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素園序

園圃之制，昉自上古，帝王以之養(yǎng)圣聰而同民樂；富貴家以之識稼穡而為游息之所；文人學(xué)士以之暢達(dá)襟懷，煥發(fā)神采；高人逸哲以之作助道之資，託為隱處；農(nóng)家以之樹桑麻，布果蔬，為衣帛之藪，且逍遙其中，故稱田園之樂。古者，人皆有園，以為樂利之本，奈我秦中久廢其制，士失為學(xué)之資，農(nóng)乏日用之需。予嘗閱太史公《治生論》：曰居之一歲，種之以谷，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今有無秩祿之奉、爵邑之入而樂與之比者，命曰素封；故曰陸地牧馬二百蹄，〔五十匹也?！撑Ｌ憬乔?，〔一百六十七頭也?！城ё阊?，澤中千足彘，〔二百五十頭也?！乘忧~，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樹棗，燕秦千樹栗，蜀漢江陵千樹橘，淮北常山河濟之間千樹梨，陳夏千樹漆，齊魯千樹桑，渭川千畝竹，及千鍾之田，千畝卮茜，千畦薑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言耕桑樹畜布置得法，歲獲大利；白衣無爵祿之位，而有封邑之入，故稱素封。園林之益。載諸史冊，昭然可考，后人何得棄而不復(fù)哉！試觀古之賢哲隱君子，皆藉園田以為養(yǎng)素之資，所以成其高，若從事岐途，則物欲擾雜，機械縈心，烏能涵育天和，求志樂道，為潔身立德之士乎！是以曾子有三省園，〔曾子居魯食力養(yǎng)志，躬耕親桑，常耘瓜蒔蔬而歌，聲若出金石，魯君聞而致邑焉，固辭不受，曰：吾聞受人者常畏人，與人者常驕人，君即不我驕，烏得無畏乎！自是甘貧樂道，力食以養(yǎng)親，每飯必有酒肉。然日三省其身，於圣人之道，每事精察力行，以求至乎其極。故孔門一貫之傳，惟曾子獨得其要，養(yǎng)親明道。皆賴此園之力也?！愁佔佑袑铱請@，〔孔子謂顏子曰：家貧居卑，胡不仕乎？對曰：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饘粥，郭內(nèi)之田十畝，足以為桑麻，鼓琴足以為娛，所學(xué)於夫子足以自樂，回不愿仕也?；卦肛毴绺?，賤如貴，無勇而威，終身無患難，不亦可乎！孔子曰：善哉回也！夫貧而如富，其知足而無欲也。賤而如貴，其讓而有禮也。無勇而威，恭敬而不失於人也。終身無患難，其擇言而出也。若回者其至矣乎。觀顏子開口先道田園二事，足知田園乃養(yǎng)道之本也。顏子得保全圣德，育養(yǎng)天和，已臻圣人之域者，皆賴屢空園之力也?！成圩佑邪矘穲@，〔邵子名雍，字堯夫，河南人，游歷四方，定居於洛。初至洛蓬蓽環(huán)堵，不庇風(fēng)雨。富弼司馬光呂公著諸賢，退居洛中，皆制園自娛，雅敬堯夫，恒相從游，為市園宅。自名其園曰安樂園，名其居曰安樂窩，自號曰安樂先生。與其子親耕躬桑，種蔬蒔藥，食力自養(yǎng)，四十年來未嘗皺眉。嘗讀書至夜深，命子煮萊、芥辛，食之甘美。嘆曰味含土膏，甚可人口，膏粱者豈能知此味也，遂有萊生兒芥生孫之句。嘗作詩曰：梧桐月向懷中照，楊柳風(fēng)來面上吹。分明寫出浩然之氣、天然之趣。嘉祐熙寧中，屢詔稱疾不之官。智慮絕人，遇事能前知。其心虛明，自能知之。觀其所學(xué)至誠之道也，惟賴安樂園修養(yǎng)之力也?！碀h陰之獨力灌畦，河陽之閒居賣蔬，德操之採桑飼蠶，〔昔司馬德操採桑，龐士元見而問之，曰：大丈夫生於斯世，嘗懷金衣紫，焉有屈洪流之量，而作絲婦之事哉。德操曰：居、吾語汝，子適知捷徑之速，而不慮失道之迷。昔伯成耦耕不慕諸侯之榮，原憲桑樞不易有官之宅，何有坐則華屋，出則肥馬，侍妾數(shù)十，然后為奇，此許父所以慷慨，夷齊所以長嘆息者也。雖有竊秦之爵，千駟之富，不足貴也。士元曰：某生處邊陲，寡見大義，若不叩洪鍾伐雷鼓，則不知其音響也?！沉皱椭嬋諛涿?，〔林公樂道獨善，終世不娶，嘗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植梅三百六十，計一梅所出，約足一日之用，隨梅子所收之豐歉，以為自養(yǎng)之厚薄，終身坦然自得，略無營求世利之意。〕皆取自然之衣食，作養(yǎng)德之實具，超然物表，淡然象外，養(yǎng)素之道，誠無有加於此者。他如韓康之鬻藥，老萊之織屨，君平之賣卜，常常交易，日日營物，以之養(yǎng)素，豈能純白乃衷。何如園圃之事，得之分內(nèi)，無欲自足。蓋共制田少而易辦，功倍而業(yè)精，古云務(wù)廣田者荒?！对姟吩唬骸盁o田甫田，維莠驕驕?！焙箴樘镆划€三畎，伊尹作區(qū)田負(fù)水澆稼，盡力盡法不務(wù)於多。人得豐衣足食，先世成效，難以盡述。予感慕興起實踐其事，自制一園名曰養(yǎng)素。用田十馀畝，依法培植，比之常田歲利十倍，數(shù)十年之后，歲利百倍，不惟資身，樂亦在其中矣。外周以桑，課之蠶利，內(nèi)樹雜果，滋殖無窮，中造水車，灌溉蔬藥，井養(yǎng)不窮，少布花石，點染園林，景色幽然，后造大窯，冬暖夏涼，上構(gòu)一亭，四時登眺，前接長廈，旁開大牖，內(nèi)積詩書圖史，以廣博覽。每集良朋嘉友，暢敘幽懷，使令有童子奔走，經(jīng)理有園丁效力。至於繁蔭綺繡，堪為樂賞，春花秋實，亦可娛目；一草一木，物物會我天機；一飲一食，在在安吾素位，得性情之本，樂資生之正務(wù)，雖有瀛洲閬苑，莫之易也。予已早獲其益，不欲自私，謹(jǐn)列園制於左，以公同志。凡我寒素之士，各制一園，不過一夫之力，可以代百畝之耕，不惟衣食有賴，亦可教授生徒，為儲學(xué)育才之一藉。鄙意原欲謀養(yǎng)助學(xué)，非徒悅目賞心，但有春花而無秋實，近於浮偽者，皆闕而不錄。其叮嚀周至，無非出息之物，每事直指，不尚浮詞，覽者無或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