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guān)于“革命文學”的文獻

文學的美 作者:朱自清


去年來,上海有了“文學革命”運動;這似乎是由二月間出版的《創(chuàng)造》月刊(一卷九期)上成仿吾氏《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一文引起來的。從此“沸沸揚揚”(魯迅氏語),影響很快很大——不過只限于上海一處;別處因交通及其他關(guān)系,這種運動的勢力還未能伸入。即如北平,所謂“文化的中心”,直到一年后的今日,也還沒有什么人談到革命文學——青年學生間也沒有。上海的情形可大大不同:去年暑假,有人在四馬路各書店走了一趟,寫信來說,革命文學極一時之盛,看不勝看。最近友人得上海信,說創(chuàng)造社出版各書,郵遞不便,而登門購買者極多;他們不須廣告,生意奇旺。這可見上海一般青年的心理?,F(xiàn)在的出版界和文壇,都以上海為中心;上海的情形,比別處發(fā)達,也是自然的道理。除革命文學一派外,還有所謂“以趣味為中心”(成仿吾氏語)的“語絲”派,和“創(chuàng)造的理想主義”(見《新月的態(tài)度》一文)的“新月”派;由革命文學派的攻擊他們(看成仿吾氏《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洪水》三卷二十五期——及彭康氏《什么是健康與尊嚴?》——《創(chuàng)造》月刊一卷十二號),可知他們是革命文學派的勁敵;而語絲派,受攻擊更甚,可知這一派的勢力也更大些。他們有著四年的歷史(《語絲》于十三年十一月創(chuàng)刊),和在北平、上海兩地的影響,根柢自然深厚些。這可以說是我們文壇的三鼎足;也就是我們文藝界的分野;他們間的斗爭,便是成仿吾氏所謂“文藝戰(zhàn)”。

本篇只想介紹幾種關(guān)于革命文學的理論的書籍和雜志,依次加以簡單的說明。他們的是非曲直,姑且置之不論;我是還不希望加入這種文藝戰(zhàn)的。

這回革命文學運動的遠源,不用說是蘇俄;成仿吾氏在十六年三月出版的《洪水》(二十八期)上,有《文藝戰(zhàn)的認識》一文,已經(jīng)提到蘇俄的“藝術(shù)政策”,說“他們認定了文藝為第三戰(zhàn)線(外交、經(jīng)濟是第一、第二戰(zhàn)線)的主力”。而從任國楨氏所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和魯迅氏轉(zhuǎn)譯的《蘇俄的文藝政策》(見北新出版的《奔流》一卷一期至五期)里,我們也可看出革命文學派所受的影響,雖然他們似乎始終未曾正式說明。他們所受蘇俄的影響,并不是直接的,是從日本轉(zhuǎn)手來的。因為我們沒聽說成仿吾氏等懂得俄文,而日本關(guān)于蘇俄文藝的著譯,單就現(xiàn)在翻過來的而論,已經(jīng)有四五種——《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據(jù)“前記”及“小引”里說,是直接從俄文譯出的——他們的文壇上又正在議論辯駁“無產(chǎn)階級的文藝”的問題。(見郁達夫氏《公開狀答日本山口君》——《洪水》三卷三○期)成氏等從他們獲得革命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自然的形勢。不過這么說時,他們不但受蘇俄的影響,也受日本的影響了。

關(guān)于蘇俄的文學,我們有《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未名社?。?,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同上,韋素園、李霽野譯),——這大約是從英文轉(zhuǎn)譯的(此書正在再版,我尚未買到,故不能確說)——《蘇俄的文藝政策》(《奔流》所載,尚未譯完。畫室氏也譯此書,將在光華出版),這些是直接的材料?!短K俄文藝論戰(zhàn)》附錄《普列漢諾夫(Plekanov)與藝術(shù)問題》一文,說明普氏怎樣用馬克思的X光線照了藝術(shù)。這篇文幾占全書之半,所論頗有精到之處,不但能自圓其說。其馀各篇,須與《蘇俄的文藝政策》并看,才有意味。這后一書是日本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輯譯,共有三部分:

1.關(guān)于對文藝的黨的政策——關(guān)于文藝政策的評議會的議事速記錄。(一九二四年五月九日)

2.關(guān)于形態(tài)戰(zhàn)線和文藝——第一回無產(chǎn)階級作家全聯(lián)邦大會的決議。(一九二五年一月)

3.關(guān)于文藝領(lǐng)域上的黨的政策——俄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的決議。(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真理》所載)

現(xiàn)在魯迅氏譯出的只是第一部分。藏原惟人的《序言》說,從這些記錄,我們“發(fā)見無產(chǎn)階級文學本身以及對于這事的黨的政策,凡有三種不同的立場”:——

1.由瓦浪斯基(A. Voronsky)及托洛茨基(L. Trotsky)所代表的立場:他們是否定獨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且至無產(chǎn)階級文化成立的。

2.瓦進(I. L. Vardin)及其他《那巴斯圖》(Na Pastu,雜志名,在前線之意)一派的立場:他們與下一派同主張站在階級斗爭的地盤上的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文化的成立。但又以為在文藝領(lǐng)域內(nèi),是必須有黨的直接的指導(dǎo)和干涉的。這便與下一派不同了。

3.布哈林(N. Bukharin),盧那卡斯基(A. Lunachaisky)等的立場:他們主張由黨這一方面的人工的干涉,首先就于無產(chǎn)階級文學有害。

魯迅氏在《奔流》一卷一號的《編校后記》里,說這三派“約減起來,不過兩派。即對于階級文藝,一派偏重文藝,如瓦浪斯基等,一派偏重階級,是《那巴斯圖》的人們;布哈林……又以為最要緊的是要有創(chuàng)作”。但我又從《人生諸問題》(Problems of Life)及別人引的《文學與革命》中的話,知道托洛茨基是始終主張革命文學或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不成立的。

畫室氏從日本昇曙夢的書里,譯出《新俄羅斯的無產(chǎn)階級文學》、《新俄文學之曙光期》、《新俄的演劇運動與跳舞》三書(北新印)。我覺得第一種最好,敘述得簡要明潔,又有許多新詩——歌詠機器和工廠的——為證,給了具體的印象。第二種最干燥,滿是歷史,而且滿是人名。第三種也很明白,但對于西洋一般的演劇與跳舞的歷史與現(xiàn)狀茫然的我,卻也不能從這本書得著什么東西。這本書前一兩年曾被列入禁書,不知現(xiàn)在還可得否。此外,還有張資平氏譯的藤森成吉的《文藝新論》(創(chuàng)造社?。?,是一本論無產(chǎn)階級文學極好的小書。茲列其目錄如下:

總論

一、從前的文學論及美學

二、新美學,新文學論

三、文藝和唯物史觀

四、其他圖形

五、何謂無產(chǎn)階級文學

六、無產(chǎn)階級文學能成立么

本論(述略)

一、無政府主義的世界

二、文藝和階級斗爭

三、社會革命和文藝

四、文學者和實際運動

他說“托洛茨基是全由政治的立場立論的。我是由純文學的立場立論的”。(一○○頁)又說階級文學“是以無階級為目的為理想的文學”。(八九頁)又說“最本來的文藝精神”,“可以說是無產(chǎn)階級的精神”(九五頁)。這些——特別是末一個命題——都是很重要的見解。還有方光燾氏抄譯的平林初之輔的《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及其應(yīng)用》(《一般》二卷四號,三卷一號。大江書店印成單行本,名《文學之社會學的研究》)“大部分是祖述Taine的”,但也參用普列漢諾夫的“經(jīng)濟的因素”說。此文分方法論,應(yīng)用論兩編,論述頗為精悍。他在方法論里說及“影響到文學作品的各種的力”,而以圖式表明如下,這圖式是不須說明的:

所以不憚煩地介紹這些與革命文學有關(guān)的譯著,有兩種用意:一是可以看看革命文學的淵源——現(xiàn)在的革命文學派顯然受著這些譯著的原本的影響。二是可以看看將來革命文學的趨勢。這些譯著里以《蘇俄的文藝論戰(zhàn)》為最早(十六年八月),《蘇俄的文藝政策》最晚。(去年十月,第一部分才在《奔流》上載完)

它們都已有了相當?shù)挠绊?。末了,我還得提一提美國的辛克萊(Upton Sinclair)。革命文學派似乎常常引用他的話——尤其是“一切藝術(shù)皆是宣傳”那一個警語。此語見《拜金藝術(shù)》第二章。(《北新》二卷十一號四五頁)日本有此書節(jié)譯本,現(xiàn)由郁達夫氏翻成中文分期載在《北新》上。他還有一本《石炭王》,也已由易坎人氏(據(jù)說就是郭沫若氏)譯出(樂群書店?。粡V告里說是“寫革命的事實”的。就郁氏所述《拜金藝術(shù)》的翻譯因緣(《北新》二卷十號二五頁)而論,我們可以推想那些革命文學派之引用Sinclair最初也是由日本轉(zhuǎn)手的。

說到中國的革命文學,創(chuàng)造社是創(chuàng)始者,又是中堅。成仿吾氏(石厚生據(jù)說是他的筆名)是他們的代表;郭沫若氏(麥克昂據(jù)說是他的筆名)也是顯要的人;李初梨氏也可以算一個。他們的刊物,最重要的自然是《創(chuàng)造》月刊;這是從一卷九號起才正式提倡革命文學的——從這一期起,封面也將仙女換上了工人。此外還有《文化批判》、《洪水》、《流沙》等;《文化批判》、《流沙》都被禁止、《洪水》也??恕,F(xiàn)在是連《創(chuàng)造》月刊也成了禁書,我們這北京,不知還能見著否。成郭二氏所發(fā)表的革命文學的理論,由成氏將它們和以前發(fā)表的文學革命的理論合編為《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一書。(創(chuàng)造社?。┢淠咳缦拢?

新文學之使命(成)

我們的新文學運動(郭)

藝術(shù)家與革命家(郭)

藝術(shù)之社會的意義(成)

文藝之社會的使命(郭)

民眾藝術(shù)(成)

文學界的現(xiàn)形(成)

孤鴻——致仿吾的一封信(郭)

文藝家的覺悟(郭)

革命與文學(郭)

革命文學與它的永遠性(成)

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成)

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成)

全部批判之必要(成)

最重要的是最后三個題目。《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用了全力攻擊“周作人先生及他的Cycle”的“以趣味為中心的文藝”是消極的,否定的一面。第二個題目在敘述了文學革命的過程以后,論到“文學革命今后的進展”說:

“我們要努力獲得階級意識,我們要使我們的媒質(zhì)接近農(nóng)工大眾的用語,我們要以農(nóng)工大眾為我們的對象?!保ㄒ蝗?、一三二頁)

下一段是“革命的印貼利更追亞(Intelligentsia知識階級)團結(jié)起來”,這明明是襲用Marx的有名的宣言的調(diào)子。在這一段里,成氏說:

“努力獲得辯證法的唯物論,努力把握著唯物論的辯證法的方法……(一三四頁)

“克服自己的小資產(chǎn)階級根性……(同上)

“以真摯的熱誠描寫你在戰(zhàn)場所聞見的,農(nóng)工大眾的激烈的悲憤,英勇的行為與勝利的歡喜!”(一三三頁)

所謂“辯證法的唯物論”,是黑格爾(Hegel)的辯證法與Marx的唯物論的混合物,《文化批判》第三號里有著詳細的解釋。最后一個題目,說革命文學理論比作品更為重要,必得先有從事于理論的研究的人。這正是蘇俄有過的問題。(看《奔流》一卷一號中布哈林的演說)成氏說這種理論,就是批判;而現(xiàn)在所要的是“全部的批判”。要明白全部的批判的過程,得先明白文藝這對象所由構(gòu)成的諸過程。這些過程如下:

1.純經(jīng)濟過程(物質(zhì)的生產(chǎn)過程)

2.生活過程(政治過程,精神的生活過程一般)

3.意識過程(精神的生產(chǎn)過程)

4.這些過程的再生產(chǎn)(一四二頁)

成氏的結(jié)論的一條是:

“今后我們應(yīng)該由不斷的批判的努力,有意識地促進文藝的進展,在文藝本身上由自然生長的成為目的意識的,在社會變革的戰(zhàn)術(shù)上由文藝的武器成為武器的文藝?!保ㄒ凰奈屙摚?

這顯然是以文學為宣傳的工具了。

但成氏態(tài)度雖然已很明白,卻還沒有采用“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名字。到了李初梨氏的《怎樣地建設(shè)革命的文學?》(《文化批判》上號)他才說:

“革命文學,不是誰的主張,更不是誰的獨斷,由歷史的內(nèi)在發(fā)展,——連絡(luò),它應(yīng)當而且必然地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保ㄎ匆娫?,據(jù)《非革命文學》三七頁引)

又成氏所主張的革命文學的內(nèi)容,麥克昂氏在《桌子的跳舞》(《創(chuàng)造》一卷十一期)一文中似乎加以修正地說:

“無產(chǎn)者文藝也不必就是描寫無產(chǎn)階級。

因為無產(chǎn)階級的生活,資產(chǎn)階級的作家也可以描寫;

資產(chǎn)階級的描寫,在無產(chǎn)階級的文藝中也是不可缺乏的。

要緊的是看你站在那一個階級說話。

我們的目的是要消滅布爾喬亞階級(資產(chǎn)階級);乃至消滅階級的;這點便是普羅列塔利亞(無產(chǎn)階級)文藝的精神?!?

又《流沙》第一期有藥眠氏的《非個人主義的文學》,是單就一面說的。他說:

“從前潛伏在社會底層的人類的意志,已經(jīng)抬起頭來集合在一起,而為左右社會的偉大的群眾力量。這種力量在偉大的破壞的進程中所沖激起來的感情的浪花,當然就是我們的集體化的文藝的新生命?!?

“……洗去從前個人主義文學的頹廢的,傷感的,怯懦的,嘆息的缺陷,而另外造出一剛強的,悲壯的,樸素的文學來?!?

革命文學派攻擊的對象,一是語絲派,我已說過了;又一是新月派。他們攻擊語絲派,起先是注重周作人氏,后來是轉(zhuǎn)而注重魯迅氏了。他們攻擊新月派,起先是只注重徐志摩氏,后來又加上胡適氏;而對于新月派的理論家梁實秋氏(他有《文學與革命》一文,見后)似乎還沒有觸及。他們說魯迅氏是“醉眼陶然”(始見于《文化批判》創(chuàng)刊號馮乃超氏論文),徐志摩氏是“文學小丑”(始見于《文化批判》三期麥克昂氏文)。他們正式批評《新月的態(tài)度》的文章是彭康氏的《什么是“健康”與“尊嚴”?》(《創(chuàng)造》月刊一卷十二號)在這篇文里,彭氏轉(zhuǎn)述《新月》的話:他們以為現(xiàn)在思想太自由了,太凌亂了,因而舉出“健康”與“尊嚴”兩大原則和“創(chuàng)造的理想主義”,作為“標準”,“紀律”,“規(guī)范”他批評這種見解說:

“現(xiàn)在我們思想上并沒有自由,要有自由就須得有適應(yīng)的、客觀的條件,‘不幸’的是他們竟對于這個盲目!”

