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人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緜鳌宽?，長貌。錦，文衣也。夫人德盛而尊，嫁則錦衣加褧襜?！娟愂琛俊抖Y記·中庸篇》：“《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是褧衣乃為加上之衣矣。《說文·衣部》：“褧，苘也?！薄读植俊罚骸败埽瑬爩?。”褧衣，衣兼下裳之名?！秱鳌吩疲骸把曇b”者，猶衣裳也。《豐》篇：“衣錦褧衣，裳錦褧裳?！眿D人中外服皆連衣裳也?！敦S·傳》云：“嫁者之服。”夫人中衣用錦，與士妻中衣用純不同，而其上衣不異也?！就跏琛看T人謂莊姜。碩，大也。《孟子·盡心篇》：“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人猶美人，古人“碩”、“美”二字，為贊美男女之統(tǒng)詞。故男亦稱美，女亦稱碩。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緜鳌繓|宮，齊太子也。女子后生曰妹。妻之妹姊曰姨。姊妹之夫曰私?！竟{】陳此者，言莊姜容貌既美，兄弟皆正大?！尽读x疏》】《說文》：“邢，周公子所封，地近河內(nèi)懷。”《漢書·地理志》趙國襄國下云：“故邢國?！卑矗航耥樀赂吓_縣南百泉村，有襄國故城。此邢始封地；《說文》據(jù)后徙也?！对姟贩Q邢侯，則襄國之邢也。《釋名》：“姨，弟也；言與己妻相長弟也。”又，“姊妹互相謂夫曰‘私’。言于其夫兄弟之中，此人與己姊妹有恩私也。”譚，《說文》作“ ”，云：“國也。齊桓公之所滅?！卑矗糊R滅譚，見《春秋·莊十年》經(jīng)。《郡國志》濟南東平陵下云：“有譚城。”《一統(tǒng)志》：在今濟南府歷城縣東南。《白虎通·號篇》：“何以知諸侯得稱公？《詩》曰：‘覃公維私。’覃子也。”譚作“覃”，是《魯》異文。據(jù)《白虎通》，公是諸侯之通稱?！炯瘋鳌抠x也。東宮，太子所居之宮，齊太子得臣也。系太子言之者，明與同母，言所生之貴也。姊妹之夫曰“私”。邢侯、譚公，皆莊姜姊妹之夫，互言之也。諸侯之女嫁于諸侯，則尊同，故歷言之?！稹洞呵飩鳌吩唬骸扒f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為之賦《碩人》?！奔粗^此詩。而其首章極稱其族類之貴，以見其為正嫡小君，所宜親厚，而重嘆莊公之昏惑也。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緜鳌咳畿柚律?，如脂之凝?！娟愂琛俊墩f文》：“凝，俗冰字。”鄭注《內(nèi)則》云：“脂，肥凝者。釋者曰膏。”按：不釋脂，其色滑白。《莊子·逍遙游》篇：“肌膚若冰雪?！北┮匝越e白，冰脂以言滑白，故皆取為喻。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傳】領(lǐng)，頸也。蝤蠐，蝎蟲也。瓠犀，瓠瓣。螓首，顙廣而方?！竟{】螓，謂蜻蜻也?！娟愂琛框?、蝎，《爾雅·釋蟲》文，郭注云：“在木中。”蝤之為言，酋也。酋者，長也?！墩x》云：“蝤蠐白而長，故以比頸?！薄墩f文》云：“瓣，瓜中實也?！薄斗窖浴吩疲骸跋s有文者，謂之蜻蜻?！薄就ㄡ尅俊稜栄拧め尣荨罚骸梆瑮??！贝恕秱鳌匪??！睹姟纷鳌跋闭撸础皸敝俳?。瓠棲狀齒之白，亦取其上下整齊。“棲”之為言“齊”，猶“妻”亦訓(xùn)“齊”。齒以齊為美，故古者，齒亦訓(xùn)“齊”?！稹墩f文》：“ ，好貌?！薄对姟匪^“ 首”即此詩“螓首”之異文。是“螓”乃“ ”之假借。蛾眉亦“娥”之假借?！斗窖浴吩唬骸岸穑?。”《廣雅》：“娥，美也?！薄冻~》：“眾女嫉余之娥眉兮”。王逸注：“娥眉，好貌。娥亦作‘蛾’。”《藝文類聚》引《詩》正作“娥眉”。此詩上四句皆言“如”。至“螓首蛾眉”，但為好貌，故不言“如”。鄭《箋》以螓為蜻蜻，師古注《漢書》因謂蛾眉形如蠶蛾，失之鑿矣?！玖x疏】蛾、娥二義并通?！