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正月初八日起,成都各大街的牌坊燈,便豎立起來。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燒燈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燈籠掛出,點得透明。就中以東大街各家鋪戶的燈籠最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畫的也有,而頂多頂好看的總是絹底彩畫的。并且各家爭勝斗奇,有畫《三國》的,有畫《西廂》、《水滸》,或是《聊齋》、《紅樓夢》的,也有畫戲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筆,有多數(shù)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賞。所以一到夜間,萬燈齊明之時,游人們便涌來涌去,圍著觀看。
牌坊燈也要數(shù)東大街的頂多頂好,并且燈面絹畫,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東大街為第一。這因為東大街是成都頂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綢緞鋪,大匹頭鋪,大首飾鋪,大皮貨鋪,以及各字號,以及販賣蘇、廣雜貨的水客,全都在東大街。所以在南北兩門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內(nèi),東大街真可稱為首街。從進東門城門洞起,一段,叫下東大街,還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東大街、城守東大街和上東大街,足有二里多長,那就顯出它的富麗來了:所有各鋪戶的鋪板門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鋪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齊干凈;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華,很燦爛。因為從乾隆四十九年起經(jīng)過幾次大火災(zāi),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幾家鋪面,便高聳一道風(fēng)火墻;而街邊更有一口長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滿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長伸出丁葆楨丁制臺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鉤。街面也寬,據(jù)說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轎。街面全鋪著紅砂石板,并且沒一塊破碎了而不即更換的。兩邊的檐階也寬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設(shè)攤賣各種東西的,便把這地方侵占了;燈火熒熒,滿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為止。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據(jù)說從北宋朝時候就有了這習(xí)俗,而大家到這里來,并不叫上夜市,卻呼之為趕東大街。
東大街在新年時節(jié),更顯出它的體面來:每家鋪面,全貼著朱紅京箋的寬大對聯(lián),以及短春聯(lián),差不多都是請名手撰寫,互相夸耀都是與官紳們接近的,或者當(dāng)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門額上,則是一排五張朱紅箋鏤空花,貼泥金的喜門錢。門扉上是彩畫得很講究的秦軍胡帥,或是直書“只求心中無愧,何須門上有神”,以表示達觀。并且生意越大,在門神下面,粘著的拜年的梅紅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積在門外,未經(jīng)掃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從早至晚,劃拳賭飲的鬧聲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燈火炮了。
從上九夜起,東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條人流,潮過去,潮過來。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鬧些事的。
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鄉(xiāng)下人頭上的燕氈大帽,生意人頭上的京氈窩,老年人頭上加了皮耳的瑞秋帽,老酸公爺們頭上的潮金邊子耍須蘇緞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熱鬧抓去的,有二十幾頂;失懷表的,失鼻煙壺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銀子的,也有好幾起。失主們?nèi)羰茄勖魇挚欤瑢⑿⊥底プ?,也不過把失物取回,賞他幾個耳光,唾他幾把口水了事。誰愿意為這點小事,去找街差、總爺,或送到兩縣去自討煩惱?何況小偷們都是經(jīng)過教訓(xùn),而有組織的,你就明明看見他抓了你的東西,而站在身邊,你須曉得,你的失物已是傳了幾手,走得很遠了。無贓不是賊,你敢奈何他嗎?所以十有九回,失主總是嘆息一聲了事。
初十夜里,更熱鬧一點。上東大街與城守東大街臬臺衙門照壁后的走馬街口,就有兩個看燈火的少婦,被一伙流痞舉了起來。雖都被卡子上的總爺們一陣馬棒救下了,但兩個女人的紅繡花鞋,玉手釧,鍍金簪子,都著勒脫走了。據(jù)說有一個著糟蹋得頂厲害,衣襟全被撕破,連挑花的粉紅布兜肚都露了出來,而臉上也被搔傷了。大家傳說是兩個半開門的婊子,又說是兩個素不正經(jīng)的小掌柜娘,不管實在與否,而一般的論調(diào)卻是:“該遭的!難道不曉得這幾夜東大街多煩?年紀輕輕的婆娘,為啥還打扮得妖妖嬈嬈地出來喪德?”
十一夜里頂熱鬧,在萬人叢中,居然耍起刀來,幾乎弄得血染街衢。
這折武戲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們報名:甲方是羅歪嘴!乙方是顧天成!
二
顧天成是初六進城的,因為招弟沒人照管,便也帶在身邊。一來拜年,二來也是商量過繼承主的事。據(jù)說,顧天相的老婆錢大小姐在正月內(nèi)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馬太婆所摸,是個男孩子,自無問題;不然,幺伯的主意:老二夫婦年輕體壯,一定是生生不已的;頭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葉,總之,把頭一個男孩出繼與他,雖然男孩還遼遠地未即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過繼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過總要等錢大小姐生娩之后,看個分曉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顧,他放了心,無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什么?自不外乎吃、喝、嫖、賭。他因為曠久了,所以對于嫖字,更為起勁。女色誠然不放松,男色也不反胃。況新年當(dāng)中,各戲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輕標致的,自有官紳大老們報效供應(yīng)。那時官場中正將北京風(fēng)氣帶來,從制臺、將軍、司、道們起,全講究頑小旦,并且寵愛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楊素蘭竟自戴起水晶頂,在行列中,騎馬過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卻也不容易過活,只好在煙館中,賭場上,混在一般?子叢中找零星買主,并且不像?子們拿架子。這于一般四鄉(xiāng)來省,想入此道的土糧戶,怯哥兒,是很好的機會。顧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機會,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過呢?
但是成都雖然繁華,零售男女色的地方雖多,機會雖有,可是也須有個條件,你才敢去問津。不然的話,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樣的大虧:錢被勒了,衣裳被剝了,打被挨了,氣被受夠了,而結(jié)果,你所希望的東西,恐怕連一個模糊的輪廓還不許你瞧見哩!并且你吃了虧,還無處訴苦!
什么條件呢?頂好是,你能直接同兩縣衙門里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總們,打堆頑耍,那,你有時如了意,還用不著要你花多少錢,不過遇著更有勢力的公爺,你斷不能仗勢相爭,只有讓,只有讓!其次,就是你能夠認識一般袍哥痞子,到處可以打招呼,那,你規(guī)規(guī)矩矩,出錢買淫,也不會受氣。再次,就是你能憑中間人說話,先替你向上來所說的那幾項人打了招呼,經(jīng)一些人默許了,那,你也盡可同著中間人去走動,走熟了之后,你自可如愿以償;不過花的錢不免多些,而千萬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說你狗!
顧三貢爺是要憑中間人保護的一類,所以他在省城所交游的,大都就是這般人。而這般人因為他還不狗,也相當(dāng)與他好。
十一這天,是顧輝堂五十整壽。說是老二一定要給他做生。沒辦法,只好張燈結(jié)彩,大擺筵席。親戚家門,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說是人不舒服,連老婆孩子都沒有來,但請二老過了生到郫縣去耍一個月。
這一天的顯客,是錢親家。堂屋中間懸的一副紅緞泥金壽聯(lián),據(jù)說便是錢親家親自撰送的,聯(lián)語很切貼:“禮始服官,人情洞達;年方學(xué)易,天命可知?!钡街形?,還親自來拜壽,金頂朝珠,很是輝煌。
顧天成在這天晌午就回來了。送了一匣淡香齋的點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盤壽桃,一盤壽面,一對斤條蠟燭,三根檀香條。拜生之后,本想到內(nèi)室煙盤側(cè)去陪陪錢親翁的,卻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廂房去陪幾位老親戚。只好搜索枯腸,同大家談?wù)勌鞎r,談?wù)剼q收的豐歉,談?wù)劧嗄瓴灰娨院蟮哪臣宜廊?、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談?wù)勅巳苏f厭、人人聽厭的古老新聞。并且還須按照鄉(xiāng)黨禮節(jié),一路恭而且敬地說、聽,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湊熱鬧。
這些都非顧天成所長,已經(jīng)使他難堪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著一位年高德劭,極愛管閑事的老姻長。吃過兩道席點,以及海參大菜之后,老姻長一定要鬧酒劃拳,五魁八馬業(yè)已喊得不熟,而又愛輸。及至散席,頗頗帶了幾分酒意。鄉(xiāng)黨規(guī)矩:除了喪事,吊客可以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連道謝者外,如遇婚姻祝壽,則須很早就來坐著談笑,靜等席吃,吃了,還不能就走,尚須坐到相當(dāng)時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地一個一個作揖磕頭,道謝而去。設(shè)不如此,眾人都要笑你不知禮,而主人也不高興,說你帶了宦氣,瞧不起人。因此,顧天成又不能不重進廂房,陪著老姻長談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緣,那老姻長對于他,竟自十分親切起來。既問了他老婆死去時的病情醫(yī)藥,以及年月日時,以及下葬的打算,又問他有幾兒幾女。聽見說只有一個女兒,便更關(guān)心了;又聽說招弟也在這里,便一定要見一見。及至顧天成進去,找老媽子從后房把招弟領(lǐng)出來,向老姻長磕了頭后,復(fù)牽著她的小手,問她幾歲?想不想媽媽?又問她城里好耍嗎?鄉(xiāng)壩里好耍?又問她轉(zhuǎn)過些什么地方?
招弟說:“來了就在這里,爹爹沒有領(lǐng)我轉(zhuǎn)過街,幺爺爺喊他領(lǐng)我走,他不領(lǐng)?!?
老姻長似乎生了氣,大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對!娃兒頭一回過年進城,為啥子不領(lǐng)出去走走?……今天夜里,東大街動手燒龍燈,一定叫他領(lǐng)你去看!”復(fù)從大衣袖中,把一個繡花錢褡褳摸出,數(shù)了十二個同治元寶、光緒元寶的紅銅錢、鵝眼錢,遞給招弟道:“取個吉利,月月紅罷!……拿去買火炮放!”
這一來,真把顧天成害死了,既沒膽子反抗老姻長,又沒方法擺脫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進去了,便撩在他身邊。他也只好做得高高興興地陪到老姻長走了,牽著招弟小手,走上街來。只說隨便走一轉(zhuǎn),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將她仍舊領(lǐng)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純陽觀街口,迎面就碰見一個人,他不意地招呼了一聲:“王哥,哪里去?”
所謂王哥者,原來是崇慶州的一個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面貌也不怎么兇橫,但是許多人都說他有了不起的本事,又有義氣,曾為別人的事干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帶,是有名的。與成都滿城里的關(guān)老三又通氣,常常避案到省,在滿城里一住,就是幾個月。
王刀客還帶有三四個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輕朋友,都會過一二面的。
他站住腳,把顧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轉(zhuǎn)街去,你哪?”
“小女太厭煩人了,想到東大街去看燈火?!?
“好的,我們也是往東大街去的,一道走罷!”
王刀客走時,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幾歲了,你這姑娘?”
“過了年,十二歲了。”
“還沒纏腳啦!倒是個鄉(xiāng)下姑娘。……看了燈火后,往哪里去呢?”
顧天成道:“還是到舒老幺那里去過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兒雖不很白,倒還媚氣,膩得好!”
他們本應(yīng)該走新街的,因為要看花燈,便繞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沒有開過眼的小姑娘!過去一點,到了東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門照壁旁邊,便是城守東大街了。人很多,顧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擠將進去。
前面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鐵末花朵,挾著火藥,沖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紛墜下來;中間還雜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說是做花炮時,在火藥里摻有什么洋油。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約放有十來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能夠擦著鞋底走幾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歡得忘形,只是拍著她兩只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來轉(zhuǎn)東大街,并不專為的看花炮,同時還要看來看火炮的女人。所以只要看見有一個紅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擠。顧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遠遠地跟著。
漸漸擠過了臬臺衙門,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聲嘈雜之時,顧天成忽于無意中,聽見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聲音,帶笑喊道:“哎喲!你踩著人家的腳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答道:“這么擠法,你貼在我背后,咋個不踩著你呢?你過來,我拿手臂護著你,就好了?!?
顧天成又何嘗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趕快向人叢中去找那說話的。于花炮與燈光之中,果然看見一個女人。戴了一頂時興寬帽條,一直掩到兩鬢,從側(cè)面看去,輪輪一條鼻梁,亮晶晶一對眼睛,小口因為張開在笑,露出雪白的齒尖。臉上是脂濃粉膩的,看起來很逗人愛。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里人,不說別的,城里女人再野,總不會那樣天真地笑。再看女人身邊的那個男子,了不得!原來是羅歪嘴!不只是他,還有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那一群。
顧天成心里登時就震跳起來,兩臂也掣動了,尋思:“那女人是哪個?又不是劉三金,看來,總不是她媽的一個正經(jīng)貨!可又那么好看!狗入的羅歪嘴這伙東西,真有運氣!”于是天回鎮(zhèn)的舊恨涌到眼前,又尋思:“這伙東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怎么給他們一個下不去,使他們丟了面子還不出價錢來,也算出了口氣!”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動,忽然前面的人紛紛地向兩邊一分,讓出一條寬路來。
一陣吆喝,只見兩個身材高大,打著青紗大包頭,穿著紅嗶嘰鑲青絨云頭寬邊號衣,大腿兩邊各飄一片戰(zhàn)裙的親兵,肩頭上各掮著一柄絕大傘燈,后面引導(dǎo)兩行同樣打扮的隊伍,擔(dān)著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來。后面一個押隊的武官,戴著白石頂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間掛一柄鯊魚皮綠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馬上。馬也打扮得很漂亮,當(dāng)額一朵紅纓,足有碗來大,一個馬夫捉住白銅嚼勒,在前頭走。軍官雙手捧著一只藍龍搶日的黃綢套套著的令箭。
原來是總督衙門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后,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帶著親兵出來彈壓街道,通稱為出大令。
人叢這么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擠到顧天成的身邊來。
他靈機一轉(zhuǎn),忽然起了一個歹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說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見那面那個婆娘?”
“你說的是不是那個穿品藍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長得咋個?還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頭望了望道:“自然長得不錯,今夜怕要賽通街了!”
“我們過去擠她媽的一擠,對不對?”
王刀客搖著頭道:“使不得!我已仔細看來,那女人雖有點野氣,還是正經(jīng)人。同她走的那幾個,好像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傷義氣?!?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幾個果是北門外碼頭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經(jīng)貨。是正經(jīng)的,肯同這般人一道走嗎?”
王刀客仍然搖著頭。
“你哥子這又太膽小了!常說的,野花大家采,好馬大家騎。說到義氣,更應(yīng)該讓出來大家耍呀!”
王刀客還是搖頭不答應(yīng)。
一個不知利害的四渾小伙子,約摸十八九歲,大概是初出林的筍子,卻甚以為然道:“顧哥的話說得對,去擠她一擠,有啥要緊,都是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禍!”
又一個四渾小伙子道:“怕惹禍,不是你我弟兄說的話。顧哥,真有膽子,我們就去!”
顧天成很是興奮,也不再加思索,遂將招弟放在街邊上道:“你就在這里等著!我過去一下就來!”
“大令”既過,人群又合攏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攔,已看不見他們擠往哪里去了。
羅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橋街口,男的在前開路,女的落在背后。忽然間,只聽見女的尖聲叫喊起來道:“你們才混鬧呀!怎么在人家身上摸了起來!……哎呀!我的奶……”
羅歪嘴忙回過頭來,正瞧見顧天成同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小伙子將蔡大嫂挾住在亂摸亂動。
“你嗎,顧家娃兒?”
“是我!……好馬大家騎!……這不比天回鎮(zhèn),你敢怎么?”
羅歪嘴已站正了,便撐起雙眼道:“敢怎么?……老子就敢捶你!”
劈臉一個耳光,又結(jié)實,又響,顧天成半邊臉都紅了。
兩個小伙子都撲了過來道:“話不好生說,就出手動粗?老子們還是不怕事的!”
口角聲音,早把擠緊的人群,霍然一下蕩開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過慣了文雅秀氣的生活,一旦遇著有刺激性的粗豪舉動,都很愿意欣賞一下;同時又害怕這粗豪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種機會,必是很迅速地散成一個圈子,好像看把戲似的,站在無害的地位上來觀賞。
于是在圈子當(dāng)中,便只剩下了九個人。一方是顧天成他們?nèi)耍环绞橇_歪嘴、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同另外一個身材結(jié)實的弟兄,五個男子。外搭一個臉都駭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釵橫鬢亂,衣裳不整地靠在羅歪嘴膀膊上,兩眼睜得過分地大,兩條腿戰(zhàn)得幾乎站不穩(wěn)當(dāng)。
羅歪嘴這方的勢子要勝點,罵得更起勁些。
顧天成毫未想到弄成這個局面,業(yè)已膽怯起來,正在左顧右盼,打算趁勢溜脫的,不料一個小伙子猛然躬身下去,從小腿裹纏當(dāng)中,霍地拔出一柄匕首,一聲不響,埋頭就向田長子腰眼里戳去。
這舉動把看熱鬧的全驚了。王刀客忽地奔過來,將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長子一躲過,也從后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張占魁的家伙也拿出來了道:“你娃兒還有這一手!……來!”
王刀客把手一攔,剛說了句:“哥弟們……”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聲:“總爺來了!快讓開!”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會怕總爺。怕總爺吆喝著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據(jù)說,袍哥刀客身上,縱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戳上幾十個鮮紅窟窿,倒不算什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沒祖宗,就死了,也沒臉變鬼。
“總爺來了!”這一聲,比什么退鬼的符還靈。人圈中間的美人英雄,刀光釵影,一下都不見了。人壁依舊變?yōu)槿顺保坪剖幨幜鲃悠饋怼?
這出武戲的結(jié)果,頂吃虧的是顧天成。因為他一趟奔到總府街時,才想起他的招弟來。
三
從正月十一夜,在成都東大街一場耍刀之后,蔡大嫂不惟不灰心喪氣,對于羅歪嘴,似乎還更親熱了些,兩個人幾乎行坐都不離了。
本來,他們兩個的勾扯,已是公開的了,全鎮(zhèn)的人只有正在吃奶的小娃兒不知道。不過他們既不是什么專顧面子的上等人,而這件事又是平常已極,用不著詫異的,不說別處,就在本鎮(zhèn)上,要找例子,也就很多了。所以他們自己不以為怪,而旁邊的人也就淡漠視之。
蔡興順對于他老婆之有外遇,本可以不曉得的,只要羅歪嘴同他老婆不要他知道。然而羅歪嘴在新年初二,拜了年回來,不知為了什么,卻與蔡大嫂商量,兩個人盡這樣暖暖昧昧的,實在不好,不如簡直向傻子說明白,免得礙手礙腳。蔡大嫂想了想,覺得這與憎嫌親夫刺眼,便要想方設(shè)計將其謀殺了,到頭終不免敗露而遭凌遲處死的比起,畢竟好得多。雖說因他兩人的心好,也因蔡興順與人無爭的性情好,到底虧得他們兩人都是有了世故,并已超過了風(fēng)狂年紀,再說情熱,也還剩有思索利害的時間與理性。所以他們在商量時,還能設(shè)想周到:傻子決不會說什么的,只要大家待他格外好一點;設(shè)或發(fā)了傻性,硬不愿把老婆讓出與人打伙,又如何辦呢?說他有什么殺著,如祖宗們所傳下的做丈夫的人,有權(quán)力將奸夫淫婦當(dāng)場砍死,提著兩個人頭報官,不犯死罪;或如《珍珠衫》戲上蔣興哥的辦法,對羅歪嘴不說什么,只拿住把柄,一封書將鄧幺姑休回家去;像這樣,諒他必然不敢!只怕他使著悶性,故意為難,起碼要夜夜把老婆抱著睡,硬不放松一步,卻如何辦?蔡大嫂畢竟年輕些,便主張帶起金娃子,同羅歪嘴一起逃走,逃到外州府縣恩恩愛愛地去過活。羅歪嘴要冷靜些,不以她的話為然,他說傻子性情忠厚,是容易對付的,只須她白日同他吵,夜里冷淡他,同時挑撥起他的性來,而絕對不拿好處給他;他哩,再給他一些恐駭與溫情,如此兩面夾攻,不愁傻子不遞降表。結(jié)果是采了羅歪嘴的辦法,而在當(dāng)夜,蔡興順公然聽取了他們的秘密。不料他竟毫無反響地容納了,并且向羅歪嘴表示,如其嫌他在中間不方便,他愿意簡直彰明較著地把老婆嫁給他,只要鄧家答應(yīng)。
蔡興順退讓的態(tài)度,犧牲自己的精神,——但不是從他理性中評判之后而來,乃是發(fā)于他怯畏無爭的心情,——真把羅歪嘴感動了,拍著他的手背道:“傻子,你真是好人,我真對不住你!可是我也出于無奈,并非有心欺你,你放心,她還是你的人,我斷不把她搶走的!”
羅歪嘴因為感激他,覺得他在夫婦間,也委實老實得可憐,遂不惜金針度人,給了他許多教誨。而蔡興順只管當(dāng)了顯考,可以說,到此方才恍然于夫婦之道,還有許多非經(jīng)口傳而不知曉的秘密。但是蔡大嫂卻甚以為苦,抱怨羅歪嘴不該把渾人教乖。羅歪嘴卻樂得大笑。她只好努力拒絕他。
不過新年當(dāng)中,大家都過得很快活。到初九那天,吃午飯時,張占魁說起城里在這天叫上九,各街便有花燈了。從十一起,東南兩門的龍燈便要出來,比起外縣龍燈,好看得多。并不是龍燈好看,是燒龍燈的花火好看,鄉(xiāng)場上的花火,真不及!蔡大嫂聽得高興,因向羅歪嘴說:“我們好不好明天就進城去,好生耍幾天?我長這么大,還沒到過成都省城哩!”
