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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舊巷人稀愁看雞犬影 荒庵馬過驚探木魚聲

大江東去 作者:張恨水


第十三回舊巷人稀愁看雞犬影荒庵馬過驚探木魚聲

孫志堅不在人間,這是他的親友所認為的共同事實,倒不是冰如過分的錯誤了。惟其是那不曾過分的錯誤,她就聰明地另找出路。于今事業(yè)已找到出路,而又不能去。放了的心,教她無法收回,這只有怪造化玩弄人吧?其實造化玩弄孫志堅,比玩弄薛冰如還厲害十倍,這個死里求生的經過,他自己也是出乎意外的。原來他帶著一營工兵,在蘇滬前方工作,很得上峰的嘉獎。他既是個留學歸國的軍人,技術很好,又十分勇敢,幾個月里,都在炮火中工作。到了蘇州失守,他們還繼續(xù)以往的戰(zhàn)略,要在首都作守城之戰(zhàn),繼續(xù)去消耗敵人。上司認為他是可用的人才,便給了志堅一道命令,教他帶了工兵營,去協(xié)助守城軍布置城防。為了交通的困難,以及在前方的消耗,志堅帶到南京來的,已只有兩連人。這是十二月的月頭,戰(zhàn)事越來越迫近了畿輔。負責城防的長官,加緊布置防事,志堅帶了兩連人,晝夜分途構筑工事。他雖料著自己的夫人,一定離開了南京,恰是自上次回到前方后,并未接冰如一封信。因為自己是在前方四處奔走不停,縱有信去,也收不到。這次回到了南京,雖然軍事倥傯,可是一看到南城墻,就不免想起自己那個完美的小家庭。頗也想得著機會,回去看看。

有一次乘著一輛卡車,帶了弟兄們到南京城去,正好走過自己家門的巷口,便囑咐司機在路邊停車幾分鐘,跳下車去看看。他下車走進巷子之后,見一排排的小洋樓,還是整齊地立著,并不曾損壞。但家家都關閉了大門,不見巷子里有人來往。直奔到自己家門口,見大門也是倒鎖著的。抬頭看樓上,百葉窗齊齊閉著,短圍墻里兩棵庭樹,落光了葉子,還向外露了丫杈的樹枝,門縫內外,撒了一些碎紙片以及木塊釘頭之類。兩旁鄰居,亦復如此。這正是半下午,那慘淡的冬日,帶著病色的黃光,照在這空冷的街巷,頗是凄涼。正待轉身,卻有一點響聲,回頭看時,一條哈巴狗,夾了尾巴,挨著墻慢慢走過來,它看到志堅,似乎有點認識,昂頭向他望著。志堅識得它是巷口富戶錢公館的愛物,便道:“小丁丁,你不認識我了嗎?”那狗忽然跑過來,兩只前爪扒了志堅的褲腳,一跳一跳,汪汪亂叫,尾巴亂搖,搖得周身的毛都抖顫。志堅將它抱起來,撫摸了它那背上的柔毛道:“你主人自顧不暇,也不管你了?!闭f著話,巷底三層大洋房,呀的一聲,開著大門,一個白須老頭,穿了青布舊棉袍,迎了前來。