“適應(yīng)的,客觀的條件”,大約就是所謂“辯證法的唯物論”;在這里是沒有一般意義的自由的。所以革命文學派與新月派,不主張自由這一點其實是相同的;而語絲派卻主張自由主義。(周作人氏似有此語)這是鼎足的三派的一種對抗,值得注意的。此外,《文化批判》創(chuàng)刊號中馮乃超氏的《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一文,有批評葉紹鈞、魯迅、郁達夫、郭沫若、張資平五氏的話,也可一看。

“李初梨氏在《一封公開信的回答》里說:

“在中國這樣嚴重的情勢之下,革命陣營里,絕對不許有宗派主義的行動,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種傾向,應(yīng)該大家全力地去克服!”(《文化批判》三期)

然而事實上已“發(fā)現(xiàn)了這種傾向”,李氏的信便是一個證據(jù)。這封信是給《太陽月刊》(現(xiàn)已??┑腻X杏邨氏的。他們辯論的中心是蔣光慈氏的革命文學理論。事情是這樣:李氏在《怎樣地建設(shè)革命文學》里批評蔣氏《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社會生活》一文(未見,大約是載在《太陽》上的);錢氏出來為蔣氏說話,在《太陽》上給了李氏一封公開信。李氏于是有這封信回答他。這一回辯論的主要論點,可用這封信里李氏自己所引他那篇論文中的一段話來說明:

“我們分析蔣君犯了這個錯誤的原因,是他把文學僅作為一種表現(xiàn)的——觀照的東西,而不認識它的實踐的意義。”

這種“表現(xiàn)”與“實踐的意義”的爭執(zhí),或說“表現(xiàn)”與“宣傳”的爭執(zhí),其實也還是理論的徹底與否的問題,并非實踐的實踐;大約文學本是紙上的東西,徹底也只能徹到此處為止罷。在這封信里,附帶著一個“關(guān)于革命文學的歷史的問題”。李氏在那篇論文里說一九二六年郭沫若氏的《革命與文學》“是在中國文壇上首先倡導(dǎo)革命文學的第一聲?!卞X氏卻說,在這篇以前,蔣氏“已在各種雜志上發(fā)表了許多關(guān)于革命文學的著作”。這雖是事實,但蔣氏的作品,似乎未曾得一般的注意;他所辦的《春雷月刊》,李氏說“問了許多人,他們連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惫夏俏妮d在《創(chuàng)造月刊》(一卷三期)上,影響較大;但他那時也還沒有明切的主張。革命文學運動,是直到成氏一文以后才有的。又創(chuàng)造社雖與《太陽月刊》有上述的不同,但他們?nèi)浴笆冀K把《太陽》認作自己同志”。另有《泰東月刊》,也談革命文學(未見),他們曾提出“革命文學家到民間去”的口號。成仿吾氏在《全部的批判之必要》(《創(chuàng)造》月刊一卷十號)里批評他們道:

“在我們的革命的急速的發(fā)展中,我們的文藝界,同我們的政界一樣,真有不少的人在很遠的后邊氣喘喘地追隨著。他們有時候昏倒在途中,會發(fā)出些奇怪的議論來使你莫名其妙。這種可憐的追隨派,他們艱難的追隨,我們不難想像,也不難諒解?!?

所謂“奇怪的議論”,便是那句口號。照那句口號說,“革命文學家”便是在“民間”之“外”的了。這雖然也是徹底與否的問題,但兩者之間相差更甚了。現(xiàn)在我得回過來說一說錢杏邨氏。他有《現(xiàn)代中國文學作家》一書(泰東?。u論魯迅、郭沫若、郁達夫、蔣光慈四人。這似乎是應(yīng)用革命文學原理的第一部批評的書。其中《魯迅》一篇中,有《死去了的阿Q時代》一個題目;在《太陽》或《我們》上發(fā)表以后,曾引起許多的討論。錢氏是說“阿Q時代是已經(jīng)死去了,《阿Q正傳》的技巧也已死去了”(二三頁);而“魯迅他自己也已走到了盡頭”。(二四頁)

說到技巧或形式,革命文學派也有他們的主張。在《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里,成仿吾氏說現(xiàn)在的語體是“一種非驢非馬的‘中間的’語體”,與現(xiàn)實的語言相離太遠。他說:

“我們要使我們的媒質(zhì)接近農(nóng)工大眾的用語?!?

