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一次中國內(nèi)地的旅行
在君的第一次中國內(nèi)地旅行,見于他的《漫游散記》的第一部分。(《獨立評論》第五、六、八、九、十期)
5月12日,他到了昆明。那時葉浩吾先生(瀚)在云南高等學堂做監(jiān)督,他指導在君改服裝,做鋪蓋,雇人夫。他在昆明住了兩個多星期。5月29日上午,他裝了假辮子,留了小胡子,穿上馬褂袍子,戴著黑紗的瓜皮小帽,同九個夫子,及云南提學使派的兩名護勇,從昆明出發(fā)。
他走的路線是從昆明過馬龍、沾益、平彝,入貴州省境,經(jīng)過亦資孔、毛口河、郎岱、安順,到貴陽。從貴陽經(jīng)過龍里、貴定、清平、施秉、黃平到鎮(zhèn)遠。他的一個同鄉(xiāng)從云南普洱府知府任上回籍,約他在鎮(zhèn)遠候他同坐民船下水、沅江,到湖南的常德。在常德,他同他的同鄉(xiāng)分手,他自己雇小火輪到長沙。從長沙到漢口,經(jīng)過上?;丶?。
從昆明到鎮(zhèn)遠,陸路走了一個月,6月29日才到鎮(zhèn)遠。7月6日從鎮(zhèn)遠坐船,7月13日到常德。他的游記沒有說明他用的是陽歷或陰歷,有時他說“1911年5月10日到了勞開”,有時他說“宣統(tǒng)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了鎮(zhèn)遠”。那年陰歷有閏六月,而他的游記從沒有提及閏六月,故我們可以斷定他用的是陽歷。陽歷5月29日從昆明出發(fā),已是陰歷五月初二日了。7月13日到常德,已是陰歷六月十八日了。他經(jīng)過長沙、漢口、上海(文淵按:在君家兄從漢口回家鄉(xiāng),沒有經(jīng)過上海。他是從漢口坐江輪直達南京。當時我奉了先父之命(我那時十五歲)。同了一個有旅行經(jīng)驗的一個男仆,早先到了南京。去接候他。那時同鎮(zhèn)(黃橋)他的友人朱先志。是日本士官畢業(yè)生,在南京新軍當管帶。家兄和他是在日本認識的。家兄到了南京,他人為招待,每次也有我。我們以后從南京坐江輪回泰興,到八葦港下輪船,換乘民船去黃橋。),他到上海大概在陽歷的七月底,陰歷的閏六月初了。
我的朋友房兆楹先生和他的夫人杜聯(lián)喆女士合編的《增校清朝進士題名碑錄》的“附錄一”有《宣統(tǒng)三年游學畢業(yè)的進士名錄》,其年“五月”有周家彥等五十七人的名錄(頁二四三——二四四),地質(zhì)學者丁文江、章鴻釗、李四光(文淵按:家兄回家后,少住,就趕去北京,應游學畢業(yè)考試,大約在陰歷八月的時候。地質(zhì)學者李四光決不在內(nèi),房先生于此。必有錯誤。李四光先生在武昌起義以后,曾任教育廳廳長,以后自請以官費留學英國,習地質(zhì)。我在1919年秋天到了英倫時。曾和丁巽甫去訪問過他,他在另一小城,已忘其名。家兄考中進士以后,回家的時候,就順道到了蘇州。他為省錢起見,就在蘇州和家嫂史久元女士結(jié)了婚,那時家嫂父母雙亡寄居在其六嬸左太夫人處。)三人也在此五十七人之內(nèi)。依上文的年月推算,丁文江在宣統(tǒng)三年舊歷五月,還正在云南、貴州旅行,決不會在北京應游學畢業(yè)的考試。據(jù)房先生的自序,游學畢業(yè)進士的名錄是從《學部官報》及《東方雜志》采輯出的。此中可能有學部匯報國外留學生畢業(yè)名單,而被誤列為游學畢業(yè)進士名錄的。在君游記里的年月至少可以幫助訂正房、杜兩先生的書中這一榜的錯誤,這一點是值得指出的。
