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參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潤之看了笑道:“這兩個指頭,算是什么意思?指著人呢?指著時間呢?”敏之道:“或者是指著人?!钡乐溃骸笆怯腥さ膯栴}喲!二者,成雙也。阿囡,你也給我盛一小碗粥來,我看她們吃得怪香的?!庇谑桥查_桌子邊一把小椅,隨身坐了下去。因道:“這話不定談到什么時候,讓我先吃飽了,慢慢再說?!泵糁溃骸坝性捘憔驼f吧,我們電影看得倦了,希望早一點睡?!钡乐溃骸拔疫@個問題提出來了,你們就不會要睡了?!泵糁?、潤之聽了她這樣說,都以為這事是很有趣味的新聞,便催著道之快說。道之道:“論起這事,你兩個人也該知道一半?!泵糁溃骸爸酪话雴??我們所知道的事,就沒有哪一件是有趣味的?!钡乐溃骸昂伪匾欢ㄊ怯腥の兜氖履兀磕銈兛梢韵蜞嵵匾恍┑氖孪肴?。”潤之道:“你就說吧,不必三彎九轉(zhuǎn)了。”道之喝完了一碗稀飯,讓阿囡擰了一把毛巾擦了臉,然后臉色一正,對阿囡道:“你聽了我們的話,可不要四處去打電報。”阿囡笑了一笑。敏之道:“究竟什么事呢?這樣鄭而重之的。”道之斜坐在大沙發(fā)上,讓了一截給敏之坐下。說道:“你不是認識老七一個女朋友嗎?”敏之道:“他的女朋友很多,有的也是我們的朋友,豈止一個?”道之笑道:“這是一個不公開的女朋友呢?!泵糁溃骸芭叮∈橇?,是那位冷小姐,人很好的。你問起這話做怎么?”道之道:“他們打算結(jié)婚了,你說這事新鮮不新鮮?”敏之道:“不至于吧?老七未嘗沒有這種意思。不過我看他愛情并不專一,似乎對于秀珠妹妹也有結(jié)婚的可能。而且他老是說,要打算出洋,又不像等著結(jié)婚似的。在這種情形之下,差不多有好幾個月了。你何以知道他突然要結(jié)婚?恐怕是你聽錯了,把他兩人交情好,當做要結(jié)婚呢?!钡乐溃骸斑@個消息,是千真萬確的。老七告訴守華,守華告訴我,能假嗎?”敏之道:“他告訴姐丈是什么意思?打算托你夫婦主持嗎?”道之道:“主持是沒有資格,不過望我們代為疏通罷了?!泵糁溃骸笆柰ǜ赣H母親嗎?這事不是這樣容易辦的,要等了那種機會再說?!睗欀溃骸拔覀儾灰芰?。老七托的是姐丈,又沒托我們,我們管得著嗎?”道之道:“可不能那樣說。助成自己兄弟的婚姻,又不是好了旁人。況且我看老七不來托你們,一定是另有原因?!泵糁溃骸按蟾攀?,他以為姐丈究竟在客的一邊,對上人容易說一點。我們一說僵了,這話可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睗欀溃骸八麨槭裁催@樣著急?”道之笑道:“守華也是這樣問他呢,他說是愛情成熟的結(jié)果,這也就教人沒法子向下說了?!睗欀溃骸皟?nèi)容絕不是這樣簡單,必然另有緣故在內(nèi)。五姐,你看對不對?”敏之瞟了她一眼,笑道:“你是諸葛亮,袖里有陰陽八卦。你怎樣知道另有緣故?這四個字可以隨便解釋的,可是不能亂說?!睗欀溃骸拔覕喽碛芯壒省2恍?,我們叫了老七來問?!钡乐Φ溃骸澳氵€要往下說呢,連守華問他,他都不肯說,何況是我們?!睗欀Φ溃骸芭叮∧銈兪峭囊粭l路上猜。以為他像大哥一樣,在外面胡鬧起來了。那是不至于的。何況那位冷小姐也是極慎重的人,決不能像老七那樣亂來的。”道之笑道:“這話可也難說。不過我的意思,先要看看這孩子,然后和父親母親說起來,也有一個根據(jù)。你兩個人都是會過她的,何妨帶了我去,先和她見一見?”敏之道:“到她家里去,太著痕跡了,我想,不如由老七給她一個信,我們隨便在哪里會面?!钡乐溃骸澳且彩莻€辦法,最好就是公園?!泵糁溃骸肮珗@漸漸地天氣冷了,不好,我看是正式請她吃飯,我們在一處談談。反正雙方的事,都是彼此心照,若要遮遮掩掩,反是露痕跡的,而且顯得也不大方。”潤之道:“這話很對。不過那冷小姐明知婚姻問題已發(fā)動了,肯來不肯來,卻不能下斷語?!泵糁溃骸皝聿粊?,老七可以做一半主。只要老七說,這一次會面大有關系,她就自然會來了?!钡乐侯^想了一想,說道:“這話是對的,就是這樣辦吧。阿囡,你去看七爺睡了沒有?叫他來?!卑⑧锫犃诉@消息,不知為了什么,卻高興得了不得。連忙三腳兩步,跑到燕西這里來。
