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溯源

沿河行 作者:奧利維婭·萊恩,Olivia,Laing 著;焦曉菊 譯


溯源

一覺醒來,我心潮起伏,仿佛有股潮水從水流深處向上翻涌,又被數(shù)月以來久違的黑甜酣睡沖刷一凈。那所廢棄醫(yī)院的停車場里有一只狐貍,它骨瘦如柴,毛色斑駁,橘黃之中間雜著灰毛,坐在陽光下?lián)现W癢,然后偷偷溜回了那座舊焚化爐的陰影中。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一年中白晝最長的日子。天空中飄著一縷縷纖薄的云,大海上籠罩著一層薄霧。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背包,把它放在床底下,里面被一件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和若干地圖填得滿滿當當,側面的口袋也被塞得鼓鼓囊囊,里面裝著防曬霜和飲水瓶,一本破舊的《英國與北歐野花》,以及一把銹跡斑斑再也無法合攏的歐皮耐爾折刀。

我一邊煮咖啡一邊唱歌。在經(jīng)歷了昨晚的涕泗滂沱后,我感覺身輕如燕,仿佛淚水將心中那塊郁結數(shù)月的負擔溶解掉了。那天下午,我計劃從斯勞漢姆徒步到烏斯河的源頭,它位于一條小小的黏土溝渠內(nèi),從一道山楂樹籬腳下流過。在那里,我會朝東南偏南方向繞一個大彎,然后日復一日地越過這條河流,直到抵達伊斯菲爾德。在那里,這條河與小路平行穿過那道通往大海的低洼白堊山谷。我估計一周時間足夠了,還有富余的時間走走沿途那些迂回的彎路。

前天晚上,我在地板上鋪開三張英國地形測量局的地圖,用圓珠筆在我打算走的路線上畫下一條輕飄飄的線,將一條條小道和巷弄拼湊到一起,好讓自己盡可能靠近河邊。官方的烏斯河步道在起點附近似乎唯恐對水避之不及,可是不管我怎樣想方設法地繞開那條路,在前三天里都只能瞥見烏斯河幾眼。汽車無權在河岸上游蕩,烏斯公路蜿蜒穿過的大部分土地都屬私有,路邊排列著鐵絲網(wǎng)和“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以維持英格蘭古老的土地分界線。

我踏上以前上班時常坐的貝德福德線火車,它慢慢騰騰地駛出倫敦,每到一個鄉(xiāng)村小站時,都要在打嗝似的剎車聲中停下來。我琢磨著海沃茲希思是我下車的最佳地點。從那里我可以坐出租車去斯勞漢姆,然后把我的包留在契克斯,一身輕松地出去尋找烏斯河。我把頭靠在臟兮兮的車窗玻璃上,在陽光里喝著東西。鐵路沿線是一條由廢棄物組成的垃圾帶,長滿種種司空見慣因而讓人不屑一顧的植物:磚紅色的纈草、柳蘭、接骨木、旋花和木茼蒿。在哈索克斯村外,我瞥見月見草的黃色花朵。天熱的時候,往往會有一只狐貍蜷縮在這里,它在罌粟屬植物帶有金屬光澤的花朵之間,就像一個銹紅色的小點。今天,列車卻僅僅驚起一些林鴿,它們扇動翅膀,一遍又一遍地發(fā)出那包括了五個音節(jié)的叫聲。

契克斯是一座漂亮的白色客棧,位于村子的綠地邊緣。里面幾乎沒有人,悶熱難當。一位波蘭姑娘帶我來到我的房間,把那道防火梯指給我看,幾小時后,我得從這里上來。我把背包扔到床上,空著手跑了出去,口袋里的地圖沉甸甸的??諝馑坪跸窆麅鲆粯幽滔聛恚谖业臄D壓下微微顫動。我從兩塊養(yǎng)馬的圍場中間向南攀登,經(jīng)過一個個空蕩蕩的隱秘花園,里面扔著一些兒童三輪車和蹦蹦床。等我到達沃寧里德小道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全年中的最高點,我的T恤衫上留下一圈圈的汗?jié)n。當我從那些松樹下鉆出來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路邊有只野兔,它的內(nèi)臟暴露在外,皺皺巴巴地鋪在公路上,而長滿皺褶的皮膚下面仍然能看見一顆顆黑乎乎的糞便。