羅歪嘴點頭道:“可是可以的,只你住在哪里呢?”
她道:“我去找我的大哥哥,在他那里歇。”
“你大哥哥那里?莫亂說,一個在廣貨店當(dāng)伙計的,自己還在打地鋪哩!哪能留女客歇?鋪家規(guī)矩,也不準呀!”
杜老四道:“我姐姐在大紅土地廟住,雖然窄一點,倒可擠一擠。”
這問題算是解決了。于是蔡興順也起了一點野心,算是他平生第一次的,他道:“也帶我去看看!”
羅歪嘴點了頭,眾人也無話說。但是到次日走時,蔡大嫂卻不許她丈夫走。說是一家人都走了,土盤子只這么大,如何能照料鋪子。又說她丈夫是常常進城的,為何就不容她蕭蕭閑閑地去頑一次。要是金娃子大一點,丟得下,她連金娃子都不帶了。種種說法,加以滿臉的不自在,并說她丈夫一定要去,她就不去,她可以讓他的。直弄得眾人都不敢開口,而蔡傻子只好答應(yīng)不去,眼睜睜地看著她穿著年底才縫的嶄新的大鑲大滾的品藍料子衣裳,水紅套褲,平底滿幫花鞋,抱著金娃子,偕著羅歪嘴等人,乘著轎子去了。
自娶親以來,與老婆分離獨處,這尚是第一次;加以近六七天,被羅大老表教導(dǎo)之后,才稍稍嘗得了一點男女樂趣,而女的對自己,看來雖不像對她野老公那樣好,但與從前比起,已大不相同。在他心里,實在有點舍不得他女人,卻又害怕她,害怕她當(dāng)真丟了他,她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在過年當(dāng)中,生意本來少,一個人坐在鋪內(nèi),實在有點與素來習(xí)慣不合的地方,總覺得心里有點慌,自己莫名其妙,只好向土盤子述苦。
“土盤子,我才可憐嘍!……”
土盤子才十四歲的渾小子,如何能安慰他。他無可排遣,只好吃酒。有時也想到“老婆討了兩年半,娃兒都有了,怎么以前并不覺得好呢?……怎么眼前會離不得她呢?”自己老是解答不出,便只好睡,只好捺著心等他老婆興盡而回。
原說十六才回來,十八才同他回娘家去的,不料在十二的晌午,她竟帶著金娃子,先回來了。他真有說不出的高興,站在她跟前,什么都忘了,只笑嘻嘻地看著她,看得一眼不轉(zhuǎn)。
她也不瞅睬他,將金娃子交給土盤子抱了去,自己只管取首飾,換衣服,換鞋子。收拾好了,抱著水煙袋,坐在方凳上,一袋一袋地吸。
又半會,她才看了蔡興順一眼,低頭嘆道:“傻子,你怎么越來越傻了!死死地把人家盯著,難道我才嫁給你嗎?我忽然一個人回來,這總有點事情呀,你問也不問人家一句。真?zhèn)€,你就這么樣沒心肝嗎?叫人看了真?zhèn)模 ?
蔡興順很是慌張,臉都急紅了。
她又看了他兩眼,不由笑著呸了他一口道:“你真?zhèn)€太老實了!從前覺得還活動些!”
蔡興順“啊”了一聲道:“你說得對!這兩天,我……”
她把眉頭一揚道:“我曉得,這兩天你不高興。告訴你,幸虧我擋住了你,不要去,那才駭人哩!連我都駭?shù)么驊?zhàn)!若是你,……”
他張開大口,又“啊”了一聲。
“你看,羅哥、張哥這般人,真行!刀子殺過來,眉毛都不動。是你,怕不早駭?shù)玫乖诘叵铝?!女人家沒有這般人一路,真要到處受欺了,還敢出去嗎?你也不要怪我偏心喜歡他們些,說真話,他們本來行?。 ?
她于是把昨夜所經(jīng)過的,向他說了個大概,“幸而把金娃子交給田長子的姐姐帶著,沒抱去。”說話中間,自然把羅歪嘴、張占魁、田長子諸人形容得更有聲色,超過實際不知多少倍,猶之評書上之?dāng)⒄f楚霸王、張三爺一樣。事后,羅歪嘴等人本要去尋找那個姓顧的出事,一則她不愿意再鬧,二則一個姓王的出頭說好話,他們才不往下理落。她也不想看龍燈了,去找了一次大哥,又沒有找著。城內(nèi)還在過年,開張的很少,并不怎么熱鬧好頑,所以她就回來了。他們說是有事,要二十以后才能回來。是杜老四一直把她送到青龍場,才轉(zhuǎn)去的。
蔡興順聽他老婆說完,忽然如有所悟,才曉得他老婆喜歡的是歪人,他自己并非歪人,只好退讓了罷,這還有什么爭的!
次日,兩個人一同到鄧家去拜年,鋪子停門一日,土盤子也借此回去看他的三嬸。蔡興順在丈人丈母家,似乎比前兩個新年更沉默,更老實了一些。
羅歪嘴由省城回來,給蔡大嫂買了多少好東西。她高興得很,看一樣,愛一樣,贊一樣。她更其同他親熱起來。她向蔡興順說:“你看,人家不光是像個男兒漢,一句話不對,就可以拚命。人家為一個心愛的女人,還真能體貼,真小心,我并沒有開腔,人家就會把我喜歡的給我買來。人家這樣好,我咋個不多愛他些呢?”
蔡興順無話可說,只有苦著臉笑。
到三月初間,蔡大嫂忽起意要去青羊?qū)m燒香,大眾自無話說,答應(yīng)奉陪。獨于點到蔡興順,他卻表示不去。
蔡大嫂不甚自在道:“這才怪啦!上次看燈,你要去,這次趕會,你又不去,是啥道理呀?”
“我害怕又耍刀!”
大家都笑道:“傻子的膽量真?。∧睦锘鼗赜兴5兜氖??況且有我們!”他仍搖搖頭。
蔡大嫂道:“不強勉他,只給他帶點東西回來好了?!庇谑蔷陀嬜h何時起身,設(shè)或晚了不能回來,就進城在何處歇宿,金娃子是不帶去的。
大家很為高興,蔡興順仍默默地不發(fā)一言。
四
顧天成在總府街一警覺招弟還在東大街,登時頭上一熱,兩腳便軟了。大約自己也曾奔返東大街,在人叢中擠著找了一會罷?回到幺伯家后,只記得自己一路哭喊進去,把一家人都驚了。聽說招弟在東大街擠掉了,眾人如何說,如何主張,則甚為模糊,只記得錢家弟媳連連叫周嫂喊打更的去找,而幺伯娘則抹著眼淚道:“這才可憐啦!這才可憐啦!”
鬧了一個通宵,毫無影響。接連三天,求簽,問卜,算命,許愿,觀花,看圓光,畫蛋,什么法門都使交了,還是無影響。他哩,昏昏沉沉的,只是哭。又不敢說出招弟是因為什么而掉的,又不敢親自出去找,怕碰見對頭。關(guān)心的人,只能這樣勸:“不要太嘔狠了!這都是命中注定的,該她要遭這個災(zāi)。即或不掉,也一定會病死,你退一步想,就權(quán)當(dāng)她害急病死了!”或者是:“招弟已經(jīng)那么大了,不是全不懂事的,長相也還不壞,說不定被哪家稀兒少女的有錢人搶去了,那就比在你家里還好嘍!”還舉出許多例,有些把兒女掉了二十年,到自己全忘了,尚自尋覓回來,跪認雙親的。
又過了兩天,幺伯、幺伯娘也都冷淡下來,問他說:“招弟掉了這幾天,怕是找不著了。你的樣子都變了,我家二媳婦肚子越大越墜,怕就在這幾天。我們不留你盡住,使你傷心,你倒是回去將養(yǎng)的好。把這事情丟冷淡一點,再進城來耍?!?
顧天成于正月十八那天起身回家時,簡直就同害了大病一樣,強勉走出北門,到接官廳,兩腿連連打戰(zhàn),一步也走不動,恰好有轎子,便雇了坐回去。一路昏昏沉沉,不知在什么時候,竟自走到攏門口。轎子放下,因花豹子、黑寶之向轎夫亂吠而走來叱狗的阿龍,只看見是他,便搶著問道:“招弟也回來了嗎?”他好像在心頭著了一刀似的,哇的一聲便號啕大哭起來。什么都不顧了,一直搶進堂屋,掀開白布靈幃,伏在老婆棺材上,頓著兩腳哭喊道:“媽媽!媽媽!我真想不過呀!招弟在東大街掉了!……你有靈有驗……把她找回來呀!……”就是他老婆死時,也未這樣哭過。
全農(nóng)莊都知道招弟掉了,是正月十一夜看燈火擠掉的。鄰居們都來問詢,獨不見鐘家夫婦,說是進城到曾家去了。
阿龍不服氣,他說:“媽的!我偏不信,掉個人會找不著的!成都省有多大!”第二天,天還未亮,阿龍果然沒吃飯就走了。
顧天成聽見,心里也希冀阿龍真能夠把招弟找到,尋思“這或者是招弟的媽在暗中主使罷?”于是他就在老婆靈位前點上一對蠟燭,三根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磕到第三個頭,并伏在地上默默通明了好一會。忽然想起自己平日的行為,便哭訴道:“媽媽,我平日愛鬧女人,這該不是我的報應(yīng)?媽媽,只要你有靈有驗,把招弟找回來,我再也不胡鬧了!”
他禱告了后,好像有了把握,對于招弟回來的希望,似乎更大了。心里時時在說:“阿龍定然把她找得著!”這一天,他頗有精神,一直懸著眼睛,等到月光照見了樹梢。
次日又等,上午還好,還能去找鄰居談?wù)f“設(shè)若招弟回來了”,并打算殺只雞煮了等她回來吃。但是等到下午,心里就焦躁起來,越等越不耐煩,連家里都站不住了,便跑到大路上去望。望一會,又跑回來,一直望到只要看見有兩個人影,都疑心是阿龍帶著招弟回來了??煲S昏時候,才被阿三拉了回去道:“你也瘋了!阿龍連城門都沒有進過的,他怎么找得到人?恐怕連他也會掉哩!回去睡覺好了!你看,你已變得不像人形!”
話只管說得對,叫阿龍去找招弟,真不免惹人笑;但他已向死人靈前通明了,賭了咒,人死為神,只要鑒察自己的真誠,哪里有不顯應(yīng)的,況且又是自己的女兒?顧天成誠心相信他這道理。不過,人到底支持不住,算來從正月十一夜起,直未好生睡過一覺。所以到貓頭鷹叫起來時,還坐在太師椅上,就睡著了。
次日天已大明,阿三來叫他吃飯,方醒了,也才覺得通身冰冷,通身酸痛,頭似乎有巴斗大,眼珠子也脹得生疼,鼻子也是甕的。剛剛強勉吃了一碗米湯泡飯,阿龍忽然走進灶房來。
他忙放下飯碗,張開口,睜著眼,把阿龍看著。
阿龍不做聲,一直走去坐在燒火板凳上,兩只手把頭抱著。
他只覺得雙眼發(fā)黑,通身火滾,從此不省人事,仿佛記得要倒下時,阿三連在耳朵邊叫道:“你病了嗎?你病了嗎?”
五
在有一夜晚,顧天成仿佛剛剛睡醒了似的,睜開眼睛一看,只覺滿眼金花亂閃,頭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睛閉著。耳朵里卻聽見有些聲音在嗡嗡地響。好半會,那聲音才變得模模糊糊,像是人在說話,似乎隔了一層壁。又半會,竟聽清楚了,確乎一個人粗聲大氣在說:“……不管你們怎么說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覺!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個粗大聲音:“鐘幺嫂,你不過才熬五夜啦!”
鐘幺嫂也熬五夜,是為的什么?她還在說:“……看樣子,已不要緊了,燒熱已經(jīng)退盡,又不打胡亂說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果有一個人,腳步很沉重地走了過來。他又把眼睛睜開。一張又黃又扁的大臉,正對著自己,原來是阿三,他認得很清楚。
“吙!鐘幺嫂,鐘幺嫂,你快來看!眼睛睜開了,一眨一眨的!”
走在阿三身邊來的,果然是圓眼胖臉,睫毛很長的鐘幺嫂,他也認得很清楚。
她伏在他臉上看了看,像是很高興的樣子,站起來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話該對?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三貢爺,認得我不?真是菩薩保佑!你這場病好軋實!我都整整熬了五夜來看守你,你看這些人該是好人啦!”
他還有些昏,莫名其妙地想問她一句什么話,覺得是說出來了,不過自己聽來也好像乳貓叫喚一樣。
阿龍奔了進來,大聲狂喊道:“他好了嗎?”
鐘幺嫂攔住他道:“蠢東西,放那么大的聲氣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擾他!我們都走開一點,讓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說話!……阿彌陀佛!我也該回去了!……阿龍快去煨點稀飯,怕他餓了要吃!稀飯里不要放別的東西,一點黃砂糖就好了!……”
阿三坐在床邊上,拿起他那長滿了厚繭的粗手,在他額上摸了摸,張著大嘴笑道:“你當(dāng)真好了!”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盞很亮的錫燈臺而外,放滿了的東西,好像有幾個小玻璃瓶子,被燈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腦殼這一頭是掛在牛角帳鉤上,腳下那一頭還是放下來的。自己是仰臥著的,身上似乎蓋了不少的東西,壓得很重。
他瞅著阿三,努力問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嗎?”自己已聽得見在說話,只是聲音又低又啞。
阿三自然也聽見了,點了點頭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說話!你吃不吃點稀飯?十四天沒吃一點東西,這咋個使得!我催阿龍去!”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飯,又睡了。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與昏騰。所以到次日平明,顧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據(jù)守夜的阿三說,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聲。并且也覺餓了,洗了一把臉,又吃了一碗多稀飯,還吃了些咸菜,覺得很香。
飯后,阿三問他還吃不吃洋藥?
“洋藥?”他詫異地問:“啥子洋藥?”
“啊!我忘記告訴你啦!你這病全是洋藥醫(yī)好的!”
“到底是啥子洋藥,哪里來的?”他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并且也有了氣力。
“你還不曉得嗎?就是從曾師母那里拿來的?!?!我又忘了,你病得胡里胡涂地,怎么曉得呢?我擺給你聽,……”
阿三的話老是拖泥帶水,弄不清楚,得虧阿龍進來,在旁邊幫著,這才使顧天成明白了。
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當(dāng)顧天成幾乎栽倒,被阿三、阿龍架到床上,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阿龍駭?shù)弥粫缘每?,鄰居們聽見了來看,都沒辦法。那位給他老婆料理過喪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場上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就是那個賣丸藥的馬三瘋子,走來一看,就說是中了邪風(fēng)。給了幾顆邪風(fēng)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亂說起來。眾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個端公來打保符,又送了個花盤,他打胡亂說得更厲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張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來,還臭罵了一頓,說他活報應(yīng),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丟了,好討新老婆。別一個鄰居姆姆又舉薦來一個觀花婆,花了三百錢,一頓飯,觀了一場花。說他花樹下站了個女鬼,要三兩銀子去給他禳解。阿三不曉得他的銀子放在哪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進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臨盆,說是難產(chǎn)有鬼,生不下來,請了三四個檢生婆,又請了一個道士在畫符,一家人只顧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時,忽然碰見鐘幺哥夫婦,他們給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經(jīng)寺,回來在主人家住了兩天,也正要回家。兩下一談起他的病,鐘幺嫂便說她主人家曾師母那里,正有個洋醫(yī)生在給她女兒醫(yī)病,真行,也是險癥,幾天就醫(yī)好了。于是,三個人跑到東御街曾家,先找著鐘幺嫂的姐姐,再見了曾先生、曾師母。曾師母也真熱腸,立刻就帶著阿三到四圣祠,見了一個很高大的洋人。曾師母說的是洋話,把阿三的話,一一說給他聽了。他便拿了些藥粉,裝在玻璃瓶里,說先吃這個,吃完了,再去拿藥。鐘幺嫂一回來,就忙著來服侍他,這是曾師母教她的,病人該怎樣服侍,該吃些什么,房間該怎樣收拾。只有一件,鐘幺嫂沒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撐起,她說:“這不比曾家,雖然打開窗子,卻燒著火盆的。鄉(xiāng)下的風(fēng)又大,病人咋個吹得!”鐘幺哥也好,因為阿三不大認得街道,他就自告奮勇,每次去拿藥。不過,當(dāng)阿三初次把洋藥拿回來時,鄰居們都說吃不得,都說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紀的人說得頂兇,他說活了七十幾歲,從沒聽見過洋鬼子的藥會把人醫(yī)好,也沒聽見過人病了,病得打胡亂說,連端公都治不好的,會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哪里會把人治好?鐘幺嫂同他爭得只差打了起來。后來,是阿三出來拍著胸膛說:“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主人家死了,我抵命!”這才把眾人的嘴堵住,把洋藥灌下。就那一夜,眾人時時走來打聽他的死信,鐘幺嫂便一屁股坐在床跟前熬夜。
洋藥就是這樣的來歷,而且竟自把他醫(yī)好了!
顧天成也覺稀奇,遂說:“洋藥還有嗎?拿給我看看?!?
阿龍把方桌上一只半大玻璃瓶拿過來道:“前兩回是扁的,裝的藥粉,后來就是這藥水了?!?
一種微黃色的淡水,打開塞子,聞不出什么氣味,還剩有小半瓶。
他問:“咋個吃的?”
阿龍說:“隔兩頓飯工夫,給你小半調(diào)羹。這調(diào)羹也是鐘幺哥帶回來的。”又把桌上紙包著的一根好像銀子打的長把羹匙拿給他看。
他好奇地說道:“倒一點來嘗嘗,看是啥味道?!?
鐘幺嫂正走了進來,從阿龍手上把瓶子拿去道:“快不要吃!洋醫(yī)生說過,人清醒了,要另自換藥的,我的門前人把牛放了就去?!暊?,你今天該清楚了?哎呀!你真駭死人了!虧你害這場大??!”
鐘幺嫂今天在顧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薩。覺得也沒有平常那么油黑了,臉也似乎沒有那么圓,眼也似乎沒有那么鼓,嘴也似乎沒有那樣哆。他自然萬分感謝她,她略謙了兩句,接著說道:“也是你的機緣湊合!要不是阿三哥遇著我,怎么會找到洋醫(yī)生呢?可是也得虧我在曾家遇見有這件事??雌饋?,真有菩薩保佑!我同我的門前人去朝石經(jīng)寺,本是為求子的,不想倒為你燒了香了!”
跟著就是一陣哈哈。
顧天成清醒的消息,傳遍了,鄰居們都來看他,都要詫異一番,都要看看洋藥,都要議論一番。把一間經(jīng)鐘幺嫂收拾干凈的病房,帶進了一地的泥土,充滿了一間屋的葉子煙氣。惟有那位有年紀的男鄰居不來,因為他不愿意相信顧天成是洋藥醫(yī)好的。
但是顧天成偏不給他爭氣,硬因為吃了洋藥,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來。八天之后,洋醫(yī)生說,不必再吃藥,只須吃些精細飲食就可以了。
也得虧這一場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漸漸丟冷,居然能夠同鐘幺嫂細說招弟掉了以后,他那幾天的情形。不過,創(chuàng)痕總是在的。
一天,他在打谷場上,曬著二月中旬難得而暖和的春陽。看見周遭樹子,都已青郁郁地,發(fā)出新葉?;h角上一株桃花,也綻出了紅的花瓣。田間胡豆已快割了,小麥已那么高,油菜花漸漸在黃了。蜜蜂到處在飛,到處都是嗡嗡嗡的。老鷹在晴空中盤旋得很自在,大約也禁不住陽氣的動蕩,時時長喚兩三聲,把地上的雞雛駭?shù)靡积R伏到母雞的翅下。到處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們的呼聲也時時傳將過來,恍惚之間,覺得招弟也在那里。
他向來不曉得想事的,也不由回想到正月十一在東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個因以起釁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張逗人愛的面孔,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猶然記得清清楚楚。拿她與劉三金比起,沒有那么野,卻又不很莊重。遂在心里自己問道:“這究是羅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罷?……婆娘們都不是好東西!前一回是劉三金,這一回又是這婆娘,禍根,禍根!前一回的仇,還沒有報,又吃了這么大一個虧!……唉!可憐我的招娃子!不曉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羅歪嘴等人,報仇的念頭越切。因又尋思到去年與鐘幺嫂商量去找曾師母的事。
花豹子從腳下猛地跳了過去,卻又不吠,還在擺尾巴。他回過頭去,鐘幺嫂提著砂罐,給他送燉雞來了?!獜乃鸫惨院?,鐘幺嫂格外對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補襪底。又說阿三、阿龍不會燉雞,親自在家里燉好了,伺候他吃。真?zhèn)€就像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當(dāng)面許她待病好了,送她的東西,她又說不要?!煺酒饋?,同著兩條狗跟她走進灶房,趁熱吃著之時,他遂提起要找曾師母的話。
她坐在旁邊,將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這下,你倒可以對直找她了。備些禮物去送她,作為給她道勞。見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講出來,求她找史洋人一說,不就對了嗎?”
他搖搖頭道:“這不好,還是請你去求她好些。一來,我不好求她盡幫忙,二來,我的口鈍,說不清楚?!?
她也搖搖頭道:“為你的病,我已經(jīng)給你幫過大忙了,你還要煩勞我呀!”
“我曉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關(guān)心我的,你難道不明白我這場病是怎么來的?你光把我的病醫(yī)好了,不想方法替我報仇,那,你只算得半個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勞煩你這一回,我一總謝你!”