他道:“呀!是孫營長,怎么回來了?”志堅道:“你是這巷口賣烤薯的劉老板吧?怎么還在這里呢?”他摸了胡子道:“我七十多歲的人了,有什么死不得?而且要跑也跑不動。我受了這里幾家公館的托付,在這里看房子。你太太前一個月就走了。王媽告訴我是到漢口去了。”志堅道:“那好極了,我這所房子,也托你代照顧一下吧。我公事忙,不能多談,再會吧?!闭f著,放下那條狗,轉身走出弄堂口。這里有一家?guī)Щ▓@的住宅,圍墻門也是關著,他們家陪襯風景的一叢水竹子,還是那樣簇擁著,只是凋落的葉子,由墻上撒到巷口,雜亂地帶了竹頭木屑,卻沒有掃除。竹子里有兩枝蠟梅,卻伸出了墻頭,靜悄悄地橫斜著。而意外的點綴,卻有三只雞,一雄二雌,伏在墻頭上,它們也似乎是被主人所遺棄的,一點沒有精神,偏了小腦袋看人走過。志堅看了一看,倒添加了不少感慨,只管四處張望著,忽然有人道:“孫營長回來了?!笨磿r,是個巡警。志堅向他行了個軍禮,笑道:“閣下還緊守著你的崗位,難得!”他道:“我是這里的老警察了。不到最后五分鐘,我也不會離開?!敝緢缘溃骸伴w下知道我家眷搬到哪里去了嗎?”他道:“到哪里去,我沒有問。但是我看到你太太和你家用人把東西搬上巷口一輛卡車的。當天晚上,你太太還回來了。我自那時起,已改了巡邏警,因為弟兄們少了。我看到空屋里有燈光,還去敲門問的,你太太開門出來說,是回來拿你的佩劍照片的。第二日就看不到她了。她是很平安地離開了這里,你可以放心?!敝緢缘溃骸八龥]有對閣下說什么?”那警士被志堅夸獎了一聲緊守崗位,他很高興,他便信口答道:“你太太說,若是你看見了孫先生,請你轉告一聲,努力殺賊!”志堅聽說后笑了,和他行了個軍禮告別。他舊塢重游,雖然增加了心上一分凄涼,可是聽說夫人已安全離開南京了,心里也就得了一分安慰??ㄜ嚨仍谙锟?,自己雖然不敢多耽誤,可是一路走著,還繼續(xù)回頭看了幾次,然而這前后幾條巷子里,整片的洋樓空閑著,除了那個守屋老人與巡邏警,已不見第三個人影,也沒有再可詢問之處,走上了卡車,奔上了南城。他們的目的地是光華門,車子浮在路旁,志堅先下車,便覺得這里已充滿了戰(zhàn)線的氣氛。這城墻里面,本來是一片空地,夾雜了菜園。

靠西有個房集團,住著鬧市被擠來的人家。這時菜圃雖還存在,菜蔬已拔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些萊蔸。零落在菜圃中間的幾幢小瓦屋,有穿灰色制服的士兵進出。東頭一叢竹子,竹下挖了深壕,里面成了高射炮陣地,炮身上披著竹葉與竹枝,伸出竹林來一大截。十幾匹戰(zhàn)馬,在小瓦屋外幾棵老柳樹的粗干上系著。遠遠看到城門洞里,滿滿的填塞了沙包,這邊的洋樓集團,門口站了兩個衛(wèi)兵,旁邊小冬青樹下,放了兩挺機關槍。那門口有一面小旗,用竹竿橫斜地挑了出來。那旗邊的弄堂門墻上,也貼了一張某某團團本部的大字條。志堅走向那里,將來意通知了衛(wèi)兵。衛(wèi)兵報告進去,駐在這里的劉團長,正是志堅的老朋友,他竟是親自迎接了出來,劉團長也是由前方調防到這里來的,三個月的苦戰(zhàn),面孔磨煉得粗而且黑,他走出屋來,志堅立正向他行著軍禮,他立刻有一個感想,工兵雖然是一種艱巨的任務,但他們不像步兵日夜受風吹雨打與日曬,不見這孫營長還是個白面書生。他回過禮,向志堅握了手道:“不想在這里遇到老朋友,我這擔子減輕不少。”說著,引他進了屋子。

這屋子的主人翁,和其他離開南京的人一樣,丟下了滿屋子的家具,辦公室里除了寫字臺上一部軍用電話機,墻上幾張軍用地圖而外,還是一所摩登客廳。劉團長讓志堅坐在寫字臺對面的沙發(fā)上,他坐在寫字椅上,先笑道:“我到這里,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前方回來的人,感覺到這里太舒服了。憂的是守這個城門,我責任太重。師長在今天上午來過,我陪著登城,看過了這里的地形。他對這里的防御工事,雖相當滿意,但認為這環(huán)城的國防公路,必須城外的守軍能控住。否則專靠城墻,不易對付敵人的大炮與飛機。”志堅道:“我是來聽團長命令的。那里的工事還有修補的必要的話,自是盡力去做?!眲F長道:“好!我們上城去看看?!庇谑撬麛y帶了望遠鏡,著兩個弟兄跟隨,和志堅一路出門向光華門城墻上來。經過那輛卡車時,那帶來的八九名弟兄,隨著班長尚斌,都肅立在路邊。劉團長道:“孫營長你帶來的弟兄太少了吧?”志堅苦笑道:“我只有兩連人,這幾天各處都要調用,真忙不開來。當然,這里若有重要任務的話,兩連人都可以調來。”說著,兩人一同登城。城上布了步哨,已不同往常。

