有抱持軍國主義者,亦莫由行其野心。吾人觀于此等趨勢,故甚不愿吾國擴張軍備,以召世界之注目,務宜從改革社會、普及教育、振興實業(yè)上入手,但使我國不起排外之思想,則瓜分之禍不足慮也。
對于大學之計劃。大學生向來最大之誤解,即系錯認大學為科舉進階之變象,故現在首當矯正者即是此弊,務使學生了解于大學乃研究學術之機關,進大學者乃為終其身于講學事業(yè)。學生如此,教授亦如此,蓋大學教授須一面教人,一面自家研究也。因此之故,擬竭力辦理文理兩科,完全其科目,因此兩科乃法工農醫(yī)諸科,原理原則所由出,而入是兩科者,又大抵為純粹講學而來,既不想做官,亦不想辦大實業(yè)也。今后預科年限擬縮短,而別設研究科,惟恐學生入大學者,其學力不能銜接,故預科改為一年或兩年尚待斟酌。要之預科如兩年,則研究科為一年,預科如一年,則研究科為兩年??偙M現行之六年畢業(yè)制度支配。茲后預科收取學生,擬概從嚴格。惟近年因政潮不定,經費竭蹶,地方學務殊形退化,于招考大學學生殊多困難也。
教學上的整頓,自文科始。舊教員中,如沈尹默、沈兼士、錢玄同諸君,本已啟革新的端緒。自陳獨秀君來任學長,胡適之、劉半農、周豫才、周豈明諸君來任教員,而文學革命、思想自由的風氣遂大流行。理科自李仲揆、丁巽甫、王撫五、顏任光、李潤章諸君來任教授后,內容始以漸充實。北大舊日的法科本最離奇,因本國尚無成文之公、私法,乃講外國法,分為三組:一曰德日法,習德文、日文的聽講;二曰英國法,習英文的聽講;三曰法國法,習法文的聽講。我深不以為然,主張授比較法。而那時教員中,能授比較法的,只有王亮疇、羅鈞任二君,二君均服務司法部,只能任講師,不能任教授,所以通盤改革,甚為不易。直到王雪艇、周鯁生諸君來任教授后,始組成正式的法科,而學生亦漸去獵官的陋見,引起求學的興會。
我對于各家學說,依各國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兼容并包,無論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未達自然淘汰之命運,即使彼此相反,也聽他們自由發(fā)展。例如陳君介石、陳君漢章一派的文史,與沈君尹默一派不同;黃君季剛一派的文學,又與胡君適之的一派不同,那時候各行其是,并不相妨。對于外國語,也力矯偏重英語的舊習,增設法、德、俄諸國文學系,即世界語,亦列為選科。
那時候,林君琴南來一函,對于北大一部分教員表示不滿。我復函駁之,今抄來往兩函于左:
《公言報》記者足下:
讀本月十八日貴報,有《請看北京大學思潮變遷之近狀》一則,其中有林琴南君致鄙人一函。雖原函稱“不必示復”,而鄙人為表示北京大學真相起見,不能不有所辯正。謹以答林君函抄奉,請為照載。又,貴報稱“陳、胡等絕對的菲棄舊道德,毀斥倫常,詆排孔、孟”,大約即以林君之函為據,鄙人已于致林君函辯明之。惟所云“主張廢國語而以法蘭西文字為國語之議”,何所據而云然?請示復。答林琴南君函如下:
琴南先生左右:
于本月十八日《公言報》中,得讀惠書,索劉應秋先生事略。憶第一次奉函時,曾抄奉趙君原函,恐未達覽,特再抄一通奉上,如荷題詞,甚幸。()
公書語長心重,深以外間謠諑紛集為北京大學惜,甚感。惟謠諑必非實錄,公愛大學,為之辯正可也。今據此紛集之謠諑,而加以責備,將使耳食之徒,益信謠諑為實錄,豈公愛大學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責備者,不外兩點:一曰“覆孔、孟,鏟倫?!?。二曰“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請分別論之。
對于第一點,為先為兩種考察:()北京大學教員,曾有以“覆孔、孟,鏟倫?!苯淌趯W生者乎?()北京大學教員,曾有于學校以外,發(fā)表其“覆孔、孟,鏟倫常”之言論者乎?
請先察“覆孔、孟”之說。大學講義涉及孔孟者,惟哲學門中之中國哲學史。已出版者,為胡適之君之《中國上古哲學史大綱》,請詳閱一過,果有“覆孔、孟”之說乎?特別講演之出版者,有崔懷瑾君之《論語足征記》、《春秋復始》。哲學研究會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與孟子異同”問題,與胡默青君提出“孔子倫理學之研究”問題,尊孔者多矣,寧曰覆孔?
若大學教員于學校以外自由發(fā)表意見,與學校無涉,本可置之不論。今姑進一步而考察之,則惟《新青年》雜志中,偶有對于孔子學說之批評,然亦對于孔教會等托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者而發(fā),初非直接與孔子為敵也。公不云乎?“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jié)撏эw機不妄殺人。衛(wèi)靈問陳,孔子行。陳恒弒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笔乖诮袢?,有拘泥孔子之說,必復地方制度為封建;必以兵車易潛艇飛機;聞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討之。豈非昧于“時”之義,為孔子之罪人,而吾輩所當排斥之者耶?
次察“鏟倫?!敝f。常有五:仁、義、禮、智、信,公既言之矣。倫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君臣一倫,不適于民國,可不論。其他父子有親,兄弟相友(),夫婦有別,朋友有信,在中學以下修身教科書中,詳哉言之。大學之倫理學涉此者不多,然從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鬩,夫婦無別,朋友不信,教授學生者。大學尚無女學生,則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節(jié)操。近年于教科以外,組織一進德會,其中基本戒約有不嫖、不娶妾兩條。不嫖之戒,決不背于古代之倫理。不娶妾一條,則且視孔、孟之說為尤嚴矣。至于五常,則倫理學中之言仁愛,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詐,而一切科學皆為增進知識之需,寧有鏟之之理歟?
