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長安打球小考

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作者:向達


波羅球(Polo)為一種馬上打球之戲。發(fā)源于波斯,其后西行傳至君士坦丁堡,東來傳至土耳其斯坦。由土耳其斯坦以傳入中國西藏、印度諸地。日本、高麗亦有此戲,則又得自中國者也?;蛑^波羅球傳至東方,仍保持其原音,此說余尚未發(fā)見何種文獻足以為中國方面之證明。若《彈棋經(jīng)序》所云之波羅,則本作波羅塞,俗本訛誤,蓋雙陸之別名,與戲于馬上之波羅球不可混而為一也。以余所知波羅二字與此種球戲連類并及者唯杜環(huán)《經(jīng)行記》一書,《經(jīng)行記》謂拔汗那國:

土有波羅林,林下有球場。

拔汗那即Ferghana,為漢代之大宛。其所謂球場,必為波羅球場無疑也。顧波羅球傳入中國,波羅二字之音雖不可見,而波斯此戲原名之音,則似尚有殘痕。按波羅球波斯名為gui,唐代名波羅球戲為打球,一名擊鞠。球字之唐音為“渠幽切”,疑“球”字乃用以譯波斯gui字之音。打球既一名擊鞠,于是說者往往以為即漢魏以來所有之蹴鞠戲。實則蹴鞠戲以步打足踢為主,而波羅球須騎馬以杖擊之,故云打球或擊鞠也。

波羅球傳至東方后,中國與日本、高麗所行者俱微有異同。中國所行之波羅球,其規(guī)則約略見于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宋史禮志》、《金史禮志》及《析津志》諸書?!端问贰匪愡^繁,今錄《金史禮志》之說如次,以見波羅球之梗概:

已而擊球。各乘所常習馬,持鞠杖。杖長數(shù)尺,其端如偃月。分其眾為兩隊,共爭擊一球。先于球場南立雙桓,置板,下開一孔為門,而加網(wǎng)為囊;能奪得鞠,擊入網(wǎng)囊者為勝?;蛟粌啥藢α⒍T,互相排擊,各以出門為勝。球狀小如拳,以輕韌木枵其中而朱之。皆所以習蹺捷也。

唐代之波羅球,其規(guī)制大致當與此不殊。閻寬《溫湯御球賦》云:

珠球忽擲,月杖爭擊。

蔡孚《打球篇》亦謂:

金錘玉鑒千金重,寶杖雕文七寶球?!夹莵y下花場里,初月飛來畫杖頭?!?

皆指球與打球杖二者之形狀而言也。打球以先入網(wǎng)者勝,名曰頭籌;得籌則唱好。據(jù)《宋史樂志》,大明殿會鞠,教坊例設龜茲部鼓樂,唐代亦然。王建《宮詞》有云:

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

可見其與宋制不殊也。波羅球傳入中國,歷唐、宋、元、明而不衰。明永樂時,北京羽林禁軍尚為此戲,其時球場在東苑。此戲之衰當在明之季葉,至清而寂然絕響,不唯民間不知打球,即朝廷亦無此典。不知何故也。

波羅球傳入中國當始于唐太宗時。唐以前書只有蹴鞠,不及打球,至唐太宗,始令人習此。封演云:

太宗常御安福門,謂侍臣曰:“聞西蕃人好為打球,比亦令習,會一度觀之。昨升仙樓有群蕃街里打球,欲令朕見。此蕃疑朕愛此,騁為之。以此思量,帝王舉動豈宜容易,朕已焚此球以自誡?!?