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地圖上查看海威爾德的這一地區(qū),追蹤那些糾纏著穿過樹籬的藍色線條,它們向東延伸,匯成一條波濤洶涌的河流。我以為自己很清楚河水發(fā)源于什么地方,但我沒有料到夏季河水暴漲。在這塊田野的邊緣種著一道山楂樹籬,我以為樹籬旁邊就是那條小河,不料卻只看到一片齊腰高的蕁麻和藏紅花色水芹,后者有毒的傘狀花序翹向天空。我根本無法分辨出河水究竟是在流淌,還是水溝已經(jīng)干涸,水分被這片醉人的綠色吸收。我在這里盤桓了一會兒,猶豫不決。那天是周日,公路上幾乎沒有車輛經(jīng)過。除非有人從伊斯特蘭茲農(nóng)場用雙筒望遠鏡觀察,否則沒人會看到我非法穿過這片土地,向標注著河流源頭的地方走去。管它呢,我心想,于是便屈身從圍欄下鉆了過去。

這條堵塞的溝渠通往一片由榛樹和矮小櫟樹組成的雜木林。樹木的遮蔽使得蕁麻無法生長,溪流因此得以現(xiàn)身。一條棕色的溪流潺潺低語,點綴著岸邊的獸蹄印兒,在樹林另一端的邊緣消失。林中沒有泉水。跟我在東邊十英里處的鮑爾科姆見到的不同,這里并沒有鐵銹色的溪水冒著泡從地里涌出。對這條濕冷的細流而言,“源頭”一詞聽起來過于輝煌,它只是在那些水轉而流向阿杜爾之前,將這里的地表徑流匯集起來而已。它不過就是距離河流末端最遠的一條支流,最長的一條分支,以一種半專斷的方式,將那些在空氣、地面和大海中不斷移動的水描畫出來。

誰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去弄清什么東西的起點。就算我在落葉中屈膝蹲下,貼近大地,也無法弄清烏斯河準確的源頭,也就是雨水匯集成的涓涓細流,在積攢了足夠的動力后朝海岸流去的地方。考慮到這條河流名稱的來源,這個泥濘而混亂的出身之地倒也頗為貼切。英格蘭有很多名叫“烏斯”的河,因此關于這個詞語的含義有很大爭議。通常認為,“Ouses”一詞源自“usa”,它在凱爾特語中指的是水。但既然這里屬于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定居區(qū),我就更傾向于認為它取自撒克遜語中的“wāse”一詞。英語中的“ooze”同樣來源于此,意思是柔軟的淤泥或黏土,濕潤得仿佛能夠輕輕流淌的泥土。聽吧:ooooze,它幾乎是無聲無息地滴滲著,吮吸你的鞋子。作為名詞,“ooze”指的是一塊沼澤或濕地,而作為動詞,它指的是滴流或慢慢地滑動。我喜歡想象它被具有儲水能力的泥土吸納,又從土壤中濕滑地穿過。這是一個具有雙重含義的靈活詞匯。你甚至能聽到里面的流水聲,它從土里慢慢滲出,穿過威爾德,蜿蜒流過一個個山谷,流到它曾經(jīng)形成一片致命沼澤的地方。

· · ·

在我們的感情偏離正軌之前的那個情人節(jié),馬修送給我一張他繪制的烏斯河地圖。他從哈德斯菲爾德圖書館復印了所有相關的“地形測量局探索者”地圖,然后以他特有的執(zhí)著方式,計算了烏斯河流域的范圍,并順著起伏不平的分水嶺界線將一片片流域地圖剪了下來。他用不同顏色的馬克筆標出每一條支流,黃色代表貝文河,粉色代表艾昂河,綠色代表朗福德河以及那條格格不入的格萊德河。我用透明膠帶將這些不同的部分粘貼起來,在墻上掛了幾個月:這是一片面積達二百三十三平方英里的土地,形狀就像破碎的肺臟。到了四月份,陽光已經(jīng)漂白了那些不同顏色的馬克筆標記。在春天的某一天,我把它取下來,塞到書桌上那疊紙張的最底下。

