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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文藝復興期拉丁民族之文學

歐洲文學史 作者:周作人


第六章 文藝復興期拉丁民族之文學

七 文藝復興發(fā)端于意大利,漸及法德英西諸國。顧其勢力在意最盛,前后歷十四五兩世紀,各國則略遲百年。其后雖就消沉,而精神深入人心,造成偉大之文學,至十八世紀后半,始復變焉。

一四五三年,土耳其王摩訶末二世取君士但丁堡,東羅馬之學者,避地于意,挾古文書與俱,是為意大利文藝復興之始。德人Gutenberg始作活字板(1435),英意荷蘭繼之,是為文藝復興勢力流布之始。唯此皆已著之事跡,至其發(fā)動之精神,則仍由國民之自覺,實即對于當時政教之反動也。邦國爭長,各以縱橫機詐相尚。教會信仰漸失,而威福轉加。各國行吟詩人等,對于教徒之不德,久多譏刺之詞。且嚴厲之Asceticism,厭制人心,久不可堪,而法王教正,復不能為超人間之卓行,作人民模范。則懷疑以生,舊日宗信,漸漸動搖。久蟄之生機,俄忽覺醒,求自表見。終乃于古學研究中得之,則遂競赴之,而莫可御矣。基督教欲滅體質以救靈魂,導人與自然離絕,或與背馳。而古學研究則導人與自然合,使之愛人生,樂光明,崇美與力。不以體質為靈魂之仇敵,而為其代表。世乃復知人生之樂,競于古文明中,各求其新生命。此文藝之盛,所由來也。

十五世紀中,意大利治古學者極盛,志在調和古今之思想,以美之一義貫之,Platon之學遂大行。真美之愛,同出一源,與中世Trobador所謳歌,頗有相似,世多好之,如Petrarca,即先覺之一人也。Marsilio Ficino(1433—1499)則注畢生精力于此。Cosimo de Medici祖孫,提倡最力。Lorenzo Il Magnifico于講學之余,多所著作,仿希臘牧歌式作“Ambra”等詩數(shù)章,甚為世所稱。當時文士,多游其門,如Pulci與Sannazaro,皆是也。

Luigi Pulci(1431—1487)為Lorenzo摯友,著Morgante Maggiore,取材于傳說而文特詭異。對于教會,似疑似信,贊揚與嘲罵間出。論者紛紜,不能明其指歸。大抵當時人心趨向,頗與此相類,是詩足為象征。又以詼諧美妙,頗得世譽,為后來諧詩之宗。Matteo Maria Boiardo(1434—1474)之Orlando Innamorato,亦記Orlando事,而敷敘故事,別無新意,后Lodovico Ariosto(1474—1533)作Orlando Furioso,即汲其流,詠中世之騎士,而著想陳詞,不為時代所限。至引希臘神話,以為藻飾。書閱十年始成,在今視之,雖僅如古錦繡,止有色彩悅目,然影響于當時文學則甚大。敘事之詩,于是復盛行。唯武士制度,既就衰廢,Pulci與Ariosto等,又以詼詭之詞,潤色其詩,后之作者,多仿之為假英雄詩。Teofilo Folengo作Orlandino,則竟以武士為嘲笑之具矣。Jacopo Sannazaro(1458—1530)作Arcadia,為后世Pastorale之模范。雖其先Boccaccio著Ameto,唯影響所被,不及此書之廣大。Arcadia一篇,蓋實集合Theokritos與Vergilius二者而成,尤足為古典文學之代表也。

Niccolo Machiavelli(1469—1527)著《帝王論》(I1 Principe),立意大利散文之則,簡潔明晰,不事修飾。唯其提倡權謀,雖重私德,而公德則不論是非,但以利害為準,議者以為詭辨之詞,適足為暴主所利用?;蛴直戎甋wift之《諭仆文》,以為假反語以刺時政。然亦唯對于法王之治,稍有微詞,別無譏諷之跡可見。蓋Machiavelli之為此書,不過聊寄救國之忱,據(jù)當時情狀,固不能求同志于齊民,唯有期諸執(zhí)政者也。稍后有Benvenuto Cellini(1500—1572)自傳,多大言,而質白率真,不違人情。后世比之Rousseau,亦文學之瑰寶也。