此是唐初波羅球已行于長安之證。《文獻通考》名打球為蹴球,亦謂始興于唐。唐代之波羅球大約直接從西域傳來,是以猶存波斯舊音。有唐一代長安盛行打球,而皇室特嗜此戲,推究源始,俱由于太宗之倡開風氣也。

唐代諸帝率善此戲。唐初則有玄宗為諸王時便已善此,球馬之精,雖吐蕃名手亦所不逮。封演紀此云:

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園亭子賜觀打球。吐蕃贊咄奏言臣部曲有善球者,請與漢敵。上令仗令試之,決數(shù)都,吐蕃皆勝。時元宗為臨淄王,中宗又令與嗣虢王邕、駙馬楊慎交、武秀等四人敵吐蕃十人。玄宗東西驅突,風回電激,所向無前,吐蕃功不獲施。

是以開元、天寶中數(shù)御樓觀打球為事。宋晁無咎《題明皇打球圖》詩:

宮殿千門白晝開,三郎沉醉打球回。九齡已老韓休死,明日應無諫疏來。

《通鑒》亦謂:

上(玄宗)素友愛,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為長枕大被與兄弟同寢。諸王每旦朝于側門,退則相從宴飲,斗雞擊球,或獵于近郊,游賞別墅。

以此與本篇第五節(jié)引玄宗伺察寧王所云“天子兄弟當極醉樂”之言比觀,可知玄宗人極猜忌,聲色犬馬之好所以頹喪諸王之志氣耳。諸王亦復知此,是以玄宗偶譽汝南王琎,寧王便為之震驚失次。玄宗以音律球馬獎勵臣工,于是爭奇斗艷,競相紛泊,開、天以后長安胡化之大盛,玄宗倡導之功不可沒也。

玄宗而后,諸帝王打球者尚有宣宗,其技之精,雖二軍老手咸服其能?!短普Z林》云:

宣宗弧矢擊鞠皆盡其妙。所御馬,銜勒之外,不加雕飾,而馬尤矯捷。每持鞠杖乘勢奔躍,運鞠于空中,連擊至數(shù)百而馬馳不止,迅若流電。二軍老手咸服其能。

僖宗于此技尤為自負,謂當?shù)脿钤?。《通鑒》紀之云:

上好蹴鞠斗雞,尤善擊球。嘗謂優(yōu)人石野豬曰:“朕若應擊球進士舉須為狀元?!睂υ唬骸叭粲鰣蛩醋鞫Y部侍郎,恐陛下不免駁放。”上笑而已。

三川節(jié)度亦以打球勝負定之,一國政事竟視同兒戲。穆宗、敬宗于打球戲俱沉溺忘返。敬宗嗜此,常至一更二更,戲者往往碎首折臂,而陶元皓、靳遂良、趙士則、李公定、石定寬之流以球工得見便殿;其后竟為此輩所弒,年才十八。唐代諸帝嗜打球戲,其結局要以敬宗為最慘矣。

有唐一代,長安之達官貴人,亦復酷嗜此戲,相習成風。玄宗時諸王駙馬俱能打球,《通鑒》謂:

上好擊球,由是風俗相尚。駙馬武崇訓、楊慎交灑油以筑球場。

楊慎交宅在靖恭坊,其所自筑球場在坊西隙。楊巨源《觀打球有作》詩“新掃球場如砥平”,可知波羅球球場貴能平滑,以便球馬馳驟,是以武崇訓、楊慎交灑油以筑之,取其堅平,而豪侈亦可想矣。德宗時之司徒兼中書令李晟,文宗時戶部尚書王源中俱能打球。晟宅在永崇坊有自筑球場。源中為翰林承旨,宅在太平坊,暇日輒與諸昆季打球于里第;則其宅中當亦有球場也。

長安宮城內有球場,宮城北有球場亭,中宗于梨園亭子賜吐蕃觀打球即在此也。大明宮東內院龍首池南亦有之;文宗寶歷九年,龍首池亦填為球場。此外三殿十六王宅俱可打球。平康坊亦有球場。平常則街里亦可打球,不一定球場也。而打球原為軍州之戲,是以左右神策軍亦為會鞠之所;所謂兩軍老手,即指左右神策軍而言。段成式曾紀一善打球之河北將軍云:

建中初,有河北將軍姓夏,彎弓數(shù)百斤。常于球場中累錢千余,走馬以擊鞠杖擊之。一擊一錢飛起,高六七丈,其妙如此。

蓋言其手眼之明確也。李廓《長安少年行》云:

追逐輕薄伴,閑游不著緋。長攏出獵馬,數(shù)換打球衣。曉日尋花去,春風帶酒歸。青樓無晝夜,歌舞歇時稀。

聲色犬馬斗雞打球,大約為唐代長安豪俠少年之時髦功課,故廓詩云爾。

唐代長安打球之戲不唯帝王、達官貴人、軍中以及閭里少年嗜之,文人學士亦有能之者。唐代進士及第,于慈恩寺題名后,新進士例于曲江關宴,集會游賞,而月燈閣打球之會尤為盛舉,四面看棚鱗次櫛比。此輩能者至能與兩軍好手一相較量,則唐代文士之強健,于區(qū)區(qū)打球戲中,亦可窺見一斑焉?!短妻浴芳o其一事云:

乾符四年,諸先輩月燈閣打球之會,時同年悉集。無何,為兩軍打球將數(shù)輩私較。于是新人排比既盛,勉強遲留,用抑其銳。劉覃謂同年曰:“仆能為群公小挫彼驕,必令解去,如何?”狀元已下應聲請之。覃因跨馬執(zhí)杖,躍而揖之曰:“新進士劉覃擬陪奉,可乎?”諸輩皆喜。覃馳驟擊拂,風驅電逝,彼皆視。俄策得球子,向空磔之,莫知所在。數(shù)輩慚沮,俛而去。時閣下數(shù)千人,因之大呼笑,久而方止。

咸通十三年三月,亦行此會,擊拂既罷,遂痛飲于佛閣之上。新進士榜發(fā)后在月燈閣集會打球,其來當已甚久,唯不審果始于何時耳。

宋未南渡,每逢三月三日寶津樓宴殿諸軍呈百戲中有打球,其小打為男子,大打則為宮監(jiān)。此輩玉帶紅靴,各跨小馬,人人乘騎精熟,馳驟如神,雅態(tài)輕盈,妖姿綽約,說者以為人間但見其圖畫云。而樂府女弟子隊中亦有打球樂隊,純是女子。唐代亦教內人打球。王建《宮詞》云:

殿前鋪設兩邊樓,寒食宮人步打球。一半走來爭跪拜,上棚先謝得頭籌。

花蕊夫人《宮詞》亦云:

自教宮娥學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認,遍遍長贏第一籌。

可見唐代宮人亦能打球也。又當時為此戲有所謂打背身球者,王建《宮詞》云:

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

楊太后《宮詞》云:

擊鞠由來豈作嬉,不忘鞍馬是神機。牽韁絕尾施新巧,背打星球一點飛。

按打背身球不知何似,以意測之,或猶今日打網(wǎng)球之反手抽擊。馬上反擊,自然搖曳生姿,倍增婀娜。殿前之所以不打背身球者,亦以時地俱甚莊嚴,不容過為輕盈耳。濱田耕作《支那古明器泥象圖說》附有騎馬女俑一具,窺其姿態(tài),當是打球女伎,側身俯擊,勢微向后,大約即所謂打背身球耳。

打球本以馬上為主,唯唐代長安亦行步打,王建《宮詞》所謂“寒食宮人步打球”是也。步打之風至宋未衰,《宋史禮志》曾紀其事。又打球本應用馬,馬之高低俱有一定。然在唐代,長安并行驢鞠。郭知運子英乂拜劍南節(jié)度使,教女伎乘驢擊球,鈿鞍寶勒及他服用,日無慮萬數(shù)。弒敬宗之球工石定寬,即寶歷二年(公元八二六年)六月鄆州所進之驢打球人?!杜f唐書敬宗紀》:

寶歷二年六月甲子,上御三殿觀兩軍教坊內園分朋驢鞠角抵。戲酣,有碎首折臂者,至一更二更方罷。

宋代則驢騾并用,此皆變格,非打球正軌也。(關于打球圖,參看本篇所附第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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