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孔依舊充滿著勝利的微笑。
“我的觀世音菩薩呵,請你保佑我的兒子罷!他自從昨天早晨出門,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到現(xiàn)在還沒見回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遇著了危險,真把我焦壞了呵!望菩薩你把他送回來罷!可憐我們兩個老夫妻,一輩子辛苦到老,只有這一個兒子,若有什么好歹,那我們兩個老夫妻怎么能夠活下去呢?求菩薩發(fā)一點慈悲罷!我自問我一輩子沒有做過壞事,阿貴他又是一個很忠厚的孩子,求菩薩保佑我們罷!如果阿貴能夠回來,那我將買好香燒,天天磕響頭……”
當阿貴悄悄地走到自家門口的時候,即是他的母親跪在觀世音菩薩的神像面前,苦苦地禱告的時候。阿貴見著屋內(nèi)還有燈光,本待要敲門進去的當兒,忽然想到他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犯罪的人,說不定今天夜里就有人到他家里來捉他。他不應(yīng)當回到家里來,現(xiàn)在他不應(yīng)當敲門進去……
也不知是因為什么原故,阿貴的滿腔的,勝利的得意的心情,一走到自家的門口,便什么都消逝了。他看見夜幕中的矮小的茅屋,茅屋內(nèi)透出的微弱的燈光,一顆心即時就同被苦水洗了一道,說不出有無限的酸楚。一者他明白不應(yīng)當敲門進去,二者他也實在沒有勇氣敲門……進去了之后,他將如何與他的爸爸和媽媽說話呢?固然,他的父母見著他們的親愛的兒子回來了,將要樂極而泣,寬恕他以往的罪過。他們的盼望,他們的惟一的快樂,就是阿貴快快地轉(zhuǎn)回家來!但是,試想一想,當阿貴告訴他們兩日的經(jīng)過,當他們知道阿貴是殺人的兇手……那時的情形將是怎樣的呢???這種可怕的消息,也許即時要把兩位可憐的老人嚇死。他倆已經(jīng)是很痛苦了,已經(jīng)是不幸的了,阿貴不應(yīng)當再與他倆以可怕的刺激。阿貴為自己著想,為他的兩位可憐的父母著想,還是暫時不進去為好:免得在深夜中,或是在明早的黎明,或是在明日的白天,阿貴當著戰(zhàn)栗的,哭號的,可憐的兩位老人之前,被兵警們活活地捉去。
阿貴雖然是這樣地想著,但是他總不能即時就掉轉(zhuǎn)頭來,堅決地離開家門。他始而在門前徘徊了一下,繼而他聽著他的母親禱告的聲音。他伸頭向門縫一看:這時他的母親正跪在神像的面前禱告,而他的父親愁眉不展地坐在靠墻一張竹床上,不發(fā)一點兒聲響。他的小妹妹,阿蓉,立在母親的旁邊,睜著兩只活潑的,此時充滿著疑問的眼睛,呆呆地向母親望著,似乎不了解母親那種禱告的樣子,到底因為的是什么。
“我的菩薩呵!求你把他送回來罷!只要他回來,只要他回來!……”
阿貴再不忍聽將下去了。阿貴想一下將門推開,跑將進去,跪在他的可憐的母親面前,說些安慰的,親密的話,但是他終于沒有決定。接著他聽見母親磕頭的通通的響聲,這種響聲就如巨大的炮聲一樣,很劇烈地,深深地,震動了他的心靈。
“媽!媽!你的頭不痛嗎?”
阿蓉很天真地問她的母親。也許母親的頭不覺痛,而這時的阿貴的心,卻痛苦異常。阿蓉的話幾幾乎使得阿貴要哭出來了。
“阿蓉!過來!別要在那里胡說八道!你聽見了沒有?”
父親有點發(fā)怒的樣子,這樣很嚴厲地命令阿蓉。阿蓉很屈順地離開她的母親,走到父親的旁邊坐下。母親還是繼續(xù)地磕著響頭!