若謂大學教員曾于學校以外發(fā)表其“鏟倫常”之主義乎?則試問有誰何教員,曾于何書、何雜志,為父子相夷,兄弟相鬩,夫婦無別,朋友不信之主張者?曾于何書、何雜志,為不仁、不義、不智、不信及無禮之主張者?公所舉“斥父母為自感情欲,于己無恩”,謂隨園文中有之,弟則憶《后漢書·孔融傳》,路粹枉狀奏融有曰:“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云: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笨兹?、禰衡并不以是損其聲價,而路粹則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誰何教員,曾于何書、何雜志,述路粹或隨園之語,而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且弟亦從不聞有誰何教員,崇拜李贄其人而愿抬其唾余者。所謂“武曌為圣王,卓文君為賢媛”,何人曾述斯語,以號于眾,公能證明之歟?
對于第二點,當先為三種考察:()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白話果是否能達古書之義?()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
請先察“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大學預科中,有國文一課,所據為課本者,曰模范文,曰學術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練習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有中國文學史、西洋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中古文學、近世文學;又本科、預科皆有文字學,其編成講義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有《北京大學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為白話體者,惟胡適之君之《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而其中所引古書,多屬原文,非皆白話也。
次考察“白話是否能達古書之義”?大學教員所編之講義,固皆文言矣。而上講壇后,決不能以背誦講義塞責,必有賴于白話之講演,豈講演之語,必皆編為文言而后可歟?吾輩少時,讀《四書集注》、《十三經注疏》,使塾師不以白話講演之,而編為類似集注、類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輩豈能解乎?若謂白話不足以講說文,講古籀,講鐘鼎之文,則豈于講壇上當背誦徐氏《說文解字系傳》、郭氏《汗簡》、薛氏《鐘鼎款識》之文,或編為類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話講演之歟?
又次考察“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白話與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內容一也?!短煅菡摗?、《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話也,而嚴幼陵君譯為文言。少仲馬、迭更司、哈德等所著小說,皆白話也,而公譯為文言。公能謂公及嚴君之所譯,高出于原本乎?若內容淺薄,則學校招考時之試卷,普通日刊之論說,盡有不值一讀者,能勝于白話乎?且不特引車賣漿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識丁之宗室,其能說漂亮之京話,與《紅樓夢》中寶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價值歟?熟讀《水滸》、《紅樓夢》之小說家,能于《續(xù)水滸傳》、《紅樓復夢》等書以外,為科學、哲學之講演歟?公謂“《水滸》、《紅樓》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誠然,誠然,北京大學教員中,善作白話文者,為胡適之、錢玄同、周啟孟諸君。公何以證知為非博極群書,非能作古文,而僅以白話文藏拙者?胡君家世漢學,其舊作古文,雖不多見,然即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之,其了解古書之眼光,不讓于清代乾嘉學者。錢君所作之文字學講義、學術文通論,皆大雅之文言。周君所譯之《域外小說》,則文筆之古奧,非淺學者所能解。然則公何寬于《水滸》、《紅樓》之作者,而苛于同時之胡、錢、周諸君耶?
至于弟在大學,則有兩種主張如下:
()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與公所提出之“圓通廣大”四字,頗不相背也。無論為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運命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fā)展。此義已于《月刊》之發(fā)刊詞言之,抄奉一覽。
()對于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背于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I安會之發(fā)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嫖、賭、娶妾等事,本校進德會所戒也,教員中間有喜作側艷之詩詞,以納妾、狎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茍其功課不荒,并不誘學生而與之墮落,則姑聽之。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譯有《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槳錄》等小說,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有人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奸通、爭有婦之夫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然則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茍于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于學校耶?此復,
并候
著祺
八年三月十八日 蔡元培敬啟
附一:林琴南致蔡元培函
鶴卿先生太史足下:
與公別十余年,壬子一把晤,忽忽八年,未通音問,至為歉仄。辱賜書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屬為題詞,書未梓行,無從拜讀,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謹撰跋尾歸之。
嗚呼!明室敦氣節(jié),故亡國時殉烈者眾,而夏峰、梨洲、亭林、楊園、二曲諸老,均脫身斧鉞,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學,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見名教之孤懸,不絕如縷,實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至慰,至慰。
雖然,尤有望于公者。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系屬。近者外間謠諑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蛘哂袗汉蹶`茸之徒,因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既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
方今人心衰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剙之談,用以嘩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已,未有不糜沸麕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懸絲矣。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恒曰:“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復天足,逐滿人,撲專制,整軍備,則中國必強?!苯癜俜步运煲樱瑥娪职苍??于是更進一解,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嗚呼!因童子之贏困,不求良醫(yī),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有是理耶?外國不知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而又濟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有此叛親蔑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抑別有所受耶?
我公心右漢族,當在杭州時,間關避禍,與夫人同茹辛苦,宗旨不變,勇士也。方公行時,弟在陳叔通惋惜公行,未及一送。申、伍異趣,各行其是。蓋今公為民國宣力,弟仍清室舉人,交情固在,不能視若冰炭,故辱公寓書,殷殷于劉先生序跋,實隱示明、清之季各有遺民,其志均不可奪也。弟年垂七十,富貴功名,前三十年視若棄灰,今篤老,尚抱守殘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馬、班革命之說,弟聞之失笑。任公非劣,何為作此媚世之言?馬、班之書,讀者幾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勞任公費此神力。若云死文字有礙生學術,則科學不用古文,古文亦無礙科學。英之迭更,累斥希臘、臘丁、羅馬之文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雖躬負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國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
須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奪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齊生于今日,則萬無濟變之方??鬃訛槭ブ畷r,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jié)撏эw機不妄殺人,所以名為時中之圣。時者,與時不悖也。衛(wèi)靈問陳,孔子行;陳恒弒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于孔子,然則天下之強,宜莫強于威廉。以柏靈一隅,抵抗全球,皆敗衄無措,直可為萬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學、商務,下及工藝,無一不冠歐洲,胡為懨懨為荷蘭之寓公?若云成敗不可以論英雄,則又何能以積弱歸罪孔子?彼莊周之書,最擯孔子者也,然《人間世》一篇,盛推孔子。所謂《人間世》者,不能離人而立之謂。其托顏回,托葉公子高之問難孔子,陳以接人處世之道,則莊周亦未嘗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辨,為千載以上之莊周,竟咆哮為千載以下之桓魋,抑何其可笑也!
