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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

新民說 作者:梁啟超


第二節(jié) 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

吾今欲極言新民為當務之急,其立論之根柢有二:一曰關(guān)于內(nèi)治者,一曰關(guān)于外交者。

所謂關(guān)于內(nèi)治者何也?天下之論政術(shù)者多矣,動曰:某甲誤國,某乙殃民,某之事件政府之失機,某之制度官吏之溺職……,若是者,吾固不敢謂為非然也。雖然,政府何自成?官吏何自出?斯豈非來自民間者耶?某甲、某乙者,非國民之一體耶?久矣夫,聚群盲不能成一離婁,聚群聾不能成一師曠,聚群怯不能成一烏獲。以若是之民,得若是之政府官吏,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其又奚尤?西哲常言:政府之與人民,猶寒暑表之與空氣也。室中之氣候與針里之水銀,其度必相均,而絲毫不容假借。國民之文明程度低者,雖得明主賢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則其政息焉,譬猶嚴冬之際置表于沸水中,雖其度驟升,水一冷而墜如故矣。國民之文明程度高者,雖偶有暴君污吏虔劉一時,而其民力自能補救之而整頓之,譬猶溽暑之時置表于冰塊上,雖其度忽落,不俄頃則冰消而漲如故矣。然則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非爾者,則雖今日變一法,明日易一人,東涂西抹,學步效顰,吾未見其能濟也。夫吾國言新法數(shù)十年而效不者,何也?則于新民之道未有留意者也。

今草野憂國之士,往往獨居深念,嘆息想望,曰:安得賢君相,庶拯我乎?吾未知其所謂賢君相者,必如何而始為及格?雖然,若以今日之民德、民智、民力,吾知雖有賢君相而亦無以善其后也。夫拿破侖曠世之名將也,茍授以旗、綠之惰兵,則不能敵黑蠻。哥倫布航海之大家也,茍乘以朽木之膠船,則不能渡溪沚。彼君相者,非能獨治也,勢不得不任疆臣,疆臣不得不任監(jiān)司,監(jiān)司不得不任府縣,府縣不得不任吏胥。此諸級中人,但使其賢者半,不肖者半,猶不足以致治,而況乎其百不得一也?今為此論者,固知泰西政治之美,而欲吾國之效之矣,但推其意,得毋以若彼之政治,皆由其君相獨力所制造耶?試與一游英美德法之都,觀其人民之自治何如?其人民與政府之關(guān)系何如?觀之一省,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市、一村落,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黨會、一公司、一學校,其治法儼然一國也,乃至觀之一人,其自治之法,亦儼然治一國也。譬諸鹽咸性,積鹽如陵,其咸愈濃,然剖分此如陵之鹽為若干石,石為若干斗,斗為若干升,升為若干顆,顆為若干阿屯,無一不咸,然后大咸乃成。摶沙授粉而欲以求咸,雖隆之高于泰岱,猶無當也。故英美各國之民,常不待賢君相而足以致治。其元首,則堯舜之垂裳可也,成王之委裘亦可也;其官吏,則曹參之醇酒可也,成瑨之坐嘯亦可也。何也?以其有民也。故君相常倚賴國民,國民不倚賴君相。小國且然,況吾中國幅員之廣,尤非一二人之長鞭所能及者耶。

則試以一家譬一國。茍一家之中,子婦弟兄,各有本業(yè),各有技能,忠信篤敬,勤勞進取,家未有不勃然興者。不然者,各委棄其責任,而一望諸家長,家長而不賢,固合室為餓殍。即令賢也,而能蔭庇我者幾何?即能蔭庇矣,而為人子弟,累其父兄,使終歲勤動,日夕憂勞,微特于心不安,其毋乃終為家之累耶?今之動輒責政府望賢君者,抑何不??!抑何不智!英人有常言曰:That's your mistake.I couldn't help you。譯意言:君誤矣,吾不能助君也。此雖制己主義之鄙言,而實鞭策人自治自助之警句也。故吾雖日望有賢君相,吾尤恐即有賢君相亦愛我而莫能助也。何也?責望于賢君相者深,則自責望者必淺。而此責人不責己、望人不望己之惡習,即中國所以不能維新之大原。我責人,人亦責我;我望人,人亦望我,是四萬萬人遂互消于相責、相望之中,而國將誰與立也?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弊孕轮^也,新民之謂也。