Ariosto之后,有Torquato Tasso(1544—1595),為詩人Bernardo子。初學法律,而性好文學,游Alfonso門下。作Aminta,寫一誠信安樂之理想世界,與權詐奔競之現(xiàn)世相照。又仿Ariosto為史詩曰Gerusalemme Liberata,紀第一次十字軍救耶路撒冷圣地事。當時宗教改革之反動,與文藝復興之余波,結合而成此作。描寫人情,又極巧妙,世有勝于所師之譽。Tasso作此詩,本至虔信,而察教會之意,似尚不愜。因發(fā)狂易,自疑為外道,奔遁于路。后復返Ferrara,又疑僚友嫉妒,力與斗,遂被幽于寺七年,乃得釋??窦才家眩m復著作。又十年卒,而意大利十六世紀之文學,亦與之俱就結束矣。

八 十六世紀法國文學,亦興于宮廷。Francis一世有女弟曰Marguerite(1492—1549),首仿意大利Sannazaro之Arcadia,為Pastorale。又仿Decamerone作《七日談》(Heptaméron),多嘲弄教徒之不德,莊諧雜出,而終以教訓。廷臣Clément Marot致力于抒情詩,為七星派先導。七星(Pléiade)者,Pierre de Ronsard與du Bellay之徒七人,結社治古文學,以迻譯仿作為事。一五四九年,始宣言改良俗語,用之于詩。唯或仍事雕琢,有失自然,唯其主張,欲根據(jù)古學,利用俗語,以求國民文學之興起,則甚有益于后世也。

Fran?ois Rabelais(1490—1552)初依教會,而性好學,乃去而學醫(yī)。一五三二年著Chroniques Gargantuines,敘一巨人事跡。次年續(xù)作Pantagruel,顛倒其名字,自署曰Alcofribas Nasier。其詞詼諧荒誕,舉世悅之,唯荒唐之中,仍含至理。Rabelais以真善為美,對于當時虛偽惡濁之社會,抨擊甚力,因晦其詞以避禍。巨人Pantagruel生而苦渴,唯得Bacbuc圣廟之酒泉,飲之乃已。Panurge欲取妻,不能決,卜于圣瓶之廟(La dive Bouteille),而卜詞則曰飲。言人當飲智泉,莫問未來。渴于人生,飲以知慧,此實Rabelais之精義。其順應自然,享樂人生之意,亦隨在見之。書中文多蕪穢,則非盡由時代使然,蓋蓬勃之生氣,發(fā)而不可遏,故如是也。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隱居不仕,作論文一卷。樂天思想,與Rabelais相似,而益益靜定。格言有云,吾何所知,足以見其懷疑之精神矣。

九 西班牙文學,至十六世紀始盛,唯多模仿古代及意大利之作,Jorge de Montemayor之Diana Enamorada,其最佳者也。Diago Hurtado de Mendoza(1503—1575)本為軍人,后轉任外交,一五五三年著Lazarillo de Tormes。其后Mateo Aleman繼之,世稱Picaresca,頗足見當時社會情狀。道德頹廢,習于游惰,教會詭辨盛行,以偽善隱惡為正,人人俱欲不勞而獲,于是欺詐之風大張。Lazarillo即為之代表,其人洞悉世情,乘間抵隙,無往而不利。及Quevedo著書,則意思深刻,文詞雅馴,而諷刺銳利,可與前之Lukianos,后之Swift相并,尤為不可及也。

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1547—1616)作小說Don Quixote,為世界名作之一。論者謂其書能使幼者笑,使壯者思,使老者哭,外滑稽而內嚴肅也。Cervantes本名家子,二十四歲從軍與土耳其戰(zhàn),負傷斷其左腕。自Messina航海歸,為海盜所獲,拘赴Algiers,服役五年脫歸。貧無以自存,復為兵者三年。后遂致力于文學,作戲曲小說多種,聲名甚盛,而貧困如故,以至沒世。所著小說Galatea及Novelas Ejemplares等,皆有名,尤以Don Quixote為最。Don Quixote本窮士,讀武士故事,慕游俠之風,終至迷惘,決意仿行之。乃跨羸馬,被甲持盾,率從卒Sancho,巡歷鄉(xiāng)村,報人間不平事。斬風磨之妖,救村女之厄,無往而不失敗。而Don Quixote不悟,以至于死,其事甚多滑稽之趣。是時武士小說大行于世,而紕繆不可究詰,后至由政府示禁始已。Cervantes故以此書為刺,即示人以舊思想之難行于新時代也,唯其成果之大,乃出意外,凡一時之諷刺,至今或失色澤,而人生永久之問題,并寄于此,故其書亦永久如新,不以時地變其價值。書中所記,以平庸實在之背景,演勇壯虛幻之行事,不啻示空想與實生活之抵觸,亦即人間向上精進之心,與現(xiàn)實俗世之沖突也。Don Quixote后時而失敗,其行事可笑,然古之英雄,先時而失敗者,其精神固皆Don Quixote也,此可深長思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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