且天下惟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若《水滸》、《紅樓》,皆白話之圣,并足為教科之書,不知《水滸》中辭吻多采岳珂之《金陀萃篇》,《紅樓》亦不止為一人手筆,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傊?,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若化古子之言為白話演說,亦未嘗不是。按《說文》,演,長流也,亦有延之、廣之之義。法當以短演長,不能以古子之長演為白話之短。且使人讀古子者,須讀其原書耶,抑憑講師之二三語即算為古子?若讀原書,則又不能全廢古文矣。矧于古子之外,尚以說文講授?!墩f文》之學,非俗書也,當參以古籀,證以鐘鼎之文,試思用籀篆可化為白話耶?果以籀篆之文,雜之白話之中,是引漢、唐之環(huán)、燕與村婦談心,陳商、周之俎豆,為野老聚飲,類乎不類?弟閩人也,南蠻 舌,亦愿習中原之語言。脫授我者不以中原之語言,仍令我為 舌之閩語,可乎?蓋存國粹而授《說文》,可也,以《說文》為客,以白話為主,不可也。
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情欲,于己無恩。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仆方以為儗不于倫,斥袁枚為狂謬,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人頭畜鳴,辯不屑辯,置之可也。彼又云:“武曌為圣王,卓文君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余唾。卓吾有禽獸行,故發(fā)是言。李穆堂又拾其余唾,尊嚴嵩為忠臣。今試問二李之名,學生能舉之否?同為埃滅,何苦增茲口舌?可悲也。大凡為士林表率,須圓通廣大,據中而立,方有率由無弊。若憑位分勢利而施趨怪走奇之教育,則惟穆罕默德左執(zhí)刀而右傳教,始可如其愿望。今全國父老以子弟托公,愿公留意,以守常為是。
況天下溺矣,藩鎮(zhèn)之禍,邇在眉睫,而又成為南北美之爭。我公為南士所推,宜痛哭流涕,助成和局,使民生有所蘇息;乃以清風亮節(jié)之躬,而使議者紛紛集,甚為我公惜之。
此書上后,可以不必示復,惟靜盼好音,為國民端其趣向,故人老悖,甚有幸焉。愚直之言,萬死,萬死。
林紓頓首
附二:《公言報》:《請看北京學界思潮變遷之近狀》
北京大學之新舊學派……兩種雜志之對抗……第三者之調停派學說……三者以外之學者議論……林琴南致蔡鶴卿書
北京近日教育雖不甚發(fā)達,而大學教師各人所鼓吹之各種學說,則五花八門,頗有足記者。
國立北京大學,自蔡孑民氏任校長后,氣象為之一變,尤以文科為甚。
文科學長陳獨秀氏,以新派首領自居,平昔主張新文學甚力。教員中與陳氏沆瀣一氣者,有胡適、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等。學生聞風興起,服膺師說,張大其辭者,亦不乏人。其主張,以為文學須順應世界思潮之趨勢。若吾中國歷代相傳者,乃為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應根本推翻。代以平民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此文學革命之主旨也。自胡適氏主講文科哲學門后,旗鼓大張,新文學之思潮,亦澎湃而不可遏。既前后抒其議論于《新青年》雜志;而于其所教授之哲學講義,亦且改用白話文體裁;近又由其同派之學生,組織一種雜志曰《新潮》者,以張皇其學說。《新潮》之外,更有《每周評論》之印刷物發(fā)行。其思想議論之所及,不僅反對舊派文學,冀收摧殘廓清之功。即于社會所傳留之思想,亦直接間接發(fā)見其不適合之點,而加以抨擊。蓋以人類社會之組織,與文學本有密切之關系,人類之思想,更為文學實質之所存,既反對舊文學,自不能不反對舊思想也。
顧同時與之對峙者,有舊文學一派。舊派中以劉師培氏為之首,其他如黃侃、馬敘倫等,則與劉氏結合,互為聲援者也。加以國史館之耆老先生,如屠敬山、張相文之流,亦復深表同情于劉、黃。劉、黃之學,以研究音韻、說文、訓詁為一切學問之根,以綜博考據講究古代接跡漢代經史之軌,文章則重視八代而輕唐宋,目介甫、子瞻為淺陋寡學。其于清代所謂桐城派之古文家,則深致不滿,謂彼輩學無所根,而徒斤斤于聲調。更借文以載道之說,假義理為文章之面具,殊不值通人一笑。從前大學講壇,為桐城派古文家所占領者,迄入民國,章太炎學派代之以興。在姚叔節(jié)、林琴南輩,目擊劉、黃諸后生之皋比坐擁,已不免有文藝衰微之感。然若視新文學派之所主張,更當認為怪誕不經,似為其禍之及于人群,直無異于洪水猛獸。轉顧太炎新派,反若涂軌之猶能接近矣。頃者劉、黃諸氏以陳、胡等與學生結合,有種種印刷物發(fā)行也,乃亦組織一種雜志,曰《國故》。組織之名義,出于學生,而主筆政之健將,教員實居其多數。蓋學生中固亦分舊、新兩派,而各主其師說者也。二派雜志,旗鼓相當,互相爭辯,當然有裨于文化。第不言忘其辯論之范圍,純任意氣,各以惡聲相報復耳。
至于介乎二派者,則有海鹽朱希祖氏。朱亦太炎之高足弟子也,邃于國學,且明于世界文學進化之途徑,故于舊文學之外,兼冀組織新文學。惟彼之所謂新者,非脫卻舊之范圍,蓋其手段不在于破壞,而在于改良。以記者之愚,似覺朱氏之主張較為適當也。
日前喧傳教育部有訓令達大學,令其將陳、錢、胡三氏辭退。但經記者之詳細調查,則知尚無其事。唯陳、胡等對于新文學之提倡,不第舊文學一筆抹殺,而且絕對的菲棄舊道德,毀斥倫常,詆排孔孟,并且有主張廢國語而以法蘭西文字為國語之議。其鹵莽滅裂,實亦太過。頃林琴南氏有致蔡孑民一書,洋洋千言,于學界前途,深致悲憫。茲將原書刊布于下,讀者可以知近日學風變遷之劇烈矣。
附三:蔡元培抄寄之趙體孟來函
敬懇者:
敝郡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著(《說經史》十卷、《草樓詩集》五卷、《硯齋文集》五卷),特求臺端加以品題。此書雖非一種學說,然文章之美,則上窺漢魏,下摭初唐,尚不失為彬雅。先生諱應秋,字體元。生平甘貧樂道,杜門謝客,康熙癸未時,曾辭神木司鐸之命。郡人父老相傳,顧亭林游歷至此,與先生訂為文字交。然遺著零落,無可考究,是以為憾。是稿原先生不能災木,后付張鵬飛補山先生發(fā)印,曾經吳門陸儼庭先生鑒定,又未果。今原稿存補山家中一二,移散友人處五六。孟思先生一生吚唔斗室八十余載,若不獻世,則滄海桑田,焉不燼滅。先是補山先生某日至學園,見焚字紙者,近取諦視,則先生之遺著在焉,審之則一半已付秦灰。言原著四十余本,今所存者則二十一二耳。先生后嗣至六世而遂絕,故孟欲集梓行,而力未勝;今介紹商務書館,以重價始讓版權發(fā)行。不揣冒昧,謹為先容,尚希雅鑒。懇介紹任公、太炎、又林琴南諸先生代為品題。
(《公言報》,一九一九年三月十八日、四月一日)
八年四五月間,因巴黎和約允許日本得承襲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輿論主張我國全權代表不簽字于該約,而政府中親日派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等不贊成。五月四日,北京大學學生聯合北京各高等學校學生,為此問題示威游行,到曹汝霖宅前,破門而入,適見有火油一箱,遂試縱火。偶然有一人出,群以為即汝霖,攢毆之,后始知為宗祥。未幾,巡警至,大捕學生,學生被捕的數十人。我與各校長往警察總監(jiān)處具保,始釋放。但學生以目的未達,仍派隊分途演講,巡警又捕學生。而未被捕的學生仍四出演講,且人數日益加多。巡警捕拘不已,拘留所不能容,乃以北大之第三院在北河沿者為臨時拘留所,拘學生無數。于是各地方均設學生聯合會,各校均罷課,而留法學生也組織敢死隊,包圍我國的全權代表,要求不簽字于和約。政府亦知眾怒難犯,不能不讓步,于是不簽字的要求終于達到了。但是學生尚有一種要求,是罷免曹、陸、章。政府遲遲不肯發(fā)表,學生仍罷課,仍演講。北京、天津、上海等工商界也為學生所感動,而繼起要求,如政府再不執(zhí)行,將有罷市、罷工之舉。于是罷免曹、陸、章之令乃下。這就是五四運動的大概。顯而易見的,一方面是政府的辦理不善,深可慨嘆;一方面是學生的熱誠與勇敢,很可佩服。有人疑從此以后,學生將遇事生風,不復用功了,而結果乃與之相反。蓋學生在此次運動中得了兩種經驗:一是進行的時候,遇著艱難,非思想較高、學問較深的同學,不能解決,于是人人感力學的必要。二是??繉W生運動,政府還是不怕,直到工商界加入,而學生所要求的,始能完全做到,覺得為救國起見,非啟發(fā)群眾不可。所以五四以后,學生一方面加緊用功,一方面各以課余辦平民夜校、星期演講及刊布通俗刊物,這真是五四運動的收獲。
在我呢,居校長的地位,即使十二分贊助學生,而在校言校,不能不引咎辭職,所以于五日即遞辭呈。
一九一九年五月八日,先生辭北京大學校長職,呈文如下:
呈為呈請辭職事:竊元培自任國立北京大學校長以來,奉職無狀,久思引退。適近日本校全體學生又以愛國熱誠,激而為騷擾之舉動,約束無方,本當即行辭職;徒以少數學生被拘警署,其他學生不忍以全體之咎歸諸少數,終日皇皇,不能上課,本校秩序極難維持,不欲輕卸責任,重滋罪戾。今被拘各生業(yè)已保釋,全體學生均照常上課,茲事業(yè)已告一段落。元培若再尸位本校,不特內疚無窮,亦大有累于大總統暨教育總長知人之明。敬竭誠呈請辭職,并已即日離校。一切校務,暫請溫宗禹學長代行。敢請大總統簡任賢者,刻期接任,實為公便。謹呈
大總統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 蔡元培中華民國八年五月八日(《北京大學日刊》,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七日)
附:大總統指令(第1332號)
令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呈為奉職無狀懇請解職由。
呈悉。該校長殫心教育,任職有年。值茲整飭學風,妥籌善后,該校長職責所在,亟待認真擘理,挽濟艱難。所請解職之處,著毋庸議。此令。
八日,聞政府已允我辭職,別任馬君其昶為校長。我深恐發(fā)表以后,學生有拒馬之舉,致涉把持地位之嫌疑,故于九日赴天津,廣告于《晨報》稱:“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至(),迄可小休,我欲少休矣。北京大學校長,已正式辭去”等語,表示我之去京,實為平日苦于應接不暇之煩忙,而亟思休息也。
一九一九年五月九日,先生發(fā)表《辭北大校長職出京啟事》,全文如下:
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蔽矣⌒菀?。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系之各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脫離關系。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
(《北京大學日刊》,一九一九年五月十日)
附:程演生教授答學生常惠書
“殺君馬者道旁兒?!薄讹L俗通》曰:“殺君馬者,路旁兒也。”言長吏養(yǎng)馬肥而希出,路旁小兒觀之,卻驚致死。按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于死。
梁張士簡用此意作《走馬引》,曰:“良馬龍為友,玉珂金作羈。馳騖宛與洛,半驟復半馳。條()忽而千里,光景不及移。九方惜未見,薛公寧所知。斂轡且歸去,吾畏路旁兒。”
蔡先生用此語,大約謂己所處之地位,設不即此審備所在,徒循他人之觀快,將恐溺身于害也。與士簡詩意正相合。所以上文曰:“吾倦矣!”自傷之情,抑何深痛?。ǎ?
