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
《文化列車》破格的開到我的書桌上面,是十二月十日開車的第三期,托福使我知道了近來有這樣一種雜志,并且使我看見了楊邨人先生給我的公開信,還要求著答復(fù)。對于這一種公開信,本沒有一定給以答復(fù)的必要的,因為它既是公開,那目的其實是在給大家看,對我個人倒還在其次。但是,我如果要回答也可以,不過目的也還是在給大家看,要不然,不是只要直接寄給個人就完了么?因為這緣故,所以我在回答之前,應(yīng)該先將原信重抄在下面——
魯迅先生:
讀了李儵先生(不知道是不是李又燃先生,抑或曹聚仁先生的筆名)的《讀偽自由書》一文,近末一段說:
“讀著魯迅《偽自由書》,便想到魯迅先生的人。那天,見魯迅先生吃飯,咀嚼時牽動著筋肉,連胸肋骨也拉拉動的,魯迅先生是老了!我當(dāng)時不禁一股酸味上心頭。記得從前看到父親的老態(tài)時有過這樣的情緒,現(xiàn)在看了魯迅先生的老態(tài)又重溫了一次。這都是使司馬懿之流,快活的事,何況旁邊早變心了魏延。”(這末一句照原文十個字抄,一字無錯,確是妙文?。?
不禁令人起了兩個感想:一個是我們敬愛的魯迅先生老了,一個是我們敬愛的魯迅先生為什么是諸葛亮?先生的“旁邊”那里來的“早變心了魏延”?無產(chǎn)階級大眾何時變成了阿斗?
第一個感想使我惶恐萬分!我們敬愛的魯迅先生老了,這是多么令人驚心動魄的事!記得《吶喊》在北京最初出版的時候(大概總在十年前),我拜讀之后,景仰不置,曾為文介紹頌揚,揭登于張東蓀先生編的《學(xué)燈》,在當(dāng)時我的敬愛先生甚于敬愛創(chuàng)造社四君子。其后一九二八年《語絲》上先生為文譏誚我們,雖然兩方論戰(zhàn)絕無感情,可是論戰(zhàn)是一回事,私心敬愛依然如昔。一九三○年秋先生五十壽辰的慶祝會上,我是參加慶祝的一個,而且很親切地和先生一起談天,私心很覺榮幸。左聯(lián)有一次大會在一個日本同志家里開著,我又和先生見面,十分快樂。可是今年我脫離共產(chǎn)黨以后,在左右夾攻的當(dāng)兒,《藝術(shù)新聞》與《出版消息》都登載著先生要“噓”我的消息,說是書名定為:《北平五講與上海三噓》,將對我“用噓的方式加以襲擊”,而且將我與梁實秋張若谷同列,這自然是引起我的反感,所以才有《新儒林外史第一回》之作。但在《新儒林外史第一回》里頭只說先生出陣交戰(zhàn)用的是大刀一詞加以反攻的諷刺而已。其中引文的情緒與態(tài)度都是敬愛先生的。文中的意義卻是以為先生對我加以“噓”的襲擊未免看錯了敵人吧了。到了拜讀大著《兩地書》以后為文介紹,筆下也十分恭敬并沒半點謾罵的字句,可是先生于《我的種痘》一文里頭卻有所誤會似地順筆對我放了兩三枝冷箭兒,特別地說是有人攻擊先生的老,在我呢,并沒有覺得先生老了,而且那篇文章也沒有攻擊先生的老,先生自己認(rèn)為是老了吧了。伯納蕭的年紀(jì)比先生還大,伯納蕭的鬢毛比先生還白如絲吧,伯納蕭且不是老了,先生怎么這樣就以為老了呢?我是從來沒感覺到先生老了的,我只感覺到先生有如青年而且希望先生永久年青。然而,讀了李儵先生的文章,我惶恐,我驚訝,原來先生真的老了。李儵先生因為看了先生老了而“不禁一股酸味上心頭”有如看他的令尊的老態(tài)的時候有過的情緒,我雖然也時常想念著我那年老的父親,但并沒有如人家攻擊我那樣地想做一個“孝子”,不過是天性所在有時未免興感而想念著吧了,所以我看了李儵先生的文章并沒有聯(lián)想到我的父親上面去。然而先生老了,我是惶恐與驚訝。我惶恐與驚訝的是,我們敬愛的文壇前輩老了,他將因為生理上的緣故而要停止他的工作了!在這敬愛的心理與觀念上,我將今年來對先生的反感打個粉碎,竭誠地請先生訓(xùn)誨??墒窍M壬試?yán)肅的態(tài)度出之,如“噓”,如放冷箭兒等卻請慎重,以令對方心服。
第二個感想使我……因為那是李儵先生的事,這里不愿有擾清聽。
假如這信是先生覺得有答復(fù)的價值的話,就請寄到這里《文化列車》的編者將它發(fā)表,否則希望先生為文給我一個嚴(yán)正的批判也可以。發(fā)表的地方我想隨處都?xì)g迎的。
專此并竭誠地恭敬地問了一聲安好并祝
康健。
(楊邨人謹(jǐn)啟。一九三三,一二,三。)
末了附帶聲明一句,我作這信是出諸至誠,并非因為鬼兒子罵我和先生打筆墨官司變成小鬼以后向先生求和以……“大鬼”的意思。邨人又及。
以下算是我的回信。因為是信的形式,所以開頭照例是——
邨人先生:
先生給我的信是沒有答復(fù)的價值的。我并不希望先生“心服”,先生也無須我批判,因為近二年來的文字,已經(jīng)將自己的形象畫得十分分明了。自然,我決不會相信“鬼兒子”們的胡說,但我也不相信先生。
這并非說先生的話是一樣的叭兒狗式的狺狺;恐怕先生是自以為永久誠實的罷,不過因為急促的變化,苦心的躲閃,弄得左支右絀,不能自圓其說,終于變成廢話了,所以在聽者的心中,也就失去了重量。例如先生的這封信,倘使略有自知之明,其實是不必寫的。
先生首先問我“為什么是諸葛亮?”這就問得稀奇。李儵先生我曾經(jīng)見過面,并非曹聚仁先生,至于是否李又燃先生,我無從確說,因為又燃先生我是沒有豫先見過的。我“為什么是諸葛亮”呢?別人的議論,我不能,也不必代為答復(fù),要不然,我得整天的做答案了。也有人說我是“人群的蟊賊”的。“為什么?”——我都由它去。但據(jù)我所知道,魏延變心,是在諸葛亮死后,我還活著,諸葛亮的頭銜是不能加到我這里來的,所以“無產(chǎn)階級大眾何時變成了阿斗?”的問題也就落了空。那些廢話,如果還記得《三國志演義》或吳稚暉先生的話,是不至于說出來的,書本子上及別人,并未說過人民是阿斗?,F(xiàn)在請放心罷。但先生站在“小資產(chǎn)階級文學(xué)革命”的旗下,還是什么“無產(chǎn)階級大眾”,自己的眼睛看見了這些字,不覺得可羞或可笑么?不要再提這些字,怎么樣呢?
其次是先生“驚心動魄”于我的老,可又“驚心動魄”得很稀奇。我沒有修煉仙丹,自然的規(guī)則,一定要使我老下去,絲毫也不足為奇的,請先生還是鎮(zhèn)靜一點的好。而且我后來還要死呢,這也是自然的規(guī)則,豫先聲明,請千萬不要“驚心動魄”,否則,逐漸就要神經(jīng)衰弱,愈加滿口廢話了。我即使老,即使死,卻決不會將地球帶進棺材里去,它還年青,它還存在,希望正在將來,目前也還可以插先生的旗子。這一節(jié)我敢保證,也請放心工作罷。
于是就要說到“三噓”問題了。這事情是有的,但和新聞上所載的有些兩樣。那時是在一個飯店里,大家閑談,談到有幾個人的文章,我確曾說:這些都只要以一噓了之,不值得反駁。這幾個人們中,先生也在內(nèi)。我的意思是,先生在那冠冕堂皇的“自白”里,明明的告白了農(nóng)民的純厚,小資產(chǎn)階級的智識者的動搖和自私,卻又要來豎起小資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的旗,就自己打著自己的嘴。不過也并未說出,走散了就算完結(jié)了。但不知道是輾轉(zhuǎn)傳開去的呢,還是當(dāng)時就有新聞記者在座,不久就張大其辭的在報上登了出來,并請讀者猜測。近五六年來,關(guān)于我的記載多極了,無論為毀為譽,是假是真,我都置之不理,因為我沒有聘定律師,常登廣告的巨款,也沒有遍看各種刊物的工夫。況且新聞記者為要哄動讀者,會弄些夸張的手段,是大家知道的,甚至于還全盤捏造。例如先生還在做“革命文學(xué)家”的時候,用了“小記者”的筆名,在一種報上說我領(lǐng)到了南京中央黨部的文學(xué)獎金,大開筵宴,祝孩子的周年,不料引起了郁達夫先生對于亡兒的記憶,悲哀了起來。這真說得栩栩如生,連出世不過一年的嬰兒,也和我一同被噴滿了血污。然而這事實的全出于創(chuàng)作,我知道,達夫先生知道,記者兼作者的您楊邨人先生當(dāng)然也不會不知道的。
當(dāng)時我一聲不響。為什么呢?革命者為達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xué)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于咬著牙關(guān)忍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舐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藥。但是,人非圣人,為了麻煩而激動起來的時候也有的,我誠然譏誚過先生“們”,這些文章,后來都收在《三閑集》中,一點也不刪去,然而和先生“們”的造謠言和攻擊文字的數(shù)量來比一比罷,不是不到十分之一么?不但此也,在講演里,我有時也曾嘲笑葉靈鳳先生或先生,先生們以“前衛(wèi)”之名,雄赳赳出陣的時候,我是祭旗的犧牲,則戰(zhàn)不數(shù)合便從火線上爬了開去之際,我以為實在也難以禁絕我的一笑。無論在階級的立場上,在個人的立場上,我都有一笑的權(quán)利的。然而我從未傲然的假借什么“良心”或“無產(chǎn)階級大眾”之名,來凌壓敵手,我接著一定聲明:這是因為我和他有些個人的私怨的。先生,這還不夠退讓么?