燕西在屋子里聽得外面腳步嘚嘚響,便問道:“是誰?打聽消息來的吧?”阿囡道:“七爺,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打聽消息來的?”燕西自己開了門笑道:“我一晚上都沒有睡著。就為著心里有事。常言道:為人沒有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我有了虧心事,半夜敲門自然要心驚了?!卑⑧镄Φ溃骸斑@是喜事,怎么會是虧心事呢?”說了,走進房來,對燕西鞠了躬,笑道:“七爺,恭喜!”燕西道:“你怎么知道這件事?上面老太太說出來了嗎?”阿囡道:“四小姐在我們那邊,和你商量這事,請你快去呢?!毖辔髀犝f,連忙就跟著阿囡到敏之這邊來??墒亲叩椒块T口又停住了腳步。阿囡道:“走到這里,七爺怎么又不進去?”燕西道:“不是不進去,說起來,我倒有些怪害臊的?!卑⑧锏溃骸暗昧税?,你還害臊呢!”道之道:“快進來吧,我們等著你來商量呢。”燕西走了進去,先靠著門笑道:“為了我的事,你們開三頭會議嗎?”潤之道:“你是怎么回事?突然而來地就要和冷女士結(jié)婚?!毖辔髦皇乔浦⑿?,沒有說出什么來。敏之道:“這件事,我們是可以幫你的忙。但是你必須把內(nèi)幕公開出來。而且四姐也要見一見本人。”燕西笑道:“那很容易的事。若是不能見的人,我決計不要的?!泵糁溃骸奥犇氵@話,你就該打,完全是以貌取人?!毖辔餍Φ溃骸安⒉皇俏乙悦踩∪?。因為你們要去看她,所以我說出這話。”道之道:“我要去看她,并不是看她長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舉止動靜,看出她的性情品格來?!毖辔鞯溃骸八慕銕讜r學會看相?”道之道:“你以為人的品行在臉上看不出來嗎?我敢說,無論什么人,只要她和我在一處有一兩個鐘頭,我就能看出她是什么人?!毖辔鞯溃骸安恍?,四姐你一去看她,你就會說她是一個老實人。”道之笑道:“誰是她?她是誰?我聽這個‘她’字,怪肉麻的?!毖辔鹘徊媪藘墒郑觳才趿烁觳?,越發(fā)嘻嘻地微笑起來了。道之道:“你坐下來,先把你兩個認識的經(jīng)過,說給我們聽聽。”燕西道:“這事說出來有什么意思?而且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關系。”敏之笑道:“你甭管,我們就愛聽這個?!毖辔饕桓吲d,坐下來,就將組織詩社和冷家做街坊這一段話說出來。敏之道:“怪不得,今年上半年你那樣高興作詩,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是你是因為有了冷小姐才組織詩社呢?還是組織詩社,然后就認識了冷小姐呢?”燕西道:“自然是先組織詩社?!钡乐Φ溃骸八砸粋€人肯讀書總有好處,書中自有顏如玉,絕不是假話。你要不是這樣用功,哪里會有這段婚事?”潤之道:“那倒不要緊,反正他的女朋友很多,得不著這個可以得著那個?!毖辔鞯溃骸澳銈儼盐医辛藖恚€是批評我呢?還是幫我的忙呢?若是批評我,我可就去睡了?!钡乐溃骸按蠹叶紴槟銢]睡,你倒要睡嗎?”燕西道:“實在也夜深了。就是剛才的話,由我明天去對她……密斯冷說,約定一個地點,在一處會面?!睗欀Φ溃骸坝忠粋€‘她’字,自己吞下去了。”道之道:“會面的地方,不要吃外國菜,要吃中國菜?!毖辔鞯溃骸斑@是很奇怪的,你們沒有出洋的時候,衣服要穿西裝,吃飯要吃大菜。一回國之后,宗旨立刻變了,衣服還將就有時穿西裝,對于大菜,可就深惡痛絕?!钡乐溃骸敖裉焖隳忝靼琢?。出洋的人,不但如此而已,第一,不像從前那樣崇拜外國人。第二,不愛說外國話。我在西洋吃了兩年大餐,在日本吃了兩年料理,我覺得還是中國的菜軟爛得好吃?!毖辔餍Φ溃骸昂煤茫统灾袊?,不要把問題又討論得遠了。我約定了時間,便來告訴你們,可是千萬得守秘密?!钡乐溃骸氨J孛孛埽鞘遣怀蓡栴}的。但是要正式地和母親商量起來,這話可得告訴她。不然,母親還疑惑我們也作弊呢?!?