“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毛詩·大雅·民勞》第二章曰:“民亦勞止,汔可小休?;荽酥袊詾槊皴?。無縱詭隨,以謹恬伮。式曷寇虐,無俾民憂。無棄爾勞,以為王休?!?
蔡先生用此語,蓋非取全章之義。所謂民者,或自射其名耳()。言己處此憂勞之余,庶幾可以小休矣。倘取全章之義,則不徒感嘆自身,且議執(zhí)政者也()。
常惠君足下:
頃訊蔡先生啟事中引用之語,茲已檢查明確,希即轉示同學?!皻⒕R”之語,外面誤解者亦甚夥,且有望文生義者,謂君者指政府,馬者指曹、章,路旁兒指各校學生。若是說去,成何意義?可發(fā)一笑。賢者雖明哲保身,抑豈忍重責于學生耶!綜觀右所條舉之書及詩,蔡先生引用此語之本心,讀者當可了解矣。足下何日南下?有暇望過我一敘。此答。余不一一。
五月十日 二古白(《蔡孑民先生言行錄》)
一九一九年五月十日,并發(fā)表告北大同學之公開信:
北京大學同學諸君鑒:
仆深信諸君本月四日之舉,純出于愛國之熱誠。仆亦國民之一,豈有不滿于諸君之理!惟在校言校,為國立大學校長者,當然引咎辭職。仆所以不于五日即提出辭呈者,以有少數學生被拘警署,不得不立于校長之地位,以為之盡力也。今幸承教育總長、警察總監(jiān)之主持,及他校校長之援助,被拘諸生,均經保釋。仆所能盡之責,止于此矣。如不辭職,更待何時?至一面提出辭呈,一面出京,且不以行蹤告人者,所以避挽留之虛套,而促繼任者之早于發(fā)表,無他意也。北京大學之教授會,已有成效,教務處亦已組成,校長一人之去留,決無妨于校務。惟恐諸君或不見諒,以仆之去職,為有不滿于諸君之意,故特在途中匆促書此,以求諒于諸君。
十日 蔡元培啟(《北京大學日刊號外》,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一日,并參閱《益世報》一九一九年五月十六日)
不意政府任命馬君之事并未實現,而謀攫取北大校長之地位的是胡君仁源。胡君曾為南洋公學特班生,有哲學思想,文筆工雅,我甚器重之。后來留學英國,習工科,以性近文哲的學生肯習工藝,尤為難得。民國五年,任北大工科學長,并代理校長。余到北大后,仍請任工科學長,而彼不愿,遂改聘他人。以曾經代理校長的人來任校長,資格恰好,但推戴胡君的人,手段太不高明。他們一方面運動少數北大學生,歡迎胡君;一方又發(fā)表所謂《燃犀錄》,捏造故事,丑詆我及沈尹默、夏浮筠諸君,于是激起大多數北大學生的公憤,公言拒胡,并查明少數迎胡之同學而裁制之。胡君固不敢來,而政府亦不愿再任他人,乃徇北大教職員及學生之請而留我。
我自出京后,寓天津數日,
北京《晨報》,一九一九年五月十三日刊載先生在天津車站之談話新聞如下:
得天津確實消息:蔡孑民已于十日乘津浦車南下,登車時,適有一素居天津之友人往站送他客,遇蔡君,大詫異曰:“君何以亦南行?”蔡君曰:“我已辭職?!庇言唬骸稗o職當然,但何以如此堅決。”蔡曰:“我不得不然。當北京學生示威運動之后,即有人紛紛來告,謂政府方面之觀察,此舉雖參與者有十三校之學生,而主動者為北京大學學生,北京大學學生之舉動,悉由校長暗中指揮,故四日之舉,其責全在蔡某,蔡某不去,難猶未已,于是有焚毀大學、暗殺校長之計劃,我雖聞之,猶不以為意也。八日午后,有一平日甚有交誼而與政府接近之人又致一警告謂:‘君何以尚不出京,豈不聞焚毀大學、暗殺校長等消息乎?’我曰:‘誠聞之,然我以為此等不過反對黨恫嚇之詞,可置之不理也。’其人曰:‘不然,君不去,將大不利于學生。在政府方面,以為君一去,則學生實無能為,故此時以去君為第一義。君不聞此案已送檢察廳,明日即將傳訊乎?彼等決定,如君不去,則將嚴辦此等學生,以陷君于極痛心之境,終不能不去;如君早去,則彼等料學生當無能為,將表示寬大之意,以噢咻之,或者不復追究也。’我聞此語大有理,好在辭呈早已預備,故即于是晚分頭送去,而明晨速即離校以保全此等無辜之學生?!?
詢以此后作何計劃?蔡曰:“我將先回故鄉(xiāng),視舍弟,并覓一幽僻之處,杜門謝客,溫習德、法文,并學英語,以一半日力譯最詳明之西洋美術史一部,最著名之美學若干部,此即我此后報國之道也。我以為吾國之患,固在政府之腐敗與政客軍人之搗亂,而其根本,則在于大多數之人皆汲汲于近功近利,而毫無高尚之思想,惟提倡美育足以藥之。我自民國元年以來,常舉以告人。惟提倡美育,必須先輸入歐洲之美學及美術史,而至今尚未有注意及此者,我不能不承其乏?!?