她瞅著他道:“你開口說謝,閉口說謝,你先說清楚,到底拿啥子謝我?”
“只要你喜歡的,我去買!”
她拿手指在他額上一戳道:“你裝瘋嗎?我要你買的?”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著點了點頭道:“我的命都是你給我的,還說別的……”
六
正月十一夜打過二更很久了,東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盡了,燈光也漸漸熄滅。這時候,由三圣街向下蓮池那方,正有兩個人影,急急忙忙地走著。同時別一個打更的,正從三圣街口的東大街走過,口頭喊道:“大墻后街顧家門道失掉一個女娃子!……十二歲!……名叫招弟!……沒有留頭!……身穿綠布襖子!……藍布棉褲!……沒有纏腳!……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撿著送還!……送到者酬銀一兩!報信五錢!”鏜!更鑼聲像打了一個句點。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沒有檐燈,看不清那兩個人的面影。但從身材上,可以看出一個是老婦人,一個是小女孩。并聽得見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還在欷欷歔歔地哭,有時輕輕喊一聲:“爹爹!”那老婦人也必要很柔和地說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會在屋里等你的!”同時把她小手緊緊握住,生怕有什么災(zāi)害,會在半路來侵害她似的。
下蓮池是千年以前一條河床的余跡,在夏天多雨時候,確是一個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當(dāng)中,差不多十分之八的地方,都干涸了。池的南岸,是整整齊齊的城墻,北岸便是毫無章法,隨意搭蓋的一些草房子。在省垣之內(nèi),而于官荒地上,搭蓋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細說呢?
在老幼二人走到這里時,所有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極西頭一間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絲微弱的燈光出來。老婦人遂直向這有燈光之處走來,一面將小女孩挽在跟著,一面敲門。
門開了,在瓦燈盞的菜油燈光中,露出一個二十七八歲年紀,面帶病容的婦人。她剛要開口,一眼看見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定定地看著。
老婦人把小女孩牽進來,轉(zhuǎn)身將門關(guān)好,才向小女孩說道:“這是我的屋。你爹爹會來的,你就在這里等他?!?
小女孩怯生生地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婦兩眼,“嗚”一聲又哭了起來道:“我不!……我不在這里!……你領(lǐng)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老婦人忙拉過一張矮竹凳坐下,把她攬在懷里,拍著她膀膊誆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這里有老虎,聽見娃娃哭,就要出來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來了!……哦!想是餓了,王女,你把安娃子的米花糖拿幾片給她?!?
小女孩吃米花糖時,還在抽噎,可是沒吃完,已經(jīng)閉著眼睛要睡了。老婦人將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雙泥污鞋子給她脫了。揭開被蓋,把她推進在一個業(yè)經(jīng)睡熟了,約摸七八歲光景的男孩子身邊。
那帶病容的少婦,也倒上床去,將被拉來偎著,才問老婦人:“媽,你從哪里弄來的?”
老婦人坐在床邊上笑道:“是撿來的。一個走掉了路的女娃子,聽口腔,好像是北路人?!?
“在哪里撿的?”
“就在東門二巷子。我從胖子那里回來時。”
“媽,你找著他沒有?”
老婦人的臉色登時就陰沉下去:“找是找著了,……”
那少婦兩眼瞪著,死死地看著她那狡猾老臉,好像要從她那牙齒殘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說完的言語似的。可是看了許久,仍無一點蹤影。她遂翻過身去,拿那只瘦而慘白的拳頭,在床邊上一捶,恨恨地道:“我曉得,那沒良心的胖雜種,一定不來了!……狗入的胖雜種,挨千刀的!……死沒良心,平日花言巧語,說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來看一眼。……挨刀的,我曉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來找你這胖挨刀的!”
老婦人讓她罵后,又才慢慢說道:“他倒說過,這個月的銀子,總在元宵前后送來?!?
“稀罕他這六兩銀子,牛老三不是出過八兩嗎?挨刀的,把人家的心買死了,他反變了!……嗚嗚嗚!……”
老婦人忙伏下身去說道:“還要哭,這不是自己糟踏自己嗎?王女,……”
“媽,我想不得!……想起就傷心!……他前年來多好呀!一個月要在這里睡二十來夜,……自從去年十月就變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十月來睡過五夜,白天還來過七回,……冬月只來睡過兩夜,借口說事情忙,……臘月連白天都不來了!……我為啥不傷心?……我聽了他的話,硬是一意一心地想跟他一輩子,……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結(jié)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難道不曉得?……牛老三至今還在恨我哩!……嗚嗚嗚!”
老婦人拍著她大腿嘆道:“王女,你倒要想開些,癡心女子負心漢,戲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勸過你,不要太癡了,在外頭包女人的漢子,哪一個是死心蹋地的?哪一個不是一年半載就掉了頭的?”
少婦漸漸住了哭道:“媽,你光是這樣說,你就不曉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對人家多好,那樣的溫存體貼,你叫人家咋個不癡心呢?哪曉得全是假心腸,隔不多久,又找新鮮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媽的一個好東西!吃虧的只有我們女人家!”
老婦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總不聽我說。我不是說過多少回嗎?人是爭著的才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吳金廷他們連根丟掉,把他們留在身邊,弄點法門,讓他們?nèi)齻€搶著巴結(jié)你,討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們?nèi)齻€眼睛里,恐怕還是鮮花一樣,紅冬冬,香撲撲的哩!要是病了,醫(yī)生早上了門,三個人總一定跟孝子樣,走馬燈似的在床邊轉(zhuǎn),哪里還會害得我打起燈籠火把,低聲下氣地去找人呢?”
兩個人好半會都沒有做聲。床上兩個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隨時都有些犬吠。
燈心短了,吃不住油,漸漸暗了下去。老婦人起身,在一個抽屜里,另選了一根燈草加上。回頭向著她媳婦說道:“王女,你還該曉得: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人生一世,哪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還不很覺得,你今年已趕不到去年了,再經(jīng)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虧;還不趁著沒有衰敗時候,好生耍耍,多掙幾個錢。把這幾年一過,就不會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會誑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個榜樣。所以我要勸你,仍然把牛老三、吳金廷弄過來,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虧,何苦哩!”
少婦長嘆了一聲道:“媽,你又不曉得,我當(dāng)初是害怕他們爭風(fēng)吃醋,弄到像張二姐的結(jié)果,拉上城墻,挖腸破肚的,才犯不著哩!”
老婦人道:“你能像張二姐那樣笨嗎?這些都不說了,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如今只要你先把胖子丟開,不要牢牢地貼在心上,再好生吃藥養(yǎng)病,等你好了,我們又從頭來過。說不定,照我說的做去,胖子重新又會眼紅的?!?
“讓他狗入的眼紅,哪個還去睬他!……只是,媽,我吃的都是些貴重藥,他盡不送錢來,我這病咋個會好呢?”
老婦人站起來,扁著嘴一笑道:“你放寬心,何必還等胖子的錢?我今夜撿的這個,不就是錢嗎?”
少婦恍然一笑道:“哦!不錯,去年李大娘曾托過你。只是,你不怕人家找著嗎?”
“你還沒聽出她的口腔嗎?一定是北路人,一定是她老子帶進城來看燈擠掉了的。娃兒的嘴又笨,盤問起來,只會說姓古叫招弟。老子叫啥名字,不曉得,只曉得叫三貢爺。鄉(xiāng)壩里頭的三貢爺,四貢爺,多得很,只要一家里頭出了個貢爺,全家都叫貢爺。她老子做啥事的,也不曉得;在城里住在哪條街,也不曉得。像這樣大海里的針,哪里就撈得到?”
少婦點點頭道:“那倒是的,再朝大公館里一送,永遠不得出大門,要找也沒處找了!”
老婦人兩手把大腿一拍,躬著身道:“就找到,又咋個?我又不是拐來的,像那幾回!……只是,要好生調(diào)教幾天!”
“看樣子還不很蠢,都還容易調(diào)教,大約有十幾歲了。”
“她自己說十二歲,照身材看,不止一點;我們明天就教她說十三歲,多一歲,也好賣點。你看五兩銀子好撿不?”
“我看,好嗎落得到三兩幾。李大娘也要使幾百錢哩!”
“三兩也好,你的藥錢總有了!……怕要打三更了!你脫了衣睡罷!我要去睡了!”
老婦人把一根油紙捻照著,向后面小房間去了。臨走時,還揭開被,把“藥錢”看了看。
七
幾天之后,招弟已被改了名字,叫做春秀。住的地方也換了,不是下蓮池半瓦半草的房子,而是暑襪街的郝公館。據(jù)伍太婆臨走時向她說,她是被送入福地,從此要聽說聽教,后來的好處說不完。而她所給與伍太婆的酬報呢?則是全身賣斷的三兩八錢銀子,全身衣服格外作價五錢。這已夠她媳婦王女吃貴藥而有余了!
福地誠然是福地!房子那么高大!漆色那么鮮明!陳設(shè)家具那么考究華美!好多都是她夢都沒有夢見過的,即如她與春蘭——一個二十歲,長得肥肥胖胖,白白凈凈,而又頂愛打扮的大丫頭,她應(yīng)該呼之為大姐的——同睡的那張棕繃架子床,棉軟舒服,就非她家的硬木板床所能比并。乃至吃的菜飯,那更好了,并不像李大娘、吳大娘、兩個高二爺在廚房外間,同著廚子駱師,打雜挑水的老龍,看門頭張大爺?shù)人缘拇箦伈孙?,而是同著春蘭大姐在旁邊站著,伺候了老爺、三老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大少爺諸人,吃完之后,遞了漱口折盂,洗臉洋葛巾,待老爺們走出了倒坐廳,也居然高桌子,低板凳,慢條細理,吃老爺們僅僅動過筷子的好菜好飯。以前在家里,除了逢年過節(jié),只在插禾割稻時候,才有肉吃;至于雞、鴨、魚,那更有數(shù)了。在幺爺爺家里幾天,雖曾吃過席,卻哪里趕得到這里的又香,又好吃?在頭幾頓,簡直吃不夠,吃得把少爺、小姐與春蘭大姐幾乎笑出眼淚來。老爺、太太說是釀腸子,任她吃夠;姨太太說,吃得太多,會把腸子撐大,挺起個屎肚皮,太難看,每頓只準吃兩碗。說到衣裳,初來,雖沒有什么好的穿,但是看看春蘭的穿著,便知道將來也一定是花花綠綠的。
并且沒有什么事情作。在鄉(xiāng)下時,還不免被喚去幫著撈柴草,扒豬糞,做這類的粗事,這里,只是學(xué)著伺候姨太太梳妝打扮,揩抹下子小家具,裝水煙,斟便茶,添飯,絞手巾,幫春蘭收拾老爺?shù)镍f片煙盤子。此外,就是陪伴九歲大的二小姐玩耍。比較苦一點的事情,就是夜間給姨太太捶腿骭,卻也不常。
但是,初來時,她并不覺得這是福地。第一,是想她的爹爹,想長年阿三、阿龍,想鐘幺哥、鐘幺嫂,以及同她頑耍過的一般男孩、女孩。想著在家里時,那樣沒籠頭馬似的野法,真是再好沒有了!爹爹看見只是笑,何嘗說過不該這樣,不該那樣?死去的媽媽雖說還管下子,可是哪里像這福地,處處都在講規(guī)矩,時時都在講規(guī)矩?比如,說話要細聲,又不許太細,太細了,說是做聲做氣,高了,自然該挨罵。走路哩,腳步要輕要快,設(shè)若輕到?jīng)]有聲音,又說是賊腳賊手的,而快到跑,便該挨打了。不能咧起嘴笑,不能當(dāng)著人打呵欠,打飽隔。尤其不能在添飯斟茶時咳嗽。又不許把胸膛挺出來,說是同蠻婆子一樣。站立時,手要嚲下,腳要并攏,這多么難過!說話更難了,向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說話,不準稱呼“你”,就說到“我”字時,聲氣也該放低些,不然,就是耳光子,或在膀子上揪得飛疼。還有難的,是傳話了,比如太太說:“高貴,去把大少爺給我找來!”傳出去,則須說:“大高二爺,請你去把大少爺請來,太太在喚他!”或是:“大高二爺,太太叫你把大少爺找來!”或是:“太太叫高貴去找大少爺!”絕不能照樣傳出去,不然的話,就沒規(guī)矩。此外規(guī)矩還多,客來時,怎樣裝煙,怎樣遞茶,怎樣請安,怎樣聽使喚,真像做戲一樣。春蘭做得好熟溜,客走后,得夸獎的,總是春蘭。挨罵的,總是春秀,結(jié)果是:“拿出你那賊心眼來,跟著春蘭大姐好生學(xué)!”
第二,不感覺福地之好的,就是鄉(xiāng)下的天多寬,地多大,樹木多茂,草多長,氣息多清!郝公館里到處都是房子,四面全是幾丈高的風(fēng)火磚墻。算來只有從二門到轎廳一個天井,有兩株不大的玉蘭花樹。從轎廳進來到堂屋,有一個大院壩,地下全鋪的大方石板,不說沒一株樹,連一根草也不長,只擺了八個大花盆,種了些當(dāng)令的梅花、壽星橘、萬年紅、蘭草。從堂屋的倒坐廳到后面圍房,也只一個光天井,沒有草而有青苔。左廂客廳后,有點空地,種了些枝柯弱細的可憐樹子;當(dāng)窗一排花臺,栽了些花;靠墻砌了些假山,盤了些藤蘿;假山腳下有一個二尺來寬,丈把長,彎彎曲曲的水池,居然養(yǎng)了些魚。這就叫小花園。右?guī)抢蠣數(shù)臅?,后窗外倒有一片草壩,?dāng)中一株大白果樹,四周有些京竹、觀音竹、冬青、槐樹、春海棠、梧桐、臘梅等;別有兩大間房子,是胡老師教大小姐、大少爺讀書的學(xué)堂。這里叫大花園。不叫進去,是不準進去的。全公館只有這幾處天,只有這么幾十株樹,有能夠跑、跳、打滾的草地沒有?有能夠戽水捉魚的野塘沒有?不說比不上鄉(xiāng)下,似乎連下蓮池都不如!
第三,使她更不好過的,就是睡得晚,起得早。光是起得早,還不要緊,她在鄉(xiāng)下,哪一天不是天模糊糊亮就起來了?但不只是她,全家都是一樣,并且起來就做飯吃。公館里只管說是起得早,卻從沒有不是等雀鳥鬧了一大陣,差不多太陽快出了,才起床。吃早飯,那更晏了,每天的早飯,總是開三道。頭道,是廚房隔間的大鍋菜飯,二道,是大少爺、大小姐陪胡老師在學(xué)堂里吃。這一道早飯開后,老爺、太太、姨太太、三老爺才起來,才咳嗽,才吃水煙,才慢慢漱口,才慢慢洗臉,才慢慢吃茶。老爺在鬧了大便之后,待春蘭把太太的床鋪理好,便燒鴉片煙,——老爺只管在姨太太房里睡的夜數(shù)多,但燒鴉片煙總在太太床上;三老爺則抄著長衣服,拿水灌花,教鸚哥、烏翎、黃老鴉、八哥說話,更喜歡把一個養(yǎng)在精致小籠中的百靈子,擎到大花園、小花園里去溜;太太同姨太太便各自坐在當(dāng)窗桌前,打開絕講究的梳妝匣子,慢慢梳頭。太太看起來還年輕,白白胖胖的一張圓臉,一頭濃而黑的發(fā),大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那位十九歲的大少爺,活像她!大小姐雖也是太太生的,而模樣則像老爺。太太雖是四十一歲的人,仍然要搽脂抹粉,畫眉毛,只不像姨太太要涂紅嘴皮。伺候太太梳頭,洗臉,穿衣,裹腳,全是春蘭。吳大娘則只是掃地,抹家具,提水,倒馬桶,洗太太、老爺、大少爺三個人的衣服,搭到也洗洗春蘭大姐的,并服侍大少爺、大小姐的起居。在春秀未來之時,伺候姨太太梳頭洗臉打扮的,只是李大娘。便因為李大娘的事情忒多一點,又要洗姨太太、三少爺、二小姐、胡老師等人的衣服,又要照料二小姐,又要打掃大少爺、大小姐兩個房間,又要伺候?qū)W堂里早飯,還要帶著做些雜事,實在忙不過來,因才進言于老爺,多買一個小丫頭。所以她一來,便被派定伺候姨太太梳洗打扮。姨太太有二十六歲,比老爺小二十一歲,但是看起來,并不比太太年輕好多,皮膚也不比太太的白細,身材也不及太太高大,腳也不及太太的小,頭發(fā)也不及太太的多;只是比太太秀氣,眉毛長,眼睛細,鼻梁高,口小,薄薄兩片嘴唇,長長一雙手指。二小姐有一半像她,愛說話,愛嘔氣,更像她。姨太太搽粉梳頭,真是一樁大事,摩了又摩,抿了又抿,桌子的鏡匣上一面大鏡,手上兩柄螺鈿紫檀手鏡,車過來照,車過去照。春蘭大姐有時在背后說到姨太太梳頭樣子,常愛說:“姨太太一定是閃電娘娘投生的!”其實春蘭打扮起來,還不是差不多,雖然梳的是一條大發(fā)辮,與大小姐的一樣。姨太太身體不好,最愛害病,最愛坐馬桶,李大娘說她小產(chǎn)了兩次,身子虛了。一直要等老爺把早癮過了,催兩三次,姨太太才能匆匆忙忙把手洗了,換衣裳,去倒坐廳里吃飯。這是第三道早飯。每每早飯剛吃完,機器局的放工哨早響了。所以早晨起來,只覺得餓,但有時二小姐吃點心,給點與她,有時春蘭大姐吃荷包蛋,給她半個,還不算苦。頂苦的是睡得晚!不知道為什么,全公館的人,都是夜貓兒。在平常沒客時,夜間,大小姐多半在她的房間里,同春蘭、吳大娘、李大娘等說笑,擺龍門陣,做活路;有時高興念念書,寫寫字;有時姨太太也去,同著打打紙牌。老爺除了在外面應(yīng)酬,一到家,除在書房里寫幾個字,總是躺在太太床上燒鴉片煙。老爺?shù)纳聿?,看起來比太太矮,其實還要高一個頭頂,只是瘦長長的臉上,有兩片稀疏八字胡,一雙眼睛,很有煞氣,粗眉毛,大鼻子。三老爺多半叼著一根雜拌煙桿,坐在柜桌側(cè)大圈椅上,陪著談天。三老爺是老爺?shù)挠H兄弟,三十三歲了,還沒娶三太太,說是在習(xí)道,不愿娶親;公館里事情,是他在管。他比老爺高、大、胖,鼻子更大更高,卻是近視眼,脾氣很好,對什么人都是和和氣氣地,尤其對太太好,太太也對他好。于是談天說地,講古論今,連二小姐都不覺得疲倦。到二更,大少爺讀了夜書進來,才消夜。消夜便要吃酒,總是三老爺陪著,太太喝得多些,姨太太少喝一點,老爺不喝,少爺、小姐們不準喝,喝的說是重慶允豐正的仿紹酒。消了夜,二小姐才由李大娘領(lǐng)去,在姨太太的后房里,伴著睡。后一點,打三更了,大少爺、大小姐向老爺、太太道了安置,才各自進房去睡。三老爺也到老爺書房隔壁一間精致房間里去睡。再過一會,她同李大娘伺候姨太太睡,有時給姨太太捶腿骭,就在這時候。老爺還在燒煙,太太則倒在對面,陪著說話。下人們都睡了,所不能睡的,只有她與春蘭兩人。總要等到洋鐘打了一點,太太才叫春蘭舀水,老爺洗臉,春蘭理床鋪,她給太太裝煙,換平底睡鞋。待春蘭反掩了房門,她兩個才能回到大小姐后房去睡。睡得如此的晚,春蘭并不覺苦,上了床還要說話。她卻熬不住,老是一斷黑,耍一會兒,瞌睡就來了,眼皮沉得很,無論如何,睜不開,一坐下,就打起盹來,一打盹,就不會醒。有時被大小姐、二小姐戲弄醒了,有時被李大娘、吳大娘、春蘭等打醒,然而總是昏昏騰騰的,必須好一會才醒得清楚。就為這事情,曾使太太、姨太太生了好幾回氣,不是胡里胡涂把事情做錯,就是將東西打爛。老爺曾說過:“小孩子,瞌睡是要多些!”但別人的話,則是:“當(dāng)了丫頭,還能說這些!”弄得有時站著都在睡,有時一到床上,連衣裳都來不及脫,就睡熟了。睡得晚,睡不夠,也是使她頂怨恨福地,而頂想家鄉(xiāng)的一個原因。
第四,這福地在她還有不好的。就因全公館內(nèi),她是頂弱,頂受氣的。上人們自然一生氣不是罵,就是打;大少爺、大小姐不甚打罵人,二小姐會暗地里揪人。下人們也欺負她,不知為什么大高二爺頂恨她,有機會總要給她幾個爆栗子,牙齒還要咬緊。春蘭大姐算是頂好了,遇事也肯教她,就只有時懶得很,要使用她,不聽使用,也會惹起她發(fā)氣的。這每每令她苦憶她爹爹愛她的情形,想到極處,只好坐在茅房里哭。
福地于她的好處實在勝不過于她的壞處,所以在不多幾天,她就想逃跑了。困難的就是自進公館,連轎廳都不準出去,大門以外是什么光景,只模模糊糊記得是一些鋪面,一些賣羊皮衣裳的鋪面。如何走法,才能走回家去,這簡直想象不出。更有,自從來后,就聽李大娘她們常常談?wù)f,丫頭逃跑,是頂犯法的事,一出大門,無論何人,都會幫著主人家捉回來;從來沒有聽見丫頭逃跑,有跑脫了的;那時,捉回來,一頓板子打死,向亂墳壩一丟,任憑豬拉狗扯。她們還要舉出許多實例,活像她們親手做過來的一樣,在這暗示之下,她又安敢逃走?