這種幕景,阿貴真不忍再看將下去了,便背過身子預(yù)備走開。這時,磕頭的聲音停止了,母親似乎立起身來,接著阿貴便聽出談話的聲音:
“也許阿貴明天要來家的?!卑①F的父親的聲音?!八磉呌譄o錢,又無什么東西,哪能在外長久住呢?唉!這孩子真是渾蛋!就這樣無原無故地跑了!又沒有誰個得罪他?!?
“你明天暫且不做生意,出去找一找他好嗎?”母親問。
“你這才是說瞎話!這樣大的地方,請問你向什么地方去找呢?”
“哼!……”
沉默了一忽,阿貴的母親又繼續(xù)說道:
“我不相信阿貴就這樣地丟掉了。老天既然不保佑我們發(fā)財,難道說連我們的一個兒子都要弄得不平安嗎?我們辛苦一輩子,又沒做過什么缺德的事。阿貴這孩子該多么忠厚,難道說得罪了菩薩不成?哼!……”
“媽!阿哥為什么還不來家呢?”
忽然阿蓉的聲音將阿貴的一顆心,鼓動得劇烈地跳將起來。阿貴覺著他深深地愧對他的天真的,可憐的小妹妹,他在他的小妹妹面前是一個不可赦免的罪人。他覺得他的小妹妹是那樣地可愛,又是那樣地可憐……他想將她抱到懷里密密地吻她千萬遍,好好地撫摩她的小辮子。
“阿哥跑掉了呵!阿蓉!你去把阿哥找回來罷?!?
母親似乎苦笑地這樣向阿蓉說。阿貴心中真是難過得異常。他想道:“我的媽媽!我的小妹妹!我的親愛的小妹妹呵!阿貴并沒有跑掉,阿貴現(xiàn)在正在門外站著呢。不過他現(xiàn)在不能夠進來了,他已經(jīng)是一個罪人,是一個殺人的兇手……請你們原諒我罷!原諒我罷!”
忽然昨天的夢境飛到阿貴的腦海里:一個五十幾歲的,蓄著八字胡的老頭子,摟著一個至多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那里猥褻地調(diào)戲……那小姑娘的面貌漸漸變成阿蓉了……老頭子摟著的不是別的小姑娘,而是阿貴的小妹妹阿蓉……接著阿貴似乎又聽見沈玉芳的話:“阿貴,你曉得嗎?在這個社會里,窮人家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是什么樣子……”
阿貴的全身不禁戰(zhàn)栗起來了。他又仿佛地覺得:小妹妹與其受人家的侮辱,不如先把她弄死。是的,窮人的女子一定要受侮辱的,阿蓉將來不免要變成為被人侮辱的娼妓……但是阿貴的自尊心不容許這種事情發(fā)生,他絕對不愿意自己的親愛的小妹妹,很羞辱地,無體統(tǒng)地,被摟在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子的懷里!
“爸爸和媽媽,他倆該多么可憐呵!”阿貴的思想又轉(zhuǎn)到他的父母的身上來了,“辛苦了一輩子,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地可憐,真是活受罪!這樣有什么活頭呢?我看不如死去還快活些。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天天累得如牛馬一般,反而吃也吃不到一點兒好的,穿也穿不到一點兒好的,這樣活著豈不是活受罪嗎?倒不如死去好些!……”
阿貴的腦海里霎時間起了一層劇烈的波浪,思路超出了常軌。他決定了:跑進屋內(nèi)將他們——爸爸,媽媽和妹妹,統(tǒng)統(tǒng)都殺死,免得再受人間的痛苦。那時爸爸可以不推小車子了,也可以不吃紅頭阿三的哭喪棒了;媽媽可以不提著竹籃為人家補衣服了,那一雙紅眼睛也可以不再折磨她了;小妹妹將來也不致于被摟在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子的懷里……等到將他們都殺死之后,阿貴便舉起手槍結(jié)果自己的性命,這樣,阿貴的一家人便很快活地進入別一個世界去了,永世脫離這種討厭的,不公道的,痛苦的人世。阿貴想道:“他沒有力量掙很多的錢來養(yǎng)活他的家庭,但是他現(xiàn)在卻有力量把他們殺死,使他們永遠地脫離苦海。”這也許是不大妥當?shù)霓k法,但這對于阿貴,卻是唯一的出路。
阿貴是這樣地決定了。
“開門!”阿貴將手槍預(yù)備好拿在手里,而用左手敲門,這樣聲音有點顫動地說。
“誰呀?”