“我自問頗有研究學問之資格,而不耐煩劇,辦事實非所長。自任北京大學校長以后,校務已日不暇給,而校外各方面之牽帥,又多為半官僚性質之國立大學校長所義不容辭者,忽而開會,忽而演說,忽而征文征序,忽而擔任募捐,忽而為會長,忽而為董事,忽而為干事,忽而穿常禮服,忽而穿大禮服,甲處答應,則乙、丙不便推卻,一次答應,則二、三次更不便推卻,以我所最不耐煩之事,而紛至沓來,又迫以不得不承認,終日忙于應付。不特無暇著書,且無暇讀書,而校務亦不免廢弛,此我平日所最疚心者。今既有適當之機會可以辭職,此后對于一切學校,一切集會,統統脫離關系,已有一啟事在各報館宣布矣?!?
我友曰:“這能保去職后學生不起騷動乎?”蔡君曰:“殆不至有何等舉動。我尚有一消息,適忘告君。八日午后,尚有見告,政府已決定更換北京大學校長,繼任者為馬君其昶。我想再不辭職,倘政府迫不及待,先下一令免我職,我一人之不體面,猶為小事,而學生()不免起一騷動。我之急于提出辭呈,此亦其旁因也。今我自行辭職,而繼任者又為年高德劭之馬君,學生又何所歉然,而必起騷動乎。我之此去,一面保全學生,一面又不令政府為難,如此始可以保全大學,在我可謂心安理得矣?!?
友曰:“君能保此后學生對于外交問題不再有何等運動乎?”蔡君曰:“是或難免。然我在七、八等日,已屢與學生之干事部說過,大意謂:‘學生愛國之表示,在四日已淋漓盡致,無可復加。此后可安心用功,讓一般國民積極進行。若學生中實有迫於愛國之熱誠,情不自已者,不妨於校外以國民之資格自由參加,萬不可再用學生名義,尤不可再以學校為集會之機關?!蚁M麑W生尚憶吾言也?!保ǎ?
即赴杭州,寓從弟國親家,后又借寓西湖楊莊,滿擬于讀書之暇,徜徉湖山。
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五日,先生發(fā)表宣言,公開宣稱不愿再任北京大學校長。其文如下:
()我絕對不能再作那政府任命的校長:為了北京大學校長是簡任職,是半官僚性質,便生出許多官僚的關系,那里用呈,那里用咨,天天有一大堆無聊的照例的公牘。要是稍微破點例,就要呈請教育部,候他批準。什么大學文、理科叫作本科的問題,文、理合辦的問題,選科制的問題,甚而小到法科暫省學長的問題,附設中學的問題,都要經那拘文牽義的部員來斟酌。甚而部里還常常派了什么一知半解的部員來視察,他報告了,還要發(fā)幾個訓令來訓飭幾句。我是個痛惡官僚的人,能甘心仰這些官僚的鼻息么?我將進北京大學的時候,沒有想到這一層,所以兩年有半,天天受這個苦痛?,F在苦痛受足了,好容易脫離了,難道還肯投入去么?
()我絕對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學校長: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德意志帝政時代,是世界著名專制的國家,他的大學何等自由。那美、法等國,更不必說了。北京大學,向來受舊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進去了,想稍稍開點風氣,請了幾個比較的有點新思想的人,提倡點新的學理,發(fā)布點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來比較,用我的理想來批評,還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我還覺得好笑。那知道舊的一方面,看了這點半新的,就算“洪水猛獸”一樣了。又不能用正當的辯論法來辯論,鬼鬼祟祟,想借著強權來干涉。于是教育部來干涉了,國務院來干涉了,甚而什么參議院也來干涉了,世界有這種不自由的大學么?還要我去充這種大學的校長么?
()我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北京是個臭蟲窠()。無論何等高尚的人物,無論何等高尚的事業(yè),一到北京,便都染了點臭蟲的氣味。我已經染了兩年有半了,好容易逃到故鄉(xiāng)的西湖、鑒湖,把那個臭氣味淘洗凈了。難道還要我再作逐臭之夫,再去嘗嘗這氣味么?
我想有人見了我這一段的話,一定要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話來勸勉我。但是我現在實在沒有到佛說這句話的時候的程度,所以只好謹謝不敏了。
附:愛蔡孑民者啟
右宣言聞尚是蔡君初出京時所草,到上海后,本擬即行宣布,后因北京挽留之電,有友人勸其婉復,免致以個人去留問題與學生所爭政治問題,永結不解之緣,故有以有條件的允任維持之電,后來又有臥病不行之電,均未將真意說出。聞其意,無論如何,決不回校也。鄙人抄得此宣言書,覺與北京各報所載啟事,及津浦車站告友之言,均相符合,必是蔡君本意。個人意志自由,本不可以多數壓制之,且為社會上留此一個干凈人,使不與政治問題發(fā)生關系,亦是好事。故特為宣布,以備挽留蔡君者之參考焉。
愛蔡孑民者啟
復使其弟刊登謝絕來訪啟事一則:
孑民家兄回里以后,胃疾時發(fā),近日病勢忽增,神經非常衰弱。醫(yī)友切囑,非屏絕外緣,靜養(yǎng)半年,恐難復原?,F正緊要關頭,不許見客,亦不許傳閱函電,因而到浙訪問者,均不免徒勞往返;一切函件,亦均不能即有答復。特代聲明,請求原諒。
《蔡元培日記》本日亦記曰:“為谷弟擬一廣告”,“登報時稍有改變”。
奈北大糾紛未已,代表迭來,函電紛至,非迫我()京不可。經多次磋商,乃于七月十四日,與蔣君夢麟面商,請其代表到校辦事。
《蔡元培日記》本日有記云:“偕夢麟游花塢,遇雨。夢麟、爾和在此晚餐,決請夢麟代表至校辦事?!保ǎ?
