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道:生平不作皺眉事,世上應(yīng)無切齒人,水兆金這樣滿身的齒痕,那就是生平作的事,特讓別人皺眉些個。柴進著小校們把百姓分扯開了,著人將他夫婦帶到公案前,瞪了眼道:“水兆金,你看百姓把你恨到怎地?不是你往日作官虧負(fù)了人民國家時,何至于此?你在金人那里,很廝混了些時,你且把他們的情形,述說出來。若是你能將功補過時,我自恕了你夫妻兩個死罪?!彼捉鸶┓诘厣?,還是抖顫了發(fā)不出聲來。他渾家王氏,卻跪著近前兩步,稟告道:“將軍若饒了我們死罪時,我們愿出些力量報效因家來贖罪。只是這里耳目眾多,卻不便稟報得?!辈襁M聽了,看看朱武時,朱武卻將手理了髭頹點點頭。柴進道:“那也好,只要有利同家,也不妨留了你兩條狗命?!北阒藢⑺驄D押入后堂。再把那禿飛緣帶上堂來,這禿賊見柴進饒了水兆金夫婦,卻不是個喜歡殺人的,上堂以后,學(xué)了漢人的禮節(jié),跪在地上,兩手扶了地,只是叩頭,口稱請將軍饒命。柴進道:“我大宋百姓,個個人都恨不得吃你的肉,睡你的皮,你卻想我饒了你?!倍d賊流了淚道:“小人雖是冒犯了大國,卻是各為其主?!辈襁M道:“雖說各為其主,兀誰讓你引了金兵來奸淫擄掠?便是你這賊,學(xué)了我們漢話,隨了我們漢俗,你倒來禍害我漢人。擔(dān)說這水兆金孽由自作,你叫他替你作鷹犬,也占了他妻室財產(chǎn)。不曾像水兆金替你作鷹犬的,你更自糟踏了不少。我若饒了你,天也不容”!說著,喝叫左右將這賊縛了,那禿飛緣聽曉沒了指望,立刻面無人色,動彈不得。小校們兀誰不恨他,早是七手八腳,將他縛作一團,擲在臺階上。砦進向眾百姓道:“那水兆金夫婦,我還有用他們處,你等且休過問,這禿賊便交給你們擺布,剮砍都使得。”只這一聲,階下老百歡聲雷動,就在地上搶了禿賊,橫拖倒曳的拖了出去。
柴進了卻這場公案,且退回內(nèi)堂。另著人將水兆金夫婦由拘守的房屋里帶出來問話,原來他二人兩只手,都是被繩索捆縛著的。因為身上全被百姓咬傷,繩索糾纏到一處,他兀自哀求著看守的軍校,暫松一松縛。并道:“這知寨衙里,前后有軍士重重把守,自不會飛了出去。”軍校見繩索糾纏住了,本也要整理,暫時將繩放松。隨后柴進著人來引水兆金問話,他便帶了渾家隨在軍校后面走,為了裝作傷勢很重,他兀自嘴呻吟著,拖了腳步在地面響??词剀娦?,因是將他松縛了,除了前面有兩個人引導(dǎo),后面又有兩個人押解,向不怕他飛上天去。那水兆金哼著,口里兀自低言埋怨道:“這停云寨百姓,恁地兇惡,卻把我周身咬得一塊好肉也無。我求活則甚,卻不如找個自盡罷休?!边@般說了,行進到院落單一口枯井旁。他快走了一步,兩腳齊齊踏著井圈,身上向下一溜,人便不見了。他渾家在旁哭叫道:“你尋了短見,我又活了則甚?”隨了此話,她也搶近了井邊,躍身下去。這前后四個軍校,都不曾提防著他們有意外,等他們蒂下井去了,卻是施救不及,只有站了在并圈外發(fā)呆。探頭向井眼里看時,黑洞洞地,并也不聽到甚的?將此事向柴進稟報了,柴進有許多事料理,沒有功夫把這兩個漢賊打撈起來,便著人搬取了許多大小石頭拋入井內(nèi)。料著水兆金雖不淹死,卻也被石塊打死,卻不想水兆金這廝,特地狡猾,在金兵未來之時,他想到有一無城池失陷了,如何逃命?便著人將衙中院落里這眼枯井旁挖掘,打通了道子里大陰溝。