站在這片樹林里,我想起了那幅地圖。在圖上,這條溝渠被標成藍色。它本身毫無意義:這是鹿群飲水的地方,一條在幾個世紀之前為阻止河水泛濫而清理過的水道。一片樹葉飄落到水面上,慢慢向東流去。我都記不得上次下雨是什么時候了,這些水或許就是那時積聚起來的,它們緩緩滲過雜草,直到從這里滴淌而出。在一條這么大的河流里,一個水分子的平均滯留時間為幾個星期,具體時間取決于水流量、降雨量以及另外十幾個難以預測的變量。如果它滲透進了土壤成為地下水,也許會滯留幾個世紀;如果它往下滲透得足夠深,可能會滯留成千上萬年。根據(jù)同位素水文學(7),在地球上一些最大的封閉蓄水層里,這些化石水已經(jīng)被存留了一百多萬年。此類蓄水層往往位于沙漠之下,設想一下,在卡拉哈里沙漠、撒哈拉沙漠以及澳大利亞中部廣袤的干旱地區(qū)的地下,居然有大量古代地下水儲藏于巖石或淤泥中,這未免有些怪異。相比之下,位于烏斯河源頭這條水溝里的水還是嶄新的,它們剛剛從天空落到地面。在太陽的照射下,大部分水都會在抵達斯勞漢姆磨坊蓄水池之前蒸發(fā),能夠抵達蓄水池的則會與那些在水里游動的鯉魚一道待上五十年,然后再奔流向南,以每分鐘一千噸的流量注入大海。

此刻,這條小溪幾乎靜止不動。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它也會性情大變。這片樹林的邊緣有一個臭烘烘的水池,旁邊停著一輛拖拉機,等待著開始上午的工作。燕麥尚未成熟,一切仿佛靜止一般。我能夠聽到溪水輕拍著流過樹根與小石頭,發(fā)出微弱得幾乎聽不到的滴答聲。在這里等待時,我不經(jīng)意間想到謝默斯·希尼(8)的一句詩歌,它屬于卷帙浩繁又雜亂無章的河流文學庫。這首詩講到探測水源,它似乎捕捉到了水那種捉摸不定的古怪個性:“通過這綠色的天線,它的秘密電臺突然開始播放?!蹦且豢虜D進我腦海里的或許是古地下水的念頭,因為地球不僅擁有露天河湖,還包含一些隱藏的地下河湖,而我一直對這樣的想法著迷。當奧登(9)創(chuàng)作《石灰?guī)r頌》時,他想到的肯定正是這一類富饒的隱秘寶庫。那首詩的結尾如下:

親愛的,我對此也一無所知,
但是,當我試著想象一種完美無瑕的愛
或此后的人生,我所聽到的是地下溪流的
潺潺聲,我所看見的是一片石灰?guī)r風景。(10)

在希尼的詩歌中,水猛拽了一下,讓分叉的榛樹樹枝無法控制地抽搐,從而顯露出自己的行蹤。這個動作似乎完全不可思議,因此,這種在美國被稱為“占水巫術”的探測水源的方法,在科學測試中效果不佳,或許也就不足為奇了。它不過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地下水流經(jīng)巖石和土壤的隱秘水道。話雖如此,人類出于需要,肯定也曾像其他動物那樣,與水流的陰暗頻率保持一致。毫無疑問,人類的這種敏銳度如今已經(jīng)退化,或者說是因為汽車的喇叭聲和手機的反復振動而變得遲鈍了。不過,有很多次,當我在樹林里漫步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于偶然或本能地被吸引到一個池塘或溪流邊,而我原本并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我從一棵小櫟樹旁涉水而過,膝蓋壓到一片新鮮的冬青樹葉上。我覺得心神不定,侵入這個小雜木林的感覺讓我無法忍受。河流的源頭往往堆滿禁忌物,盡管它們有一種怪異之美,但是,根據(jù)神話的記錄,人類在這種地方逗留似乎并非明智之舉。據(jù)說,先知忒瑞西阿斯就因為看見女神雅典娜在赫利孔山上的一眼泉水里洗澡而失明,他的預言能力是在被懲罰失去視力后獲得的補償。