蔣君于十六日赴北京。
蔣夢麟回京后,先生于七月二十三日刊登“請蔣夢麟代理北大校務”啟事。其文云:
本校教職員諸君公鑒:
元培因各方面督促,不能不回校任事。惟胃病未寥,一時不能到京。今請蔣夢麟教授代表,已以公事圖章交與蔣教授。嗣后一切公牘,均由蔣教授代為簽行。校中事務,請諸君均與蔣教授接洽辦理。特此奉布,并頌
公綏蔡元培謹啟(《北京大學???,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同日,先生發(fā)表《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聯合會書》,全文如下:
北京大學學生諸君并請全國學生聯合會諸君公鑒:
()諸君自五月四日以來,為喚醒全國國民愛國心起見,不惜犧牲神圣之學術,以從事于救國之運動。全國國民,既動于諸君之熱誠,而不敢自外,急起直追,各盡其一分子之責任。即當局亦了然于愛國心之可以救國,而容納國民之要求。在諸君喚醒國民之任務,至矣盡矣,無以復加矣!社會上感于諸君喚醒之力,不能為筌蹄之忘,于是開會發(fā)電,無在不愿與諸君為連帶之關系,此人情之常,無可非難。然諸君自身,豈亦愿永羈于此等連帶關系之中,而忘其所犧牲之重任乎?
世界進化,實由分功,凡事之成,必資預備。即以提倡國貨而言,販賣固其要務,然必有制造貨品之工廠,與培植原料之農場,以開其源。若驅工廠農場之人材,而悉從事于販賣,其破產也,可立而待。諸君自思,在培植制造時代乎?抑在販賣時代乎?我國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其言教育也,始而專門技術,繼而普通學校,最后乃始知純粹科學之必要。吾國人口號四萬萬,當此教育萬能、科學萬能時代,得受普通教育者,百分之幾,得受純粹科學教育者,萬分之幾。諸君以環(huán)境之適宜,而有受教育之機會,且有研究純粹科學之機會,所以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而參加于世界學術之林者,皆將有賴于諸君。諸君之責任,何等重大。今乃為參加大多數國民政治運動之故,而絕對犧牲之乎?
抑諸君或以喚醒同胞之任務,尚未可認為完成,不能不再為若干日之經營,此亦非無理由。然以仆之觀察,一時之喚醒,技止此矣,無可復加。若令為永久之覺醒,則非有以擴充其知識,高尚其志趣,純潔其品性,必難幸致。自大學之平民講演,夜班教授,以至于小學之童子軍,及其他學生界種種對于社會之服務,固常為一般國民之知識,若志趣,若品性,各有所盡力矣。茍能應機擴充,持久不怠,影響所及,未可限量。而其要點,尤在注意自己之知識,若志趣,若品性,使有左右逢源之學力,而養(yǎng)成模范人物之資格,則推尋本始,仍不能不以研究學問為第一責任也。
且政治問題,因緣復雜,今日見一問題,以為至重要矣,進而求之,猶有重要于此者。自甲而乙,又自乙而丙丁,以至癸子等等,互相關聯。故政客生涯,死而后已。今諸君有見于甲乙之相聯,以為畢甲不足,畢乙而后可,豈知乙以下之相聯而起者,曾無已時。若與之上下馳逐,則夸父逐日,愚公移山,永無躊躇滿志之一日,可以斷言。此次世界大戰(zhàn),德法諸國,均有存亡關系,罄全國勝兵之人,為最后之奮斗,平日男子職業(yè),大多數已由婦女補充,而自小學以至于大學,維持如故。學生已及兵役年限者,間或提前數月畢業(yè),而未聞全國學生,均告奮勇,舍其學業(yè),而從事于軍隊,若職業(yè)之補充,豈彼等愛國心不及諸君耶?愿諸君思之。
仆自出京,預備杜門譯書,重以臥病,遂屏外緣。乃近有“恢復五四以前教育原狀”之呼聲,各方面遂紛加責備,迫以復出,仆遂不能不加以考慮。夫所謂“教育原狀”者,寧有外于諸君專研學術之狀況乎?使諸君果已抱有恢復原狀之決心,則往者不諫,來者可追,仆為教育前途起見,雖力疾從公,亦義不容辭。讀諸君十日三電,均以“力學報國”為言,勤勤懇懇,實獲我心。自今以后,愿與諸君共同盡瘁學術,使大學為最高文化中心,定吾國文明前途百年大計。諸君與仆等,當共負其責焉。()
(《北京大學日刊》,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三日)
又經函電商討,我直至九月十日啟行,十二日到北京,重進北大。
我回北大后,于教職員及學生歡迎會中聲明,略謂:“五月間為國權問題而運動,犧牲學業(yè),尚算值得。后來為校長問題,又紛擾了一兩個月,實為可惜。德國的大學,每年換一校長,由神學、醫(yī)學、法學、哲學四科的教授輪值,從來不生問題。我們鑒于此次校長問題的糾紛,也要做到教授治校的方式。擬設評議會,由各系教授推出評議員組織之?!边@就是北大評議會的緣起。
九年,西歷一九二〇年,我五十四歲。
暑假中,湖南學者周鯁生、楊端六諸君乘杜威留京、羅素新自英來的機會,發(fā)起長沙講演會,北京各校著名的教授都被邀,我也參與。那時譚君組庵任湖南省長,招待我們。我講了四次,都是關乎美學的,我曾把演()稿整理一過,載在《北京大學日刊》。
這時候,張作霖、曹崐()等深不以我為然,尤對于北大男女同學一點,引為口實。李君石曾為緩和此種摩擦起見,運動政府,派我往歐美考察大學教授及學術研究機關狀況。適羅君鈞任正由政府派往歐美考察司法情形,遂約定同行。遂于十一月下旬赴上海,乘一法國郵船于十二月下旬到法國。
十年,西歷一九二一年,我五十五歲。
一月,我方從法國到瑞士日內瓦,接蔣夢麟、譚仲逵二君電,痛悉黃夫人仲玉已于一月一日去世,哀哉!溯我從湖南回北京的時候,夫人已病,延法國醫(yī)生診療,漸瘥,并為我整理行裝。我行后,在船中曾以無線電詢病狀,亦得“漸瘥”的復電,不意到歐不數日而得此惡耗,我心甚痛,作祭文一首。
一九二一年一月九日,先生作《祭亡妻黃仲玉文》,最初鉛印一單張,在北京舉行的黃仲玉夫人追悼會上發(fā)送,后發(fā)表于《北京大學日刊》一九二一年三月七日。此后,全國中學通用之國文教科書中,多選為教材。其文如下:
嗚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與我結婚以來,才二十年,累汝以兒女,累汝以家計,累汝以國內、國外之奔走,累汝以貧困,累汝以憂患,使汝善畫、善書、為美術工藝之天才,竟不能無限發(fā)展,而且積勞成疾,以不得盡汝之天年。嗚呼!我之負汝何如耶!