后來和禿飛緣勾結(jié)上了投降了金兵,這條私路,不曾用得。于今柴進將他在知寨衙里拘押了,到處是他熟路,正好逃生。暗地與渾家約定,有機會一同跳井,于今解了繩索,又打井邊經(jīng)過,卻不是天賜其便。便因之向王氏丟個眼色,壬氏點頭會意,到了井邊,竟是輕易地逃了去。這井底預(yù)先堆了麥秸棉絮,人落在上面,正不會損傷絲毫、柴進眼看這是枯井,如何會省得是條私路?那水兆金夫婦落井之后,便俯伏了向地道里蛇行過去,大石落將下來時,他已去得遠了。他們也深知走出暗道,依然還是為老百姓捉得,益發(fā)死心踏地藏伏了兩日夜。逃難時,身上本還藏有些許干糧,以備萬了,這時餓了便拿出來吃。口渴了,卻悄悄地到陰溝口上,捧了積雪來咀嚼。
到了第三日,不聽到地面有人馬喧叫聲,想是宋軍已經(jīng)撤退了,在深夜里,就出了洞口。一看寨子里沒有半星燈火,寒星向下照著,寨子里房屋,兀自陰沉沉地。摸索到寨子門口時,兩扇寨門洞開,正不見有人把守。水兆金雖是暗里叫僥幸,卻也正不解何以敞了寨門不守。出得寨子來,心里便落下了一半,攙了王氏道:“娘子,我等命不該絕,神圣庇佑,逃得性命,現(xiàn)時卻向哪里去安身?”王氏道:“你不看停云寨百姓,口口聲聲叫我們漢賊,恨不活吞了。我們道出真名時,你到何處,百姓也不容我們?!彼捉鸬溃骸拔覀兩砩线€帶有些金珠,且逃回江南,遠遠離開戰(zhàn)場擊快活幾年?!蓖跏系溃骸芭蓿∧愫脹]出息。身上這點金珠,坐吃山空,你在江南能過活得幾年?現(xiàn)今斡離不元帥己進兵冀州,眼看便要取得趙官家天下。有個升官發(fā)財階梯,你倒不省得!一不作,二不休,我們便投奔那里。”水兆金道:“賢妻原道的是,小可也曾想到。一來我等未立寸功,怎樣進身?而況失陷了停云寨,送了禿將軍一條性命,怕金國元帥見罪我們。二來此去冀州,雖不過幾百里路程,卻是有宋兵從中阻隔,怕前去不得?!蓖跏系溃骸澳懵犖艺f,你顧慮的都沒的掛在心上。第一件,我那日聽到人說,上面坐的是位柴將軍,我聽他那廝說話是滄州口音,我便認(rèn)識他了,兀的不是小旋風(fēng)柴進?早年我流落在滄州時,曾得過他救濟,我看了他嘴臉,我便省悟了。那左邊坐的那個漢子,說了江州口音,那又不是神行太保戴宗?右邊那個漢子,雖不知是兀誰,卻也無非是粱山泊人物。這哪里是應(yīng)天府兵馬,分明是柴進帶來的滄州兵。我們把這消息告訴了金國元帥,趁著兵馬在外,襲了他那城池,這滄州知州怕不是你的。禿將軍死了,是他金兵自不小心,失陷了城寨,這筆賬,怎地會掛在我們身上?第二件,你道向冀州的道路不好走,卻也是真。但是這條路上,逃難百姓,必定千千萬萬,我們只雜在逃難百姓里走,兀誰知道你是水知寨?這等百姓,宋軍自會放過去。若是金兵將我等擄了,那便是好,正可以借丁了他引見?!彼捉鸬溃骸百t妻之見,勝我十倍,我便依了賢妻的話,向冀州去?!眱扇苏f著話,在星光下摸索了走路。因怕停云寨附近村民會認(rèn)得自己,不敢停腳,只是繼續(xù)的前進。天將亮?xí)r,到達一個鄉(xiāng)鎮(zhèn),便在人家屋檐下休息。等了天亮,有人開門出來,見他夫婦形狀狼狽,便問道:“客人莫非是由停云寨來的?”水兆金聽說,慌著一團,卻答應(yīng)不出來。那村人笑道:“我等都是大宋人民,客官怕些甚的?昨日停云寨百姓,陸陸續(xù)續(xù)由這里經(jīng)過,道是官兵把金人打跑了,卻又轉(zhuǎn)頭去攻打冀州,停云寨百姓深怕金人前來報仇,大家都背了包裹,扶老攜幼,由這里向南去。那寨子里都走空了?!彼捉鹇犃诉@話,心里才始放寬。因道:“原來恁地,我等不住在停云寨,卻也怕金兵再來,先向他處去找安身立命所在。不知此處向南走,有戰(zhàn)事也無?”村人道:“我們這里人,也大半向南逃回中原去,想是前方道路平靖?!彼捉鹇犃诉@消息,益發(fā)放了膽子向冀州去。一路打聽得前面有兵馬時,便繞了小路走,雖有兩三次遇到自家乓馬時,因為是裝扮了逃難百姓,都便便宜宜過去。