據(jù)古希臘詩人卡利馬科斯說,那次偶遇發(fā)生在仲夏——就像今天這樣的日子。當時雅典娜和林中仙女卡里克羅,亦即忒瑞西阿斯的母親,正一起躺在小溪里。那時恰好是正午,是人間被炎熱烘烤得昏昏欲睡的寧靜時刻。只有忒瑞西阿斯待在那座山丘上,帶著獵狗和獵鹿。他被太陽曬得嗓子干渴,就下山到溪邊喝水,但并不知道那里有人。雅典娜看見他撥開樹枝,便立刻讓他失去了視力,因為凡人是禁止看到女神裸體的,即便那位女神經(jīng)常跟他的母親一起沐浴?!昂绽咨剑以僖膊粫と脒@里,”林中仙女卡里克羅哭喊道,“你要的代價太高,僅僅為了幾頭雄鹿就奪去了我兒的眼睛。”于是,作為補償,雅典娜清洗了那個男孩的耳朵,這樣他就能聽懂鳥兒說的話,并把聽到的事情告訴玻俄提亞人以及卡里克羅那些強大的子孫后裔。這是一個苛刻的代價,不過,正如雅典娜指出的那樣,他已經(jīng)比獵人阿克泰翁幸運得多,后者因為看到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沐浴而被自己的獵狗撕成碎片,他的母親不得不從石楠和黑莓叢中將他分散的尸骨收集起來。

· · ·

能在烏斯河源頭洗澡的女神肯定身形瘦小,但這條溪流似乎已不再是個友好的地方。我迂回地順著一條私家小路,經(jīng)過一個掛著秋千的谷倉,再次返回斯勞漢姆。這時那種侵入感依然在我心頭揮之不去。這條路向上穿過一片馬場,那些馬戴著中世紀的比武面罩。然后我鉆進一塊長著剪股穎草、雀麥草和絨毛草的草地,里面到處是圍著三葉草亂轉的蜜蜂。那些粉色和茶色的雜草傾斜著,搖擺著,一群蜜蜂在上面飛舞,經(jīng)過時發(fā)出嗡嗡聲,直到空氣中充滿這聲音。

這讓我感覺好多了。我在陽光里躺下,把腿蜷縮起來。那聲音催人入睡。當我雙眼迷離時,仿佛做夢一般栩栩如生地回憶起自己在蘇格蘭度過的一個下午。當時我趴在一道泥土堤岸上,一些蜜蜂就像穴居人一樣,在泥土中挖出一系列小洞,我望著它們飛進飛出。有那么多蜜蜂來來往往,仿佛整個山坡都在彌漫著松樹清香的炎熱空氣中掙扎,騷動不安,無休無止。地底下肯定有更多野蜂,每個洞口都傳來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那些遙遠而不成曲調的嗡嗡聲,就好像泥土已經(jīng)躺下就寢,正對自己唱著催眠曲。

倫納德·伍爾夫就曾養(yǎng)過蜜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不久,伍爾夫夫婦在羅德梅爾買下農(nóng)舍修士別墅后,倫納德就在這里養(yǎng)了一窩蜜蜂。在弗吉尼亞的日記中,密集的蜂群激發(fā)她寫下一段性感得有些怪異的文字:

午餐后小坐休憩,我們聽見它們在外面嗡嗡飛舞。周日,它們再次出現(xiàn),像一個閃亮的棕黑色錢包,顫動著,懸掛在湯普塞特太太的墓碑上。我們在墓地里長長的雜草中蹦來蹦去,珀西全副武裝,穿著防水膠布雨衣,戴著網(wǎng)狀帽子。蜜蜂們嗖嗖地飛射而過,就像一支支欲望之箭,勢不可當、性感十足。它們在空中編織出精致如翻繩游戲的圖案,每一聲都來自一條線繩般的飛行軌跡,整個空氣里都充滿顫動聲,那是欲望的顫動,熾烈且迅疾如箭鏃的欲望的顫動,還有速度。我仍然認為蜜蜂構成的那只顫動、多變的袋子是最性感和最有色情意味的象征。

