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思想到如今,已是一大變動的時候。一般青年都是棲棲皇皇寢食不安的樣子,究竟為什么?無非是社會生活不安的反動。反動初起的時候,群流并進,集中于“舊”思想學術制度,作勇猛的攻擊。等到代表“舊”的勢力宣告無戰(zhàn)爭力的時期,“新”派思想之中,因潛伏的矛盾點——歷史上學術思想的淵源,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則——漸漸發(fā)現(xiàn)出來,于是思潮的趨向就不像當初那樣簡單了。政治上:雖經(jīng)過了十年前的一次革命,成立了一個括弧內的“民國”,而德謨克拉西(ladémocratie)一個字到十年后再發(fā)現(xiàn)。西歐已成重新估定價值的問題,中國卻還很新鮮,人人樂道,津津有味。這是一方面。別一方面呢,根據(jù)于中國歷史上的無政府狀態(tài)的統(tǒng)治之意義,與現(xiàn)存的非集權的暴政之反動,又激起一種思想,迎受“社會主義”的學說,其實帶著無政府主義的色彩——如托爾斯泰派之宣傳等?;蛘吒M一步,簡直聲言無政府主義。于是“德謨克拉西”和“社會主義”有時相攻擊,有時相調和。實際上這兩個字的意義,在現(xiàn)在中國學術界里自有他們特別的解釋,并沒有與現(xiàn)代術語——歐美思想界之所謂德謨克拉西,所謂社會主義——相同之點。由科學的術語上看來,中國社會思想雖確有進步,還沒有免掉模糊影響的弊病。經(jīng)濟上雖已和西歐物質文明接觸了五六十年,實際上已遵殖民地化的經(jīng)濟原則成了一變態(tài)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卻還想抄歐洲工業(yè)革命的老文章,提倡“振興實業(yè)利用外資”?!@是中了美國資本家新式侵略政策的騙,及聽了羅塞爾偶然的一句“中國應當振興實業(yè)”的話,所起的一種很奇怪的“社會主義”的反動。當然又因社會主義漸落實際的運動,稍稍顯露一點威權,而起一派調和的論調,崇拜“德國式”妥協(xié)的革命,或主張社會政策?!@又是一種所謂“社會主義”。兩派于中國經(jīng)濟上最痛切的外國帝國主義,或者是忘記了,或者是簡直不能解決而置之不談,卻還盡在經(jīng)濟問題上打磨旋。學術上:二十余年和歐美文化相接,科學早已編入國立學校的教科書內,卻直到如今,才有人認真聘請賽先生(陳獨秀先生稱科學為Mr.Science)到古舊的東方國來。同時“中國的印度文化”再生,托爾斯泰等崇拜東方文化說盛傳,歐美大戰(zhàn)后思想破產(chǎn)而向東方呼吁,重新引動了中國人的傲慢心。“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居然成了中國新思潮中的問題。于是這樣兩相矛盾的傾向,各自站在不明確的地位上,一會兒相攻擊,一會兒相調和,不論政治上,經(jīng)濟上,學術上的思潮都沒有明確的意義,只見亂哄哄的報章,雜志,叢書的廣告運動,——一步一步前進的現(xiàn)象卻不能否認,——而思想紊亂搖蕩不定,也無可諱言。
我和諸同志當時也是飄流震蕩于這種狂濤駭浪之中。
我呢?以整頓思想方法入手,真誠的去“人我見”以至于“法我見”,當時已經(jīng)略略領會得唯實的人生觀及宇宙觀。我成就了我世間的“唯物主義”。決然想探一探險,求實際的結論,在某一范圍內的真實智識,——這不是為我的,——智識和思想不是私有權所能限制的。況且我幼時社會生活的環(huán)境,使我不期然而然成一“斯篤矣派”(Stoiciste),日常生活刻苦慣的,飲食起居一切都只求簡單節(jié)欲。這雖或是我個人畸形的發(fā)展,卻成就了我入俄的志愿——擔一份中國再生時代思想發(fā)展的責任。
“思想不能盡是這樣紊亂下去的。我們對社會雖無責任可負,對我們自己心靈的要求,是負絕對的責任的。唯實的理論在人類生活的各方面安排了幾千萬年的基礎?!貌恢液湍銈冝q論。我們各自照著自己能力的限度,適應自己心靈的要求,破棄一切去著手進行。清管異之稱伯夷叔齊的首陽山為餓鄉(xiāng),——他們實際心理上的要求之實力,勝過他愛吃‘周粟’的經(jīng)濟欲望。——我現(xiàn)在有了我的餓鄉(xiāng)了,——蘇維埃俄國。俄國怎樣沒有吃,沒有穿,……饑,寒……暫且不管,……他始終是世界第一個社會革命的國家,世界革命的中心點,東西文化的接觸地。我暫且不問手段如何,——不能當《晨報》新聞記者而用新聞記者的名義去,雖沒有能力,還要勉強;不可當《晨報》新聞記者,而竟承受新聞記者的責任,雖在不能確定的思潮中《晨報》,而想挽定思潮,也算冒昧極了,——而認定‘思想之無私有’,我已經(jīng)決定走的了。現(xiàn)在一切都已預備妥帖,明天就動身,……諸位同志各自勉勵努力前進呵!”這是1920年10月15日晚十一二點鐘的時候,我剛從北京飯店優(yōu)林(Urin,遠東共和國代表)處簽了護照回來,和當日送我的幾位同志——耿濟之,翟菊農(nóng),鄭振鐸,郭紹虞,郭夢良,郭叔奇——說的話。
十月十六日一早到北京東車站,我純哥及幾位親戚兄弟送我,還有幾位同志,都來和我作最后的訣別。天氣很好,清風朗日,映著我不可思議的情感,觸目都成異象。握手言別,親友送我,各人對我的感想怎樣,我不知道;我對于各人自有一種奇感?!拔胰?,他新嫁到北京,處一奇異危險的環(huán)境,將來怎么樣?我最親密最新的知己,郭叔奇,還陷在俄文館的思想監(jiān)獄里?——我去后他們不更孤寂了么…”斷斷續(xù)續(xù)的思潮,轉展不已。一聲汽笛,忽然吹斷了我和中國社會的萬種“塵緣”。從此遠別了!