燕西聽了她們的話,是怎樣說,怎樣好。當夜他心里落下一塊石頭,睡一夜安穩(wěn)的覺。到了次日,他是起得很早,起身之后,就向冷家去了。在她家里吃了午飯回來,一直就到潤之屋里來。潤之昨晚鬧到天亮才睡,這個時候,方才起床,在梳妝臺邊站著梳短頭發(fā)。她在鏡子里看見是燕西走進來。便問道:“你這個時候,還沒有出去嗎?”燕西道:“怎么沒有出去?我在外面回來的呢。我已經(jīng)說好了,今天晚上六點鐘,我們在新安樓見面。我和她說了,怕她不肯來,我只說是兩個人去吃飯,等她到了飯館子里,然后你們和她會面,她要躲也躲不了。”潤之道:“你做事,就是這樣冒失,這樣重大的事情,哪里可以架空?”燕西道:“你不知道,她這個人非常的柔和,很顧全體面,到了見面的時候,你叫她怎么樣,她就怎么樣了。”潤之道:“那樣不好,太不鄭重了?!泵糁诶锩嫖葑诱f道:“管他呢,我們只要見了面就是了。撒謊架空,那是老七的責任。你要怕得罪人的話,我們在席先聲明一句就是了?!毖辔鞯溃骸斑@不結(jié)了。我還有事,回頭見吧?!毖辔髯叩阶约何堇?,坐一會子,心里只還有事,還是坐不住。但是仔細一想,除了晚上吃飯,又沒有什么事。
到了下午三點鐘,燕西實在忍耐不下去,便坐了汽車到冷家來。冷太太也知道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發(fā)動了,料到他們是有一番議論的。對于清秋的行動,是愈加解放。燕西來了,一直就向上房走,見著清秋便笑道:“我來了。自從得了你一句話,我就加了工,日夜的忙。”清秋正坐在屋子里,靠了窗戶底下,打藍毛繩褂子,低了頭,露出一大截脖子。白脖子上,一圈圈兒黑頭發(fā),微微鬈了一小層,向兩耳朵下一抄,漆黑整齊。又笑道:“美??!”清秋回轉(zhuǎn)頭來,對燕西瞟了一眼,將嘴向屋子里一努。燕西知道冷太太在屋子里,便站在屋子外頭,沒有敢進去。清秋將手上的東西,向桌上一放便走出來。燕西道:“我們晚上到新安樓吃飯去,還是照以前的話,我有好些話和你說?!鼻迩锏溃骸坝惺裁丛?,簡單的就在這里說得了,何必還上館子?為了這事,你今天來兩趟,我倒有些疑心了。”燕西道:“何必不詳詳細細地談一談呢?這有什么可疑的?伯母面前通過通不過?”清秋道:“她老人家是無所謂,你也不必去對她說。不過……”說到這里,看了燕西的臉微笑道:“你做事,是一點忍耐不住的。只要有一個問題等著去解決,就會亂七八糟忙將起來?!毖辔鞯溃骸澳氵@人真難說話,我不趕緊地辦,你嫌我做事馬虎。我趕緊地辦,你又疑心我別有用意,這話怎么樣子說呢?”清秋見他如此說,便答應了去。燕西在冷家談了兩三個鐘頭,已經(jīng)是七點多鐘,然后和清秋一路坐了汽車,到新安樓。在汽車上,燕西笑著和清秋道:“我的五姐六姐,你都會過了,只是四姐你沒會過。我介紹你見一見四姐,好不好?”清秋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我出來,必然有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把我引得和你一家人都見了面,然后我進你家門,都是熟人,那也好,但是要不進你家門呢?”燕西在她脅下抽出她的手絹,將她的嘴堵上。笑道:“以后大家不許說敗興的話。”清秋劈手將手絹奪下,道:“真是你四姐在那里,我可不去?!毖辔鞯溃骸澳且裁淳o?女子見女子,還有什么害臊的嗎?”清秋道:“這樣會面,并非平常會面可比,我去了,她是要帶了眼鏡瞧我的。