隔了幾個句子后,仍然為這個形象而陶醉的弗吉尼亞描述了一次聚會上的丑陋女人,然后補充道:“為什么蜜蜂會聚集在她的周圍?我說不明白?!?/p>

在這段插曲中,一個血肉豐滿的伍爾夫呼之欲出:敏感、用詞準確,相較于蜜蜂,她本人可能更像黃蜂(11)。但盡管如此,她仍然適應大自然,一如她適應人造物,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渴望對各種事物尋根究底,試圖尋找準確的詞匯來描寫她在世間的所見所感。的確,她的日記比小說更狂放、更華麗,也讓人更能感受到是一個作家在施展自己的才華。但在這段插曲中,流動的性向完完全全是伍爾夫的特色,與大眾想象中的伍爾夫——一個冷若冰霜的人——相去甚遠。

關于弗吉尼亞·伍爾夫,有一個流傳至今的荒誕說法,認為她人如其名(12),是個性冷淡者:極有耐心,就像用雪花石膏做的雕像,同時思維敏捷。當然,在她結婚之前的一九一二年,她就曾告訴倫納德說她在他身上感覺不到肉體魅力。但他們的戀愛自有其刺激之處,而且潤澤如水,并非全是傳統(tǒng)的羅曼蒂克。他們在參加“泰坦尼克”號聽證會時約會,在英吉利海峽邊上的伊斯特本第一次接吻,并且,在弗吉尼亞第一次表白之后的那天下午,兩人從梅登黑德坐船沿泰晤士河逆流而上。在一張當時拍的照片中,弗吉尼亞坐在詩人魯珀特·布魯克旁邊,看起來既緊張又堅強,憔悴的形象明顯大有改觀。跟這個瘦骨嶙峋、瞥著他側臉的姑娘相比,布魯克看起來就像是豐腴的太陽神阿波羅,也像是影星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

倫納德和弗吉尼亞首次共度周末就在薩塞克斯,在那些俯瞰烏斯河的山丘之間。烏斯河從位于一片廣闊沼澤山谷底部的唐斯之間流經(jīng)該地區(qū),這是它注入大海之前的最后一片流域。漫步穿過那一片片起伏不平的綠色大地時,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阿希姆,并且很快就在那里開始了他們近三十年的婚姻生活。結婚時,兩人都已經(jīng)年過三十,而且都即將完成自己的首部長篇小說。倫納德是猶太人,和藹、熱情,聰明中融入了冷靜的實用主義,即便在那時,他已經(jīng)在布盧姆斯伯里團體中有了些微局外人的感覺。此前他在錫蘭的殖民地行政部門擔任管理人員,當時因為父親去世,剛從錫蘭回國不久。盡管他有著令人欽佩的意志力,但壓力大時,他的雙手還是會無法控制地顫抖。

至于弗吉尼亞,她是個孤兒。年幼喪母,父親萊斯利·斯蒂芬爵士脾氣暴躁,是一位登山愛好者和批評家,一九〇二年被診斷出患有腸癌,兩年后去世。在母親和父親去世后,弗吉尼亞的精神狀態(tài)很快變得極不穩(wěn)定,且遭受了精神崩潰。在她與世長辭后,人們逐漸把這種精神崩潰當作她的特征。但她當時從崩潰中恢復過來,決心開始工作,開始寫作,并因此大獲成功。