屋內(nèi)回答的聲音還未十分清晰地傳到阿貴的耳膜,阿貴忽然聽見后邊不遠的地方,有人在小聲地低語,接著便聽見走向他這兒來的腳步的聲音?!半y道說是來捉我的嗎?”阿貴一面很驚慌地想著,一面便轉(zhuǎn)過臉來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人來捉他。他看見了幾十步以外,有幾個黑影子正向他這兒悄悄地移動。他即時便明白了:應(yīng)當趕快地逃跑呵!……
阿貴已經(jīng)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但阿貴顧不得走進門去了。他于是順著墻轉(zhuǎn)到屋的后邊,刻不停留地就逃跑了。在夜幕中他也沒有辨明方向,只是茫茫然地跑去:經(jīng)過稻田,經(jīng)過土丘,踉蹌地跌了許多次觔斗……最后他覺著越跑離城市越遠了;在夜的憧憬中,似乎遍地都聳動著可怕的黑影,顫動著鬼的聲音。他有點害怕起來了。等到他看見從那黑森森的草叢中跳出來幾點磷火,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真就同鬼在那里游戲也似的,不禁毛發(fā)聳然,更為害怕起來。他很疲倦,本待要找一個地方坐下休息休息,但此時他忘卻疲倦了,便回轉(zhuǎn)身向那亮的有燈火的城市跑去。
“我剛才回家似乎要做什么事情,這一跑卻把事情跑忘掉了。……”快要進街的當兒,他放慢腳步,把心神定一定,想回憶起適才他回家的事情。他忘卻了,一時記不起來?!拔宜坪跏穷A(yù)備進門去把他們殺死罷?”最后他是這樣恍惚地記憶起來了,但他卻不相信自己真起過了這種可怕的念頭。
“我為什么要把他們殺死呢?”阿貴又繼續(xù)想道:“他們有什么罪過?我恐怕是瘋了罷?……兒子殺死父母?哥哥殺死妹妹?這豈不是發(fā)瘋嗎?我殺死張金魁,我殺死劉??且驗樗麄冇锌蓺⑺乐?,因為他們都是做惡的壞人,但是我為什么要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殺死呢?他們有什么罪過?得罪我了不成?真的,我恐怕是瘋了!……險些兒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倒要感謝這些來捉我的人,不然的話,我真不知瘋到什么程度!……”
“真的這不是奇怪嗎?”接著他又想道:“我為什么忽然起了這種可怕的念頭呢?……啊哈!原來是因為這個道理!他們活著簡直是活受罪,不如死了還快活些!……也許這種念頭是對的?真的,他們活著簡直是活受罪!吃沒有吃的,穿沒有穿的,一天累到晚。小妹妹呢?小妹妹將來難免也要同那些青蓮閣的姑娘一樣……不如早死了還好些!活著有什么意思呢?但是……”阿貴想到此地,不禁又轉(zhuǎn)而想道:“這么一來,那末,什么事情都不算完了嗎?窮人死光,好讓那些有錢的人活著快活嗎?這不是妥當?shù)霓k法。我們應(yīng)當大家都設(shè)法快活快活才是道理呵!”
阿貴想起沈玉芳的話來了。沈玉芳曾在講臺上向?qū)W生說過,現(xiàn)在的世界固然不好,快活的太快活了,痛苦的太痛苦了,但是總有一天我們是能夠?qū)⑺淖兊?。只要大家明白這個道理,只要大家齊心,只要大家努力……總有一天窮人們可以過著快活的日子!