自己明知道人家要瞧,倒成心送給人家去瞧,你瞧,那有多么難為情!”燕西要說時,車子已到新安樓門口。這里的小汽車夫還沒有下車,卻另有一個人走上前給這車子開門,他還對這里汽車夫說道:“你們才來嗎?”燕西正要下車,清秋一手扯住他的衣裳角,輕輕說道:“別忙!究竟是什么人在這兒?你要亂七八糟地來,我可不進去,我雇車子回去?!毖辔鞯溃骸皩嵲跊]有別人,就是我三個姐姐。你不信,問這汽車夫。到了這里不去,我可僵了?!鼻迩锏溃骸澳阒活櫮憬┝耍筒慌聞e人僵了?”燕西含著笑下車,就伸手來攙她。清秋要不下來,又怕汽車夫他們看見要笑話,只得勉強下來??墒菍⑹窒蚝笠豢s,輕輕地道:“別攙我?!彼铝塑嚕辔髯屗谇懊孀?,監(jiān)督著她一同上了樓?;镉嬚J得燕西,就笑道:“七爺剛來。三位小姐,都在這兒等著呢。”于是對樓上叫了一聲七號。
走到那七號門口,伙計打著簾子。清秋忽然停住了腳,不向前走。燕西在后微微地一推道:“走?。 鼻迩镞@才一正顏色,大步走將進去。在里面三個女子,潤之、敏之是認得的。另外有一個女子,約摸二十五六歲。圓圓的面孔,修眉潤目,頭發(fā)一抹向后。臉上似乎撲了一點粉,那一層多血的紅暈,卻由粉層里透將出來。身上穿著一件平常的墨綠色袍子,鑲了幾道細墨絳,在繁華之中,表現(xiàn)出來素凈。清秋這就料到是燕西的四姐道之了。還未曾說話,道之早含笑迎了上來,笑道:“這是冷小姐嗎?很好很好!”走上前,便拉著她的手。清秋也不知道這“很好”兩個字,是表示歡迎呢?還是批評她人好?不過連說了兩句很好,那的確是一種歡喜,不由沖口而出的。這時,心里自又得著一種極好的安慰。當時便笑道:“大概是四姐了,沒有到府上去拜訪,抱歉得很?!钡乐溃骸拔覀円灰娙绻?,不要說客氣話。”于是便拉了她在一處坐下。清秋又和敏之、潤之寒暄了幾句,一處坐下。道之笑著對敏之道:“冷小姐聰明伶俐,和我們八妹一樣,而溫厚過之?!泵糁溃骸霸捠呛軐Φ?,不過你怎樣抖起文來說?”道之笑道:“我覺得她是太好了,不容易下一個適當?shù)呐u,只有用文言來說,又簡捷又適當?!睗欀溃骸懊芩估?,的確是一副溫厚而又伶俐的樣子。”說到這里,笑著對燕西道:“老七,你為人可是處于這相反的地位,只一比,就把你比下去了?!鼻迩镞€沒有說什么,他們早是一陣批評,倒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只紅了臉,低著頭,用手扶著筷子微笑。道之拿了紙片和筆,就偏了頭問清秋:“密斯冷,我們就像自己姊妹一樣,不要客氣。你且說,你愿意吃什么菜?”清秋笑道:“我是不會客氣的。要了什么菜,我都愿意吃?!钡乐Φ溃骸俺跻娒?,總有些客氣的。密斯冷愛吃什么,老七一定知道,老七代表報兩樣。我今天很歡喜,要吃一個痛快?!毖辔鞯溃骸八敢獬郧宓稽c的東西的?!睗欀犃怂终f了一個“她”字,對他望了一望,抿嘴微笑。燕西明知潤之的用意,只當沒有看見。對道之道:“在清淡的范圍以內(nèi),你隨便寫吧?!钡乐祟^,輕輕地問著清秋道:“清燉鯽魚好嗎?”清秋說:“好?!钡乐謫柕溃骸俺蕴鸬牟怀裕壳宓瞧咸迅??是橙子羹呢?”清秋微笑說道:“隨便哪樣都可以?!钡乐餍苑帕斯P,手撫著清秋的手背,笑著說道:“就是葡萄羹吧,你以為如何?”清秋微微點頭笑道:“可以?!泵糁匆姷乐@樣疼愛清秋,也只是微笑。道之笑道:“你笑什么?你以為和密斯冷親熱得有些過分嗎?”敏之道:“并不是說你們親熱得過分,你把密斯冷當了一個小孩子看待了?!钡乐Φ溃骸罢f起來,我應該是一個老姐姐?。