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走出大門,靜宜就向左沿街走去,才走了三五十步,就到了河邊的路上,她轉(zhuǎn)向南筆直地走著。
擔心太晚了使他們等候,她走得很快,腳步很急促。不多久她就感到呼吸很不平勻,頭臉有一點脹,她不得不停下來。她倚著路旁的一棵樹,想得著片刻的休息;然后她繼續(xù)走下去,只是放慢了腳步。
河的那一邊,就是相近城區(qū)的田原;一些農(nóng)人們在那上面滴灑他們的汗珠,也從它們的上面取得他們的食糧,因為傍了河,從前一直承受著灌溉的便利,而今因為水流那樣細小,水車不得不象蛇一樣地伸長它們的頸子,探身到河心來。
正是春天的早晨,陽光映射著從地面上冒出來薄云般冉冉升上去的土氣,蒸騰著,顯出來春天的偉大的力量。農(nóng)人們已經(jīng)起始忙碌著,他們把鋤掘著地,翻起土塊。他們很高興地工作著,好象永遠記著:“我是為我自己和我的土地才這樣賣力氣”。他們的腰帶那里雖然掛著旱煙袋,可是沒有一個人當著大家都在工作的時候點起煙來吸著。到了一定的時辰,他們才聚攏來,抽著煙,喝碗熱茶,談?wù)f著天時和種子。
靜宜極自然地在心中對他們發(fā)生了羨慕的心情,她想因為簡素,所以那么容易滿足。土地是他們的母親,農(nóng)作物是他們的子女;他們自己雖然終日流著汗,卻十分高興。說是進步了許多的人群呢,只把人事復雜了,所給的和所求的都那么多,就是情感也變成十分繁復,人的腦子和心都因為過度的使用感到了疲乏。
“更容易滿足一些,生活就更快樂一些”,她時時這樣想,可是知識把人類帶到廣大的宇宙里,那是很難得著滿足的,所以人類才在悲慘中過著日子……
她一面緩緩地走著,一面又自己這樣想,盡是這樣想來想去,一應(yīng)用到實在的事件,(她自己的也好別人的也好),就遭遇到極大的矛盾。她想著就是隔岸那些農(nóng)人們,雖然他們已經(jīng)很快樂,或許也在想著如果能住到河這邊的高樓里,就更該快樂一些吧?每個人對于生活的努力,對于命運的掙扎,原都有一顆高遠的希望的火亮在前面引著路;她一想到了自己,心就黯沉下去,她只能嘆息地喃喃著;“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我可并不快樂,我自己熄了希望的火亮,我只在黑暗中摸索著來走這人生的路。這并不盡然是黑暗,一只兩只螢火帶給我慘綠的光……”
在以前,她原也是一個快樂的少女,有舒適的家,得意的父親,給她適宜的教育。從小學到中學,又到了大學,——顯然地教育和心情并不在一條路上行走,進了大學,她就成為寡歡的女人們的一個。除開了自己心境的變遷,外來的事物再也沒有法子鼓舞起來她的興致。就在那一年里,父親失去他的高位,母親的病轉(zhuǎn)成極嚴重的情形。家庭包在更凄慘的空氣里。以前常是從家中的快樂里忘記一切苦惱,那一年的家卻正給了她更多的苦惱。她怕回家,她時時想著心情不愉快的時候,就埋到書里去,她記得有人說過書是智慧之門;可是若說有那樣的門也朝她關(guān)了,她撞不進去,她的心總象浮著,她一閉起眼睛來就看到父親因為失意而酗酒的狂態(tài),他的幾根稀疏的頭發(fā)亂了,鼻尖是更紅,有時候就倒在地下,象小孩子一樣,失去他平日所最注意的身分;母親的臉蒼白著,大口地吐血,每晚都不能安睡;那個神經(jīng)不健全多疑的靜純,比她小兩歲正該顯出他的能干來的弟弟,終日提防著別人,好象連他自己都是自己的敵人。幾個妹妹們年紀都還小,她們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只是因為驟然減縮下來境況,使她們感覺到不足。她們感覺到不如意,從豪貴的生活降下來本就是一件困難的事,在那些不知道世事的孩子們的心中,起著更大的反應(yīng)。
