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買新書

魯迅在皇甫莊大概住了有五六個月吧，到了年底因了典屋滿期或是什么別的關(guān)系，外婆家非得搬家不可了。兩家舅父決定分住兩地，大舅父搬到小皋埠，小舅父回到安橋頭老家去，外祖母則每年輪番的到他們家里去同住。因?yàn)樾【烁讣叶际桥?，有點(diǎn)不大方便，所以魯迅和我都一并同了大舅父搬去了。小皋埠那里的房東似是胡秦兩姓，秦家的主人秦少漁是大舅父前妻的兄弟，是詩人兼畫家的秦樹铦的兒子，也能畫梅花，只是吃了鴉片，不務(wù)生計(jì)，從世俗的眼光看來乃是敗落子弟，但是很有風(fēng)趣，和魯迅很說得來，因?yàn)樾∶坝选北憬兴觥坝丫司恕?，時常找他去談天。他性喜看小說，凡是那時所有的說部書，他幾乎全備，雖然大抵是鉛石印，不曾見過什么木刻大本。魯迅到了小皋埠之后，不再作影寫繡像這種工作了，他除了找友舅舅閑談之外，便是借小說來看。我因?yàn)槟昙o(jì)還小，不夠參加談天，識字不多，也不能看書，所以詳細(xì)情形都說不上來了?？傊谀抢镒x了許多小說，這于增加知識之外，也打下了后日講“中國小說史”的基礎(chǔ)，那是無可疑的吧。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大抵是在春天上墳時節(jié)吧，大人們看得沒有什么風(fēng)波了，便叫小孩們回到家里去。在皇甫莊和小皋埠所受的影響立即向著兩方面發(fā)展，一是開始買新書，二是繼續(xù)影寫圖畫。

魯迅回家后所買第一部新書，大概是也應(yīng)當(dāng)是那兩冊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明白記得那書價是銀洋兩角，因?yàn)橘I的不是一次，掉換也有好幾次。不知為什么那么的看重此書，買來后必要仔細(xì)檢查，如果發(fā)見哪里有什么墨污，或者哪一頁訂得歪斜了，便要立即趕去掉換。有時候在沒有查出缺點(diǎn)之前，變動了一點(diǎn)，有如改換封面之類，那就不能退換了，只得折價賣給某一同學(xué)，再貼了錢去另買新書。因?yàn)槿サ幕財(cái)?shù)多了，對于書坊伙計(jì)那么丁寧妥貼的用破毛邊紙包書的手法也看熟了，便學(xué)得了他們的方法，以后在包書和訂書的技術(shù)方面都有一點(diǎn)特長，為一般讀書人所不及。后來所買的同類書籍中記得有《百將圖》，只可惜與《百美新詠》同樣的顯得單調(diào)，《二十四孝圖》則因?yàn)橄騺碛憛捤?，沒有收集，直到后來要研究它，這才買到了什么《百孝圖》等。上邊忘記說，家里原有藏書中間有一部任渭長畫的《於越先賢像傳》和劍俠傳圖，在小時候也覺得它畫得別致，很是愛好。這之后轉(zhuǎn)入各種石印畫譜，但是這里要說的先是一冊木刻的，名叫“海仙畫譜”，又稱“十八描法”，著者姓小田，乃是日本人，所以這書是日本刻印的。內(nèi)容只是十八圖，用了各種衣褶的描法如柳葉描棗核描等，畫出狀如羅漢的若干模型來。當(dāng)時為什么要買這冊畫譜，這理由完全記不得了，但是記得這一件附帶的事情，便是此書的價錢是一百五十文，由我們兩人和小兄弟松壽各出五十文錢，算作三人合買的。在那時節(jié)拿出兩角錢去買過名物圖考，為什么這一百五十文要三個人來合出呢？大概是由于小兄弟動議，愿意加入合作的吧?？墒呛髞聿恢且?yàn)闀鴽]有意思，還是不能隨意取閱的緣故呢，他感覺不滿意，去對父親“告訴”了。伯宜公躺在小榻上正抽鴉片煙，便叫拿書來看，魯迅當(dāng)初頗有點(diǎn)兒惶恐，因?yàn)橐郧百I書都是瞞著大人們的。伯宜公對于小孩卻是很有理解，他拿去翻閱了一遍，并不說什么話，仍舊還了我們了。魯迅剛讀過《詩經(jīng)》，小雅《巷伯》一篇大概給他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有一個時候便給小兄弟起了一個綽號，便是“讒人”。但是小兄弟既然還未讀書，也不明白它的意義，不久也就忘了。那本畫譜魯迅主張單給了小兄弟，合股的一百文算是扔掉了，另外去買了一本來收著，同一《海仙畫譜》所以有兩本的原因就是為此。

關(guān)于這小兄弟還有一件事，可寫在這里。魯迅在一九二五年寫有一篇小文，題曰“風(fēng)箏”，后來收在《野草》里邊。他說自己嫌惡放風(fēng)箏，看見他的小兄弟在糊蝴蝶風(fēng)箏，便發(fā)了怒，將風(fēng)箏的翅骨折斷，風(fēng)輪踏扁了。事隔多年之后，心里老覺得抱歉似的，心想對他說明，可是后來談及的時候，小兄弟卻是什么也不記得了。這所說的小兄弟也正是松壽，不過《野草》里所說的是“詩與真實(shí)”和合在一起，糊風(fēng)箏是真實(shí)，折斷風(fēng)箏翅骨等乃是詩的成分了。松壽小時候愛放風(fēng)箏，也善于自糊風(fēng)箏，但那是戊戌（一八九八）以后的事，魯迅于那年春天往南京，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而且魯迅對于兄弟與游戲，都是很有理解，沒有那種發(fā)怒的事，文章上只是想像的假設(shè)，是表現(xiàn)一種意思的方便而已。松壽生于光緒戊子（一八八八），在己亥庚子那時候剛是十二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