∶芩估滟F庚是?”清秋微笑道:“十七歲了?!钡乐溃骸霸鯓??比我小九歲哩。梅麗只比密斯冷小兩歲,常常還睡到我們懷里來,要我們摟著呢。”潤之道:“這樣子,你也要摟密斯冷一下子嗎?”這一說,大家都笑了。道之將菜單子開下去,便和清秋一面說笑著,一面吃東西。清秋真料不到道之待人是這樣的溫厚親熱,心里非常痛快,便一定要道之到她家去坐。道之道:“我一定來的。但是我們那里,你也可以去玩玩?!鼻迩锫犃诉@話,臉上一紅,勉強一笑,說道:“一定去的。”潤之道:“密斯冷,不要緊的,只管去。你到了我們門口,不要招呼大門口的號房,一直向里走。到了樓邊下,那里有聽差,你只說找我們姊妹的,他就會一直引到我們那里來。舍下院子多,你只要到我那里去坐,絕不會和別的人在一處的?!鼻迩镂⑿Φ溃骸安⒉皇桥氯耍瑢嵲谝驗槲乙稽c禮節(jié)不懂,到了府上那樣的人家去,恐怕失儀呢。”道之道:“得了吧,我們又是什么講禮節(jié)的人家嗎?你將來就會知道了?!鼻迩锫犝f,只是微笑。道之原有許多話,要當著清秋說,現(xiàn)在見清秋一笑一紅臉,不忍讓她為難,就不說了。燕西看了大家這樣和睦的樣子,心里是非常的高興,因?qū)η迩锏溃骸拔覍δ闼f的話如何?我們家姊,不是藹然可親的人嗎?”清秋笑道:“是的,我不是早就承認了你這句話嗎?”燕西道:“你從前說,除了幾個女同學,就沒有人可以和你來往,是很單調(diào)的?,F(xiàn)在你要和我三位家姊來往,他們可以給你找上許多女朋友,你就不嫌單調(diào)了?!鼻迩镄Φ溃骸澳悴唤形腋徽倚W問,長些見識,倒先叫我多交些女朋友?”燕西笑道:“是?。∵@話是我說錯了??墒悄阌謱ξ艺f,《紅樓夢》上的對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那是很對的。賈寶玉反對這十四個字很無理由?!鼻迩锏溃骸拔业倪@話,并不算反對這十四個字呢。不過說交朋友比求實學要次一等罷了?!钡乐Φ溃骸拔覀兝掀?,從前是高山滾鼓,有些不通往下的,可是這大半年以來,動不動就咬文嚼字,我以為他忽然肯用功夫。最近調(diào)查起來,才知道都是密斯冷教的,我要替我們老七謝謝了?!鼻迩镄Φ溃骸斑@實在不敢當,不過偶和七爺討論一點書本上的事罷了?!睗欀Φ溃骸鞍眩∶芩估?,你怎樣和老七是如此稱呼啊?這樣客氣,不像知己了。”說時掉過臉來,對燕西望了一望,微微一擺頭道:“老七,這是你的不對了。你既然和密斯冷這樣好,為什么還受她這樣的稱呼?你真是豈有此理!”燕西笑道:“沒有,沒有,這是她當著你們的面,客氣一點說話呢。我們平常說話,就是你我他?!睗欀溃骸斑@樣是俗得很。你不看見大哥他們是怎樣的稱呼嗎?”潤之突然說出這句話,覺得太冒失,自己臉也紅了。冷眼看清秋時,卻好她并不在意。其實,清秋聽了這話,不但不嫌潤之冒昧,心里卻是暗暗為之一喜。以為自己和燕西的關系,就是金家姊妹,也很知道的。所以她也不客氣跟著燕西叫四姐五姐六姐。敏之潤之倒還罷了。惟有道之經(jīng)清秋這樣一親熱,喜歡得什么似的,執(zhí)著清秋的手,滔滔談個不絕,吃完了飯,伙計來沏了兩壺茶喝。道之還沒有走的意思。潤之道:“我們走吧,不要老占住人家的屋子了。你有話說,第二次再談,也還不遲哩?!钡乐@才笑道:“我真也是高興得糊涂了,只管向下談。密斯冷,我們下次再會吧?!被镉嫵噬腺~單來,由燕西簽了個字,然后大家下樓出門而去。