整個的家那時候是在衰落的途徑上,極好客極歡喜熱鬧的父親,終日只是悶悶地坐在家里,熟朋友不見再來了,持函求見的生客更沒有,原作為個人讀書室的“儉齋”,變成他喝酒的好地方,有時候他不到酒館去,就一個人鎖起門來躲在里面,醉得失去知覺,總是在家人一番尋索之后,知道他在那里,由仆人從窗子翻進去,把他背到樓上去睡??墒窃跇巧?,母親病在那里,不能使她看見這些不如意的事,(母親一直就不喜歡父親好酒的癖性),后來爽性就在“儉齋”里為他安了一張床,醉了就把他從地上或椅子上扶到床上去,有時候他自己也好好躺到床上酣酣地睡著。
每次醒來的時候他就后悔了,他覺得他該給兒女們做榜樣,他正式地說:“我實在太悶了,你們不明白一個做過大事的人是怎么樣,有五個看相的都這么說,還有三年——對了,三年,我的運氣,就轉(zhuǎn)過來,那時候你們看看我是什么樣子!……”
盡管懷念著過去,希望著將來,眼前的家的情形卻極可憂慮,明明看到一切的混亂和敗落,誰也不知道該怎么樣來入手,守寡的姑姑象巫婆一樣地暗地里咒著:“我早就算就了,天報應(yīng),天報應(yīng),這都是在我寡婦身上沒有行好事的緣故!就說住處吧,下面空了那么多也沒有我一間,把我放到三樓的鴿棚里,一上一下就是一百多級樓梯,我也不來朝普陀,好,我看著你們的,我看著你們的!……”
就在那時候靜宜象男子一樣地挺身出來了,她為了她的母親她的妹妹們,還為了她那整個的可憐的家,就和父親說:
“什么事您不必過慮,我們這一家總得再興旺起來,家里這許多瑣碎的事您不必操心,都由我來管好了,我想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有一件事,爸爸,我得好好跟您商量商量——?!?
聽了她那一番話的父親被感動得眼眶里都裝滿了淚,最打動他的還是她也相信這個家會再興旺起來,(那就是相信他的好運),他那本來就顯得小的左眼抽動著,把淚水都擠出來,順著面頰流,立刻溫和地說:
“說,孩子,你有什么話盡管和爸爸說,什么事,什么事都好辦,只要你肯說!”
“我就是想——”
才吐出這幾個字來就吞住了,那時候她的心猛烈地跳著,抬起眼睛來看看父親的臉,他難得慈和地等待著,還好心地催著她:
“說,說,宜姑兒,你也這么大了,有什么話還不能在爸爸的面前說出來么?”
“我想,——我想請您把早給我訂下的親事回了?!?
雖然只是這平淡的一句話,在他的那面卻象是一聲驚雷,他想不到,一點也想不到平時對他那么順從那么好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你說是要我把劉家那門親事拆了么?呵?你,你有什么什么理由?”
因為氣憤,他那時顯得有一點口吃,他左右猛烈地搖著頭,把梳理得很光滑的幾根頭發(fā)弄亂了,露出油亮的頭皮來。
“我沒有什么理由,我不想結(jié)婚,我只想這樣活下去。”
“這是什么話,這是什么話,那將來還有世界么?你再想想我們和劉家已經(jīng)三世的交情,你要我怎么說出口,你將來要我怎么樣做人?”
“不過我自己的一生也很要緊?!?
她好象很渺小了,被父親巨人般的一番話遮住了所有的去路,可是她終于從那渺小的立場上找出來一向記在心里的話,她知道這句話會更惹怒父親,她卻不得不鼓著勇氣說出來。
果然父親就大怒了,他跳著,他嚷叫!
“難說我一定要斷送你的一生?我知道你們這些學生們,莫明其妙的新潮流給你們影響,你說吧,你還有什么打算?”
“我什么也沒有,我是為了家,也為了我自己,我這一生不想結(jié)婚?!?
她鎮(zhèn)靜地回答著,那時候她一點也沒敢說出來她有一個愛人,更沒有敢說出來那個人的名字是梁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