隨后,弗吉尼亞與倫納德結為夫妻。但兩人的婚姻關系不同于傳統(tǒng)。完婚后,他們的性生活并不順利,并且很快就被放棄了。就在舉行婚禮一年多后,弗吉尼亞遭遇了第三次精神崩潰,在她脆弱的精神平衡得以恢復之前,她還曾過量服用鎮(zhèn)痛藥物巴比妥,試圖自殺。為了避免妻子再次跌入精神錯亂,倫納德不定時地扮演保姆的角色,有時甚至充當看守,堅持讓她按照按時就餐、早早就寢的作息規(guī)律生活,且不能過度興奮。但我們不應該就此認為弗吉尼亞是個索然乏味、頭腦空虛的殘疾人,認為她跟自己生活的時代沒有關聯(lián)。在弗吉尼亞的一生中,她散發(fā)出光彩奪目的魅力,不管是友是敵,都對此有大量評論。此外,她對待荒謬的事物敏銳尖刻,這使得她幾乎無法自嗟自憐。

婚姻是私事,即便當事人在身后留下如此龐雜的日記、書信和流言蜚語,它仍然是私事。外人貪婪的目光往往難以窺透,甚至無法猜測其核心內(nèi)情和情感紐帶。但從這些文字碎片中生發(fā)出的,是持久的愛意,由彼此的激情和才華激發(fā)而出的愛意。弗吉尼亞把倫納德稱為“我不可侵犯的核心”,她的最后遺言也是留給他一個人的:這是他們同甘共苦的證明。在眾多論及伍爾夫夫婦婚姻生活的著作中,有一本名為《真心的結合》,書名取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第一百一十六首,而那首詩本身就是對持久愛情的頌揚。用這行詩句描述他們的感情倒也算精確,不過我認為,綜合而論,那首詩中的另一個對句或許更貼切一些:

愛決不跟隨短促的韶光改變,
就到滅亡的邊緣,也不低頭。(13)

蜜蜂們?nèi)栽诓莸厣峡沾┧?,就在我頭部上方幾英尺處,順著它們那些震顫搖擺的路線游蕩。我翻身仰臥,在太陽底下伸展四肢。陽光如此溫暖,我感覺自己的肌肉仿佛都要融化了。我閉上眼睛,光線在眼皮內(nèi)側變得如萬花筒般五彩斑斕。導演德里克·賈曼曾把它們稱為“永恒的蜜蜂”,“金色的蜂群……它們的花粉筐全都是不同色澤的黃色”。在他因艾滋病瀕臨死亡時,他搬到偏僻如世界盡頭的鄧杰內(nèi)斯海灘上,住進一座名為“前景別墅”的小木屋,轉而養(yǎng)起蜜蜂來。他把用鐵路枕木做成的蜂箱,放在他從鵝卵石中拾掇出來的花園里。八月和一月,蜜蜂在那個木頭箱子里分別用林石蠶和荊豆的花蜜釀造蜂蜜。

在賈曼生命中的最后幾年,當弓形蟲病破壞他的視網(wǎng)膜后,他也失明了?!坝腥恕f,失去了視力肯定很可怕,”他在日記中寫道,“其實不然,只要你在陰影之海里有一個安全的港灣,就沒什么可怕的。只是有點不方便罷了。如果你在一個陰暗的日子里醒來,只能靠想象探路,你會轉身回頭嗎?”后來他又寫道,“我們離世的日子不可知曉。我還不想死……我希望繼續(xù)照看我的花園,度過幾個夏天?!彼淖詈笠徊侩娪啊端{》再現(xiàn)了他失明后的景象。在這部長達七十九分鐘的影片中,電影屏幕上一直是沒有變化的藍色。那是虛空的色彩,是天空后面那個飽浸著幽藍的世界。電影的音軌由散漫的回憶交織著詩歌組成,其中誤引了威廉·布萊克的詩句:“凈化知覺之門,萬物本相畢現(xiàn)?!?/p>

我猛地從地上站起來,血液沖上了頭部。站在蜜蜂飛舞的草地上,我感到頭暈目眩,兩眼昏黑。它們的嗡嗡聲像是在試探我的反應,只是那種語言我無法破解,更不用說預言。

· · ·

回到契克斯后,我一覺睡到太陽下山,然后才到吧臺吃了一個巨大的漢堡。我用叉子戳下去,它頓時碎裂成幾塊。一條長著髭須的狗望著我和我的漢堡,而我坐在那里狼吞虎咽。整個過程中,它的主人都懶得管教它一下。晝光漸隱的時刻如此美好,我無法克制自己再次出門的沖動。當我離開時,燕子圍繞著教堂鐘樓上下翩飛,在納爾遜的姐姐(14)的墳墓上空發(fā)出尖細的叫聲。