一直經(jīng)了一個多月,到老爺、太太全家商量去趕青羊?qū)m時,她才本能地感覺:“只要你們帶我出城去!……”
八
青羊?qū)m在成都西南隅城墻之外,是清朝康熙年間重新建筑,又培修過幾次。據(jù)說是道士的元始廟子,雖然趕不上北門外昭覺寺,北門內(nèi)文殊院,兩個和尚的叢林建筑的富麗堂皇,但營造結(jié)構(gòu),畢竟大方,猶然看得出中古建筑物的遺規(guī)。
廟宇也和官署一樣,是坐北朝南的。它的大門,正對著一條小小的街道,通出去,是一道五洞大石轎,名曰迎仙橋。這街道即以青羊?qū)m得名,叫做青羊場。雖然很小,卻是南門外一個同等重要的米市與活豬市。
青羊?qū)m全體結(jié)構(gòu)是這樣的:臨著大路,是一對大石獅子;八字紅墻,山門三道。進門,一片長方空壩,走完,是二門,門基比山門高一尺多,而修得也要考校些。再進去,又是一片長方空壩,中間是一條石子甬道,兩側(cè)有些柏樹。再進去,是頭殿,殿基有三尺來高,殿是三楹,兩頭俱有便門。再進去,空壩更大,樹木更多,東西俱是配殿;西配殿之西北隅,另一個大院,是當(dāng)家道士的住處、客堂、以及賣簽票的地方。壩子正中,是一座修造得絕精致的八卦亭,亭基有五尺多高,四道石階上去;全亭除了瓦桷,純是石頭造成,雕工也很不錯;亭中供的是一尊坐在板角青牛背上的老子塑像,塑得很有神氣。八卦亭之北,就是正殿了,大大的五楹,建在一片六尺來高,全用石條砌就的大露臺之上;殿的正中,供了三尊絕大的塑像,傳說是光緒初年,培修正殿之后,由一個姓曹的塑匠一手造成;像是坐著的,那么大,并不打草稿,而各部居然塑得很亭勻,確乎不大容易。據(jù)說根據(jù)的是《封神榜》,中間是通天教主,上手是太上老君,下手是元始天尊,道士又稱之曰三清。殿中除了兩壁配塑的十二門徒肖像外,當(dāng)面的左右還各擺了一具青銅鑄的羊子,有真羊大,形態(tài)各殊,而鑄工都極精致靈活;道士說是神羊,原本一對,走失了一只,有一只是后來配的,只有一只角,據(jù)說也通了神,設(shè)若你身上某一部分疼痛,你只須在神羊的某一部分摸一摸,包你會好,不過要出了功果錢才靈。但一般古董家卻說這一只獨角羊原本是南宋朝宮廷中的熏壚,在康熙年間,被四川遂寧張鵬翮大學(xué)士從北京琉璃廠買得,后來帶回成都,施與青羊?qū)m的。證據(jù)是,銅座上本有一方什么閣珍玩字樣的圖記,雖為道士鑿補,痕跡卻仍顯然;其次是張鵬翮的曾孫、乾隆嘉慶之間四川有名詩人張問陶號船山的一首詩和自注,更說得明白。不過古董家的考據(jù),總不如道士的神話動人。正殿后面空壩不大,別有一座較小的殿,踞在一片較高的月臺上,那是觀音殿。再由月臺兩畔抄進去,又是一殿,三楹有樓,樓下是斗姆殿,樓上是玉皇閣,殿基自然更要高點。東西兩側(cè),各有一座四丈來高,人工造就的土臺,繚以短垣,升以石階,臺上各有小殿一楹;東曰降生臺,西曰得道臺。穿過斗姆殿,相去一丈之遠,逼著后檐又是一座丈許高的石臺。以地勢言,算是全廟中的最后處,也是最高處。臺上一座高閣,祀的是唐高祖李淵的塑像,這或許是御用歷史家所捏造的李淵與老聃有什么關(guān)系吧?
二月十五日,說是老子的誕辰。這一天,青羊?qū)m的香火很盛,而同時又是農(nóng)具竹器以及各種實用物件集會交易之期,成都人不稱趕廟會,只簡單稱為趕青羊?qū)m,也是從這一天開始,一直要鬧到三月初十邊。
四鄉(xiāng)的人,自然要不遠百里而來,買他們要用的東西。城里的人,更喜歡來。不過他們并不像鄉(xiāng)下人是安心來買農(nóng)具竹器的,他們也買東西,卻買的是小玩意、字畫、玉器、花草等;而他們來此的心情,只在篾棚之下,吃茶吃酒,作春郊游宴罷了。就是官宦人家、世家大族的太太、奶奶、小姐、姑娘們,平日只許與家中男子見面的,在趕青羊?qū)m時節(jié),也可以露出臉來,不但允許陌生的男子趕著看她們,而她們也會偷偷地下死眼來看男子們,城里人之喜歡趕青羊?qū)m,而有時竟要天天來者,這也是一種大原因。
青羊?qū)m之東,一墻之隔,還有一所道士廟子,叫二仙庵。也很宏大,并且比青羊?qū)m幽邃曲折,房屋也要多些,也要緊湊些。廟門之外,是一帶枬木林,再外是一片旱田,每年趕青羊?qū)m時,將二廟之間的土墻挖斷,游人們自會從墻缺上來往。
青羊?qū)m這面,是農(nóng)具、竹器、字畫、小飲食集合之所。二仙庵的旱田里,則是把小春踏平,搭上篾棚賣茶酒,種花草樹木的地方,而庵里便是賣小頑意和玉器之處。
十多年前有一位由經(jīng)商起家的姓馬的紳士,在二仙庵道士墳之前,臨著大路,又修造了一所別墅,小有布置。原為紀念他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因為好名心甚,遂硬派他這兩個害癆病夭折的兒女,作為孝兒孝女,花了好多銀子,違例謀到一道圣旨,便在門前橫跨大路,造就一道石坊,門上也懸了一塊匾,題曰雙孝祠。平日本可借給人宴會,到趕青羊?qū)m,更是官紳宴集之所了。
此外,在對門河岸側(cè),還有一個極其小巧的所在,叫百花潭。是前二三十年,一個姓黃的學(xué)政造作的假古董,也還可以起坐。
當(dāng)蔡大嫂偕同羅歪嘴幾個男子,坐著嘰咕車來到二仙庵時,游人已經(jīng)很多了。
蔡大嫂要燒香,自應(yīng)先到青羊?qū)m,照規(guī)矩,還應(yīng)該從山門土地堂前燒起,全廟中每一尊神像跟前,都須交代一對小蠟燭、三根紅香、三叩首的。但她到底不是專為燒香而來,便只到大殿上,在三清像前,跪在許多善男信女叢中,磕了九個頭。
三清殿上,黑壓壓全是人。女人差不多都是來燒香磕頭的,而男子則多半是為看女人而來。女人們磕了頭后,有些抽身就走,有些搖了簽走,——十幾個簽筒,全在女人們的懷抱中響著,與鐵罄木筶的聲音,攪成一片,光是擲木筶的道士,就有好幾人。有些還要摸了銅羊才走。男子們也有同著走的,那多是同路的。若為追逐好看女人而走的,則并不多;這因為在三清殿燒香的婦女,大都比男子還丑,生怕你不看她,尚故意來挑逗著你的一般中年鄉(xiāng)婦們。縱有一二稍可寓目的,卻都有強悍不怕事的保護者隨著在。城里大家人戶的婦女,根本就不來燒香。所以在此地看女人的,也多半是一些不甚懂事,而倒憨不癡的男子們,老是呆立在那里,好像灘頭的信天翁。
蔡大嫂磕頭起來,雖不搖簽,卻要去摸銅羊。而兩個銅羊邊都擠滿了人,小孩子尤多。
羅歪嘴拿眼四面一掃,看見一般看女人的男子,都涎著眼睛,把蔡大嫂盯著;許多女的也如此,似乎比男子還看得深刻些。他心里很是高興,同時又有點嫉妒;他愿蔡大嫂到處出尖子,到處惹人眼睛,到處引人的羨慕,但又不愿她被人看狠了,似乎看的人過多,而看得過甚,又于他有損一樣。他遂粗魯?shù)貜娜藚仓邪阉职蛞焕溃骸白吡T!不摸了!”
她還有點依戀樣子,但看見羅歪嘴的神氣很兇,只好跟著他,穿過大殿,來到觀音殿。這里更是要燒香了。然后繞到殿后,只見兩側(cè)高臺之上,上下的人很不少。成都是一片平坦地方,沒一點山陵丘阜,因此,大家就對于一個幾丈高的土臺,也是很感興會。小孩子尤其高興,從石階上飛跑下來,又翻身飛跑上去,大人們總是不住聲地喊說:“別跑了!回去要鬧腿骭痛的!”婦女們因為腳小吃力,強勉上去一次之后,總是蹙著眉頭,紅著臉,撐著腰,要喘息好一會,還要說:“真累死人了!再也不爬這高地方了!”
蔡大嫂卻不表示軟弱,把那些女的看著笑了笑,便登登登地提起她那平底鞋,一口氣就走上了降生臺。站在小殿外,憑著短墻一望,一片常綠樹將眼光阻住,并看不見什么。下了降生臺,又上得道臺,這已比一般婦女強了,她猶不輸氣,末后,還能走上最后的高閣,也燒了香。不過,出來以后,擠到八卦亭側(cè),看見旁邊一個蕎面攤子,坐了好些男女在吃蕎面,便也摸著板凳,坐將下來。
羅歪嘴道:“不吃這個,我們歇一會兒吃南館去?!?
她抿著嘴笑道:“我哪里要吃蕎面?你不曉得,我兩只腳脛都走酸了!”
田長子在旁邊笑道:“哪個叫你逞強呢?小腳,到底不行!”
她的臉登時馬了起來,將田長子瞅著,正待給他轟轉(zhuǎn)去時,恰有一伙男女游人,一路說笑著,打從跟前走過。就中一個頂惹眼的年輕小姐,約摸十六七歲,身材不大,臉蛋子天然紅白,雖是小腳,卻打扮成旗下姑娘樣子:春羅長夾衫上,套了件滿鑲滾的巴圖魯背心,頭上,當(dāng)額一道很整齊的長劉海,腦后則是一條絕嫵媚的發(fā)辮,烏黑的頭發(fā),襯著雪白粉嫩的后頸,更為動目。她打從蔡大嫂身邊走過時,無意間,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恰就落在她的臉上,與她的那雙水澄澄的眼光,正正斗著,只是一閃就分開了。那年輕小姐走了兩步,還扭轉(zhuǎn)頭來,很大方地再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把羅歪嘴的袖子一扯道:“你看,這小姐長得真好呀!”
田長子把鼻子一聳道:“豈但長相好,你們聞,多香!”
羅歪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本底子就養(yǎng)得不錯,細皮嫩肉,眉清目秀的,再加以打扮得俏,放在這些地方,自然就出眾了!”
張占魁拿手肘把他一撐道:“哥子,你瞧,已經(jīng)有三條尾巴了!”
羅歪嘴、田長子都笑了笑,蔡大嫂卻有點忿然。
九
蔡大嫂他們所碰見的那個年輕體面的小姐,就是郝家大小姐香蕓。他們?nèi)仪∫苍诮裉靵碲s青羊?qū)m。
為趕青羊?qū)m這件事,在郝公館里,直可以說,自招弟來后不久,就提說起了。假使今年不是大少爺又三暗地把大小姐慫恿起來,天天說,并把姨太太說動,幫著催促,一定又像往年一樣,直混到三月十五,還鼓不起勁來。
郝達三被大家鼓蕩到不能再推延的一晚,才拿出皇歷,選了個宜出行的日子。又叫三老爺查一查,有無沖犯。三老爺經(jīng)大小姐囑咐過,只好把子丑寅卯隨便推算了一下了事。
日子決定之后,在前三天,就叫高貴拿片子向馬家的管事打招呼,在雙孝祠借一個座頭;又向正興園包了一桌便席。然后斟酌去的人,太太、姨太太、大小姐自不必說了,郝達三的意思,又三不去,帶二小姐去,三老爺尊三不去,春蘭可以去。太太卻說春蘭成了人,春秀才來,正要她照管,不能去,只帶吳嫂去伺候;三老爺難得走熱鬧處,為啥不去呢?高貴留下看家,叫高升跟轎子。太太的支配頗當(dāng),大家自無異議,又三則由大小姐打圓場,也準去,但須先補一天的功課。
趕青羊?qū)m真不比平常事,早飯須得提早一點,頭夜就傳話給廚房去了。大小姐高興得很,也在頭一晚就同媽媽、姨奶奶商量起穿什么,戴什么。二小姐更喜歡了,找著春秀,說明天一定給她帶一個大莫奈何回來,春秀并不起勁,她只想打盹;又找著春蘭,問她要什么,春蘭卻是隨隨便便的。說到趕青羊?qū)m,好難逢的機會!她本可以請大小姐打個圓場,一同去耍耍的,但她想了一想,就不說了。李嫂說她趁明天空,要到東門外九眼橋去看看她的兒子,先就向太太、姨太太請了一天假。全家人先就歡喜了大半夜,還是老爺提說須早點睡,以便明天早點起身。
其實,次日當(dāng)一溜串的轎子走出大門時,機器局的放工哨依然要快放了。
從南門到青羊?qū)m的大路上,又是轎子,又是嘰咕車,而走路的也不少。天氣晴了兩天,雖然這一天是陰陰的,沒有太陽,但路上的塵土,仍是很高。春水雖在發(fā)了,還未開堰,河里的水仍是很清淺。城里人太喜歡水,也太好奇,一般船夫利用這機會,竟弄了幾條小船,在柳陰街口,王爺廟前,招攬生意。許多人也居然愿意花兩個小錢,跑上船去,由三個船夫,踩在水里,將船從細小的鵝卵石灘上又推又磨的,送二里多路,直泊在百花潭跟前。乘客們踏上岸去時,心里很滿足了,若有詩人,還要做幾首春江泛舟的詩哩!
在雙孝祠借座的有好幾家,中間就有一位華陽縣刑名師爺姓許的,把頂好的地方荷舫占住了,包的也是正興園的席。
郝達三一家人到了幽篁里旁邊的樓上。洗臉,吃茶,吃煙完畢,將吳嫂留下,才一家人帶著高升,走出雙孝祠,循著大路,先到二仙庵來。
二仙庵的山門三道,全是賣木制的小頑意,小木魚,小磨子,小莫奈何等。都是小孩子最喜歡的東西。二小姐當(dāng)下便站住了,大小姐與姨太太也各買了一具紅漆有鎖的木匣,交與高升拿著。
又進去看了幾個攤子上的玉器,都不好。只在呂祖殿露臺下面張公道攤子跟前,買了兩把竹篦,和幾根牛骨挑頭簪。走上呂祖大殿,女的燒了香,老爺作了個揖,三老爺則恭恭敬敬行了個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因為他是有意學(xué)道的未來弟子。
看過了呂純陽、韓湘子跨鶴并飛的亭子,逛到頂里,便在方丈內(nèi)坐了一會。當(dāng)家道士進城去了,由支客道士陪著,奉出油炸鍋巴來,談了些要去請一部《道藏輯要》放在藏經(jīng)樓的話。年輕人對于這些,都沒好大興會,連連催著出來,到花園里走了一遭。然后才隨著游人,走過青羊?qū)m來。
這一面,畢竟熱鬧些。太太與年輕人本不要看農(nóng)具的,因為不懂用處,也不曉得名字。但郝達三必要帶著大家去看,說是要使眾人知道一點兒稼穡之艱難,不要以為飯是容易吃的。
走到八卦亭賣竹器的地方,就流連了好久。細工竹器買了些,又買了兩張竹椅,是二小姐要的。東西買得不少,便叫高升先拿到雙孝祠去。
女的同年輕人正在摸銅羊時,郝達三忽瞥見有三個少年,頭上都打的圍辮,梳的松三把,穿得花花綠綠的一身,滿臉流痞氣。有一個還將搭發(fā)辮的絲絳,從背后拉來,在手指上甩著圈子。都一步不離,就在他女兒身邊擠。大小姐伸手摸銅羊時,有一個穿棗紅領(lǐng)架的,也挨著她的肩頭伸過手來。留心看大小姐等,仍然有說有笑,毫不覺得。郝達三已經(jīng)不高興了,催著大家快走,一面橫著眼睛把那三個 了一眼。
走到降生臺下,大少爺已牽著二小姐上去了。大小姐也要上去,太太說是太高,怕她頭暈,姨太太也不上去。大家正在議論時,那三個人好像是有意的,便從太太與大小姐之間,橫著身子擠了過去。那個穿棗紅領(lǐng)架的,還拿肩頭把大小姐一撞,大小姐本能地向后一退,聽見那人口頭低低念道:“好一朵鮮花,真香呀!”大小姐登時滿臉通紅,太太生了大氣,便開口罵道:“你這些婊子養(yǎng)的!走路不帶眼睛嗎?”
那三個已走上了石階,有一個便轉(zhuǎn)身說道:“出門游逛,是要受點擠的哩!你怕擠,就莫出來!”
郝達三本想不多事的,但不能不開口了,只好瞪著眼睛,擺出派頭來吼道:“混帳東西!你要怎么樣?”
三個都站住了,一個把眉毛撐起,沖著郝達三道:“咦!開口就罵人,誰怕你打官腔?告訴你,怕你的不來惹你了!”
第二個道:“去問他,他是個啥子?xùn)|西?老子們摸了他啥子?他敢動輒罵人!”
大少爺站在土臺上面,不敢下來;二小姐已駭哭了,死死地撩著哥哥,叫走;三老爺是只會慢條細理談?wù)?,只會教?xùn)下人,不會吵架。只靠太太、姨太太兩張嘴抵住空吵。大老爺氣得只是大喊:“反了,反了!沒有王法了!……高升!……高升!……”大小姐駭?shù)妹鏌o人色,抓住三叔,只是打戰(zhàn)??礋狒[的便圍了一大堆。
三個人并且都撲上前來。一個指著太太道:“你這婆娘,少要在人跟前繃架子!你的底細,怕老子們不曉得嗎?柿子園的濫貨,老子們耍夠了的!”
那穿棗紅領(lǐng)架的吼道:“同那婆娘說啥子?把這嫩貨帶了燒煙去!”公然向大小姐身上動起手來。大小姐連連向三叔背后躲,大老爺挺身向前,被第三個一把將領(lǐng)口封住,簡直沒法解開。看熱鬧的人好生高興,全笑了起來。
穿棗紅領(lǐng)架的更是得意,挽起衣袖,正待撲向三老爺?shù)纳砗?。大小姐也預(yù)備著要哭喊了。局勢忽然出人意外地轉(zhuǎn)變過來。
因為那穿棗紅領(lǐng)架的少年的肩頭上,忽著人重重一拍,同時一片很粗魯?shù)穆曇?,沉著地喊道:“朋友,這地方不是找開心的罷?”
三個人都車過身去,只見齊撲撲站了三條漢子,與他們正對著。兩個是高頭闊膀,一臉粗相,腰帶中間凸起一條,似乎帶有家伙的樣子。
“咦!弟兄,莫要抓屎糊臉,我們河水不犯井水!”這就是指著郝太太喊濫貨的那個人說的話,聲調(diào)已經(jīng)很和藹了。
一個矮身材的漢子道:“不行,莫放黃腔!大路不平旁人鏟,識相的各自收刀檢卦,走你的清秋大路,不然,拿話來說!”
那個抓郝達三領(lǐng)口的少年插嘴說道:“這樣說嗎,有讓手沒有?”
兩個高漢子便猛地向后一退,一齊把腰躬著,瞪起兩眼道:“沒讓手!……把家伙亮出來!”兩個的手都抄在腰間去了。
穿棗紅領(lǐng)架的忙陪笑道:“動不得手!他是黃的!”
三個漢子都大笑起來道:“我看你們都是黃的!不要裝蟒吃象,陪老子們燒煙去,有好東西你們吃!”
三個都變了色道:“我們不是吃相飯的,哥子,……”
穿棗紅領(lǐng)架的左邊臉上早著了一耳光,忙把打燒的臉捧在手上。
那一個高身材的漢子還揚著手掌吼道:“哪個同你稱哥道弟,連干爹爹都不會喊了!”
這出戲似乎比剛才一出還演得有勁,看熱鬧的竟不斷地在哈哈大笑。一直演到三個少年全跪下討?zhàn)垼齻€漢子還口口聲聲要叫三個把褲子脫了,當(dāng)場露相。
末后,一個婦人從人叢中擠出,向一個高漢子說道:“算了罷!張哥,給他們一個知道就是了!”她又一直走在三個少年身邊,逐一地呸了一口道:“你們這般痞子,也真該死!只要是女的,稍為長得順眼點,一出來,就吃死了你們的虧!難道你們家里都沒有姐兒妹子嗎?今天不是碰見老娘,你幾個還了得!”
張占魁向羅歪嘴道:“也罷,聽嫂子一句話!”接著把腳一踢道:“滾回窩里去藏著好了!還有屁股見人?”
這場戲才算完全演完,大家散開,都在批評末后出頭的這婦人真了得!而蔡大嫂確也得意,第一,是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來,依然沒辦法,只好受欺負;第二,羅歪嘴等人,原本事不干己,不肯出頭的,然而經(jīng)自己一提調(diào),竟自連命都不要了。
人散了,羅歪嘴他們要找那伙被窘的人時,一個都不見。他們都詫異道:“這家人真有趣哩!別人替他們解了圍,謝都不道一個便溜了!”