但怎樣地“接近”呢?他沒有說。后來《文化批判》上論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形式(見《非革命文學》中引,大約是李初梨氏的話),才舉出四個細目:(一)諷刺的,(二)暴露的,(三)鼓動的,(四)教導(dǎo)的。錢杏邨氏在《論〈阿Q正傳〉的技巧》時也說:

“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陰險刻毒的文藝表現(xiàn)者所能抓住的時代,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纖巧俏皮的作家的筆所能表現(xiàn)出的時代……”

這是消極方面。《太陽月刊》在積極方面提倡過俄國的新寫實主義。(七月號上有《到新寫實主義的路》一文,未見)茅盾氏在《從牯嶺到東京》(《小說月報》十九卷十號)里曾說起這種新寫實主義,現(xiàn)在轉(zhuǎn)錄于下:

“……只就四五年前所知而言,新寫實主義起于實際的逼迫;當時俄國承白黨內(nèi)亂之后,紙張非常缺乏,定期刊物或報紙的文藝欄都只有極小的地位,又因那時生活的壓迫是緊張的疾變的,不宜于弛緩迂回的調(diào)子,那就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一種適合于此種精神律奏和實際困難的文體,那就是把文學作品的章段字句都簡練起來,省去不必要的環(huán)境描寫和心理描寫,使成為短小精悍,緊張,有刺激性的一種文體,因為用字是愈省愈好,仿佛打電報,所以最初有人戲稱為‘電報體’,后來就發(fā)展成為新寫實主義?!?

以上種種理論,不論曾經(jīng)說明與否,大部分是不出蘇俄的范圍的;這只要看過前面所舉的幾種譯著,也就可以知道。所以郁達夫氏在《大眾文藝》(現(xiàn)代書局?。┑谝黄凇洞蟊娢乃囜屆分?,影射地說:

“……我們的良心還在,……決不敢抄襲了外人的論調(diào)主張,便傲然據(jù)為己有,作為專賣的商標而來夸示國人?!?

但創(chuàng)造社卻說,這是“經(jīng)濟的基礎(chǔ)之變動”決定了的“文學這意識形態(tài)的必然的變革”(《全部的批判之必要》),或說,這是“歷史的內(nèi)在的發(fā)展”。(已見上)

有一位梅子氏鑒于“革命文學毒焰正熾”,將一些“非革命文學的文章,收集成書”,就叫做《非革命文學》。(上海光明書局?。┢淠夸浫缦拢?

我為什么要編輯這部書(梅子)

文學與革命(梁實秋)(《新月》)

革命文學問題(冰禪)(《北新》)

革命文學評價(莫孟明)(《現(xiàn)代文化》)

革命文學論的批判(謙弟)(同上)

無產(chǎn)階級文藝運動的謬誤(尹若)(同上)

評《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侍桁)(《語絲》)

無產(chǎn)階級藝術(shù)論(忻啟介)(《流沙》)

檢討馬克思主義階級藝術(shù)論(柳絮)(《民間文化》)

藝術(shù)家當面的任務(wù)(谷蔭)(《畸形》)

藝術(shù)家的理論斗爭(柳絮)(《民間文化》)

拉雜一篇答李初梨君(甘人)(《北新》)

“醉眼”中的朦朧(魯迅)(《語絲》)

梅子氏那文的第一節(jié)說:

“革命文學是什么?很簡單地說: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宣傳之一種。所謂‘革命文學’,完全離開了文學的本質(zhì)——以及一切藝術(shù)的——而是借文學為名以作一種政事的工具。換句話說:革命文學,就是變形的馬克思主義運動。他們的所謂為無產(chǎn)階級求得解放,這純?nèi)且环N欺騙,籠絡(luò),如俄羅斯十月革命前的時代一樣。而況,中國,是的,中國的革命文學運動者,都是在行為與事實上很明顯地告訴了我們:這是共產(chǎn)黨在中國政治上落伍了而來作一種間接宣傳的。申言之,革命文學是遠離了文學之本質(zhì)的,彼等的詩歌,僅只是標語,彼等的小說,戲劇,僅只是一些宣言?!保ㄒ豁摚?