我與汝結婚之后,屢與汝別,留青島三閱月,留北京譯學館半年,留德意志四年,革命以后,留南京及北京九閱月,前年留杭縣四閱月,加以其他短期之旅行,二十年中,與汝歡聚者不過十二三年耳。嗚呼!孰意汝舍我如是其速耶!
凡我與汝別,汝往往大病,然不久即愈。我此次往湖南而汝病,我歸汝病劇,及汝病漸痊,醫(yī)生謂不日可以康復,我始敢放膽而為此長期之旅行。豈意我別汝而汝病轉劇,以至于死,而我竟不得與汝一訣耶!
我將往湖南,汝恐我不及再回北京,先為我料理行裝,一切完備。我今所服用者,何一非汝所采購,汝所整理!處處觸目傷心,我其何以堪耶!
汝孝于親,睦于弟妹,慈于子女。我不知汝臨終時,一念及汝死后老父、老母之悲切,弟妹之傷悼,稚女、幼兒之哀痛,汝心其何以堪耶!
汝時時在紛華靡麗之場,內之若上海及北京,外之若柏林及巴黎,我間欲為汝購置稍稍入時之衣飾,偕往普通娛樂之場所,而汝輒不愿。對于北京婦女以酒食賭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騖聲氣而因緣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與往來。常克勤克儉以養(yǎng)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習慣。嗚呼!我之感汝何如,而竟不得一當以報汝耶!
汝愛我以德,無微不至。對于我之飲食、起居、疾痛、疴癢,時時懸念,所不待言。對于我所信仰之主義,我所信任之朋友,或所見不與我同,常加規(guī)勸;我或不能領受,以至與汝爭論;我事后輒非?;诤?,以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傷汝之心。嗚呼!而今而后,再欲聞汝之規(guī)勸而不可得矣,我惟有時時銘記汝往日之言以自檢耳。
汝病劇時,勸我按預約之期以行,而我不肯。汝自料不免于死,常祈速死,以免誤我之行期。我當時認為此不過病中憤感之談,及汝小愈,則亦置之。嗚呼!豈意汝以小愈促我行,而竟不免死于我行以后耶!
我自行后,念汝病,時時不寧。去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舶中發(fā)一無線電于蔣君,詢汝近況,冀得一痊愈之消息以告慰,而復電僅言小愈;我意非痊愈,則必加劇,小愈必加劇之諱言,聊以寬我耳,我于是益益不寧。到里昂后,即發(fā)一電于李君,詢汝近況,又久不得復。直至我已由里昂而巴黎,而瑞士,始由里昂轉到譚、蔣二君之電,始知汝竟于我到巴黎之次日,已舍我而長逝矣!嗚呼!我之旅行,為對社會應盡之義務,本不能以私廢公;然遲速之間,未嘗無伸縮之余地。爾時,李夫人曾勸我展緩行期,我竟誤信醫(yī)生之言而決行,致不得調護汝以蘄免于死。嗚呼!我負汝如此,我雖追悔,其尚可及耶!
我得電時,距汝死已八日矣。我既無法速歸,歸亦已無濟于事;我不能不按我預定計劃,盡應盡之義務而后歸。嗚呼!汝如有知,能不責我負心耶!
汝所愛者,老父老母也,我祝二老永永健康,以副汝之愛。汝所愛者,我也,我當善自保養(yǎng),盡力于社會,以副汝之愛。汝所愛者,威廉也、柏齡也,現在托庇于汝之愛妹,愛護周至,必不讓于汝。我回國以后,必躬自撫養(yǎng),使得受完全教育,為世界上有價值之人物,有所貢獻于世界,以為汝母教之紀念,以副汝之愛。嗚呼!我所以慰汝者,如此而已。汝如有知,其能滿意否耶!
汝自幼受婦德之教育,居恒慕古烈婦人之所為。自與我結婚以后,見我多病而常冒危險,常與我約,我死則汝必以身殉。我諄諄勸汝,萬不可如此,宜善撫子女,以盡汝為母之天職。嗚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競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勸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我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復易盡;死而有知,我與汝聚首之日不遠矣。
嗚呼!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決不敢信;死者果無知耶!我今日為汝而決不敢信;我今日惟有認汝為有知,而與汝作此最后之通訊,以稍稍紓我之悲悔耳!嗚呼,仲玉!
中華民國十年一月九日汝夫蔡元培(《北京大學日刊》,一九二一年三月七日)
這一年的一月十八日赴法國,往來巴黎、里昂間。二月十二日到比利時。十六日又到法國。三月十三日到德國。二十八日到奧國。四月一日到匈牙利。五日復到瑞士。十日復到法國。十三日往意大利。二十四日復到法國。二十九日到荷蘭。五月三日到英國。十七日復到法國。六月一日到美國。十日到坎拿大。十四日又到美國。三十日上船。八月六日到檀香山,受教育部委托,參加太平洋教育()會()。二十九日上船,九月九日到日本。十四日到上海。十八日回北京。
我在意大利時,八()月十九日,得里昂轉來宋漢章君電,知從弟國親去世。國親比我小十四歲,甚有才干,我的區(qū)()動革命,推行教育,得他的助力很多。曾在司法界服務,現已入金融界,前途甚有希望,竟不永年,可惜可哀!
(蔡元培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