蔡大嫂抿嘴笑道:“是我趁你們出頭時,就把他們喊走了的,免得那小姐給你們道謝時,你看了難過?!?
羅歪嘴大笑道:“這無味的寡醋,真吃得莫名其妙??!”
他們才逍逍遙遙游逛出來。蔡大嫂在賣簡州木版畫的地方,買了一張打洋傘的時妝翹腳美人畫,又買了一張挖苦大腳鄉(xiāng)姑娘修腳的諷刺畫,然后轉(zhuǎn)到二仙庵。向百花潭去時,本打算順路往雙孝祠一游的,因見門口人夫轎馬一大堆,知道所有座落都借出了,不便進去。
郝達三一家人都坐在樓上嘔氣懊悔,獨二小姐一個人在欄桿邊看路上行人,忽然跑進來道:“爹爹!那個喊我們快走的女人,正同著那三個男的從墻外走過去!”
大小姐猛地站起來道:“請他們上來!”
太太也說:“對的,對的,就喊又三去請!”
老爺沉吟一下,忙伸手攔住道:“不!”
太太很詫異道:“咋個不呢?難道連個謝都不給人家道一個嗎?”
老爺把頭兩搖道:“給那種人道謝,把我們的面子放在哪里?你難道還沒有看清楚那是些啥子人?”
大小姐紅著臉爭道:“管人家是啥子人,總是我們的恩人呀!”
她爹爹冷笑一聲道:“說你聰明,這又糊涂了。把那般人喊進來,一個雙孝祠的人,豈不都曉得了?傳將開去,那才笑話哩!說起來,郝大小姐在青羊?qū)m遭人如何如何的調(diào)戲,你們不打緊,我有臉見人嗎?我再三囑咐你們回來之后,絕口不要提說一字,就是怕傳開了。如今反而把那般人喊進來,你們想想看?!?
太太才恍然大悟,同三老爺一齊點了點頭道:“那倒是喲!那般人并不曉得我們姓甚名誰,是做啥的,任憑他們?nèi)フf,哪能曉得就是我們。一喊進來,就不能不說清楚了,那種人的口,封得住的嗎?”
郝達三掌著煙槍,大點其頭道:“不是嗎?你們也想到這一層了。但你們還未想到,他們尚可借此題目,大肆敲磕,那才是終身大患哩!所以古人說得好,大德不報,即是此理?!?
這道理對極了。恰恰廚子托高升來請示,幾時開席。大家不高興再在這里,便吩咐立刻開。
本打算一醉而歸的,但僅僅燙了一銀壺花雕,還未吃完。
他們走時,荷舫里許師爺處才開點心。當(dāng)他們剛剛走過,上下男女人等全都翹著頭,盯住大小姐的背影,悄悄地互問道:“就是她嗎?……就是她嗎?……”
十
當(dāng)郝達三一家人到青羊?qū)m去后,李嫂也走了,春蘭把上房各間房門全關(guān)好了,便同春秀一道,走到轎廳上。恰恰高貴從門房進來,便怪笑著飛奔到春蘭身邊,將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們的好日子了!”
春蘭忙把手掙脫,拿嘴向春秀一努:“你沒上街嗎?……胡老師走了沒有?……”
高貴大不高興地把春秀看著道:“這鬼女子,真討厭!叫她到廚房里去!”
春秀居然開了口了,她噘起小嘴道:“大高二爺,你為啥見了人家,總是開口就罵,人家又沒有惹你?”
春蘭瞇著眼睛笑道:“你莫看她小,小人還是有小心眼哩!”
高貴更是秋風(fēng)黑臉地把春秀 著,口里卻向春蘭在說:“今天,你安心就這樣同著這鬼女子混下去么?”
她偏著臉笑道:“難逢難遇,得一天空,不這樣混下去,還叫我做事嗎?”
“你安心裝瘋?”
“不啦!”她仍是蕭蕭閑閑地笑著:“我為啥裝瘋?”
高貴才像瘋了哩!把春蘭膀子緊緊握住,連朝耳門里推道:“好人,不要作難我了!我們?nèi)タ纯慈蠣數(shù)姆块g收拾好了沒有?”
她只管堅拒著不肯走,但仍是那樣偏著頭,抿著嘴,瞟著眼地笑道:“莫亂說!三老爺?shù)姆块g,我剛才看了來?!パ剑∧惘偭藛??人家今天……”
她似乎沒有高貴的氣力大,竟被拉進了耳門。春秀跟了去,被高貴吐了一臉口水,還罵了幾句:“滾你媽的!別處不好去碰鬼嗎?安心來聽你媽的水響!”不等春蘭轉(zhuǎn)身,砰一聲,就把一道雙扇門關(guān)上了。
春秀也生了氣道:“哪個愛跟你們走!”于是轉(zhuǎn)身走到二門,從門縫中向外面一看,大門上并沒有人,遠遠地看見街上有幾個人過往,又一乘三個人抬的拱竿大轎,后隨兩個跟班,飛跑過去。
她忽然想著:這不好逃跑嗎?但一下又想到吳大娘她們說的話。只是鄉(xiāng)壩里的舊影,和父親的慈愛,太勾引她了。她遂輕輕地將側(cè)門拉開,側(cè)著身擠將出去,半跑半走地沖出大門。好長的街!家家鋪面上都有人!街上來往的人并不多,她不曉得該走哪一頭,先向左手望了望,又向右手望了望,忽見有三個人的背影,漸走漸遠,一個男的,活像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勢飛跑去時,忽覺腦頂上著人一拍,五寸來長的發(fā)辮,已經(jīng)在人手上抓住?;仡^一看,原來是看門的張大爺。
張大爺翹起胡子,發(fā)出帶痰的聲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這小東西,你安心整我的冤枉嗎?幸虧我心血來潮,沒有睡著!”
她駭著了,還想把發(fā)辮拉開,趕快跑走的,試了試,不但沒成功,還著了幾個爆栗子,發(fā)根拉得生疼的,著拉進轎廳,到大院壩中。
張大爺一路嗆咳,一路痰呵呵地喊道:“春蘭大姐!春蘭大姐!……”
好半會,春蘭才從老爺書房里跑出來。也像是駭著了,滿臉通紅,慌慌張張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頭發(fā)。
張大爺喘道:“你們真不當(dāng)心,只圖好耍!這小東西差一點沒跑掉,幸虧我從板壁縫中看見?!?
春蘭好像放了心了,呸了張大爺一口道:“驚驚張張的,把我駭?shù)茫 倚念^這陣還在跳哩!……老鬼,真是老昏了!”
高貴也從轎廳側(cè)門外轉(zhuǎn)了進來道:“張大爺,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來了,交給我不好嗎?”
張大爺把手放開,嗆咳了幾聲,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該打岔你們!那嗎,等她跑!……看主人家回來,你們咋個交代!”
高貴忙笑著,給他捶著背道:“莫生氣,莫生氣,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氣!”
春蘭便氣吽吽地將春秀抓過去,劈臉就是幾耳光道:“害人精!打不死的!你還敢做這些害人的事哩!”一直把她抓到她們的睡房里,又是一頓打罵,才坐在一張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著守你,你該不害人了?”
高貴走了進來,在她耳朵邊嘁嘁喳喳說了一會,她臉色才轉(zhuǎn)了過來,向春秀道:“我若果告訴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準動,太太回來,我就不說!”跟著又給她把眼淚揩干,把發(fā)辮給她梳過,叫她就坐在房里,不要出去。然后才同高貴走了,把房門拉來倒扣著。
春秀現(xiàn)在才想到,看見的背影,不曉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像得很。若果喊幾聲呢?
招弟真錯了!她所看見的背影,確是她爹爹顧天成。他今天是同鐘幺嫂進城,往曾家去道勞致謝,并商量奉教的事。同路還有阿三,擔(dān)了一挑禮物。
顧天成由曾家出來時,很是高興,大原因就是曾師母已答應(yīng)引他入教,并說待他入教之后,稍微做點事情,就好請洋人到衙門去為他報仇了。一個人并不犧牲什么,而居然可以報仇,這是何等可喜的事!
他叫阿三送鐘幺嫂回去,自己便到大墻后街幺伯家來。一進門,就令他大吃一驚,只見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喪著臉走出來,一見他,就爬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時,眼淚汪汪的一句話說不出。
他忙問:“是哪個的喪事?”
幺伯同幺伯娘都走了出來,更令他詫異了。又見堂屋正中,張起一幅素幔,桌上供著一具紅綾靈位,香爐燭臺而外,還擺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點心五供,又一只大磁瓶,插了一瓶花。
他張著兩眼,把幺伯等人相著。幺伯只是嘆氣,幺伯娘把眼睛揉了兩揉道:“三哥,我們真是六親同運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們的二媳婦死。……”
“是二弟婦嗎?”他起初以為必是哪一位老喪哩!又一轉(zhuǎn)想:“這或者是官場禮節(jié),才是小喪擺在堂屋正中,丈夫穿著重孝,見人就磕頭,同死了父母一樣?!彼m沒有許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鄉(xiāng)黨規(guī)矩,臨喪時應(yīng)該如何感嘆,如何殷勤詢問死前死后的情節(jié),以及殮衣幾件,是什么料子,什么顏色,棺木是什么材料,四整嗎,三整嗎?并且在相當(dāng)時間,還應(yīng)該說幾句不由衷的安慰話。他是死過老婆的,這禮節(jié)相當(dāng)熟悉。
一會之后,他才知道二弟婦果是難產(chǎn)死的,就是阿三進城的第二天。使幺伯家頂傷心的是產(chǎn)婦死了,將死胎取下,乃是一個男胎。
幺伯?dāng)⒄f至此,又不由長長嘆息一聲道:“老三!是我們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個男娃子,原是許了過繼給你承主的,你看,……”
幺伯娘接著說錢家是如何地好,媳婦死了,親家母走來,只怪她女兒命不好,沒有說半句婆家的錯;親家翁走來,還勸說是小喪,不要過于鋪排,禮節(jié)上下去得就夠了。她把手一拍說:“三哥,你看,人家這么說,我們咋個不加倍辦好些哩!三哥,你該記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難產(chǎn)死的嗎?娘家人硬要說是婆家虐待死的,打喪火,打官司,直鬧了幾年,把大三房鬧到賣田賣房。雖不說家家都像大五嫂的娘家,可是像錢家這樣知書識禮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婦一死,我就說,以后給老二續(xù)娶時,一定要選官場?!?
老二站在旁邊,把他媽看了一眼道:“媽又這么說,我賭了咒不再娶的了!”并且一車身就沖了出去。
幺伯看著他點點頭道:“這無怪他,年輕夫婦,恩恩愛愛的,又是這樣死去,一時怎么想得過?”
還繼續(xù)把死了的錢大小姐講了許久,講到她的出葬,這毫無問題是葬在溝頭祖墳上的了。于是顧天成又提說起他老婆的葬地。
幺伯首先反問他的,倒是承繼一事,“二媳婦既難產(chǎn)死了,老二續(xù)弦一時還說不上。你女人的神主,總是要立的,這怎么辦呢?我看,還是先把名字承繼過去,以后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總拿這個名字的娃兒過繼給你好了?!?
顧天成許久不開腔,幺伯又向他講了一番道理。
末后,顧天成方囁囁嚅嚅地說出他要奉洋教的話,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他幺伯同幺伯娘都跳了起來,反對他奉洋教。第一個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飯的,俗話說的,餓不得了才奉洋教,他是餓不得的人嗎?第二個理由,奉了洋教,就沒有祖宗,連祖宗的神主牌都要 了當(dāng)柴燒,他是祖宗傳下來的子孫,有根有柢的,并且哥哥是恩貢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當(dāng)一個沒祖宗的人嗎?第三個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連觀音菩薩、土地菩薩都不許供,“我們都是靠菩薩吃飯的,天干水澇,哪一樣不要菩薩保佑?連菩薩都不要了,還活得成嗎?不要因你一個人胡鬧,把我們顧家同鄰里都帶累了?!?
顧天成仍不開腔。幺伯娘還旁征博引,舉出許多奉教不好的例來。如像人要臨死時,不準自己的親人去送終,要等洋人來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準請中國醫(yī)生,吃官藥,要請洋醫(yī)生,吃洋藥,“人原本不會死的,吃了洋藥,包管你死!”
顧天成不由一個哈哈道:“幺伯娘,你還不曉得,二弟婦死時,我正病得人事不省,若不得虧吃了洋藥,我還不是變了鬼了!”
他遂把他病中的經(jīng)過,詳細說了一遍。他幺伯娘仍搖著頭道:“我不信那是洋藥吃好的。我記得阿三來說,請端公打過保符,又請觀花婆子禳解過,這不明明把邪退了,才好的嗎?”
他幺伯復(fù)一步不放松地追問他,為什么要奉洋教,難道只為的吃洋藥一件事嗎?他偏不肯說,弄到末了,幺伯竟生了氣,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實告訴你,我大小總是你一個親房老輩子,還是有本事處置你的!你若果不聽話,硬不要祖宗,硬不顧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憑親族,把你攆出祠堂,把你的田產(chǎn)房屋充公給祠堂,看你怎么過活!”
幺伯娘卻解勸道:“你也是啦!說得好好地,就發(fā)起氣來!我想,他一定因為婦人死了,女兒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場,腦殼有點糊涂,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他當(dāng)真連我們婦道人家的見識都趕不上嗎?你待他歇幾天,再找錢親翁勸勸,他自然會明白的。”
正于此際,老二進來說堯光寺和尚來商量設(shè)壇起經(jīng)的日子。幺伯出去了,幺伯娘又勸了他一番,并問他,做過法事后,又曾給他老婆念過經(jīng)沒有?“經(jīng)是一定要念的!一個人哪里沒有點罪過,念了經(jīng),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陰間受罪。你二弟婦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場經(jīng),是她媽媽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們咋好不念呢?所以同你幺伯商量,請堯光寺和尚來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時,辦熱鬧一點,也算風(fēng)光了,也算對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鄉(xiāng)壩里頭也有和尚,喊來念幾天,不說自己問得過心,別人看見,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還念得成經(jīng)不?”
十一
天氣在熱了,顧三奶奶下了葬,顧天成竟不恤人言奉了洋教。他的初衷,只說一奉了教,就可以報仇的了,或者是運氣欠佳罷,在他奉教后不到半個月,忽然飛來了一樁不好的事件,這不但阻礙了他的大計,并影響到他那失掉的女兒招弟,使她在夜里要好生打一個飽盹,也很難很難。
這件事傳到成都,本來很早。幾個大衙門中的官員,是早曉得的。其次,是一般票號中的掌柜管事,也知道了。再次,才傳到官場,傳到商號,傳到半官半紳的人家,更模模糊糊地傳遍了全城。
暑襪街郝公館的主人,本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僅僅三代。因為四川省在明朝末年,經(jīng)張獻忠與起義農(nóng)民的一番兵燹,再加以土著官軍的幾番內(nèi)亂,但凡從東晉、明初一般比較久遠的客籍而變?yōu)橥林娜思?,早已所余無幾,而且大都散在邊疆地方。至于成都府屬十六州縣的人民,頂早都是清朝康熙、雍正時代,從湖北、湖南、江西、廣東、福建等處,招募而來。其后凡到四川來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錢,陸行有褒、斜之險,水行有三峽之阻,既打斷了衣錦還鄉(xiāng)之念,而又因成都平原,寒燠適中,風(fēng)物清華,彼此都是外籍,又無聚族而居的排外惡習(xí),自然不會發(fā)生嫉視異鄉(xiāng)人的心理;加之,錦城榮樂,且住為佳,只要你買有田地,建有居宅,墳?zāi)乖僖环鈽溆诖?,自然就算你是某一縣的本籍。還有好處,就是不問你的家世出身,只須你房子造得大,便稱公館,能讀幾句書,在面子上走動,自然而然就名列縉紳。這種人,又大都是只能做官,而又只以做官為職志,既可以拿錢捐官,不必一定從寒窗苦讀而來,那嗎,又何樂而不做官呢?于是捐一個倒大不小之官,在官場中走動走動,倒不一定想得差事,想拿印把子,只是能夠不失官味,可以夸耀于鄉(xiāng)黨,也就心滿意足地世代相傳下去,直至于式微,直至于討口叫化。
郝達三就是這類半官半紳的一個典型人物,本身捐的是個候補同知,初一十五,也去站站香班;各衙門的號房里,也偶爾拿手本去掛個號,轅門抄上偶爾露一露他的官銜名字;官場中也有幾個同寅往來;他原籍是揚州,江南館團拜做會時,也偶爾去認認同鄉(xiāng),吃吃會酒。在本城有三世之久,自然也有幾家通內(nèi)眷的親戚世交。成都、溫江、郫縣境內(nèi),各有若干畝良田;城內(nèi)除了暑襪街本宅,與本宅兩邊共有八個雙間鋪面全佃與陜幫開皮貨鋪外,總府街還有十二間鋪面出佃;此外四門當(dāng)商處,還放有四千兩銀子,月收一分二厘的官利;山西幫的票號上,也間有來往。所以他在半官半紳類中,算是頂富裕,頂有福氣的了。
他雖是以監(jiān)生出身報的捐,雖是考過幾次而未入學(xué),據(jù)說書是讀過許多,書房里,至今還有一部親筆點過的《了凡綱鑒》,以及點而未完的《漢四史》、《百子金丹》,至于朱注《五經(jīng)》,不必說,是讀過了。舊學(xué)是有根柢的了,新學(xué)則只看過一部《盛世危言》,是他至友葛寰中送他的,卻不甚懂得。
不懂新學(xué),這并無妨礙于郝達三的穿衣吃飯,何況是同知前程,更無須附和新學(xué),自居于逆黨了。因此,他仍能平平靜靜,安安閑閑,照著自祖父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有條不紊地,很舒服地過將下去。
生活方式雖然率由舊章,而到底在物質(zhì)上,卻摻進了不少的新奇東西。三年前買了一盞精銅架子,五色玻璃墜的大保險洋燈,掛在客廳里,到夜點燃,——記得初點時,很費了些事,還是寫張字條將章洪源號上的內(nèi)行伙計請來,教了幾點鐘,才懂得了用法,——光芒四射,連地上的針都撿得起來,當(dāng)初,是何等的稀奇珍貴!全家人看得不想睡覺。而現(xiàn)在,太太、姨太太房里的柜桌上,已各有了一對雪白磁罩的保險座燈了,有時高興,就不是年節(jié),就沒有客來,也常常點將起來。洋燈確乎比菜油燈亮得多,只是洋油太不便宜,在洋貨莊去分零的,一兩銀子四斤,要合三百文一斤,比菜油貴至十二三倍,郝達三因常感嘆:要是洋油便宜點也好呀!在十幾年前,不是只在廣東地方,才有照相、畫像的人嗎?堂屋里現(xiàn)掛的祖老太爺、祖老太太、老太爺、老太太四張二尺多高,奕奕如生的著色畫像,都是將傳真的草稿,慎重托交走廣的珠寶客,帶到廣東去畫的。來回費了一年十個月之久,還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銀子,多難呀!現(xiàn)在,成都居然也有照相的了,太太房里正正掛了一張很莊重的合家歡大照片,便是去年冬月,花了八兩銀子新照的。不過細究起來,憑著一具鏡匣子,何以能把各個不同的影子,連一縷頭發(fā)之細,都在半頓飯時,逼真地照下來,這道理,便任何人都不明白,只渺渺茫茫,曉得那是洋人把藥涂在鏡子上的原故。所以才有人說,照相是把人的元神攝到紙上去的,照了之后,不死,也要害場大病。因此,當(dāng)郝達三把照相匠人,如禮接進門來,看好了地方,將茶幾、坐椅擺好,花插、小座鐘——新買來就不大肯走,只是擺在房里,做陳設(shè)之一的座鐘、下路水煙袋、碎磁茶碗,什么都擺好了,老爺?shù)难a褂朝珠,大帽官靴,全穿戴齊整,姨太太、大小姐等也打扮好了,太太已經(jīng)在系拖飄帶的大八褶裙了,偏遇著孫二表嫂——才由湖北回來的——把她所聽聞的這樣一說,太太便生死不肯照相,說她不愿意死。合家歡而無太太,這成什么話?老爺?shù)荣M了無數(shù)唇舌,都枉然。后來得虧三老爺帶說帶笑把太太挽了出來,按在右邊椅上,向她保證說:若果攝了元神會死,他愿求菩薩,減壽替她!三老爺是要去求道的,不會打誑,太太才端端正正地坐著照了,雖沒有害病,到底耽了好久的心。
至于鴉片煙簽的頭上,有粟米大一粒球,把眼光對準一看,可以看見一個精赤條條的洋婆子,還是著了色的,可以看到兩寸來高,毛發(fā)畢現(xiàn),這倒容易懂得,經(jīng)人一講解,就曉得是顯微鏡放大的道理。橡皮墊子,把氣一吹脹,放在屁股底下,比坐什么墊子還舒適,這也容易懂,因為橡皮是不會走氣的。八音琴也好懂,與鐘表一樣,是發(fā)條的作用。但新近才傳來的一件東西,又不懂得了,就是叫做留聲機器的。何以把蠟筒套在機器上,用指頭一撥,一根針刺著蠟筒,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把機器上兩條圓皮繩分塞在耳朵孔里,就聽得見鑼鼓弦索同唱戲的聲音?是京戲,雖不大懂,而調(diào)子的鏗鏘,卻很清楚。全家頑了幾天,莫名其妙,只有佩服洋人巧奪天工。
郝公館里這些西洋東西,實在不少。至于客廳里五色磨花的玻璃窗片,紫檀螺鈿座子的大穿衣鏡,這都是老太爺手上置備的了。近來最得用而又為全家離不得的,就是一般人尚少用的牙刷、牙膏、洋葛巾、洋胰子、花露水等日常小東西。洋人看起來那樣又粗又笨,何以造的這些家常用品,都好,只要你一經(jīng)了手,就離它不開?