他在第四節(jié)里又說:

“你為文學的人們,且請面對面地生活下去吧!——認識你的生活吧!”(四頁)

我們可以推知編者是以“文學本質(zhì)”及自我表現(xiàn)為立場的。

書中所收集的文章,我參照編者的意見(二、三頁),將它們分為三派:

(一)語絲派他們以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人道主義,趣味和美學等為立場。編者似乎也近于此派。魯迅氏一文,雖只是消極地“譏諷嘲弄”,文字卻寫得最好。他的警語是:

“我并不希望做文章的人去直接行動,我知道做文章的人是大概只能做文章的?!保ㄒ欢隧摚?

他譏諷創(chuàng)造社所謂“藝術(shù)的武器”是:

“從無抵抗的幻影脫出,墜入紙戰(zhàn)斗的新夢里去了?!保ㄒ蝗豁摚?

石厚生氏有對于此文的答辯,題為《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見《創(chuàng)造》一卷十一期)

(二)新月派梁氏的文字也寫得很好,但他對于革命文學,似乎有些誤解。這層我不想在此討論。——梁氏以為“革命文學”“實在是沒有意義的一句空話?!保ㄒ话隧摚┧f:

“無論是文學,或是革命,其中心均是個人主義的,均是崇拜英雄的,均是尊重天才的,與所謂‘大多數(shù)’不發(fā)生若何關(guān)系?!保ㄒ凰捻摚?

他說文學要代表永遠的,普遍的人性;它是永遠獨立的。(一一頁)梅子氏說“這是站在資產(chǎn)階級的文學立場說話的”。(三頁)

(三)民眾文學派《現(xiàn)代文化》及《民間文化》里都主張“無階級的民眾文學”(不是羅曼羅蘭派的)(三九頁),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的文學。(六二頁,九二頁)這一派卻承認個性的差異。(八七頁)郁達夫氏所提倡的“大眾文藝”與此不同。那是民治主義的。

除上述各派特點外,它們與革命文學派共同相異的地方,可用下列一表說明:

革命文學 非革命文學
1.階級性 無階級性
2.集團主義 個人主義
3.唯物論 唯心論
4.藝術(shù)的武器 藝術(shù)的本質(zhì)

這里第三派沒有多大的影響?!@書的體裁不大純粹:編者既只錄一方面的理論,為什么又將那方面忻啟介及谷蔭二氏的文章載入?若說因為這兩篇文流傳不廣,那么,也應(yīng)作為附錄,加以聲明。現(xiàn)在這樣隨手插了進去,是不行的。

影響甚大而尚未成派的,是茅盾氏的《從牯嶺到東京》一文。(《小說月報》十九卷十號)現(xiàn)在借用曾虛白氏《文藝的新路》(《真美善》三卷二號)里的話,說明那文的主旨:

“他說,現(xiàn)在的‘新作品’走入了‘標語口號文學’的絕路,有革命熱情而忽略于文藝的本質(zhì);并且革命文藝的讀者的對象該是無產(chǎn)階級,而無產(chǎn)階級卻決不能了解這種太歐化或是太文言化的革命文藝。他說,‘我相信我們的新文藝需要一個廣大的讀者對象,我們不得不從青年學生推廣到小資產(chǎn)階級的市民,我們要聲訴他們的痛苦,我們要激動他們的熱情?!傊?,茅盾觀察到我們‘新文藝’的讀者實在只是小資產(chǎn)階級,所以他決心要做小資產(chǎn)階級所能了解和同情的文藝了。這就是他指給我們的新路。”