這日到了冀州地界,卻看到大小村莊,都在莊門上用大幅紅紙,寫了大金順民字樣張貼了。有那過半數(shù)莊門上不曾貼得順民招貼的,必是空落落地一座火燒了的莊院。水兆金在路上私向王氏道:“我們一路行來,不曾見得恁般光景。此處必是金兵元帥行轅所在,所以將老百姓也特地看得嚴(yán)密些,要他家家貼了順民招貼?!蓖跏系溃骸绊サ乇愫茫谴蠼痦樏?,便不會將我夫婦殺害了?!眱扇嗽诼飞仙塘恐仨氃卩l(xiāng)人口里,把當(dāng)?shù)厍樾卧L問得熟悉了,方好去向金營投效。見路旁有所莊院,莊門大開,十幾個莊丁正捆扎挑擔(dān),地上放了酒甕糧袋,兩頭活牛,七八支活羊。一個老軍人手扶了杖在旁邊觀看,只是搖頭嘆氣。水兆金向前唱了個喏。因道:“逃難百姓經(jīng)過貴處,討口茶飯吃。”那老人點頭道:“都是大宋人民,客官有意逃回中原,是個義士,當(dāng)?shù)昧谋M地主之誼。只是老漢滿腹心事,恕不能奉陪。”便著莊丁引了水兆金夫婦到莊內(nèi)去用酒飯。吃畢,水兆金問明了此是丁家莊,那老者便是莊主封翁丁太公,正籌備好了酒肉糧食,向金營去貢獻攤派了的孝敬禮物。水兆金聽了,正中下懷,托了莊丁引到內(nèi)堂,向丁太公道謝。丁太公道:“客官,你雖是個難民,我十分羨慕你。你逃回了中原,自由自在,作個太平百姓,不強似我們這里受人熬煎,還要天天拿出家產(chǎn)來孝敬別人?!彼捉鸬溃骸斑@也不過大軍過境,暫時供應(yīng),水公也休為這個著惱?!倍√溃骸爸鴲绤s不為此,叵奈那金營將官不識我中原人民以廉恥貞節(jié)為重,卻要民間逐日去送婦人,供他們?nèi)?。你想誰家妻女,肯去作這事?不去時,無奈我等作了順民,不遵守順民規(guī)章,便是死罪。若是死一兩個人,便也罷休,無如金營里規(guī)章,卻是很毒辣些,假如一人有罪,全莊子人都要受砍殺。沒奈何,每逢十日,本村子要向金營貢獻孝敬時,每將全村子婦女,五十歲以下,十四歲以上。都要拈閹,拈得的,便由莊子里進去金營當(dāng)獻納,父母丈夫,無得推諉。今日應(yīng)該本莊獻納兩名婦人,拈閹出來,其中一名,便是我女兒。她頗知禮義,不肯受這恥辱,但不去時,卻又怕連累了合村老小。因之藏了一包毒藥在身上,預(yù)備到了金營,暗暗吞下。恁地時,自己不受玷辱,卻也不連累他人??凸?,老漢偌大年紀(jì),便是一兒一女,兒子已打發(fā)渡黃河到中原去了,好歹讓他尋個出路,正不知飄流到何處去,將來有個團圓日子也無?如今眼巴巴望了這個女兒去死。單剩下老夫妻兩人,卻也覺得活了乏味?!闭f著,兩眼流下淚來。水兆金笑道:“太公若是為了這事,小可倒有個解救之法,有一個人可以代替了令嬡前去?!辈⒄f著,指了站在身后的王氏。丁太公聽說,為之愕然,將袖子揩了眼淚道:“客官休得取笑。”水兆金正色道:“太公正在為難的時候,我夫婦叨擾了酒飯,便不感謝,也不應(yīng)當(dāng)取笑。