希望充滿了阿貴的全身心了??傆幸惶旄F人們可以過著快活的日子!這豈不是說一切的窮人們都不要失望?這豈不是說可憐如阿貴的爸爸和媽媽那樣的人,也有過好日子的希望?至于小妹妹呢?也許她還未長得成人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改變好了,那時將沒有窮人和富人的分別,那時青蓮閣也將沒有了,那時她將成為一個很幸福的,不受人侮辱的姑娘。那時的世界是平等的世界,那時將沒有惡人立足的余地。
阿貴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如果在瘋狂的狀態(tài)下,他將他的父母和小妹妹殺死了,那這是一種怎樣大的,永世不能饒恕的罪過!父母和小妹妹本有過好日子的希望,而他卻殘忍地先把他們殺死了,那將是一種怎樣大的不可更改的錯!……
“只要大家努力……”這一種思想救出了阿貴,阿貴現(xiàn)在明白了:他的出路不是自殺或是將全家殺死,而是要努力,如張應(yīng)生他們一樣地努力。張應(yīng)生他們是在那里工作,奮斗,是在那里圖謀推翻現(xiàn)在的世界……阿貴應(yīng)當仿效他們,加入他們的一伙。
“我現(xiàn)在去找張應(yīng)生去,一者可以把手槍還給他,二者叫他替我找工作做……”在這一種思想之中,他不覺得已經(jīng)進了街了。這時約略十點多鐘的辰光,街上還沸騰著嘈雜的人聲。阿貴忽見前面走著一個女人,她的走路的姿勢,裝束,一切都與沈玉芳的一樣,不過面孔是背著的,看不清楚。阿貴一瞬間快樂起來了,連忙走上前去,想將那女人追上,可是那女人走得非常之快,即刻走入弄堂口內(nèi)便不見蹤影了。阿貴不禁有點失望,同時又有點懷疑起來:明明是沈玉芳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差,但是沈玉芳已經(jīng)死了……她難道沒有死不成?也許這是她的鬼魂?她走得這樣快……
阿貴忽然又覺得前面走著的一個男人是李全發(fā)的樣子,便也就悄悄地追將上去,想看一看到底是不是他。那人始而走得很快,阿貴有點趕不上,繼而那人也就走得很慢了;阿貴趕上了他,不敢遽行喊他,只慢慢地湊近他的身旁,偷偷地瞟看他的面孔:不,這不是李全發(fā),這是一個面目很可怕的家伙!
“真是活見鬼!我今天真莫非遇著鬼了么?”阿貴讓過了那人,很喪氣地這樣自對自地說道:“也許我要快死了罷?唉!管他娘的蛋!橫豎我現(xiàn)在死也值得了!”
“不!”阿貴又變?yōu)楹芸旎畹剞D(zhuǎn)而想道:“也許因為我把張金魁打死了,為沈玉芳和李全發(fā)報了仇,他倆今天在我面前顯靈也說不定呢。他倆死而有知,一定要感激我呵!”
忽然阿貴的赤裸裸的肩背上,覺著從什么地方落下來幾點水,接著便落得愈密了。阿貴仰頭一看,兩顆豆大的雨點正落到他的兩只眼睛里。天上的黑云深厚地布著,繁星的微光已經(jīng)沒有了。雨越下得越緊張起來。
阿貴有點著急了:怎么辦呢?離張應(yīng)生的住址還遠,而又不能回自己的家去……阿貴正在無路可走的當兒,抬頭見著前面隔不幾家就是一家旅館,便很歡喜地向旅館跑去。
“喂!你有什么事情?”茶房見著阿貴的那種狼狽的樣子走將進來,便這樣很不客氣地開口問他。
“我要住旅館,干什么!”
阿貴也就這樣很硬地回答茶房,茶房將兩眼向阿貴上下打量一下,似乎不相信阿貴有住旅館的資格。
“我們這里的房間很貴,恐怕你住不起!”
“你這說的什么話?。课壹热粊碜÷灭^,還怕房間貴嗎?你怕我沒有錢嗎?”
茶房不得已,將阿貴引到樓上,指著一間房間向阿貴問道:
“你看這一間房子好不好?”