茅氏是已有了影響甚大的創(chuàng)作(《動搖》等,現(xiàn)由商務(wù)印行)的,而那篇文又極其透徹,干凈,他的都是實際的問題;所以引起一般的注意。他的立場其實可以說和創(chuàng)造社相同,但結(jié)論卻不一樣。創(chuàng)造社認他為勁敵?!秳?chuàng)造》二卷五號上有傅克興氏《小資產(chǎn)階級文藝理論之錯誤》是專駁茅氏的。篇末有“編輯委員會”的附記,說茅氏的文章和無產(chǎn)階級的文學確是“尖銳地對立著”。但其中有許多“現(xiàn)實的具體的問題”不能一概抹殺的。該社的《文藝生活》(一期)上也有論及茅氏的話,創(chuàng)造社是這回才遇到了真的敵人。(還有幾種與創(chuàng)造社相同的刊物,也在駁茅氏的理論)曾氏的文也詰難茅氏,但他所根據(jù)的,卻是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

至于用了創(chuàng)作的形式來“非”革命文學的,我只知道是楊騷氏的《空舞臺》(《奔流》一卷三號)一出戲。這戲里以瘋?cè)撕凸废笳鞲锩膶W派,那瘋?cè)撕凸返穆曇?,是連“普羅”(無產(chǎn)階級的人)也覺著厭倦;他們要自造戲臺,和大家共演“真的戲”。錢杏邨氏有《空舞臺畢竟是空舞臺》(見《麥穗集》,上海落葉書店?。?,批評這出戲的態(tài)度。

另有張?zhí)旎稀陡锩c文學》一書(民智印),是“革命叢書”的一種。此書用意,在說明“文學與革命的相互關(guān)系”,開出一條“新的文學的大道”。(均見作者《引言》)其目如下:

一、文學與革命的關(guān)系

二、革命文學的界說

三、革命文學與文學革命

四、革命文學與一般文學(上)

五、革命文學與一般文學(下)

六、文學進化與社會變遷

七、熱烈的感情

八、各種主義及其影響(上)

九、各種主義及其影響(下)

十、革命文學的真價值

作者在第二章里,說革命文學有五個特點:

1.“主義,是為全人類謀幸?!?

2.“思想,是縝密深遠”

3.“感情,是熱烈奮發(fā)”

4.“文字,是淺近平易”

5.“效能,是有刺激性”

這似乎太“淺近平易”了,沒有一點特色。作者是站在國民黨的立場上的。他常常引用孫中山先生,但并不能一貫地將三民主義用到文學上去。全書材料,大抵從數(shù)年來的雜志里取用,所以沒有新義可言。行文也覺拖沓,令人不能終卷。又本年一月二十二至二十四日本報,曾轉(zhuǎn)載鄧紹氏的《革命的文藝和文藝的革命》也是以國民黨為立場的。鄧氏將“文藝”作解“文化”,所論又泛而不切,因之也無可觀。

以上是一年來的關(guān)于“革命文學”的文獻,都是在上海印行的。作者這一年局處北方,見聞不廣,想必有遺漏的地方,讀者請原諒著罷。

〔附記〕

1.文中說及的畫室氏所譯《新俄文藝政策》,已在光華出版。

2.近來才見到《關(guān)于革命文學》(C. H. W. 編),《革命文學論》(丁丁編)二書,記得都是泰東印行。

二書均系雜集別人論文而成,似乎是投機事業(yè),不足深論。第二書頗覺亂,連陳獨秀氏的《文學革命論》也插進去了。第一書稍整齊,中有郁達夫氏和蔣光慈氏的論文。二書所錄有幾篇是相同的;但它們都未將成仿吾氏《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載入,雖然這是一篇最重要的文字。二書有翻印本,《革命文學論》改為《革命新文化》,封面上題著“郭沫若編”;編者首尾兩首詩,都改署上“陳獨秀”的名字。出版的書局,自然也都是假托的。這可以說是投機的投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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