實不相瞞,內(nèi)人有一個兄弟,現(xiàn)在金營大元帥左右,充當(dāng)通事。我夫婦前來投奔,正愁了軍事重地,不易得見。于今借了貴莊向元帥大營獻納這個路徑,內(nèi)人當(dāng)了被獻納的婦人,小可當(dāng)了呈獻禮品的百姓,都可進去。遇著了妻弟時,好歹和他說知,將貴莊獻納免了,豈不是好?”丁太公對他臉上望望,因道:“客官,此話是真?金營那是虎口,不當(dāng)耍子!”說時也向王氏臉上看看,見她頗有幾分姿色,舉止自然,聽了這般言語,正不曾有一些畏懼模樣。王氏向前道了個萬福,因道:“太公休得多心。奴夫妻不是兩條性命,奴曾在邊地多年,懂得金遼兩國番語,見了金營將官,我和他將番語講說,講一句,便勝似你們講千萬句。縱然導(dǎo)不到我兄弟,他們也不會難為了我。”丁太公見她恁地說了,諒是真意,心中十分歡喜。將女兒出來了,拜謝水兆金夫婦一番。因為呈獻禮物的人,立刻就要上道,丁太公來不及重新款待,自己親自送到莊外,向水兆金夫婦拜了幾拜。那水兆金正和送禮的百姓兩樣,別人皺眉淚眼,把金人當(dāng)了刑場。他卻眉開眼笑,以為要臨仙地也似,隨了禮品擔(dān)子,高高興興的走去。王氏和一個被獻的中年婦人同坐了一輛騾車。她丈夫抱了一個孩子,牽了一個孩子,送到莊外,那婦人眼看了離開兩個孩兒,卻要去供金兵蹂躪,不知也有命再相會也無,只是哭泣。那兩個孩子扯了車杠,要和媽媽同去,又哭又叫。她丈夫?qū)蓚€孩子拖開,也流著淚嚎哭,引得行人和送行全部落淚,那婦人益發(fā)哭得暈死在車上。
路上行走半日,到了冀州城里,見滿街門戶全都貼了順民招貼。街上行人絕跡,只有些掛刀帶棒的金兵,在大街上撞跌。到了元帥行轅,便是知州衙門改的,門前臨時樹立了兩枝大旗桿,上面懸了丈來長的杏黃旗子,攔門支起武器架子,林立著槍刀劍戟。這里也有他處的百姓,紛紛來納禮品,成群結(jié)隊,全在轅門空地里歇定。有幾個金兵小校,穿了黃色戰(zhàn)袍,戴了貂尾帽,手上拿了大馬鞭,吆喝進禮百姓。其中隨著中原人,小校裝束,代譯了漢話,叫老百姓小心站定,先呈上禮單來。水兆金看到了,知是機會來了,便在人叢里昂頭,高喊著番話,道是丁家莊百姓,現(xiàn)有全副禮品和兩位婦人送到。還另有好心,須得面稟元帥。那金兵見水兆金能懂金話,立刻挽了手上鞭子走將攏來,正不知這是何事。水兆金在人中出來說了番語道:“這婦人是我妹子,軍爺若把我們先帶進轅門,得見了元帥,我兩人都有孝心奉上?!狈PΦ溃骸拔医袨踹巢窃獛涀o衛(wèi)軍里一個頭目,你有甚孝心奉上?”水兆金道:“這位軍爺,我自有機密大事稟告,只是小人如何見得了元帥?”烏叱博走向前來,抓了水兆金的手道:“也罷,我就去為你通稟,碰碰你的運氣?!蹦切┙饑?,就蜂擁著引了丁家莊這批送禮人,進了行轅,且把他們安頓著在大堂外廊檐下。島叱博向水兆金道:“你像個斯文人,可以想出些好言語呈稟元帥,好在你會說我北國話,只這點事,就可以保你得到我元帥三分喜歡?!彼捉鹦χ牧硕瞧さ溃骸按笏乌w官家半個天下,都在我這里,請你見了元帥說,我有機密大事呈報便是?!睘踹巢┞犃它c點頭便進內(nèi)堂去了。好半天他笑嘻嘻地出來了,向水兆金道:“你這漢子真是運氣。元帥左右,正差著兩個通事,聽說你夫妻二人都會說北國話,著你們立即入去?!彼捉鹇犝f大喜,向王氏丟了一個眼色,整整衣服、便隨了這小校和幾個番兵,戰(zhàn)兢兢地向內(nèi)堂來。