但為了不能使我負(fù)責(zé)的新聞記事,竟引起先生的“反感”來了,然而仍蒙破格的優(yōu)待,在《新儒林外史》里,還賞我拿一柄大刀。在禮儀上,我是應(yīng)該致謝的,但在實際上,卻也如大張筵宴一樣,我并無大刀,只有一枝筆,名曰“金不換”。這也并不是在廣告不收盧布的意思,是我從小用慣,每枝五分的便宜筆。我確曾用這筆碰著了先生,不過也只如運用古典一樣,信手拈來,涉筆成趣而已,并不特別含有報復(fù)的惡意。但先生卻又給我掛上“三枝冷箭”了。這可不能怪先生的,因為這只是陳源教授的余唾。然而,即使算是我在報復(fù)罷,由上面所說的原因,我也還不至于走進“以怨報德”的隊伍里面去。
至于所謂《北平五講與上海三噓》,其實是至今沒有寫,聽說北平有一本《五講》出版,那可并不是我做的,我也沒有見過那一本書。不過既然鬧了風(fēng)潮,將來索性寫一點也難說,如果寫起來,我想名為《五講三噓集》,但后一半也未必正是報上所說的三位。先生似乎羞與梁實秋張若谷兩位先生為伍,我看是排起來倒也并不怎樣辱沒了先生,只是張若谷先生比較的差一點,淺陋得很,連做一“噓”的材料也不夠,我大概要另換一位的。
對于先生,照我此刻的意見,寫起來恐怕也不會怎么壞。我以為先生雖是革命場中的一位小販,卻并不是奸商。我所謂奸商者,一種是國共合作時代的闊人,那時頌蘇聯(lián),贊共產(chǎn),無所不至,一到清黨時候,就用共產(chǎn)青年,共產(chǎn)嫌疑青年的血來洗自己的手,依然是闊人,時勢變了,而不變其闊;一種是革命的驍將,殺土豪,倒劣紳,激烈得很,一有蹉跌,便稱為“棄邪歸正”,罵“土匪”,殺同人,也激烈得很,主義改了,而仍不失其驍。先生呢,據(jù)“自白”,革命與否以親之苦樂為轉(zhuǎn)移,有些投機氣味是無疑的,但并沒有反過來做大批的買賣,僅在竭力要化為“第三種人”,來過比革命黨較好的生活。既從革命陣線上退回來,為辯護自己,做穩(wěn)“第三種人”起見,總得有一點零星的懺悔,對于統(tǒng)治者,其實是頗有些益處的,但竟還至于遇到“左右夾攻的當(dāng)兒”者,恐怕那一方面,還嫌先生門面太小的緣故罷,這和銀行雇員的看不起小錢店伙計是一樣的。先生雖然覺得抱屈,但不信“第三種人”的存在不獨是左翼,卻因先生的經(jīng)驗而證明了,這也是一種很大的功德。
平心而論,先生是不算失敗的,雖然自己覺得被“夾攻”,但現(xiàn)在只要沒有馬上殺人之權(quán)的人,有誰不遭人攻擊。生活當(dāng)然是辛苦的罷,不過比起被殺戮,被囚禁的人們來,真有天淵之別;文章也隨處能夠發(fā)表,較之被封鎖,壓迫,禁止的作者,也自由自在得遠了。和闊人驍將比,那當(dāng)然還差得很遠,這就因為先生并不是奸商的緣故。這是先生的苦處,也是先生的好處。
話已經(jīng)說得太多了,就此完結(jié)??傊疫€是和先前一樣,決不肯造謠說謊,特別攻擊先生,但從此改變另一種態(tài)度,卻也不見得,本人的“反感”或“恭敬”,我是毫不打算的。請先生也不要因為我的“將因為生理上的緣故而要停止工作”而原諒我,為幸。
專此奉答,并請
著安。
(魯迅。一九三三,一二,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