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詩經》里的戀歌,描寫少年兒女的戀態(tài)最無忌憚,最為天真,像: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鄭風·狡童》)
這一篇歌不是說的男的不理會女的了,而女的是那樣的不能餐不能息的在不安著么?《青青子衿》寫相思者的悠悠的心念著穿著青衿的人兒,又責備著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鄭風·青青子衿》)
但一到見了他,又是如何的如渴者的赴水?!耙蝗詹灰?,如三月兮!”他們是如何的不能一刻離別!
《將仲子》是一篇寫著少女的羞怯的戀情;她不是不懷念著戀著她的人,卻又畏著父母、諸兄,畏著人的多言;多方的顧忌著。惟恐因了情人的魯莽而為人所知: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詩經·麟趾》詩意圖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鄭風·將仲子》)
《陳風》里的“月出皎兮”寫懷人的心境最為尖新雋逸。那首詩的三節(jié),逐漸地說出三個層次的不同的心境。初是“勞心悄兮”,繼而“勞心慅兮”,終而“勞心慘兮”。后來民歌里的《五更轉》便是由此種形式蛻化出來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 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陳風·朏》)
《終風》也是一篇懷人的詩。是那樣的思念著,表面上卻要裝著笑容。雖是有說有笑的,哪里知道心里卻是“悼”著,懷念著。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則懷。
(《邶·終風》)
《晨風》也是懷人之作。到林里山里去,怎么見不到他呢?是把自己忘了吧?這也是三個階段的心理。終于是“憂心如醉”。
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秦風·晨風》)
《小雅》里的“白華菅兮”,凡八節(jié),是懷人詩里比較最深刻、最摯切的了。人是遠去了,自己獨處在室。到處觸物,都成了相思的資料。乃至懷疑到“之子無良,二三其德”。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英英白云,露彼營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樵彼桑薪,印烘于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鼓鐘于宮,聲聞于外,念子懆燥,視我邁邁。
有鹙在梁,有鶴在林。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之子無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遠,俾我痕兮。
(《小雅·白華》)
《衛(wèi)風》里的“氓之蚩蚩”是一篇敘事詩,寫著一大段戀愛的經過;從初戀到別離,到結合,到婚后的生活,到三年后的“士貳其行”,到女子的自怨自艾。和《白頭吟》很相類。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衛(wèi)風·氓》)
要把《詩經》里的戀歌一首首的都舉出來,在這里是不可能的。上面只是舉幾個比較重要的例子而已。
但遠古的戀愛生活在這里已可以看出多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