經(jīng)過幾重門戶,都看到兩壁是刀叉林立了。來往番校,手上都握了光燦燦奪人目光的兵刃,盡管殺氣撲人,但他們來來往往,卻都連著蚊子哼聲也無。水兆金放輕了腳步,隨著番校走到內(nèi)堂,卻見伺候差役,像穿梭一般來往。堂上錦繡簾幙,重重疊疊,看得人眼花絳亂。便在廊外,已嗅得沉檀水麝燃燒的香氣,氳氤撲鼻。引進的番校,就不敢向前走了。在內(nèi)堂簾子外面,便有四個披了盔甲的偏將,各執(zhí)大刀長斧站定,其中一人,向水兆金夫妻招了兩招手。水兆金看得簾子里面,乃是金國大元帥斡離不住著。聽說此人手下,帶有數(shù)十萬兵馬,口里一句話,可以屠一個城池,卻是冒犯不得。恁地揣想了,腳下便軟了,移動不得。王氏瞧科他膽怯了,卻倒向前攙住他一把,推了他走。水兆金心里,雖是七上八下的跳著,掙到了這一分成就,卻也不可輕易放過了。手心里緊緊捏了一把汗,挨了王氏走。走到門簾外,那穿甲守門將,將簾子掀了,他二人便鞠躬而入。這里面除了紅氈鋪地而外,門窗之上,無不是懸了紅綠綢幕。天色還未曾昏黑,地面四個銅制燭臺,都是五六尺高,上面插了手臂粗也似紅燭,粱柱四角,又垂了紗燈。照見滿屋子里都是錦繡披搭的椅案。正是古玩太多了,案桌上一項項挨接了陳設(shè)著,沒有個章法。屋角兩尊獅頭銅爐,里面燒著紅炭,向半空里噴騰著香煙。水兆金也看不清這屋子里有些甚人物,料著斡離不便在當(dāng)面,雙膝落地,老遠的跪了下去。其實這正堂中雖有幾個男女排列了,恰不曾有個金國元帥。只是上面在紅氈上陳列了一把羅漢椅子,上面鋪緞子繡花錦墩,空設(shè)了元帥的內(nèi)堂座位。水兆金跪在地上,把金國言語也忘了,自己戰(zhàn)兢兢地報名道:“停云寨知寨水兆金叩見元帥,”王氏雖也和他跪在地上,卻不曾叩頭,見伺候的男女只是抿嘴微笑,卻連連扯了他幾下衣襟。水兆金抬頭看時,才知道元帥并不在上面,心里喊得一聲慚愧。
就在這時,幾個番男女一聲吆喝。錦繡屏風(fēng)里一陣哈哈笑聲,四個少女,滿身錦繡,擁著一個壯矮漢子出來。那人茶黝色面皮,八字髭須,頭戴紅氈圓帽,頂上拖了兩個貂尾。左右兩耳,掛著兩個大金環(huán)。身穿紅緞狐裘,紐扣一個未扣,翻了衣襟,攔腰束了一條鸞帶。腳下兩支大黑牛皮靴子,蹌踉著走出來。他且不坐下,左手按了少女的肩膀,右腳踏在羅漢椅上順手撈起侍衛(wèi)番兵身上佩的刀,指了水兆金道:“你有甚機密大事要告訴我?”水兆金早已匍匐在地,未敢抬頭。斡離不說的金話,字字聽得清楚,心里慌了,卻答應(yīng)不出來。斡離不喝道:“這小子好大膽,敢用話來騙我,我說的話不懂,他卻說懂得北國話,拿去砍了。”王氏看看事情僵了,便用膝蓋跪著走了幾步,先叩了兩個頭,然后用金國話答道:“回稟元帥。奴丈夫是個忠厚人??匆娫獛浕⑼f不出話來,非是敢欺騙元帥。”斡離不聽她能說金國言語,便有三分歡喜,于是丟了手上的刀,近了兩步,將手托了王氏的下巴頦,讓她抬起頭來,看她的臉。見她雖近中年,皮膚白晰,很有幾分姿色,便點點頭道:“你既是能說北國話,想這男子會說北國話也是真……”又向水兆金指了道,“這婦人甚是中我的意,我便留下了。你的來意,我已知道,便派你在內(nèi)堂當(dāng)一名通事。不日我奪了大名,再賞賜你,你起去罷?!彼缀谐与x不叩了三個頭,口稱謝大金元帥厚恩,然后退到簾子邊,倒鉆出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