在君的第一次內(nèi)地旅行最可以表示他的毅力、勇氣、觀察力。他帶了許多書籍儀器,不走那最容易的海道,偏要走那最困難的云南、貴州的長途——“每天所看見的,不是光禿禿的石頭山,沒有水,沒有土,沒有樹,沒有人家,就是很深的峽谷,兩岸一上一下都是幾百尺到三千尺;只有峽谷的支谷里面,或是石山的落水塘附近,偶然有幾處村落”,“通?。ㄙF州)沒有車輪子的影子”。
他從平彝起,“就自己用指南針步測草圖,并用氣壓表測量高度”。他發(fā)現(xiàn)了武昌輿地學會的地圖,商務印書館的《最新中國地圖》,以及英、德、法、日文的一百萬分之一的地圖,都還是根據(jù)康熙年間天主教教士所測的地圖做藍本,所以“一條貫通云貴兩省的驛道,在地圖上錯誤了二百多年,沒有人發(fā)現(xiàn)”。
他這次旅行不算是調(diào)查礦產(chǎn)地質(zhì)的旅行,只是一個地理學者的旅行,作為他后來在西南調(diào)查礦產(chǎn)地質(zhì)的準備。他在貴州的黃果樹,恰巧逢著“趕場子”的日子,看見許多奇裝異服的女人,引起了他注意到貴州的土著民族,狆家子、青苗、花苗等。他自己說:“這第一次與西南土著民族的接觸,很引起了我對于人種學的興趣?!保駠?,他第二次來游,才開始做西南人種學的研究。)
作為地理學者的旅行,他的一篇《一千五百里的水路》(《獨立》九期),記水與沅江,是一篇很美,很有趣味的游記。例如這一段:
在黔陽城西,沅水的正源從西來會〔合水〕。水的顏色是紅黃的,沅水是清的,所以沅水又叫做清水江。兩條水會合的地方,清水與混水合流,界限起初看得很明白,一直到城南,方才完全混合。
這樣能作細密觀察的一位地理學者,只因為要挑出一些“比較有興趣的事情,給適之補篇幅”,所以他描寫貴州人民吃鹽的法子,偶然不小心,說的話就引起貴州朋友的抗議了。在君說:
我一到了貴州境內(nèi),就看見辣子,少看見鹽粑。大路邊的飯鋪子,桌上陳列的是白米飯、辣子、豆腐、素菜,但是菜里面都沒有一顆一粒鹽屑。
在君死后,我的貴州朋友“壽生”先生曾指出,辣子同鹽分不得家,丁先生看不見菜里有“一顆一粒鹽屑”,正同他看不見辣子的咸味一樣,“誰見過有鹽屑的菜!”(壽生《文人不可知而不作》,《獨立》第一九六期)貴州人吃鹽比江浙人吃得更咸,“食時菜數(shù)越少,吃鹽越重”。外省游人單用眼睛去看,不用嘴去嘗,所以說錯話了。
在君從常德坐小火輪到長沙,為的是要拜訪他的恩師龍研仙先生。據(jù)朱經(jīng)農(nóng)記得的在君游南岳時,有一首說:
海外歸來初入湘,長沙拜謁再登堂。
回頭廿五年前事,天柱峰前淚滿腔。
從1911年7月到1935年12月,可以說是二十五年前事了。
在君回到家鄉(xiāng),大約在七月尾。七十多天之后,武昌革命就爆發(fā)了。丁文濤先生說:
弟自英學成歸國,適辛亥革命,邑中警報頻傳,不逞之徒乘機煽亂,萑苻遍地。弟抵里,倡編地方保衛(wèi)團。經(jīng)費不給,則典鬻以濟之。又手定條教,早夜躬親訓練,以備不虞。卒之市民安堵,風鶴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