郝達三同他那位世交好友葛寰中,對于這些事物,常在鴉片煙盤子兩邊,發(fā)些熱烈的議論。辭氣之間,只管不滿意這些奇技淫巧,以為非大道所關(guān),徒以使人心習(xí)于小巧,安于怠惰,卻又覺得洋人到底也有令人佩服之處。
洋人之可佩服,除了槍炮兵艦,也不過這些小地方,至于人倫大道,治國大經(jīng),他們便說不上了??涤袨椤⒘簡⒊?,何以要提倡新學(xué),主張變法,想把中國文物一掃而空,完全學(xué)西洋人?可見康、梁雖是號稱圣人之徒,其實也與曾紀澤、李鴻章一樣,都是圖謀不軌的東西。他們只管沒有看過康、梁的文章,也不曾抓住曾、李的憑證,不過心里總覺得這些人不對。要是對,何以大家提說起來,總是在罵他們呢?
幸而佳消息頻頻傳來,北方興起了一種教,叫義和拳,專門是扶清滅洋的。勢力很大,本事很高,已經(jīng)殺了不少洋人。洋人的槍炮雖利,但一碰著義和拳,就束手無策了?,F(xiàn)在已打起旗號,殺到北京城,連西太后都相信了。洋人背時的時候已到,我們看就在這幾個月!
郝公館之曉得這消息,自然要早些,因為郝達三常在票號來往,而又肯留心。不過也只他一個人肯掛在口上說,夜里在鴉片煙盤子上,這就是越說越長,越說越活靈活現(xiàn)的龍門陣。
就因為他的消息多,又說得好,婦女們本不大留心這些事的,也因太好聽了,就像聽說《西游記》樣,每到夜里,老爺一開場,都要來聽。下人們在窗子外面,春蘭、春秀在房間里,好給大家打扇驅(qū)蚊蟲。說到義和拳召見那一天,郝達三不禁眉飛色舞地道:“張老西今天才接的號信,寫得很詳細,大概是義和拳的本事,就在吞符,不吞符就是平常人,一吞了符,立刻就有神道降身。端王爺信服得很,才奏明太后,說這般人都是天爺可憐大清朝太被洋人欺負狠了,才特地遣下來為清朝報仇,要將洋人殺盡的。太后雖然龍心大喜,但是還有點疑心:血肉之軀,怎能敵得住洋槍?端王爺遂問大師兄:你的法術(shù),敢在御前一試么?大師兄一拍胸膛說:敢,敢,敢!端王爺跟著就將大師兄領(lǐng)進宮去,到便殿前,沖著上頭山呼已畢,太后便口詔大師兄只管施展,不要怯畏。你們看,真同演戲一樣,大師兄叩首起來,把上下衣裳脫得精光,吞了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詞,霎時間,臉也青了,眼也白了,周身四體,硬邦邦的,一跳丈把高,口中吐著白泡,大喊說:我是張飛!奉了二哥之命,特來護駕!太后那時只是念佛,不曉得咋個吩咐,倒是端王爺是見過來的,遂叫過虎神營的兵丁來,……啊!尊三,你可曉得啥子叫虎神營?”
三老爺?shù)碾s拌煙袋雖是取離了口,但也只張口一笑,表示他不知道。
他哥把一個大煙泡一噓到底,復(fù)喝了一口熱茶,然后才解釋道:“這是特為練的御林軍,專門打洋人的。洋人通稱洋鬼子,洋者羊也,故用虎去克他,神是制鬼的。單從這名字上著想,你們就曉得朝廷是怎樣地恨洋人。只怪康、梁諸人,偏偏要勾引皇上去學(xué)洋人,李傅相——就是李鴻章——以他的兒子在日本招了駙馬,竟事事回護外國,這些人都該殺!拿圣人的話說來,就是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姨太太不耐煩地插嘴道:“又要拋文了!曉得你是讀過書的,何苦向我們夸呢?你只擺義和拳好了!”
老爺哈哈一笑,又談了幾句俏皮話,才接著說道:“果然走過一個兵丁,手捧一柄三十來斤重的大刀,劈頭就向大師兄砍去。不料訇的一聲,鋼刀反震過來,把砍人的人腦殼上砍了一個大包,看大師兄哩,一點不覺得。這已令太后驚奇了。又叫過洋槍隊來,當(dāng)著御前,裝上彈藥,指向大師兄盡放,卻放不響。換過一隊來,倒放響了,洋槍卻炸成了幾段。大師兄依舊一跳丈把高,還連聲叫喚:憑你洋鬼子再兇,若傷著了咱老子一根毫毛,咱老子不姓張了!這下,太后才心悅誠服了,便御口親封大師兄一個啥子禪師,叫端王爺統(tǒng)帶著去滅洋?!瓘埨衔鞯奶栃牛д嫒f確的。”
又一天,正在講義和拳的新聞,說到紅燈照,郝達三有點弄不大清楚,恰好他的好友葛寰中來了,兩個人便在客廳炕床上的鴉片煙盤兩側(cè),研討起來。郝達三道:“我們這里稱為紅燈教,咋個北京信來又稱之為紅燈照呢?”
葛寰中燒著煙泡道:“我曉得嘛,紅燈照是義和拳的姊妹們,道行比義和拳還高,是黃蓮圣母的徒弟。她們行起法來,半空中便有一盞紅燈懸著。稱之為紅燈教者,一定因為她們以紅燈傳教的原故?!?
郝達三大為點頭道:“著!不錯!你老弟的話真對!他們都說紅燈照好不厲害,能夠降天火燒洋人的房子!”
葛寰中放下煙槍道:“確乎是真的!當(dāng)她祭起紅燈來時,只要跪下去,啟請了黎山老母、觀音菩薩,把手一指,登時一個霹靂,火就起來,憑他洋人的教堂修得如何堅固,一霎時就化為平地!”他又向坐在旁邊搖著芭蕉扇的三老爺詢問:“尊三,你是留心道法的,你看紅燈照的道法,是哪一派?”
三老爺不假思索道:“這一定是五雷正宗法,在道教中,算是龍虎山的嫡派。洋人遇著這一派,那就背時了!”
他哥道:“洋人也該背時了!自從中、東戰(zhàn)后,不曉得咋個的,洋人一天比一天歪,越到近來,越歪得不成話。洋人歪,教堂也歪,教民也歪。老葛,你還記得宋道平做了內(nèi)江下來說的話不?他說,無論啥子案件,要是有了教民,你就不能執(zhí)法以繩了。教民上堂,是不下跪的,有理沒理,非打贏官司不可。所以他那天才慨乎其言地說,現(xiàn)在的親民之官,何嘗是朝廷臣子,只算是教民的干兒!”
葛寰中也慨嘆說:“不是嗎?所以現(xiàn)在,只有你我這種州縣班子的官頂難做!一般人恭維劉太尊硬氣,不怕教民,其實他是隔了一層,樂得說硬話,叫他來做一任縣官看看,敢硬不敢硬?你硬,就參你的官!”
三老爺?shù)溃骸艾F(xiàn)在好了,只要義和拳、紅燈教把洋人一滅,我們也就翻身了!”
葛寰中又道:“卻是也有點怪。還有些人偏要說這班人是邪教。我在老戚那里,看見一種東西,叫做啥子《申報》,是上海印的,說是每天兩張,它上面就說過袁中堂在山東時,義和拳早就有了,他說是邪教,風(fēng)行雷厲地禁止。一直到皇太后都信了,他還同很多人今天一個奏折,說不宜信邪教,明天一個奏折,說不宜信邪教。……”
“《申報》是啥子?xùn)|西?”他兩兄弟都覺有點稀奇,一齊在問。
“好像《京報》同轅門抄一樣,又有文章,又有各地方的小事,倒是可以用資談助的,老戚的話,多半是從那上面來的。所以老戚一說起義和拳,也總是邪教邪教地不離口。他并且說,若果義和拳、紅燈教真有法術(shù),為啥子袁中堂禁止時,他們還是把他沒奈何?……”
三老爺插口道:“他便不明白了,義和拳的法術(shù),是只可以施之于洋人的邪教,袁中堂是朝廷的正印官啦!”
郝達三說的又不同:“老戚這個人就不對,他還是文巡捕呀!咋個會說出一些與人不同的話來!他不怕傳到上頭耳朵里去,遭撤差嗎?”
“你還說上頭,我正要告訴你哩!是前天罷?上頭奉了一道皇太后的電諭,叫把這里的洋人通通殺完,教堂通通毀掉,……”
郝達三猛地坐了起來,用力把大腿一拍道:“太后圣明!……”
葛寰中把手一擺道:“你莫忙打岔!……上頭奉了這諭,簡直沒辦法,趕快把將軍和兩司兩道邀去商量。商量到點燈時候,將軍才出了個主意:電諭不能不遵,洋人也不能亂殺,中道而行,取一個巧,便是派出一隊兵去,駐扎在教堂周圍,并將洋人接到衙門里,優(yōu)禮相待;對洋人就說是怕百姓們不知利害,有所侵犯,對朝廷就說洋人已逮住了,教堂已圍住了。一面再看各省情形,要是各省都把電諭奉行了,這很容易辦,劊子手同兵丁都是現(xiàn)成的;要是各省另有好辦法哩,就照著人家的辦。老戚說,上頭很高興,昨天已照著辦了?!阆耄项^這樣辦法對不對?”
郝達三正在沉吟,高升端了一大盤點心進來,他便站起來向葛寰中邀道:“新來一個白案廚子,試手做的鮮花餅,嘗嘗看,還要得不?”
又隔了幾天,全城都曉得端王爺統(tǒng)著義和拳,攻打北京使館,義和拳已更名義和團,殺了不少的洋人和二毛子——教民就叫二毛子,天天都在打勝仗。
郝達三同葛寰中還更得了一個快消息,一個是從票號上得的,一個是由制臺衙門得的,都說北京城里亂得很,有漢奸帶起洋人和二毛子到處殺人放火,連皇宮里頭都竄進去了?;侍筇祛佌鹋?,下旨捉了好些漢奸來殺,并殺了幾十個大員,大概都是私通洋人的?,F(xiàn)在欽命董福祥提兵十萬,幫助義和團攻打使館,這簡直是泰山壓卵之勢,洋人就要逃走,也不行了!
郝達三不曉得洋人有幾國,共有多少人,問葛寰中,他曾當(dāng)過余道臺的隨員,到上海住了幾天,算是曉得一點新學(xué)的。
葛寰中屈著指頭算道:“有日本,有俄羅斯,有英吉利,有荷蘭。英吉利頂大,這國的人分黑夷白夷兩種,據(jù)說上海打紅包頭守街的便是黑夷,又叫印度鬼子。此外還有德意志,法蘭西,比利時。余觀察上次辦機器,就是同德意志人講的生意。大概世界上就是這些國了罷?!?
郝達三忽然想起道:“還有啥子美國呢?我們點的洋油,不就說是美國造的嗎?”
“呃!是的,是的,美利堅!耶穌教就出于美利堅。我想起了,還有墨西哥。我們在上海使的墨洋,又叫鷹洋,就是從墨西哥來的?!?
三老爺尊三不會旁的客,而葛世兄因為是世交通家,又自幼認識,彼此還說得攏,所以他一來,他總要出來奉陪。當(dāng)下便插嘴道:“我恍惚記得還有啥子牙齒國?”
他哥大笑道:“老三的小說書又出來了!有牙齒國,那必有腳爪國了!……”
三老爺自己也笑道:“我的話不作數(shù),不過我記得啥子國是有一牙字?”
葛寰中道:“著!我想起了!你說的是西班牙國罷?”
三老爺也不敢決定道:“我記不清楚,或者是這個國名。”
葛寰中向郝達三笑道:“不只西班牙,還有葡萄牙哩。你說腳爪國,不是就有個爪哇國嗎?……世界上的國真多,哪個數(shù)得清楚,據(jù)說只有中國頂大了,有些國還敵不住我們一縣大,人也不多?!?
郝達三道:“國小,人自然不多。若果把北京使館打破以后,不曉得洋人還來不來?不來,那才糟哩!我們用的這些洋貨,卻向哪里去買?”
葛寰中道:“我想,洋貨必不會絕種。洋人都是很窮的,他不做生意,咋個過活呢?我在上海,看見的洋人,全是做生意的,大馬路上,對門對戶全是沖天的大洋行?!?
郝達三滿意地一笑道:“這才對啦!洋人可殺,但也不必殺完,只須給他們一個殺著,叫他們知道我們中國還是不好惹的,以后不準那樣橫豪!不準傳教!不準包庇教民!不準欺壓官府!生意哩,只管做,只要有好東西,我們還是公平交易?!?
葛寰中拊掌笑道:“著!不錯!這是我們郝大哥的經(jīng)綸!刻下制軍正在求賢,你很可以把你的意思,寫個條陳遞上去。”
十二
天氣很熱的一天,新泰厚票號請客,并且是音尊候教。有名的小旦如楊素蘭、蔣春玉、永春、嫩豆花等,都在場,客人中有郝大老爺。
像這樣的應(yīng)酬,郝達三向來是在家吃了點心,把煙癮過足,才帶起高貴乘轎而去,總在二更以后好一陣,方回來的。這一天,太太因為葉家姑太太帶著她三小姐回來,干吃了午飯,邀在堂屋外窗根下明一柱的檐階上打斗十四。入夜,制臺衙門放了起更頭炮,牌桌上點上兩盞洋燈。葉姑太太嫌熱,寧可點牛油燭,姨太太便掉換了兩只有玻璃風(fēng)罩的魚油燭手照。院壩中幾盆茉莉花同旁邊條幾上一大瓶晚香玉,真香!李大娘、吳大娘、春秀交換著在背后打扇,春蘭專管絞洗臉巾,斟茶。
剛打了幾牌,忽聽見外面二門吱咯一響,三老爺在側(cè)邊說:“這時候還有客嗎?高升也不擋駕!”
跟著轎廳上一聲:“提倒!”側(cè)門一響,一個官銜燈籠照了進來。
再一看,乃是高貴照著老爺回來了。大家都詫異起來,“他何以這么早就回來了?”卻聽他向高貴吩咐:“把東西交給春蘭,趕快到北紗帽街去請葛大老爺來!”
姨太太跟進房間給老爺穿衣裳時,太太便隔窗問道:“今天有啥子事嗎?”
老爺皺著眉頭道:“還是大事哩!消息一傳來,新泰厚的客全走了!等老葛來,看他在南院上聽的消息如何?”
“到底是啥子事呀?”連葉家姑太太都提起嗓子在問。
“春蘭,先叫高升把煙盤子端到客廳去,把洋燈點一盞,葛大老爺?shù)拇翰柘扰?!……?
姨太太攮了他一下道:“你也是嘍!這些事還要你一件一件地吩咐?姑太太在問你呀!”
郝達三趁沒人,把她的臉蛋和下頦摸了摸,才向著窗子說道:“姑太太,等一等,等老葛來了一說,你們自然曉得的?!?
“哎呀!真是張巴!你先說說看,不好嗎?”姑太太與太太一齊開了腔。
葉三小姐也說:“大舅舅老是這脾氣,一句話總要分成三半截說。你才真真像個土老廣哩!”
郝達三笑著走了出來。身上只穿了一件江西白麻布對襟汗衣,下路雪青紡綢散腳褲,漂白洋布琢襪,也沒有扎,腳上是馬尾涼鞋。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揮著柄大朝扇,走到牌桌邊將朝扇挾在脅下,伸手把葉三小姐的新?lián)淞朔鄣哪勰樢痪镜溃骸澳氵@個賢外甥女,真會斗嘴!大舅是做官的人,說話哪能像老陜一樣,敞口漂呢?”
她笑著把他的手抓住道:“大舅舅的官派真夠!這里又不是官廳,你說嘛,說錯了,不會遭參官的!”
“說出來,駭死你們!八國聯(lián)軍打進了北京城!……”
姑太太卻大笑起來,把紙牌向桌上一撲道:“才笑人哩!我默道天氣太熱,麻腳瘟又發(fā)了哩!又是北京城的事!聽厭了,聽厭了,也值得這樣張張巴巴的!大嫂,劉姨太太,還是來打我們的牌!”
姑太太的話真對!北京城離我們多遠啦!況且天天都聽見在講的事。于是眾人把聳起的耳朵,都放了下來。
郝達三道:“我還沒有說完,……皇太后同皇帝都向山西逃跑了!”
姑太太還是一個哈哈道:“更奇了,這與我們啥相干呀!”
“這是多大的事喲!你們簡直不關(guān)心!”
“國家大事,要我們女人家都關(guān)心起來,那才糟哩!”姑太太旋說旋洗牌,態(tài)度聲口仍是那么樣地隨便。
高貴已拿燈籠引著葛寰中由轎廳上的耳門跨進客廳??蛷d檐口與上房檐口全掛著油綠水波紋竹簾,所以檐階上的內(nèi)眷,是可以不用回避的,何況葛大哥又是通家。
郝達三剛一走進花廳,葛寰中就叫了起來道:“我正來找你,在街口就碰見你的尊紀,你曉得不?大事壞了!……”
末后一句傳到上房檐階上,又將一般打牌的女客的含有一點諷刺的微笑,引了起來。
十三
當(dāng)義和團、紅燈教、董福祥攻打使館的消息,潮到成都來時,這安定得有如死水般的古城,雖然也如清風(fēng)拂過水面,微微起了一點漣漪。但是官場里首先不驚慌,做生意的仍是做生意,居家、行樂、吃鴉片煙的,仍是居他的家,行他的樂,吃他的鴉片煙。而消息傳布,又不很快,所以各處人心依然是微瀾以下的死水,沒有一點動象。
沒有動象,不過說沒有激蕩到水底的大動象,而水面微瀾的動,到底是有的,到底推動出一個人來,是誰呢?陸茂林!
陸茂林雖說是見女人就愛,但他對于劉三金,到底愛得要狠些。劉三金回到石橋,他追到石橋,劉三金回到內(nèi)江,他追到內(nèi)江,劉三金越討厭他,他越是纏綿,越是不丟手。直到今年三月初,劉三金瞞著他向瀘州一溜,他帶的錢也差不多要使完了,才大罵一場婊子無情,忿忿然數(shù)著大路上的石板,奔回故鄉(xiāng)。
回來后,發(fā)現(xiàn)蔡大嫂與羅歪嘴的勾扯,他不禁也生了一點野心,把迷戀劉三金的心腸,逐漸冷淡下來。對于蔡大嫂,就不似從前那樣拘泥,并且加倍親熱起來。每天來喝一杯燒酒,自是常課,有時還要涎皮賴臉,跑到內(nèi)貨間,躺在羅歪嘴的煙鋪上,瞇著一雙近視眼,找許多話同蔡大嫂說。而她也居然同他有說有笑,毫沒有討厭他的樣子,并極高興同他談?wù)f劉三金。
他在不久之間,察覺蔡大嫂對于他,竟比劉三金對他還好。比如有一次,他趕場時特為她在小市攤上買了一根玉關(guān)刀插針,不過花三錢銀子,趁羅歪嘴諸人未在側(cè)時,送與她,她很為高興,登時就插在發(fā)纂側(cè)邊,拿手摸了摸,笑嘻嘻向他道了幾聲謝。他當(dāng)下心就癢了,便張開兩臂,將她抱著,要親嘴。她雖是推讓著不肯,到底拿臉頰輕輕挨了他一下,這已經(jīng)比劉三金溫柔多了。還有一次,是金娃子的周歲,羅歪嘴叫了一個鄉(xiāng)廚子來,熱熱鬧鬧地辦了一桌席,鄧大爺夫婦也來了,他趁此送了金娃子一堂銀子打的羅漢帽飾,又送了她一對玉帽鬢花。她收了,吃酒時,竟特為提說出來,說他的禮重,親自給他斟了三次酒,給羅歪嘴他們才斟了兩次。他更相信蔡大嫂心里,是有了他了,便想得便就同她敘一敘的。
光是蔡興順與羅歪嘴兩個,他自信或者還可掩過他們的耳目。而最討厭的還有張占魁等人,總是常常守在旁邊,他對蔡大嫂稍為親密一點,張占魁就遞話給他,意思叫他穩(wěn)重點!蔡大嫂是羅哥的人,不比別的賣貨,可以讓他撿魌頭!倘若犯了規(guī)矩,定要叫他碰刀尖!
他哪能死得下心去?雖然更在一天無人時候,蔡大嫂靠著柜臺告訴他:“你的情,我是曉得的。只現(xiàn)在我的身,我的心,已叫羅哥全占去了。他嫉妒得很,要是曉得你起了我的歹意,你會遭他的毒手的。說老實話,他那樣地愛我,我也不忍心欺負他,你我的情,只好等到來世再敘的了!”