阿貴看了一看,房間并不大,可是布置得很講究:張著帳子的鋼絲床,洗臉臺,紅木桌,桌上擺些茶碗茶壺之類……阿貴從來沒住過這種闊氣的房子,這時心里未免有點害怕,不知要多少價錢。阿貴還未來得及回答,那茶房又接著很高傲地說道:
“房錢是一塊六角大洋,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要先交賬?!?
阿貴聽見房錢只要一塊六角大洋,不禁膽大起來了,便很爽氣地向茶房說道:
“就是這一間罷,先交賬就先交賬?!?
阿貴很小心地從小褂子上的口袋內(nèi)掏出兩元現(xiàn)洋交與茶房,茶房又重新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好象決未料到阿貴能夠掏出兩元現(xiàn)洋,不禁表現(xiàn)出一點驚奇的神情。茶房即時將態(tài)度改為謙和了:
“請你等一等,我即刻就來打水洗臉?!?
茶房說了出去了。阿貴向床上坐下,復(fù)向房內(nèi)望一望,這時說不出來是一種什么情緒。要說是快樂罷,但他又感覺得無限的愁悶,似乎要痛哭一場才覺舒適;要說是完全愁悶罷,那可也不盡然,他又覺得他得著了什么勝利,還有一種希望在等著他??偠灾?,他一瞬間的情緒是很茫然,不知將怎樣辦。也許他是太疲倦了,他應(yīng)當即刻躺在床上睡下,但明亮的電燈光,又似乎打擾了他要睡覺的興致。
一忽兒茶房端著洗臉盆進來了。他于是將臉部和上身用熱的手巾揩一揩,覺著異常地清快,不似先前就同粘滯一般地難過了,等他揩完了身子以后,一盆水差不多變成了黑色。
阿貴喝了一杯熱茶,把房門關(guān)好,便向床上躺下了。他想即時就入夢,可是種種類類的思想如波浪一般,只向他的腦海里涌來。一忽兒他想到沈玉芳和李全發(fā)的身上,一忽兒想到打死張金魁那時的情景……最后他想到張應(yīng)生了。他決定明天早晨把手槍送還張應(yīng)生,并且請求為他找一個相當?shù)墓ぷ?,他將跟著張?yīng)生一塊,死心塌地做那種也許是很危險的事情,然而是極有價值的事情。反正他,王阿貴,是打死人的兇手了,現(xiàn)在只得堅定地走這一條路……
“如果真?zhèn)€在我們的手里將世界改造好了,那是多么令人快活的事情呵!爸爸和媽媽也可以不再吃苦了,小妹妹也可以沒有當娼妓的危險了,一切的窮人也都有出頭的日子了。那是多么令人高興呵!……”阿貴想到此地,不禁好生得意起來,把睡覺的事情忘卻了。
噠!噠!有人敲阿貴的房門。
“誰個敲門?”
“是我,請你把門開一開!”
阿貴有點奇怪了:這是女人的聲音,女人為什么來敲他的門呢?……阿貴很狐疑地立起身來,將門開開一看,走進來一個脂粉滿面的女子,年紀約有二十二三歲的光景。只見她笑迷迷地,絲毫不客氣一點,就直捷向床沿坐下了。阿貴弄得莫明其妙,只是很奇怪地望著她,說不出什么話來。
“你喊我來做什么呀?”
她很獻媚地笑向阿貴這樣問道,這弄得阿貴更加莫明其妙,不禁暗自忖道,“這真活見鬼!誰個喊她來呢?”但阿貴不知道這位女人進來究竟是一回什么事,不敢即行莽撞起來,便帶著很和氣的口氣說道:
“你恐怕弄錯了罷?我并沒有喊你來。”
“哎喲!你喊我來了,你還假裝腔呢。一個人睡覺是太寂寞了,讓我今夜來陪陪你罷,哎喲!你別要再假裝腔了呵!”