秱鞴{》因“蛾眉”易曉，故不為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傳】倩，好口輔。盼，黑白分。【通釋】《說文》：“倩，人美字也?！笔琴槐救酥婪Q，因而笑之好亦謂之倩?！墩f文》：“盼，白黑分也?！迸螐摹胺帧甭暎鎻摹胺帧睍?。【義疏】《魯》此下有“素以為絢兮”句，《說文》：“素，白致繒也?！薄镀付Y》注：“采成文曰絢。”以《列女傳》證之，《魯詩》本有此一句。喻當(dāng)加修整意?！炯瘋鳌抠x也。茅之始生曰荑，言柔而白也。凝脂，脂寒而凝者，亦言白也。蝤蠐，木盅之白而長者。瓠犀，瓠中之子方正潔白而比次整齊也。蛾，蠶蛾也，其眉細而長曲?！鸫苏卵云淙菝仓?，猶前章之意也。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緜鳌堪桨剑L貌。農(nóng)郊，近郊?！竟{】說，當(dāng)作“襚”。易服曰襚，今俗語然。此言莊姜始來，更正衣服于衛(wèi)近郊。【通釋】“說”之言，解脫也。今俗皆以解衣為脫衣。襚為易衣，義與“脫”同。【義疏】《呂覽·孟春紀》高注：“東郊，農(nóng)郊也?！备哂谩遏敗氛f。古者迎春耕耤，布農(nóng)命田，皆在東郊。故謂之農(nóng)郊。齊在衛(wèi)東，”夫人入，竟稅于此，以待郊迎。四牡有驕，朱 鑣鑣?！緜鳌框?，壯貌。幩，飾也。人君以朱纏鑣，扇汗且以為飾。鑣鑣，盛貌?！就ㄡ尅俊墩f文》：“幩，馬纏鑣、扇汗也?！薄断祩鳌吩唬骸爸^以帛纏馬口旁鐵，扇汗使不汗也?！笔巧群辜磶耍髓s上之飾。【陳疏】上下文皆就夫人說，此二句就公說之，故傳以朱幩為人君之馬飾，此就公親迎夫人而言之也。翟茀以朝，【傳】翟，翟車也。夫人以翟羽飾車。茀，蔽也?！就ㄡ尅俊墩f文》：“篚，車笭也?！倍斡癫弥^“篚”即“蔽”（笭之言“欞”也）。茀者，篚之假借。今按篚、茀，古同聲通用?！玖x疏】蓋通兩旁與后并飾之，謂之“翟茀翟蔽”。以朝者，謂君親迎，而夫人朝見。大夫夙退，無使君勞。【傳】大夫未退，君聽朝于路寢，夫人聽內(nèi)事于正寢。大夫退，然后罷?！玖x疏】《魯》說曰：“君，謂女君也。”【集傳】賦也。四牡，車之四馬。鑣者，馬銜外鐵，人君以朱纏之也。翟，翟車也，夫人，以翟羽飾車。茀，蔽也。婦人之車，前后設(shè)蔽。夙，早也。《玉藻》曰：“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使人視大夫。大夫退，然后適小寢釋服?！鸫搜郧f姜自齊來嫁，舍止近郊；乘是車馬之盛，以入君之朝。國人樂得以為莊公之配，故謂諸大夫朝于君者，宜早退，無使君勞于政事，不得與夫人相親；而嘆今之不然也。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玖x疏】《魯》說曰：“衛(wèi)地濱于洪水，在北流河之西?！毙l(wèi)故都在河西北，齊在衛(wèi)東。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傳】洋洋，盛大也?；罨睿饕?。罛，魚罟。濊濊，施之水中。鳣，鯉也。鮪，鮥也。發(fā)發(fā)，盛貌。葭，蘆；菼， 也。揭揭，長也?！就ㄡ尅俊稜栄拧め屧b》：“洋，多也?！薄堕s宮·傳》：“洋洋，眾多也?！北姸嗯c盛大義近?！墩f文》：“濊，礙流也?！薄玖x疏】《說文》：“揭，高舉也?！敝匮灾弧敖医摇??！肚仫L(fēng)》“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贝溯筝玳L時有霜之證。揭揭然高舉，則色蒼蒼然矣。詩為莊姜初至?xí)r作，與古禮霜降逆女合。庶姜孳孳。庶士有朅?！緜鳌挎苕埽?。庶士，齊大夫送女者。朅，武壯貌。【陳疏】庶姜謂媵。諸侯一娶九女，皆媵也?！玖x疏】《韓》，孳作“ ”，云：“長貌?！睎A作“桀”，云：“健也。”有朅，即朅朅。詩偶變其文?！炯瘋鳌抠x也。河在齊西衛(wèi)東，北流入海。濊濊，罟入水聲也。鳣魚似龍，大者千余斤。鮪，似鳣而小。蔗姜，謂侄娣。庶士，謂媵臣。○言齊地廣饒，而夫人之來，士女佼好，禮儀盛備如此。亦首章之意也。