所謂關(guān)于外交者何也?自十六世紀以來(約三百年前),歐洲所以發(fā)達,世界所以進步,皆由民族主義(Nationlism)所磅礴沖激而成。民族主義者何?各地同種族同言語同宗教同習俗之人,相視如同胞,務獨立自治,組織完備之政府,以謀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此主義發(fā)達既極,馴至十九世紀之末(近二三十年)乃更進而為民族帝國主義(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帝國主義者何?其國民之實力,充于內(nèi)而不得不濫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擴張權(quán)力于他地,以為我尾閭。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務,或以工業(yè),或以教會,而一用政策以指揮調(diào)獲之是也。近者如俄國之經(jīng)略西伯利亞、土耳其,德國之經(jīng)略小亞細亞、阿非利加,英國之用兵于波亞,美國之縣夏威、掠古巴、攘菲律賓,皆此新主義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而今于東方大陸,有最大之國,最腴之壤,最腐敗之政府,最散弱之國民,彼族一旦窺破內(nèi)情,于是移其所謂民族帝國主義者,如群蟻之附羶,如萬矢之向的。雖然而集注于此一隅,彼俄人之于滿洲,德人之于山東,英人之于揚子江流域,法人之于兩廣,日人之于福建,亦皆此新主義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

夫所謂民族帝國主義者,與古代之帝國主義迥異。昔者有若亞歷山大,有若查理曼,有若成吉思汗,有若拿破侖,皆嘗抱雄圖、務遠略,欲蹂躪大地,吞并弱國。雖然,彼則由于一人之雄心,此則由于民族之漲力;彼則為權(quán)威之所役,此則為時勢之所驅(qū)。故彼之侵略,不過一時,所謂暴風疾雨,不崇朝而息矣;此之進取,則在久遠,日擴而日大,日入而日深。吾中國不幸而適當此盤渦之中心點,其將何以待之?曰:彼為一二人之功名心而來者,吾可以恃一二之英雄以相敵;彼以民族不得已之勢而來者,非合吾民族全體之能力,必無從抵制也。彼以一時之氣焰驟進者,吾可以鼓一時之血勇以相防;彼以久遠之政策漸進者,非立百年宏毅之遠酋,必無從幸存也。不見乎瓶水乎?水僅半器,他水即從而入之;若內(nèi)力能自充塞本器,而無一隙之可乘,他水未有能入者也。故今日欲抵擋列強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惟有我行我民族主義之一策;而欲實行民族主義于中國,舍新民末由。

今天下莫不憂外患矣。雖然,使外而果能為患,則必非一憂之所能了也。夫以民族帝國主義之頑強突進如彼其劇,而吾猶商榷于外之果能為患與否,何其愚也!吾以為患之有無,不在外而在內(nèi)。夫各國固同用此主義也,而俄何以不施諸英?英何以不施諸德?德何以不施諸美?歐美諸國何以不施諸日本?亦曰:有隙與無隙之分而已。人之患瘵者,風寒暑濕燥火,無一不足以侵之,若血氣強盛膚革充盈者,冒風雪,犯暴旱,沖瘴癘,凌波濤,何有焉?不自攝生而怨風雪、暴旱、波濤、瘴癘之無情,直彼不任受,而我亦豈以善怨而獲免耶?然則為中國今日計,必非恃一時之賢君相而可以弭亂,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圖成,必其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與彼相埒,則外自不能為患。吾何為而患之?此其功雖非旦夕可就乎?然孟子有言:“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茍為不蓄,終身不得?!苯袢丈岽艘皇?,別無善圖。寧復可蹉跎、蹉跎,更閱數(shù)年,將有欲求如今日而不可復得者。嗚呼!我國民可不悚耶?可不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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