阿貴這才明白是一回什么事。阿貴還是一個童男,從未與女子發(fā)生過關(guān)系,這時忽然聽見這個女子要陪他睡覺,一顆心不禁即時卜通地跳動起來。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阿貴一時想不出來對這個妓女的方法,只是倚著門癡呆地向她望著。
“哎喲!你別要這樣假裝腔了喲!我來陪一陪你還不好嗎?……你別要這樣罷,就同沒玩過女人也似的。你怕羞嗎?……來喲!來喲!來坐下罷!我同你好好地玩一套劉海戲金蟾……”
阿貴看著這種討厭的,妖媚的怪相,不禁憤火中來,不能再忍默下去,便氣狠狠地走上前來,將她硬拉到門外,回身將門緊緊地關(guān)上。等到阿貴躺到床上之后,還聽見那女人在門外罵道:
“娘個造皮!……赤佬……”
阿貴不禁又覺得好笑起來:這又真是活見鬼呵!她怎么能有那樣厚臉皮!……
阿貴連連打了幾下呵欠,真是要睡覺了。他覺著應(yīng)當早些睡,明早好早一點起身去找張應(yīng)生。他將兩眼閉下了……忽然他又聽見什么哧哧的聲音,仔細一聽,卻原來是隔壁抽鴉片煙的聲音。阿貴平素最討厭吃鴉片煙的這種事情,他非常恨吃鴉片煙的煙鬼。他以為吸鴉片煙的人是最下等的人,連娼妓都不如。他曾有過一種幻想:如果他將來得勢的話,那他將所有的吸鴉片煙的人,都丟到糞池里活活地熏死!一個好好的人為什么要吸鴉片煙呢?吸鴉片煙的就不是好人。今天無意中他又聽見吸鴉片煙的聲音了,并隱隱地聞著鴉片煙的氣味,他不禁又為之氣憤了:“這些人都是豬玀,簡直不是人!簡直是渾蛋透了!”
接著阿貴便聽見隔壁談話的聲音。阿貴始而不注意聽他們說些什么,后來有個人說話的聲音覺著很熟,這不禁引起阿貴的好奇心了。阿貴于是乎立起身來,走到板壁跟前,照著那裂縫望去。那是極希奇的一幕:
兩個裸體的男人面對面地并躺在床上,中間擺著一架鴉片煙盤,正各持著煙槍,在那里努力地吞云吐霧。一個裸體的女人,(她只穿著一條短褲,此外什么東西都看得見。)坐在一個靠左首躺著的男人的背后,為他慢慢地打扇?!?
“唉!這些豬玀!”阿貴轉(zhuǎn)過臉來,這樣討厭地罵了一句,便又走到床邊躺下了。他從來沒看過這種怪現(xiàn)象,今天看見了,不禁感覺得異常地厭惡,且有一點不明白為什么這些豬玀能夠這樣地不要臉孔,能夠這樣地無恥!兩個裸體的男人,一個裸體的女人,不顧一切的羞恥,簡直是禽獸!呸!……阿貴想到此地,不禁爬起身來,向地板上使力地吐了一口唾沫。
“老李!癮過足些,今晚你好同老六多玩一套。真倒霉!我的小寶貝她今晚不能來!老六!我今晚也揩一點油,怎么樣?”
“呸!爛舌根的!你說這話不得好死呵!”
“老李!我揩一點老六的油,你愿意嗎??。俊?
“你問她,我不曉得……嚇嚇嚇……”
“活見鬼!這好象李盛才的聲音,莫非真?zhèn)€是他嗎?”阿貴聽到最后的一個人的聲音,便又重新立起身來,走向那板壁的裂縫看去:“不是他,是誰個!這個豬玀!”阿貴看見躺在左首的男人真是李盛才,不禁這樣更加厭惡地罵了兩句。同時,為他,李盛才,打扇的女人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妖媚的,騷動的,無恥的神情,加之她那兩個肥大的乳房搖動的樣兒,使得阿貴不愿再看下去了。“這些東西真都是豬玀!”這樣地罵了一句之后,順便向靠著板壁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不知怎的,似乎再沒有要躺下的心情了。他決定這樣坐著,好聽他們的談話。
“嚇嚇嚇……”
“你們男人總喜歡吸鴉片煙,我不知道這到底有什么好處?!?