【序】《碩人》，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

【魯詩說】　《列女傳·齊女傅母篇》：“傅母者，齊女之傅母也。女為衛(wèi)莊公夫人，號曰莊姜。姜交好，“交”、“姣”同字。始往，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佚之心。傅母見其婦道不正，諭之曰：‘子之家世世尊榮，當(dāng)為民法則。子之質(zhì)聰達于事，當(dāng)為人表式。儀貌壯麗，不可不自修整。衣錦絅裳，飾在輿馬，是不貴德也?！俗髟娫唬骸T人其頎，衣錦絅衣……譚公維私?！茀柵囊愿吖?jié)，以為人君之子弟，為國君之夫人，尤不可有邪僻之行焉。女遂感而自修。君子善傅母之防未然也。”

【《詩沈》】?。ㄋ鶖ⅲ┙运浊橹G羨，非好德之所尚也。乃詩人一一侈陳之者，明莊姜之賢不必言，即以容貌、禮儀、姻族觀之，亦人情所共悅；而何以不見容于公也。

【《讀風(fēng)偶識》】　此篇凡四章：首章言其貴，次章言其美，三章言其婚盛，四章言其媵眾。毫不見有刺莊公之意。……揆《序》與《傳》之意，皆由誤解《春秋》傳文，遂并以誤解《詩》?！洞呵铩穫髟疲海ㄒ娗靶∽肿⑽闹祆洹对娂瘋鳌芬模┐嗽姶握抡郧f姜之美，則是以此詩證其美，非以此詩證其無子也。

【《詩經(jīng)原始》】　頌衛(wèi)莊姜美而賢也。○莊姜……蓋美且賢焉者也。其富貴本其所自有，固不足為之異?！娭辉伷滟t者，詩之所以善詠乎賢者也。……且詩亦未嘗不言其賢也，而人不覺也。詩發(fā)端不曰“碩人其頎”乎？夫所謂“碩人”者，有德之尊稱也。曾謂婦之不賢，而可謂之“碩人”乎？故題眼既標，下可從旁摹寫，極意鋪陳，無非為此“碩人”生色。

【又】　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語，絕唱也。

【《中國詩史》】　《衛(wèi)風(fēng)》三十九篇中，……詞句最香艷的，要算那二篇（見前《靜女》篇箋）寫女性美的詩。他們所寫的都是貴族女子，拿云喻發(fā)，拿柔荑喻手，拿凝脂喻膚，拿蝤蠐喻領(lǐng)，拿瓠犀喻齒，拿蛾喻眉，——這些到后代都變成濫調(diào)陳言，但仍可看出創(chuàng)始者的慧心。

【《讀風(fēng)臆評》】　夸美鋪張，備極其致。更不及莊公一語，乃諷刺自在言外。

【梁啟超《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　近代文學(xué)家寫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為美人模范，古代卻不然?！对娊?jīng)》所贊美的是“碩人其頎”，是“顏如舜華”；《楚辭》所贊美的是“美人既醉朱顏酡，娭光眇視目層波”；《漢賦》所贊美的是“精耀華矚，俯仰如神”，是“翩若驚鴻，矯若游龍”；凡這類形容詞，都是以容態(tài)之艷麗和體格之俊健合構(gòu)而成，從未見以帶著病的懨弱狀態(tài)為美的。以病態(tài)為美，起于南朝，適足以證明文學(xué)界的病態(tài)。唐、宋以后的作家，都汲其流，說到美人便離不了病，真是文學(xué)界一件恥辱。我盼望往后文學(xué)家描寫女性，最要緊先把美人的健康恢復(fù)才好。

【《思儷館集·群玉山頭》】?。駠晔辉氯铡饵S報》）形容美人之詞，只宜虛寫，不宜實寫。是以《衛(wèi)風(fēng)》“手如柔荑”一章，遠不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增一分則太長”四語，亦以實寫不如虛寫故也。至龔定庵“絕色呼他心未安”一詩，竟以難于品題形容其美，可謂更進一步。形容美人之法，至此固蔑以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