及至又遭了她的一次比較嚴重的拒絕,并且說:“你再敢這樣對我沒規(guī)矩,我一定告訴羅哥,叫你不得好死!我已說過,你的情我是曉得的,只是要我這輩子酬答你,那卻不行!”他哭著道:“你不是要我害單相思嗎?”“我不拉這個命債,你走開好了!”加以張占魁又向他遞了一番話,他才懷抱著自以為是傷透了的心,到四處閑蕩去了。
他離開天回鎮(zhèn)時,仿佛聽見羅歪嘴他們說北京城義和團打洋人的話,并聽說他們曾在茶鋪里高談闊論說:“北京城都打起來了,我們這里為啥子不動手呢?到這個時候,難道我們還害怕洋人嗎?吃教的東西,更可惡,若是動了手,我先整吃教的!”他也曉得羅歪嘴吃過教民的虧,借此報復(fù),是理所當(dāng)然。不過他那時心里別有所注,于他們的言語行動,不很留意。
有一天,他在省城一家茶鋪里吃茶,忽覺隔桌有一個人在端詳他。他也留了心,瞇著眼睛,仔細一瞧。那人竟走過來,站在桌子跟前問道:“借問一聲,尊駕是姓陸嗎?”
他這才認清楚了,忙站起來讓坐道:“咦!得罪,得罪!我的眼睛太不行!顧三貢爺嗎?幸會啦!請坐!……拿一碗茶來!”
顧天成在一月以前曾經(jīng)受過很深的痛苦,比起死老婆,掉女兒,自己害病,還甚。因為在以往的歹運里,他到底還有田,有房,無論如何,有個家可以隱庇他的身子,還有阿三、阿龍兩個可以相依的長年。只怪自己想報仇,受了鐘幺嫂的吹噓,跑去奉了洋教。算將起來,四月初奉教,四月底就著幺伯通知親族,在祠堂里告祖,將他攆出祠堂。五月中,北京義和團的風(fēng)聲傳來,生怕也像北京一樣,著人當(dāng)二毛子殺掉,連忙跑進城來,無處安身,暫時擠在一個教友家里。而兩路口的田地農(nóng)莊,連一條水牛,全被幺伯占了去,說是既攆出了祠堂,則祖宗所遺留的,便該充公,阿三、阿龍也著攆了。葬在祖墳埂子外的老婆的棺材,也著幺伯叫人破土取出,拋在水溝旁邊,說是有礙風(fēng)水。并且四處向人說,天成是不肖子孫,辱沒了祖宗的子孫,攆出祠堂,把田屋充公,還辦得輕了,應(yīng)該告到官府,處以活埋之罪,才能消得祖宗的氣。鐘幺哥一家也搬走了,不知去跡。算來,不過一百天,顧天成竟從一個糧戶,變成一條光棍,何因而至此?則為奉洋教!
如此看來,洋教真不該奉!真是邪教!奉了就霉人!不奉了罷,可以的,但是誰相信?去向幺伯悔過,請他準其重進祠堂,把田產(chǎn)房屋還他,能夠嗎?誰可以擔(dān)保?找人商量,最能商量的,只有鐘幺嫂,她往哪里去了呢?他喪氣已極,便向所擠住的那位教友訴苦。教友不能替他解愁,叫他去求教于姜牧師。
姜牧師很嚴肅地告訴他,這全不要緊,他只須真心真意地信上帝,愛耶穌,耶穌自會使他的幺伯醒悟,將占去了的田產(chǎn)房屋,加倍奉還他;而他的仇人,自會受嚴厲的懲罰?!拔覀兌际且d的兒女,我們只須信賴他,他不會辜負他的兒女的?!?
他心里雖稍為安寧了一點,但他問:“耶穌幾時才能顯靈呢?”姜牧師則不能答,叫他去請教曾師母。
曾師母的佃客雖走得沒有蹤跡,但她仍是那樣沒有事的樣子,蓬蓬松松地梳了一個頭,厚厚地涂了一臉粉,穿了件很薄的單衫,挺起肥肥的一段身軀,搖著一柄雕翎扇子,斯斯文文向他說:“你愁什么?只要等外國人打了勝仗,把那些邪教土匪滅了,把西太后與光緒逮住,哪個還敢強占你的產(chǎn)業(yè),是不是呢?”
他詫異道:“洋人還能打勝仗,把光緒皇帝逮?。客饷娌皇侨巳硕荚谡f大師兄殺了多少洋人,如今又加上了董福祥董軍門,洋人天天都在打敗仗?”
曾師母咧起鮮紅的嘴皮一笑道:“這些都是謠言,都是邪教人造出來駭人的,是不是呢?告訴你一句真話,昨天史先生親自向我說過,清朝是該滅了,惹下了這種滔天大禍,是不是呢?外國大兵已經(jīng)在路上了,只要一到北京,中國全是外國人的了!”
他懵懵懂懂地問道:“我們成都省呢?”
她用一只肥而粗的手,舉起一只茶杯,把半杯濃黑的東西,一仰喝完,又用雪白的手帕子,將嘴皮輕輕地觸了觸,點著頭,很自然地道:“自然也是外國人的了,是不是呢?只不曉得分在哪國人手里?如其分在大美國、大英國手里,史先生就是四川制臺了,很大的官,是不是呢?如其史先生做了制臺,我們?nèi)撬娜?,不再是清朝的百姓,是不是呢?我們教會里的人,全是官,做了官,要什么有什么,要怎么樣便怎么樣了,是不是呢?……?
這下,卻使顧天成大為安慰。胸懷也開展了,眉頭也放寬了,從早起來,就計劃到做了官后,做些什么事情。報復(fù)幺伯,報復(fù)羅歪嘴,還要下兩通海捕文書,一通捉拿劉三金,一通查訪招弟,并派人打探正月十一夜與羅歪嘴他們一道走的那女人是什么人。差不多每天早起,都要把這計劃在心里頭暗暗復(fù)誦一遍,差不多計劃都背熟了,而洋兵還未打到北京。他真有點等不得,又跑去問曾師母。曾師母依然蕭蕭閑閑地叫他等著。
他在等待期中,膽子也大了些,敢于出街走動了。又因所擠住的教友家太窄,天氣熱起來了,不能一天到晚蟄在那小屋里。有人告訴他,滿城里最清靜,最涼爽,在那里又不怕碰見什么人,又好乘涼睡覺,于是他每日吃了飯后,便從西御街走進滿城的大東門。果然一道矮矮的城墻之隔,頓成兩個世界:大城這面,全是房屋,全是鋪店,全是石板街,街上全是人,眼睛中看不見一點綠意。一進滿城,只見到處是樹木,有參天的大樹,有一叢一叢密得看不透的灌木,左右前后,全是一片綠。綠蔭當(dāng)中,長伸著一條很寬的土道,兩畔全是矮矮的黃土墻,墻內(nèi)全是花樹,掩映著矮矮幾間屋;并且陂塘很多,而塘里多種有荷花。人真少!比如在大城里,任憑你走往哪條街,沒有不碰見行人的,如在幾條熱鬧街中,那更是肩臂相摩了。而滿城里,則你走完一條胡同,未見得就能遇見一個人。而遇見的人,也并不像大城里那般行人,除了老酸斯文人外,誰不是急急忙忙地在走?而這里的人,男的哩,多半提著鳥籠,?著釣竿,女的哩,則豎著腰肢,梳著把子頭,穿著長袍,靸著沒后跟的鞋,叼著長葉子煙桿,慢慢地走著,一句話說完,滿城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極蕭閑而無一點塵俗氣息,又到處是畫境,到處富有詩情的地方。
顧天成不是什么詩人,可是他生長田間,對于綠色是從先天中就能欣賞的。他一進滿城,心里就震跳起來了。大家先曾告訴過他:滿吧兒是皇帝一家的人,只管窮,但是勢力絕大,男女都歪得很,惹不得的。他遂不敢多向胡同里鉆,每天只好到金河邊關(guān)帝廟側(cè)荷花池周遭走一轉(zhuǎn),向草地上一躺,似乎身心都有了交代,又似乎感覺到鄉(xiāng)壩里也無此好境界,第一是靜,沒一個人影,沒一絲人聲。也只是沒有人聲,而鳥聲,蟬聲,風(fēng)一吹來樹葉相撞的聲音,卻是嘈雜得很,還有流水聲,草蟲聲,都鬧成了一片。不過這些聲音傳到耳里,都不討厭。
滿城誠然可以乘涼,可以得點野趣,只是獨自一人,也有感覺孤獨寡味的時候。于是,有時也去坐坐茶鋪,茶鋪就是與人接觸的最好的地方。而居然碰著了陸茂林。
十四
顧天成、陸茂林之在茶鋪碰頭,而打招呼,而坐在一處吃茶,其初并沒有什么意味,只不過兩個都是在人海中的鄉(xiāng)下人,兩個都帶一點流蕩的感覺,兩個都需要找一個相熟的人談?wù)勍露选6绕浜玫?,就在于兩個人的經(jīng)過彼此都不知道。
陸茂林同人講談,不到十句,就要談到劉三金。這已引起了顧天成對他的同情。他們兩個都是愛過她,又都吃過她的虧,現(xiàn)刻心里又都在恨這個人。于是兩個人的談風(fēng),很是投合,而所談的又彼此都能了解。先談到劉三金的好處,長的好,活動,妖嬈,會迷人,會說話等等。談到會心之處,兩個人不禁相視而笑。繼談到她的無情無義,只認得錢,以及她那陰狠的行為,顧天成不由桌上一拍道:“陸哥,你可曉得,我那幾天,光是花在她身上的錢,是多少?只因為她親口答應(yīng)了我,不管我家務(wù)咋個,都愿跟著我回去,所以我再輸錢,心里老不在乎。哪曉得后來她才那樣的丟了我!”他的聲音雖然很高,但是一般吃茶談天的聲音都高,并且在茶鋪中談話的人們,大抵都有點旁若無人,仿佛茶鋪便是自己家里的密室一樣的態(tài)度,任憑你說得如何地慷慨激昂,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你,這是一種習(xí)慣。
陸茂林把他手膀一拍,意思叫他注意來聽,這也是在茶鋪中談話應(yīng)有的舉動。顧天成果然注了意,他才瞇著眼睛說道:“至今你恐怕還在鼓里呢?我是旁觀者清,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向別人說呀!……你還不曉得,劉三金之來籠絡(luò)你,全是羅歪嘴、張占魁他們支使的。他們大概曉得你喜歡女人,才故意叫劉三金把你纏著,他們才好做你的手腳。你那千數(shù)的銀子,哪里當(dāng)真是在寶上賭輸?shù)模 鳖櫶斐烧婢图恿说溃骸斑@一點,我老實還沒有想到。吵架時雖這樣吵出來過,但我還只恨他們不但不幫我的忙,并且把我轟走,打我!……陸哥,這倒要請你詳細告訴我!”
陸茂林好像失悔不應(yīng)該揭破別人秘密似的,又好像與顧天成的交情格外不同,不能不把秘密告訴他似的,于是,半吞半吐把他知道的,以及從劉三金口里聽來的,照一般人談話習(xí)慣,加入許多烘染之詞,活靈活現(xiàn)地告訴了他。
顧天成真壓抑不住了,面紅筋脹地咬著牙巴說道:“哦!還這樣的整我嗎?對對對!羅歪嘴,你是對的!等著罷!老子不要你的狗命,老子不姓顧了!……”
陸茂林忙向他搖搖手道:“三貢爺,留心點,他們這些人是心狠手辣的,說得出做得出,不要遭他們聽見了不好!”
他鼓著兩眼道:“你怕他們嗎?你怕,我是不怕的!你曉得我現(xiàn)在是啥子人不?告訴你,我已奉了教了!”
“ !你奉了洋教?”他忙瞇著眼向四面一溜,才道:“三貢爺,我是為你的好,現(xiàn)在不是正在鬧啥子義和團嗎?我親耳聽見羅歪嘴他們正商量要趁這時候,打教堂,殺奉教的。你又是他的仇人,他若曉得你也奉了教,……”
顧天成果然也有點膽怯起來,便低下頭去,不像剛才這樣武勇了。不過,仍不肯示弱,便說道:“陸哥,你放心,打教堂的話,只怕是亂說的。洋人說過,洋兵快要打進北京城了,只要把光緒皇帝一逮住,十八省都是他們的了。四川制臺一定是史洋人做,我們奉教的都是官,只要我做了官,你看,還怕羅歪嘴他們嗎?”
陸茂林也欣然道:“洋人的話,曉得靠得住不?”
“咋個靠不???他還當(dāng)著菩薩賭過咒的!”
陸茂林又拍拍他手膀道:“那嗎,三貢爺,你的仇一定可以報了!我們相好一場,只求你一樁事!”說著,站了起來道:“話還長哩,我們找個飯鋪吃飯去,吃了飯再到煙館里細說罷!”
顧天成也站了起來道:“你不回天回鎮(zhèn)去了嗎?現(xiàn)刻已下午一會了!”
“回天回鎮(zhèn)?……我還沒告訴你,我眼前正在打流,等你做了官,我才能回去。我求你的,就是這一樁?!?
街上不好談話,飯鋪里也不好談話,直到煙館里,雖然每鋪床上都有人,但是靠著枕頭,只要把聲音放低一點,卻是頂好傾露肺腑,商量大事的地方。
陸茂林先說到他為什么打流,不禁慨然嘆道:“也只怪我的命運不好!遇著一個劉三金,無情無義的婊子!遇著一個蔡大嫂,倒是有情有義哩,偏偏又遭羅歪嘴霸住了!……”
“蔡大嫂是啥子樣的人?”
“哈哈!你連蔡大嫂都不認得!她是我們天回鎮(zhèn)的蓋面菜,認真說來,豈止是天回鎮(zhèn)的蓋面菜?恐怕拿在成都省來,也要賽過一些人哩!……哦!也無怪你不認得她,你那幾天,成日同劉三金混在一起,半步都沒有出過云集棧?!?
“比起劉三金來呢?”
“那怎么能比!……當(dāng)初嫁給蔡興順時,已經(jīng)令人迷竅了,兩年后,生了個娃兒,比以前更好看了!……哪個不想她?卻因是羅歪嘴的表弟媳婦,他那時假繃正經(jīng),拿出話來把眾人馬住。……但那婆娘卻也還規(guī)矩?!粫缘媒衲晟稌r候,大概劉三金走了之后罷?羅歪嘴竟同她有了勾扯,全場上哪個不知!……那婆娘也大變了,再不像從前那樣死板板的,見了人,多親熱!……就比如我,……”
顧天成恍然大悟道:“你說起來,我看見過這個人,不錯,是長得好!兩個眼睛同流星樣,身材也比劉三金高,又有頸脖子。”
“你在哪里看見的?”
顧天成遂把正月十一夜的故事,說了一遍,說到招弟之掉,說到自己之病,然后說到為什么奉教。陸茂林深為贊許他的奉教,一方面又允許各方托人,為他尋找招弟,他說:“你放心,她總在成都省內(nèi)的。只要每條街托一個人,挨家去問,總問得著的?!比缓蟛耪f出求他的事:“我也不想做官,我也做不來官,你要是當(dāng)真做了官,只求你把羅歪嘴等人整治了后,放我去當(dāng)天回鎮(zhèn)的鄉(xiāng)約?!?
顧天成拈著煙簽笑道:“是不是好讓你去把蔡大嫂弄上手?你就不想到她的男人哩,肯讓你霸占他的老婆嗎?”
陸茂林也笑道:“現(xiàn)在,他的老婆不是已經(jīng)遭人霸占了?那是個老實人,容易打點的。好嗎,像羅歪嘴的辦法,名目上還讓他做個丈夫。不好,一腳踢開,連鋪子,連娃兒,全吞了,他敢咋個?”
煙館門前的溫江麻布門簾,猛然撩起,進來了三個人。都搧著黑紙折扇,都是年輕人,穿著與神情,很像是半邊街、東大街綢緞鋪上的伙計徒弟樣。一進來,就有一個高聲大氣說道:“我屁都不肯信洋鬼子會打勝仗!……”
全煙館的人都翹起頭來。
別一個年輕人將手臂上搭的藍麻布長衫,向煙鋪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去,望著那說話的人道:“你不信?洪二老爺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幾萬洋兵把董軍門圍在北京啥子地方,圍得水泄不通的嗎?”
一個先來的煙客,便撐坐起來道:“老哥,這話怕靠不住罷?董軍門是啥樣的人,跟我們四川的鮑爵爺一樣,是打拚命仗火的,洋兵行嗎?”
“這個我倒不曉得,只是我們號上的老主顧洪二老爺,他是藩臺衙門的師爺,剛才在我們號上說,洋兵打進了北京城,董軍門打了敗仗。”
先前說話的那個年輕人,又打著小宮調(diào)子叫道:“我偏不相信他的話就對!你曉得不?他是專說義和團、紅燈教、董軍門壞話的。他前次不是來說過,洋兵打了勝仗,義和團——他叫做拳匪的——死了多少多少,又說義和團亂殺人,亂燒房子,董軍門的甘肅兵咋樣的不行?后來,聽別人說來,才全然不是那樣。”
不等說完,又有兩個煙客開了口,都是主張洋兵絕不會打勝的?!笆紫?,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來那么一大堆,就是頂好的槍靶子!董軍門的藤牌兵多行!就地一滾,便是十幾丈遠,不等你槍膛里的彈藥裝好,他已滾到跟前了。洋鬼子又不會使刀,碰著這樣的隊伍,只好倒!從前打越南時,黑旗兵就是靠這武藝殺了多少法國鬼子!”
全煙館都議論起來,連煙堂倌與幫人燒煙的打手都加入了。但沒一個相信洋兵當(dāng)真攻進了北京城。只有顧天成、陸茂林兩個人,不但相信洪二老爺所說的是千真萬確的消息,并且希望是真的。陸茂林遂慫恿顧天成到曾家去打聽,光緒皇帝到底著逮住了沒有?
十五
四川總督才奉到保護教堂,優(yōu)遇外人的詔旨,不到五天,郫縣三道堰便出了一件打毀教堂,毆斃教民數(shù)人的大案子。上自三司,下至把總,都為之駭然。他們所畏的,并不是由山西又逃遁到陜西的太后與皇帝,而正是布滿京城,深居禁內(nèi)的洋元帥與洋兵。他們已聽見以前主張滅洋的,自端王以下,無一個不受處分,有砍頭的,有賜死的,有充軍的,這是何等可怕的舉動!只要洋人動一動口,誰保得定自己能活幾天?以前那樣的大波大浪,且平安過去了,看看局面已定,正好大舒一口氣時,而不懂事的百姓,偏作了這個小祟,這真是令人思之生恨的事!于是幾營大兵,漏夜趕往三道堰,僅僅把被打死的死尸抬回,把地方首人捉回,把可疑的百多名鄉(xiāng)下人鎖回,傾了一百余家,兵丁們各發(fā)了一點小財,哨官、總爺們各吃了幾頓燒豬、燉雞,而正兇幫兇則鴻飛冥冥,連一點蹤影都沒有探得。
總督是如何地著急!全城文武官員是如何地著急!乃至身居閑職,毫不相干的郝同知達三,也著急起來。他同好友葛寰中談起這事,好像天大禍事,就要臨頭一樣,比起前數(shù)月,蕭然而論北京事情的態(tài)度,真不同!他嘆道:“愚民之愚,令人恨殺!他們難道沒有耳朵,一點都不曉得現(xiàn)在是啥子世道嗎?拳匪已經(jīng)把一座錦繡的北京城弄丟了,這般愚民還想把成都城也送給外國人去嗎?”
葛寰中黯然地拈起一塊山楂糕向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從而推論道:“這確是可慮的。比如外國人說,你如不將正兇交出,你就算不盡職,你讓開,待我自己來辦!現(xiàn)在是有電報的,一封電報打去,從北京開一隊外國兵來,誰敢攔他?又誰阻攔得住他!那時,成都還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就插起順民旗子,到底有一官半職之故,未見得就能如尋常百姓一樣!大哥,你想想看,我們須得打一個啥子主意?”