“老六,你曉得什么!吸鴉片煙與女人睏覺,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兩種事情。今晚老李癮過足了之后,你就知道吸鴉片煙的好處了。哈!哈!”
“你這個爛舌根的,總是要說這些討厭的話!討厭!”
“這又有什么討厭!你不喜歡這種事情嗎?”
“呵,我已經(jīng)吸得太多了。來,我的寶貝!給我親一個嘴……嚇嚇……你知道嗎,我的心肝?剛才阿金所說的話是很對的:吸鴉片煙與女人睏覺,是人生最快活的事情?!?
“對呀!”
“你別要亂摸呵!總是動手動腳的……”
“你這兩個奶子這樣大!哎喲!我的小乖乖!寶貝!……”
“哎喲!痛!……”
“好,我們現(xiàn)在說正經(jīng)話罷!近來的事情還順利嗎,阿金?關(guān)于他們的機關(guān)到底設(shè)在什么地方,你調(diào)查清楚了沒有?唉!近來很糟糕,又有什么要罷工的消息……”
“唉!這些豬頭三,他們現(xiàn)在也變聰明了。我很費許多力氣,可是終沒找著他們的機關(guān)設(shè)在什么地方。依我想,管他媽的,暫且捉幾個人才講別的話。”
“昨天又槍斃了兩個是不是?”
“你們男人的心真狠!現(xiàn)在隨便殺人,無論誰個捉住了就殺,喂!我的天王爺!真是怕死人!今年該殺了許多人呵!”
“哈哈!你們女人是不中用的東西!”
“我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茨軌蜻@樣狠心……”
“心不狠就沒有錢用呀!你曉得嗎?我的小乖乖!現(xiàn)在的世界還說什么良心不良心,只要能夠弄到錢,只要有鴉片煙吸,只要有女人摟著,嚇嚇,還問他媽的別的事情!”
“對呀!最要緊的是鴉片煙與女人!什么良心!要講良心,那我們現(xiàn)在只好去討飯去,只好當豬頭三在廠里一天做十幾個鐘頭工!你們女人,只是男人掙錢給你們用,你們曉得什么!老李,你說可不是嗎?”
“真的,她們女人只曉得用男人的錢,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曉得。我李盛才之所以有今日,也有鴉片煙吸,也有女人摟,唉!也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何嘗不曉得人家罵我,說我是害人精,……管他媽的!讓他們罵好了!我還是快活我的!現(xiàn)在是這一種世道:誰個聰明些,誰個就站上峰。現(xiàn)在什么總長,什么大人物,口頭上都是冠冕堂皇,其實打開窗子說亮話,哪一個不是一肚子壞心思呢?我的小乖乖!我若是一個規(guī)矩人,那你也就用不著我的大龍洋了。……”
阿貴聽至此地,覺著自己的頭發(fā)都要豎起來的樣子,頭腦子也似乎在發(fā)脹。他完全陷入一個萬丈深的憤恨的,厭惡的,鄙棄的,各種情緒混合的海底。他立起身來在房內(nèi)來往踱了幾趟,似乎要做一點什么事情,但不能決定一點要怎樣做。他覺得他不能與這些獸性的人們并存于世界上,尤其是現(xiàn)在,當他,王阿貴,正在這一間房內(nèi)想著一些光明的,正義的,向上的事情,而在隔壁的房間內(nèi)居然躺著這一些人類的仇敵,社會的魔鬼,并且他們是很高傲地,平靜地言談著,似乎忽視了阿貴的存在,這對于阿貴簡直是不可言喻的羞辱。阿貴能忍將下去嗎?不,阿貴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應(yīng)當與這些人們并存,尤其是不應(yīng)當并住在兩個房間內(nèi)。這是怎樣大的羞辱呵!……
在現(xiàn)在的前一刻,阿貴雖然是憤恨這些卑鄙的人們,然也只看見到他們的行動,對于他們心靈的深處,阿貴并沒有深透的覺察?,F(xiàn)在他們在阿貴的面前,赤裸裸地把自己的鬼相完全暴露出來,一絲不掛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心靈的深處。唉!這些人們是何等地卑鄙!是何等地微小!同時又是何等地可惡!阿貴明白了:對于這些人們,在世界上只存在著金錢,鴉片煙和女人!只有那可詛咒的獸欲!如果照他們的想象,那世界上將有什么東西是純潔的呢?喂!這簡直令人戰(zhàn)栗呵!