清秋仍坐的是燕西的車子,由燕西送她回家。燕西在車上問清秋道:“今天這一餐,你總吃得很滿意吧?我早就對你說了,我們四家姊是最好說話不過。你現(xiàn)在可以證明我的話,不是瞎說了?!鼻迩锏溃骸澳銈兯慕?,實在和氣。我想,我有什么話,只要和她說,沒有不成功的。煩你的駕,今天回府去,約一聲令姐到我舍下來,我和她仔細談一談?!毖辔鞯溃骸澳隳赣H呢?當著面,有許多話好談嗎?”清秋道:“那一層你就不必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只要把四姐請得來就成了?!毖辔鞯溃骸昂?,我就依你的話,明天就把她請來。我看你進行的結(jié)果,比我怎樣?”說話時,清秋到了家,燕西不下車,馬上回家去。
到了家里,一直就向道之屋里來。見屋里沒人,又跑到敏之屋里來,她們?nèi)?,正坐著在評論呢。燕西一進房就笑著問道:“如何如何?”道之點點頭道:“這個人算你認得不錯。我明天就對母親去說,準包成功。這孩子小模樣兒又可疼,又可愛,又怪可憐的??墒撬拿痔湟稽c。本來就姓冷,又叫清秋,實在不是年輕人應當有的。她嫁過來了,我一定給她改一改?!毖辔鞯溃骸爸灰慕戕k成功,什么都好辦?!钡乐溃骸俺淦淞?,你也不過是要早些結(jié)婚。人反正是定了她了,或遲或早,主權(quán)在你。我們又不是小戶人家,說是拿不出錢辦事,時間是沒有問題的?!?
大家正說得熱鬧,恰好玉芬有點小事,要來和敏之商量。走到門口,聽見他們姊妹正在大談燕西的婚事,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她就不進去了,輕輕地退出這個院子,走到屋里,見鵬振斜躺著在睡榻上。玉芬冷笑一聲,說道:“哼!你們男人家的心思,就是這樣朝三暮四,我都看透了!”鵬振一翻身坐了起來說道:“又是什么謠言讓你聽來了?一進門就找碴兒。”玉芬道:“謠言嗎?我親耳聽當事人說的。”鵬振道:“什么事?誰是當事人?”玉芬道:“就是老七,他要結(jié)婚了?!冰i振撲哧一笑道:“我看你那樣板著面孔,不知道什么事發(fā)生了,原來是老七要結(jié)婚,這事有什么可奇怪的?”玉芬道:“你以為他是和誰結(jié)婚?”鵬振道:“自然是秀珠妹妹。”玉芬啐了鵬振一下,說道:“你們不要把人家大家閨秀,信口雌黃糟蹋人家!”鵬振道:“‘結(jié)婚’兩個字,能算是糟蹋嗎?氣得這個樣子,至于嗎?”玉芬道:“現(xiàn)在并不是她和老七結(jié)婚,你提到了她,自然就是糟蹋?!冰i振道:“老七和誰結(jié)婚?我并沒有聽說?!庇穹乙詾轾i振果然不知道,就把剛才聽見敏之他們所說的話,告訴了鵬振。因道:“老七和秀珠妹妹的婚事,早就是車成馬就,親戚朋友誰不知道?到了現(xiàn)在,一點緣由沒有,把人家扔下,叫白家面子上怎樣擱得下去?這個姓冷的,知道是什么人家的人?頭里并沒有和我們家里有一點來往,糊里糊涂就把這人娶來,保不定還要弄出多少笑話呢。”鵬振明知道玉芬和秀珠感情十分的好,秀珠的婚姻不成功,她心里是不痛快的。便道:“老七也是胡鬧,怎樣事先不通知家里一聲,就糊里糊涂提到結(jié)婚上來?真是不該?!庇穹衣犓脑?,居然表示同意,心里倒安慰一點。因道:“可不是!并不是我和秀珠妹妹感情好,我就替她說話,照秀珠妹妹的品貌學問,哪一樣比不過老七?”鵬振道:“那都罷了,最是秀珠待老七那一番感情,是不容易得到的。我還記得,有一次家里榨甘蔗喝,老七上西山了,她恰好到我們家里來,分了一碗,不肯吃。找了一只果子露的瓶子,將汁灌好,塞了塞子,放在冰缸里,留給老七喝?!庇穹倚Φ溃骸澳阋仓肋@是女子體貼男子一點心思。