志堅隨在劉團長之后,看了幾處工事,他在他的品級上,雖只能說分內的話,可是他是學軍事多年的人,緘默中自有一番更深的觀察。這段城墻,陡峭高聳有六七丈高,下面的城壕,又挖得四五丈深,而且還不曾估計到水底。壕面的寬度,也有七八丈。由城墻下看,覺得是相當的險要。但壕那面不遠,在層層不斷的水田中,拱起一道堤形的公路,與城垣平行著,空蕩蕩不見一人,往常那里也奔馳著我們的坦克。西南角上,小山崗子,隱隱的青色的冬林上,迤邐一條烏影,下面是飛機場,往常日子,那里是經常飛著我們自己的飛機。我們是個工業(yè)落后的國家,我們不能自造飛機與坦克,四個月的東線鏖戰(zhàn),已把我們所買來的那些武器,都相當地消耗了,我們將恃著血肉之軀,與極少數的重兵器,來守這大南京,雖然這是個龍盤虎踞的所在,在立體戰(zhàn)爭下,這是一個精神與物質對比的廝拼了。他這樣想著,看著這城外一片平原,被淡淡的青靄籠罩了。遠遠的崗巒重疊,猶如無數獅虎,披上了朦朧的毛,向南京朝拜。天上的晚霞,映照了半天的蒼茫晚色,越是看到這城外寂無人跡。

劉團長陪他走了一遍,見他很是緘默,這時又見他向城外看得出神,因問道:“孫營長你有什么意見沒有?”志堅道:“報告團長,若是我們有充足的重武器,這形勢就很好。只是我想到城里一片敞地,一點掩蔽沒有,萬一我們作守城戰(zhàn)的話,似乎更要增加兩條交通壕,由馬路邊通到城墻腳下?!眲F長道:“對的,我也有此感想?!倍苏f著話,再回到團本部,還不曾計劃挖交通壕的話,師長來了電話找志堅說話。志堅接過了電話,因道:“團長,我就要離開這里,師長叫我到虎踞關那邊去?!眲F長道:“那怎么辦呢?我這里許多工事,也少不了人?!敝緢缘溃骸斑@樣好了,我留了尚班長和弟兄們在這里,我一個人去見師長。假如那邊有重要的工事,我調另一連弟兄去?!眲F長道:“很好,就這樣辦?!敝緢愿孓o出了團本部,找著尚斌,把話告訴了他。尚斌舉手行了個禮道:“報告營長,尚斌愿跟隨營長一處工作?!敝緢孕Φ溃骸霸谀睦锕ぷ?,也是為國家服務,何必一定要跟著我,這里當然我還要來的,你聽劉團長的命令就是了?!闭f著,坐上了卡車,直奔清涼山防地。

當晚見了師長,知道敵人已攻陷了安徽宣城,蕪湖吃緊,這南京西角的城墻,也十分重要,當晚和師長計議了一番,就住在清涼山掃葉樓上,師長撥了一匹馬給他騎,教他明日早上,騎著馬繞城看看。志堅次日天亮起來,便騎了那匹馬,順著清涼山后,向虎踞關的人行大路,向西北角走去。這里是人家稀少的所在,鵝卵石的人行路,在竹林菜園間,向北伸長著。路邊有時現(xiàn)出一溝流水,越是帶了鄉(xiāng)村意味,早上的薄霧,似有如無地罩了無葉的路旁樹林,濃霜像撒的碎鹽,鋪在路旁草上,和菜圃的木槿花籬笆上,坐在馬鞍上頗覺霜寒壓背,這樣也就頗覺缺乏戰(zhàn)時意味。就在這時,天空里一陣飛機的轟轟軋軋聲,回頭看去,有一群飛機,在城南上空盤旋。同時高射炮的炮彈,放出幾朵黑煙,在那邊空中爆炸。他覺得距離頭頂還遠,鎮(zhèn)定策馬繼續(xù)北走。走進了一個小山口,在一叢古樹林中,有一座小廟,在樹影子下,顯出了一堵紅墻,隱隱的有一陣木魚聲。一個中年和尚,提了一只帶繩子的水桶,走到樹林下一個井圈邊,向井里從容地放下桶去。南城的炸彈聲與高射炮聲,并沒有紛擾他的鎮(zhèn)定。他心想,不料南京城里,還有這種悠閑的人。