不!阿貴覺著無論如何,他有消滅這些魔鬼的義務(wù)!他深深地覺著而且明白這個……
“張應(yīng)生這小子真有本事!他媽的!”
阿貴忽然又聽見張應(yīng)生這三個字,無意中打了一個寒戰(zhàn)?!霸趺??他們又想到張應(yīng)生的頭上來了!”阿貴為張應(yīng)生擔起心來了,他要聽一聽他們將要對張應(yīng)生做些什么。
“我想,阿金,你應(yīng)當好好地用點力,一定要設(shè)法將張應(yīng)生捉到。這東西太渾蛋了!把他干掉,那我們要少做許多事情。張金魁恨張應(yīng)生算恨透了!他一見面就托我……呵,想起來了,他現(xiàn)在為什么還不來呢?來了后我們好打幾圈麻雀,消消遣……”
阿貴不禁暗暗地笑道:“這小子還在做夢呢!張金魁已經(jīng)被我送到老家去了,他還等他來打麻雀呢。我的乖乖!恐怕你的麻雀打不成了呵?!?
“唉!他媽的,為著張應(yīng)生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受了一肚子氣。他媽的!”
“你受了誰個氣呢?”
“唉!真是料不到!今天早晨我遇著王阿貴了,你認識他嗎?他媽的!我好意請他吃點心,順便問一問他張應(yīng)生住在什么地方,并且我答應(yīng)了他二十塊錢賞錢,他媽的,他卻打了我兩掌……”
“真的嗎?”
“不是真的還是假的嗎?我李盛才吃過誰個虧來?今天不料被這個小雜種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反正我碰見了他的時候,我要他的小命,使他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他媽的!”
“對付這個小東西還不容易嗎?加上他一個罪名,就請他吃一顆外國洋棗?!?
阿貴不再聽將下去了,立起身來,即忙走至床前,伸手將裹在小褂子內(nèi)的手槍取將出來。取出來了之后,將機關(guān)扭開,看一看還有三粒子彈,便將門開開,走至李盛才的門前;門原是未上栓的,阿貴不待扣門,已經(jīng)進內(nèi)了。這時床上躺著的男人見阿貴舉著手槍進來了,一時間莫明其妙發(fā)生什么事情,便都很驚嚇地立起身來。女人鬼叫了一聲,從床上跌到地上。阿貴不待他們說話,便笑著向兩個男人說道:
“我的乖乖!你要請王阿貴吃外國棗嗎?來,我先請你吃罷!”
兩個男人忽地卜通跪下了,齊向阿貴哀求地說道:
“請你饒我們的命罷!我們與你并沒有什么冤仇……”
“好,我來饒你們的狗命!”
阿貴一槍將李盛才打死之后,別一個男人便爬到床底下,想逃得性命。阿貴不問三七二十一,彎起腰來,就向床底下放去,只聽“哎呀”一聲,床身翻倒在女人的身上。這時阿貴被一種勝利的愉快所籠罩住了,他覺著他做了一樁驚人的事業(yè),因此,他看見目前的景象,只是呆立著微笑。他勝利了!……
旅館的上下充滿了驚擾的聲音。但阿貴沒有覺察到這個。當幾個武裝巡捕進到房內(nèi)的時候,他還似乎沒有覺察到,仍然立在那里癡呆地看著他目前的景物而微笑。
最后他覺察到了:他已經(jīng)在巡捕們的包圍中,他要被捕了……這時他記起了他的手槍內(nèi)還有一粒子彈,于是他將手槍對著自己的胸坎一舉,他便隨著槍聲倒了。
但是在明亮的電光下,在巡捕們的環(huán)視中,他的面孔依舊充滿著勝利的微笑?!?
年月至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