郝達三只是嘆息,三老爺仍只吧著他的雜拌煙,很想替他哥打一個主意,只是想不出。太太與姨太太諸人在窗根外聽見洋兵要來,便悄悄商量,如何逃難。大小姐說她是不逃的,她等洋兵到來,便吊死。春蘭想逃,但不同太太們一道逃,她是別有打算的。春秀哩,則甚望她們逃,都逃了,她好找路回去。
這惡劣的氣氛,還一直布滿到天回鎮(zhèn),羅歪嘴等人真?zhèn)€連做夢都沒有料到。
云集棧的賭博場合,依然是那樣興旺。蔡興順的雜貨鋪生意,依然靠著掌柜的老實和掌柜娘的標致,別的雜貨鋪總做不贏它。蔡大嫂與羅歪嘴的勾扯,依然如場上人所說,那樣的釅。
也無怪乎其釅!蔡大嫂自懂事以來,凡所欣羨的,在半年之中,可以說差不多都嘗味了一些。比如說,她在趕青羊?qū)m時,聞見郝大小姐身上的香氣,實在好聞,后來問人,說是西洋國的花露水。她只向羅歪嘴說了一句:“花露水的香,真比麝香還好!”不到三天,羅歪嘴就從省里給她買了一瓶來,還格外帶了一只懷表回來送她。其余如穿的,戴的,用的,只要她看見了,覺得好,不管再貴,總在不多幾天,就如愿以償了。至于吃的,因為她會做幾樣菜,差不多想著什么好吃,就弄什么來吃,有時不愛動手,就在紅鍋飯店去買,或叫一個會做菜的來做。而尤其使她欣悅的,就是在劉三金當(dāng)面湊和她生得體面以前,雖然覺得自己確有與人不同的地方,一般男女看見自己,總不免要多盯幾眼,但是不敢自信自己當(dāng)真就是美人。平時大家擺龍門陣,講起美人,總覺得要天上才會有,不然,要皇帝宮中與官宦人家才有。一直與羅歪嘴有了勾扯,才時時聽見他說自己硬是個城市中也難尋找的美人,羅歪嘴是打過廣的,所見的女人,豈少也哉,既這樣說,足見自己真不錯。加以羅歪嘴之能體貼,之能纏綿,更是她有生以來沒有夢想過。在前看見媽媽等人,從早做到晚,還不免隨時受點男子的氣,以為當(dāng)女人的命該如此,若要享福,除非當(dāng)太太,至少當(dāng)姨太太。及至受了羅歪嘴的供奉,以及張占魁等一般粗人之恭順聽命,然后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高高乎在上,而把一般男子踏到腳底的。劉三金說的許多話,都驗了,然而不遇羅歪嘴,她能如此嗎?雖然她還有些不足之感,比如還未住過省城里的高房大屋,還未使用過丫頭老媽子,但到底知道羅歪嘴的好處,因而才從心底下對他發(fā)生了一種感激,因而也就拿出一派從未孳生過的又溫婉,又熱烈,又真摯,又猛勇的愛情來報答他,烘炙他。確也把羅歪嘴搬弄得好像放在愛的火爐之上一樣,使他熱烘烘地感到一種從心眼上直到?毛尖的愉快。他活了三十八歲,與女人接觸了快二十年,算是到此,才咬著了女人的心,咀嚼到了女人的情味,摸著了什么叫愛,把他對女人的看法完全變了過來,而對于她的態(tài)度,更其來得甜蜜專摯,以至于一刻不能離她,而感覺了自己的嫉妒。
他們?nèi)绱说尼?!釅到彼此都著了迷!羅歪嘴在蔡大嫂眼里,完全美化了,似乎所有的男子,再沒一個比羅歪嘴對人更武勇豪俠,對自己更殷勤體貼,而本領(lǐng)之大,更不是別的什么人所能企及。似乎天地之大,男子之多,只有羅歪嘴一個是完人,只有羅歪嘴一個對自己的愛才是真的,也才是最可靠的!她在羅歪嘴眼里哩,那更不必說了。不僅覺得她是自己有生以來,所未看見過,遇合過,乃至想象過的如此可愛,如此看了就會令人心緊,如此與之在一處時竟會把自己忘掉,而心情意態(tài)整個都會變?yōu)樗母綄倨?,不能由自己作主,而只聽她喜怒支配的一個畫上也找不出的美人!她這個人,從頂至踵,從外至內(nèi),從?毛之細之有形至眼光一閃之無形,無一不是至高無上的,無一不是剛剛合式的!縱然要使自己冷一點,想故意在她身上搜索出一星星瑕疵,也簡直不可得。不是她竟生得毫無瑕疵,實在這些瑕疵,好像都是天生來烘托她的美的。豈但她這個人如此?乃至與她有關(guān)的,覺得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愛,只要是她不討厭,或是她稍稍垂青的。比如金娃子也比從前乖得更為出奇,蔡傻子也比歷來忠厚老實,土盤子似乎也伶俐得多,甚至很難見面的鄧大爺、鄧大娘何以竟那樣的藹然可親?豈但與她有關(guān)的人如此?就是她用過的東西,乃至眼光所流連,口頭所稱許的種種,似乎都格外不同一點,似乎都有留心的必要。但蔡大嫂絕不自己承認著了羅歪嘴的迷,而羅歪嘴則每一閉上眼睛著想時,卻能深省“我是迷了竅了!我是迷了這女人的竅了!”
他們?nèi)绱说尼墸♂壍奖舜硕及l(fā)了狂!本不是什么正經(jīng)夫婦,而竟能毫無顧忌地在人跟前親熱。有時高興起來,公然不管蔡興順是否在房間里,也不管他看見了作何尋思,難不難過,而相摟到?jīng)]一點縫隙;還要風(fēng)魔了,好像洪醉以后,全然沒有理智地相撲,相打,狂咬,狂笑,狂喊!有時還把傻子估拉去作配角,把傻子也教壞了,竟自自動無恥地要求參加。端陽節(jié)以后,這情形愈加厲害。蔡大嫂說:“人生一輩子,這樣狂蕩歡喜下子,死了也值得!”羅歪嘴說:“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幾歲?以前已是恍恍惚惚地把好時光辜負了,如今既然懂得消受,彼此又有同樣的想頭,為啥子還要作假?為啥子不老實吃一個飽?曉得這種情味能過多久?”
大家于他們的愛,又是眼紅,又是懷恨,又是鄙薄。總批評是:無恥!總希望是:報應(yīng)總要來的!能夠平平靜靜,拿好話勸他們不要過于浪費,比如說:“惜衣有衣穿,惜飯有飯吃,你們把你們的情省儉點用,多用些日子,不好嗎?”作如是言的,也只是張占魁等幾個當(dāng)護腳毛的人,然而得到的回答,則是“人為情死,鳥為食亡!”
大概是物極必反罷!羅歪嘴的語讖,大家的希望,果于這一天實現(xiàn)了。
蔡大嫂畢生難忘的這一天,也就是惡氣氛籠罩天回鎮(zhèn)的這一天,早晨,她起床得很晏。雖說是閑場可以晏點,但是也比平時晏多了,右鄰石姆姆已經(jīng)吃過早飯,已經(jīng)到溝邊把一抱衣服洗了回來,蔡興順抱著金娃子來喊了她三次,喊得她發(fā)氣,才披衣起來,擦了牙,漱了口。土盤子已把早飯做過吃了,問她吃飯不?她感覺胃口上是飽滿的,不想吃。便當(dāng)著后窗,在方桌上將鏡匣打開來梳頭。從鏡子中,看見自己兩頰瘦了些,鼻翅兩邊顯出彎彎的兩道淺痕,眼神好像沉醉未醒的一樣,上眼皮微微有點陷,本是雙眼皮的,現(xiàn)在睜起來,更多了一層,下眼泡有點浮起,露出拇指大的青痕,臉上顏色在脂粉洗凈以后,也有點慘白。她不禁對著鏡子出起神來,疑惑是鏡子不可靠,欺騙了自己,但是平日又不呢?于是,把眼眶睜開,將那黑白分明最為羅歪嘴恭維的眼珠,向左右一轉(zhuǎn)動,覺得仍與平常一樣的呼靈。復(fù)偏過頭去,斜窺著鏡中,把翹起的上唇,微微一啟,露出也是羅歪嘴常常恭維的細白齒尖,做弄出一種媚笑,自己覺得還是那么迷人。再看鏡中人時,委實是自然地在笑,而且眼角上自然而然像微微染了些胭脂似的,眼波更像清水一般,眉頭也活動起來。如此的嫵媚!如此的妖嬈!鏡子又何嘗不可靠呢?心想:“難怪羅哥那樣地顛狂!難怪男人家都喜歡盯著我不轉(zhuǎn)眼!”但是鏡子中人又立刻回復(fù)到眼泡浮起微青,臉頰慘白微瘦的樣子。她好像警覺了,口里微微嘆道:“還是不能太任性,太胡鬧了!這樣下去,不到一個月,不死,也不成人樣了。死了倒好,不成人樣,他們還能像目前這樣熱我嗎?不見得罷?那才苦哩!……”
手是未曾停的,剛把烏云似的長長的頭發(fā)用挑頭針從腦頂挑開,分梳向后,又用粉紅洋頭繩扎了纂心,水綠頭繩扎了腰線,挽了一個時興的牡丹大纂,正用抿子蘸起鉋花水,才待修整光凈時,忽然一陣很急遽的腳步聲響,只見羅歪嘴臉無人色地奔了進來,從后面抓住她的兩個肩頭,嘶聲說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漲了!”
她的抿子,掉在地下,扭過身緊緊抓住他兩手,眼睛大大睜起,茫茫然將他瞪著。
他將她摟起來,擠在懷里,向她說道:“意外的禍事!薛大爺半夜專人送信來,剛才到,制臺派了一隊巡防糧子來逮我同張占魁九個人!”
她抖戰(zhàn)起來,簡直不能自主了,眼睛更分外張大起來。
他心痛已極,眼淚已奪眶而出:“說是犯了啥子滔天大罪,逮去就要短五寸的。叫我們趕快逃跑,遲一點,都不行,信寫得太潦草!”
她還是茫茫然地瞪著他,一眼不眨。兩只手只不住摸他的臉,摸他的耳朵,頸項。兩腿還是在打戰(zhàn)。牙齒卻咬得死緊,顯出兩塊牙腮骨來。
他親了她一下,“死,我不怕!”又親一下,“跑,我更是慣了!”又結(jié)實親一下,“就只舍不得你。我的心……”
張占魁同田長子兩個慌慌張張跑了進來道:“還抱著在么!朱大爺他們都走遠了!”
他才最后親了她一下道:“案子松了,我一定回來!好生保養(yǎng)自己。話是說不完的。”
他剛丟了手要走,她卻將他撩住,很吃力地說了一句:“我跟你一道走。”聲音已經(jīng)嘎了。
“那咋行!……放手!你是有兒子的!”
田長子鼓起氣,走上來將她的手劈開,張占魁拖著羅歪嘴就走。她掀開田長子,直撲了過去。羅歪嘴踉踉蹌蹌地趲出了內(nèi)貨間,臨不見時,還回頭過來,嘶聲叫道:“我若死了,……就給我報仇!”
她撲到內(nèi)貨間的門口,蔡興順忙走來挽住她道:“沒害他!……過山號已吹著來了!”
她覺得像是失了魂魄的一樣,頭暈得很,心翻得很,腿軟得很,不自主地由她的丈夫扶到為羅歪嘴而設(shè)其實是她丈夫獨自一人在睡的床上,仰臥著。沒一頓飯的工夫,門外大為嘈雜起來,忽然涌進許多打大包頭,提著槍,提著刀的兵丁,亂吵道:“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兩個兵將蔡興順捉住。不知怎的,吵吵鬧鬧間,一個兵忽倒舉起槍柄,劈頭就給蔡興順一下。
她大叫一聲,覺得她丈夫的頭全是紅的。她眼也昏了,也不知道怕,也不知是哪來的氣力,只覺得從床上跳起來,便向那打人的兵撲去。
耳朵里全是聲音,眼睛里全是人影。一條粗的,有毛的,青筋楞得多高的膀膊,橫在臉前,她的兩手好像著生鐵繩絞緊了似的,一點不能動,便本能地張開她那又會說話,又會笑,又會調(diào)情,又會吵鬧,又會罵人,又會吞吐的口,狠命地把那膀膊咬住。頭上臉上著人打得只覺眼睛里出火,頭發(fā)著人拉得飛疼,好像丟開了口,又在狂叫狂罵。叫罵些什么?自己也聽不清楚。猛地,腦殼上大震一下,頓時耳也聾了,眼也看不見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耳里又是哄哄地一陣響,接著一片哭聲鉆進來,是金娃子的哭聲,好像利劍一樣,從耳里直刺到心里,心里好痛呀!不覺得眼淚直涌,自己也哭出聲來。睜開眼,果見金娃子一張肥臉,哭得那么可憐,向著自己。想伸手去抱他,卻痛得舉不起來。
她這才拿眼睛四下一看,自己睡在一間不很亮,不很熟悉的房間里,床也不是自己的。床跟前站了幾個女人,最先入眼的,是石姆姆。這位老年婦人,正皺著龐大的花白眉頭,很慘淡的神情,看著她在,忙伸手將金娃子抱起來道:“好了!不要哭了!媽媽醒過來了!……土盤子,快抱他去誆著!”
跟著,是場尾打鐵老張的老婆張三嬸,便端了一個土碗,喂在她口邊道:“快吃!這是要吃的!你挨了這一頓,真可憐!……周身上下,哪處不是傷?”
她湊著嘴,喝了兩口,怪咸的,想不再喝,張三嬸卻逼著她非叫喝完不可。
她也才覺得從頭上起,全是痛的。痛得火燒火辣,想不呻喚,卻實在忍不住,及至一呻喚,眼淚便流了出來,聲音也就變成哭泣了。很想思索一下,何以至此?只是頭痛,頭昏,眼睛時時痛得發(fā)黑,實在不能想。
糊糊涂涂地,覺得有人把自己衣褲脫了,拿手在揉。揉在痛處,更其痛,更其火燒火辣,由不得大叫起來。仿佛有個男子的聲音說:“不要緊,還未傷著筋骨,只是些皮傷肉傷,就只腦殼上這一打傷,重些。幸而喝了那一碗尿,算是鎮(zhèn)住了心?!欧稚⒕秃?,和些在燒酒里,給她喝?!?
她喝了燙滾的燒酒,更迷糊了。
不知過了好久,又被一陣哭聲哭醒,這是她的媽媽鄧大娘的哭聲。站在旁邊抹眼淚的,是她的后父鄧大爺。
鄧大娘看見她醒了,便住了哭,一面顫著手撫摸她的頭面,一面哽咽著道:“造孽呀!我的心都痛了!打得這個樣子,該死的,那些雜種!”
她也傷心地哭了起來道:“媽!……你等我死了算了!……”
大家一陣勸,鄧大爺也說了一番話,她方覺得心氣舒暢了些,身上也痛得好了點。便聽著石姆姆向她媽媽敘說:“鄧大娘,那真駭人呀!我正在房子后頭喂雞,只聽見隔壁就像火燒房子一樣鬧起來,跟著就聽見蔡大嫂大叫大鬧的聲音,多尖喲!我趕快跑去,鋪子門前盡是兵、差人,圍得水泄不通,街上的人全不準進去。只聽見大家喊打,又在喊:‘這婆娘瘋了,咬人!整死她!整死她!’跟著蔡大哥遭幾個人拖了出來,腦殼打破了,血流下來糊了半邊臉。蔡大哥到底是男人家,還硬錚,一聲不響,遭大家把他背剪起走了,又幾個人將蔡大嫂扯著腳倒拖了出來?!?!鄧大娘,那真造孽呀!她哩,死人一樣,衣裳褲子,扯得稀爛,裹腳布也脫了,頭發(fā)亂散著,臉上簡直不像人樣。拖到街上,幾個兵還兇神惡煞地又打又踢,看見她硬像死了一樣,才罵說:‘好兇的母老虎!老子們倒沒有見過,護男人護到這樣,怕打不死你!’大家只是搶東西,也沒人管她。我才約著張三嬸,趁亂里把她抬了進來。造孽呀!全身是傷,腦殼差點打破,口里只有一絲游氣。幸虧張三嬸有主意,拿些尿來給她抹了一身,直等兵走完了,土盤子抱著金娃子找來,她才算醒了。……造孽呀!也真駭死人了!我活了五十幾歲,沒有見過把一個女人打成這樣子!……我們沒法,所以才趕人給你們報信?!?
鄧大娘連忙站起來,拜了幾拜道:“多虧石姆姆救命!要不是你太婆,我女兒怕不早死了!……將來總要報答你的!”說著,又垂下淚來。
鄧大爺從外面進來道:“搶空了!啥子都搶空了!只剩了幾件舊家具,都打了個稀爛!說是因為幺姑娘咬傷了他們一個人,所以才把東西搶空的。還要燒房子哩,總爺說,怕連累別的人家,鬧大了不好。”
鄧大娘道:“到底為的啥子整得這樣兇?”
“說是來逮羅大老表的,他們是窩戶,故意不把要犯交出,才將女婿逮走了。朱大爺?shù)募乙矚Я?,不過不兇,男的先躲了,女的沒拉走,只他那小老婆受了點糟踏,也不像我們幺姑娘吃這么大的虧!”
“到底為的啥子事呀?”
“在這里咋曉得?只好等把幺姑娘抬回去后,我進城去打聽?!?
十六
蔡大嫂被抬回父母家的第三天,天回鎮(zhèn)還在人心惶惶之際,顧天成特特從他農(nóng)莊上,打著曾師母酬謝他的一柄嶄新的黑綢洋傘,跑到鎮(zhèn)上,落腳在云集棧的上官房內(nèi)。
顧天成在鴉片煙館與陸茂林分手之后,剛走到西御街的東口,便碰著顧輝堂的老二天相,一把拉住,生死不放,說是父親打發(fā)來請他去的。他當(dāng)下只佩服他幺伯的消息靈通,以及臉皮來得真老!
雖然恨極了他幺伯,但禁不住當(dāng)面賠禮,認錯,以及素所心儀的錢親翁幫著在旁邊,拿出伺候堂翁的派頭,極其恭而有禮的,打著調(diào)子說好話:“姻兄大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人,何待我愚弟說呢?令叔何敢冒天下大不韙,來霸占姻兄之產(chǎn)?這不過,……不過是世道荒荒,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潔之名,為我姻兄大人權(quán)為保護一下!”
幺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張紅契,良田五十畝,又是與他連界的,說是送給他老婆做祭田。他老婆的棺材哩,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墳埂子內(nèi),壘得很大,只是沒有豎碑。說不敢自專,要等他自己拿主意。
阿三也在那里,來磕了一個頭,說是前六天才被幺太公著人叫回農(nóng)莊,仍然同阿龍一處。房子被幺太公的佃客住壞了些,竹子也砍了些,一株黃檀樹著佃客砍去做了犁把。只是牛欄里,多了一條水牛,豬圈里,新喂了兩頭架子豬,雞還有三只,花豹子與黑寶仍在農(nóng)莊上。阿三還未說完,幺伯已拿出一封老白錠,很謙遜地說是作為培修農(nóng)莊之用。
平日動輒受教訓(xùn)的一個侄兒,平步登天地當(dāng)了一家人的尊客,講究的正興園的翅席,請他坐在首位上作平生第一遭的享受,酒哩,是錢親翁家藏的陳年花雕,燙酒的也是錢親翁親自一手教出來的洪喜大姐。
酒本是合歡之物,加以主人與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氣,也自消了。況乎產(chǎn)業(yè)僅僅被占了一百多天,而竟帶回了這么多子息,帳是算得過的,又安得而不令他欣喜呢?于是,大家胸中的隔閡全消,開懷暢飲暢談起來。今天的顧天成,似乎是個絕聰明,絕能干,絕有口才的人了。他隨便一句話,似乎都含有一種顛撲不破的道理,能夠博得聽者點頭贊賞,并似乎都富有一種滑稽突梯的機趣,剛一出口,就看見聽者的笑已等著在臉上了。他吃了很多的酒,錢親翁不勝欽佩說:“天成哥的雅量,真了得!大概只有劉太尊才陪得過!”
他從幺伯家大醉而歸的次日,本就想回農(nóng)莊去看看的。恰逢三道堰的案件發(fā)生,又不敢走了。并連許多教友都駭著了,已經(jīng)出了頭大搖大擺在街上挺著肚皮走的,也都一齊自行收藏起來。就是洋人們也駭了一大跳,找著教友們問,四川人是不是慣放馬后炮的?
幸而四川的官員很得力,立刻發(fā)兵,立刻就把這馬后炮壓熄,立刻就使洋人們得了安慰,教友們回復(fù)了原神。
他留了十來天,把應(yīng)做的事,依照陸茂林所教,做了之后,便回到農(nóng)莊。舉眼一看,無一處不在欣欣向榮,獨惜鐘幺嫂沒有回來,不免使他略感一點寂寥。
過了兩天,叫阿龍到天回鎮(zhèn)去打聽有什么新聞?;貋碚f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于是,待到次晨,便打著洋傘走來,落腳在云集棧的上官房內(nèi)。
他大氣盆旋地叫幺師打水來洗臉。洗臉時,便向幺師查問一切:賭博場合呢?前天星散了。羅歪嘴等人呢?前天有兵來捉拿,逃跑了,連舵把子朱大爺都跑了。為什么呢?不知道,總不外犯了什么大案。
羅歪嘴等人逃跑了,真是意外啦!但也算遂了心愿,“雖沒有砍下他們的驢頭,到底不敢回來橫行了?!彼胫?,不由笑了笑。
他不是專為打聽羅歪嘴等人的消息而來的,他仍將藍大綢衫抖來披上,扣著鈕絆時,復(fù)問:“蔡興順雜貨鋪在哪一頭?”
“你大爺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嗎?看不著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顧天成張眼把幺師看著,摸不著他說的什么。幺師也不再說,各自收了洗臉盆出去。
顧天成從從容容走出客棧,心想,他從北場口進的場,一路都未看見什么興順號雜貨鋪,那嗎,必然在南頭了,他遂向南頭走去。
果然看見一間雙間鋪面,掛著金字已舊了的招牌。只是鋪板全是關(guān)上的,門也上了鎖,他狐疑起來:“難道閑場日子不做生意嗎?”
忽見陸茂林從隔壁一間鋪子里走出,低著頭,意興很是沮喪,連跟在后面送出的一個老太婆,也不給她打個招呼。
顧天成趕快走到他背后,把他肩頭一拍道:“喂!陸哥,看見了心上人沒有?”
“?。∈悄?,你來做啥?”
他笑道:“我是來給你道喜的!只是為啥子把鋪面關(guān)鎖著?”
“你還不曉得蔡大嫂為了衛(wèi)護她的男人,遭巡防糧子打得半死,鋪子也遭搶光了?”陸茂林也不等再問,便把他從石姆姆處所聽來的,完全告訴了他。說完,只是頓腳道:“我害了她了!我簡直沒想到當(dāng)窩戶的也要受拖累!打成這樣子,我還好去看她嗎?”他只是嘆氣。
走到云集棧門前,他又道:“早曉得這樣,我第一不該出主意,她曉得了,一定要報復(fù)我,我曉得她是個記死仇的人。第二我該同著巡防糧子一道來,別的不說,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于挨得這樣兇法,或者說穿了也能寬待我些。說千說萬,我只是枉自當(dāng)了惡人,從今以后還有啥子想頭!”
顧天成邀他進去坐一坐,他不肯。問蔡大嫂的娘家在哪里?他說了一句,依舊低著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