此心一動,不免帶轉馬頭,向廟門口走來。和尚已汲起了一桶水,合掌向他打了個問訊。志堅跳下馬來,手里牽了韁繩,走到井邊,向他笑道:“大師父,你好自在?!焙蜕械溃骸伴L官,我們出家人,守著這個窮廟,很慚愧不能為國出力,可也不必驚慌。請到小廟里喝杯熱茶吧?!敝緢誀苛笋R到廟門口,將韁繩拴在小石獅子腿上,和尚放下那桶水,引著他進廟門。志堅走進廟來,迎面一座彌勒佛龕,佛還是笑嘻嘻地坐著。轉進龕后,有一口大天井,有兩棵老柏樹,映著這屋檐下,陰暗暗的。天井過去,三層石階,是三寶大殿了。殿宇雖不偉大,卻掃得沒有一點灰塵。走上殿來,一列三尊佛像,坐在高龕上。龕外半垂著古舊的帳幔,成了絳紫色,可想其窮。長佛案上很少幾樣錫制供器,倒是有一只瓷瓶子里插了一束蠟梅花和天竹子。另一瓷缸,盛了凈水。一只尺來寬口徑的銅爐,里面微浮著一縷檀煙起來。因殿宇里面,不十分光亮,還看到佛案右角上,一盞玻璃罩子的佛燈,亮著豆大的燈光。左角一個方幾子,布墊架了斗大的木魚,一個年老穿著布袍的和尚,瘦長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盤腿坐在蒲團上,一下一下地舉了木槌,敲著。

引進來的壯年和尚近前一步,低聲笑道:“長官,對不起。我們這老師父是個殘廢人。”志堅看了那和尚,閉著雙眼,動也不動,繼續(xù)他的早課。因笑道:“不要緊。舍下三代念佛,直至現(xiàn)在,家母還不斷看佛經呢。你請自便,我在這廟里看看。我奉了長官命令,要在這一帶看看的?!闭f著,繞過正殿,到了后殿。后殿在一個小山坡上,卻有十幾層臺階。殿中只有一尊觀音佛像,很簡單。因見佛龕后,有梯腳露出,便走上梯去,那和尚也隨后跟著。上得梯來,是一個小木閣,中間也供有一座小佛龕,三面玻璃窗戶都閉著。因隔了玻璃,看到一曲城垣垛子,便推開了窗戶,向外看去。見那城墻露出來的所在,是一列小山的缺口子,便問道:“這城墻外面是平原嗎?”和尚道:“外面有一片蘆葦洲,洲外是長江?!敝緢缘溃骸斑@樣說來,你這里也不算安全地帶。敵人的兵艦,開到長江里,可以炮轟到這里?!焙蜕行Φ溃骸叭绻诒嫌门谵Z,南京城里,哪里也不安全的。長官,你有所不知。在二百年前,這里還是世外桃源呢。明朝末年,清兵進南京城的時候,許多遺老,就在這一帶住了半輩子沒有出去?!敝緢孕Φ溃骸皶r代不同了,于今敵人是要滅我們的種,不是要亡我們的國而已。你就是為了這一點,很坦然地在這里出家嗎?”和尚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這廟里,統(tǒng)共只有三個和尚。殿上那個老和尚,長官看見的,他雙目不明。還有個老和尚,病在床上,你想,我們怎樣走得開?阿彌陀佛,我們望菩薩保佑南京城。”說著,他看了志堅,笑上一笑,因道,“還是全仗各位長官帶了弟兄們保衛(wèi)南京城?!敝緢孕α艘恍?,沒有說什么??纯催@廟,是一座冷淡了香火的古剎。這和尚也很率真,倒也不礙了什么軍事,便依了原路走向前殿。殿旁有幾間僧房,也沒有再去看。

老和尚已完了早課,垂了袖子,默然地坐在蒲團上,志堅也不去驚動他,見壯年和尚直送到殿外,便向他點點頭道:“打攪,打攪?!焙蜕械溃骸伴L官茶也不曾喝一杯,說什么打攪。”志堅走出廟來,解了韁繩,騎上馬去,見和尚再去提那桶水,又向他行了個禮,兜了韁繩自走,順了尺來寬的鵝卵石小路走出那叢荒的樹林,隱隱中還嗅到一種沉檀香氣。心想,怪不得我家三代好佛。這佛家的布置,影響著人的心理很大。在馬上默想了一陣,猛抬頭看到薄霧全散,冬日黃黃的太陽,已高升數丈,自己是個巡查工事的人,哪有工夫去參禪,一攏韁繩,讓馬放開四蹄,向大路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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