但是像這樣的事,我也不知做了幾千萬回,怎樣你一點也不感謝我的盛意?”鵬振道:“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要感謝你的地方,也只能于此而止,還要怎樣感謝呢?”玉芬微笑道:“結(jié)婚算得什么感謝?這是你們男子占便宜的事呢。”鵬振見他夫人在燈光之下,杏眼微波,桃腮欲暈,背靠了梳妝臺,微微挺起胸脯。她穿的是一件極單薄的藍湖縐短夾襖,把衣里的緊身坎肩,早脫下了兩只短衫袖,露出袖子里的花邊水紅汗衫來,真?zhèn)€是玉峰半隱,雪藕雙彎,比得上海棠著雨,芍藥籠煙。鵬振不由得心里一動,便挨近身來,拉住玉芬的手笑道:“怎么結(jié)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我愿聞其詳。”玉芬道:“那自然是男子占便宜的事。從來男子和女子締婚,總是表示男子懇求,沒有說女子向男子表示懇求的。這樣看來,分明是男子有好處?!冰i振道:“男子就是這樣賤骨頭,把一件很平等的事,看做是一樁權(quán)利,以為女子是義務。越是這樣,越讓女子拿喬。依我看來,以后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無論好到什么程度,也不要開口談到婚姻上去,非要女子來求男子不可?!庇穹业溃骸皼]有那樣的事!女子決計不求男子?!冰i振笑道:“得!以后我就提倡男子別求女子?!庇穹覍Ⅸi振的手一摔道:“別挨挨蹭蹭的,過去!我看不慣你這樣嬉皮涎臉的樣子?!冰i振一肚子高興,不料又碰了一個釘子。他就笑道:“好好兒的說話,你又要生我的氣。得了,算我說錯了還不行嗎?來,我這里給你賠個禮兒?!闭f時,含著笑,故意向玉芬拱了拱手,把頭一直伸到玉芬面前來。玉芬將一個指頭向鵬振額角上一戳,笑道:“你真是個銀樣镴槍頭。剛才你說你不求女子,怎樣不到兩分鐘,你就求起女子來了?”鵬振笑道:“理論是理論,事實是事實。得了,我們言歸于好?!庇穹业溃骸拔也荒芟衲隳菢幼?,好一陣兒歹一陣兒,決裂定了,不和你言歸于好?!冰i振向床上一倒,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今天真倦?!庇穹倚Φ溃骸澳愠鋈?,今天晚上,我不要你在這兒睡?!冰i振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你這東西,真是矯情。”玉芬道:“了不得,你索性罵起我是東西來了,我更要轟你。”鵬振道:“你要轟我也成,我有一段理,得和你講講。我要講輸了,當然我滾了出去。若是你講輸了呢?”玉芬道:“你只管把你的理由說出來,我不會輸?shù)??!冰i振道:“我也知道你不會輸?shù)?。但是假使你輸了呢?”玉芬笑道:“若是我輸了,我就輸了吧?!冰i振道:“我輸了,依你的條件;你輸了,也得依我的條件。我來問你,我們這一場辯論,因何而起?”玉芬道:“由秀珠妹妹的事而起?!冰i振道:“那就是了。剛才你說結(jié)婚是男子占便宜的事,對不對?”玉芬挺著胸點了點頭道:“對!現(xiàn)在我還是說對?!冰i振道:“既然如此,老七不和白小姐結(jié)婚,那算是不肯占白小姐的便宜,這種態(tài)度,不能說壞,為什么你說他不好呢?”這一句話,十分有力量,總算把玉芬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