天津重過。又到我二表姊處去告別。張昭德及江蘇第五中學同學吳炳文,張?zhí)珌砣煌径荚谔旖?,晚間抵足長談,作我中國社會生活最后的回憶。天津的“歐化的都市文明”:電車汽車的吵鬧聲,旅館里酒館里新官僚揮拳麻雀聲,時時引入我們的談資,留我對于中國社會生活最后的印象。
十八日早,接到振鐸,菊農(nóng),濟之送別的信和詩:
追寄秋白宗武頌華
民國九年十月十六日同至京奉車站送秋白,頌華,宗武赴俄,歸時飲于茶樓,悵然有感,書此追寄三兄。
濟之,振鐸。汽笛一聲聲催著,車輪慢慢的轉著。你們走了——走向紅光里去了!新世界的生活,我們羨慕你們受著。
但是……笛聲把我們的心吹碎了,我們的心隨著車輪轉了!松柏依舊青著,秋花依舊笑著,燕都景色,幾時再得重游?
冰雪之區(qū)——經(jīng)過,“自由”之國——到了。別離——幾時?相隔——萬里!魚雁呀!你們能把我們心事帶著去么?
汽笛一聲聲催著,車輪慢慢的轉著。笛聲把我們的心吹碎了,我們的心隨著車輪轉了!
九,十,十六,晚十時。
追寄頌華宗武二兄暨秋白侄
菊農(nóng)
回頭一望;悲慘慘的生活,烏沉沉的社會,
——你們卻走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只是盼望你們多回幾次頭,
看看在這黑甜鄉(xiāng)酣睡的同人,究竟怎樣。要做蜜蜂兒,采花釀蜜。
不要做郵差,只來回送兩封信兒。太戈爾道:“變易是生活的本質?!?
柏格森說,宇宙萬物都是創(chuàng)造,——時時刻刻的創(chuàng)造。你們回來的時候,
希望你們改變,創(chuàng)造。我們雖和你們小別,
只是我信:
我們仍然在宇宙的大調和,
普遍的精神生活中,
和諧——合一……我沒有什么牽掛,不知,你們有牽掛也不?
我因覆信,并附以詩,引我許多自然和樂的感想?!諝w來相見,這也是一種紀念。信和詩如下:
“Humanité”鑒:
我們今天晚車赴奉,從此越走越遠了。越走越遠,面前黑朦的地里透出一線光明來歡迎我們,我們配受歡迎嗎?諸位想想看!我們卻只是決心要隨“自然”前進?!粍?chuàng)造自創(chuàng)造!不和一自和一!
你們送我們的詩已經(jīng)接到了,謝謝!
菊農(nóng)叔呀!“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我們此行的意義,就在這幾個問題號里。
流血的慘劇,歌舞的盛會,我們都將含笑雍容的去參預。你們以為如何…附詩。
秋白。1920年10月18日。
去國答《人道》
秋白來去無牽掛,來去無牽掛!說什么創(chuàng)造,變易?只不過做郵差。辛辛苦苦,苦苦辛辛,幾回頻轉軸轤車。驅策我,有“宇宙的意志”。歡迎我,有“自然的和諧”。若說是——采花釀蜜:蜂蜜成時百花謝,再回頭,燦爛云華。
天津倚裝作。
當日覆信寄出之后,晚上就別了炳文,太來,昭德,上京奉車。同行的有俞頌華,李宗武。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往俄國去的路通不通?!爸腥A民國”駐莫斯科總領事陳廣平,同著副領事劉雯,隨習領事鄭炎,恰巧也是這時候“啟節(jié)”,我們因和他們結伴同行。預備先到哈爾濱再看光景。
其時通俄國的道路:一條是恰克圖,一條是滿洲里。走恰克圖須乘張庫汽車。直皖戰(zhàn)爭后,小徐辦的汽車已經(jīng)分贓分掉了。其余商辦的也沒有開。至于滿州里方面,謝美諾夫與遠東革命軍正在酣戰(zhàn),我們卻不知道,優(yōu)林的秘書曾告訴我,如其能和總領事同行,專車可以由哈直達赤塔。我們信了他的話,因和領事結伴同走。
當天在天津上車,已是晚上十一二點鐘光景。我同宗武和頌華說:“現(xiàn)在離中國了,明天到滿洲,不知道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到‘赤都’(莫斯科)呢…我們從今須暫別中國社會,暫離中國思想界了。今天我覆菊農(nóng)的詩,你們看見沒有?卻可留著為今年今月今日中國思想界一部分的陳跡……”車開了,人亦慢慢的睡靜了。瞿秋白漸漸的離中國——出山海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