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兵運動
弭兵之議,倡于春秋末葉。宋向戌會當時諸強國于宋都,相與約盟,酷似今茲大戰(zhàn)前之海牙平和會也。當時則有從學(xué)理上議其不可行者,曰:
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左·襄二七》)
雖然,后此多數(shù)大學(xué)者,標舉此義,為猛烈的運動,懇摯的宣傳?!独献印费裕?
兵者,不祥之器。
孔子作《春秋》:“會盟之事,大者主小,戰(zhàn)伐之事,后者主先。”(《春秋繁露·竹林》篇)故孟子曰:
春秋無義戰(zhàn)。
《孟子》書中,到處發(fā)明此義,其極沉痛峻厲之言,曰:
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至墨翟、宋钘一派,更高揭非攻寢兵之鮮明旗幟,以號呼于天下。其論旨則前數(shù)章既屢言之矣。墨家非從空談而已,常務(wù)實行。見有斗者,匍匐往救之,且以善守為“非攻”主義之后盾,故其宣傳乃實力的宣傳也。各書中載墨子一故事曰:
公輸般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起于魯。行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于郢。見公輸般,公輸般曰:“夫子何命焉為?”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藉子殺之。”公輸般不悅。墨子曰:“請獻十金?!惫敯阍唬骸拔崃x固不殺人?!蹦悠鹪侔菰唬骸罢堈f之:吾從北方聞子為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荊國有余于地,不足于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余,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知而不爭,不可謂忠。爭而不得,不可謂強。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惫敯惴D釉唬骸叭?,胡不已乎?”公輸般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蹦釉唬骸昂灰娢矣谕??”公輸般曰:“諾?!蹦右娡酢T唬骸奥劥笸跖e兵將攻宋,計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同毋)其不得宋且不義猶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義,則曷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為宋必不可得?!蓖踉唬骸肮敯闾煜轮晒ひ?,已為攻宋之械矣?!蹦釉唬骸傲罟敯愎ィ颊埵刂?。”于是公輸般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般九設(shè)攻城之機變,墨子九距之。公輸般之攻械盡,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輸般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蹦右嘣唬骸拔嶂又跃辔乙?,吾不言?!背鯁柶涔省D釉唬骸肮斪又?,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乃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背踉唬骸吧圃?。吾請無攻宋矣?!保ā赌印す敗菲ⅰ稇?zhàn)國策·宋策》、《呂氏春秋·愛類》篇、《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
此段故事,將墨子深厚的同情,彌滿的精力,堅強的意志,活潑的機變,豐富的技能,全盤表現(xiàn)。墨家者流以此種人格此種精神忠實以宣傳其主義:“上說下教,強聒不舍?!睉?zhàn)國中末葉,其徒“盈天下”,其學(xué)說影響于吾國民心理者至深且廣,有固然矣。
凡學(xué)說皆起于“救時之敝”(《淮南子·要略訓(xùn)》語)。時既敝矣,則一手不足以障狂瀾,固其所也。故雖以儒墨之苦心毅力大聲疾呼,而在當時所能挽救者乃至微末。其與彼等對抗之法家軍國主義派竟占優(yōu)勢。卒以二百余年長期戰(zhàn)爭之結(jié)果以成統(tǒng)一之局。雖然,真理者,固常為最后之勝利者也。學(xué)說漸漬既久,形成國民心理,則又非一時之物質(zhì)現(xiàn)象所能久抗。孟子云:
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代表軍國主義之秦國,雖復(fù)“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鞭棰以馭天下”(賈誼文),然不十余年而遂亡。漢反其道,與民休息,成四百年之治。自茲以往,我國民遂養(yǎng)成愛平和的天性,斗狠黷武之英雄,無論在何時代,恒不為輿論所譽許。其以有勇見稱者,則守土捍難以死勤事之人耳。故中國人可謂為能守的國民,而絕非能戰(zhàn)的國民,墨家之教也。后此二千年間屢蒙異族侵暴者以此,雖蒙侵暴而常能為最后之光復(fù)者亦以此。若其因侵暴光復(fù)展轉(zhuǎn)相乘,而同化力愈益發(fā)揮,民族內(nèi)容愈益擴大,則文化根柢深厚使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