我走的那條小路通往斯勞漢姆的熔爐水池,那是曾經(jīng)遍布該地區(qū)的鑄鐵工業(yè)留下的痕跡。在英格蘭的南方,大自然能夠擺脫人類文明這個想法本身就是荒誕的。周圍的景致由數(shù)世紀的人類活動塑造而成,我猜,那就跟人類被這片土地所塑造一樣。為了生產(chǎn)釘子、大炮,甚至那些連羅馬人都要使用的精致小鉗子,就不得不用到鐵,而威爾德既有能為鑄鐵爐提供燃料的繁茂森林,又有富含鐵礦石的黏土。因此,從羅馬時代之前直到工業(yè)革命開始,這里都是鑄鐵工業(yè)的核心區(qū)域。

最早的熔爐水池是用黏土堤壩阻隔河流而形成的,它能夠提供穩(wěn)定的外流水量,驅動煉鐵爐的風箱,以便熔化爐子里的鐵礦石。后來,隨著鼓風爐的引入,那些池子又被用來驅動精煉鍛鐵爐的風箱和杠桿錘。在精煉鍛鐵爐里,鑄造生鐵經(jīng)重新熔化后形成熟鐵坯,再由鍛工軋制成純度更高的鐵條。我一邊走,一邊試著在腦海里重構當年的情景:鑄鐵爐的火光在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就能看見,四周回響著錘子沉重的敲打聲,一直傳到唐斯。如今,這些池子成為垂釣者的領地,他們使用的行話簡直跟鍛工所說的一樣特別:“禁用小帳篷或歐式鯉魚餌,禁用網(wǎng)箱。祝笨蛋們在鯉魚豐盈的熔爐水池里好運連連?!?/p>

當我來到水邊時,第一批伏翼蝠已經(jīng)在庫斯小路上空穿梭飛舞。停車場里只剩下三輛汽車,以及不知是誰吃完麥當勞后扔下的殘渣。太陽剛剛下山,一切都安靜下來,天空鍍上了玫瑰色的微光。水池中的倒影仿佛沉到了深處。鯉魚在水里時浮時沉,攪起陣陣漣漪,偶爾打碎一池波光。在它們下方,映入水中的云朵正緩緩向東移動。而樹林倒映在水池對岸的另一側,投下半池黛綠。當魚兒從那里騰躍而出時,就會激起一圈圈白色的同心圓波紋。而在靠近我的這一側,只有灰白的天空浮在池水表面,波紋泛著黑光。我從未見過如此奇妙的光影。飛蚊在空中盤旋,對岸仍有三個男子在垂釣,我的北邊還有另外兩個垂釣者。撲通,然后又是一聲,撲通。

我在堤岸上蹲下。一架飛機正從淡粉色的天空飛過,它的倒影也從池中的水下世界穿過,在身后留下一條長長的尾跡。天空中,飛機飛行平穩(wěn),它剛從蓋特威克機場起飛不久,仍在爬升。而在水下,它的移動方式卻不同,那條尾跡隨著漣漪左右搖擺,看起來就像蛇一樣,傾斜著,一下一下地游動。如果我的視力足夠好,或許就能辨認出水面下方遙遠的舷窗里露出的面孔。我需要一位女神來清洗我的眼睛?!皟艋X之門,萬物本相畢現(xiàn)?!?/p>

眼前的風景美不勝收。它們停留在我的視野邊緣,無法一覽無余。我記得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寫到一個傍晚時有這樣一句話:“太美了,一雙眼睛根本裝不下。我本能地想找人接住我流溢而出的愉悅?!笨墒沁@樣一個人卻無從尋覓,甚至那些垂釣者也陷入沉默,不再低聲討論今天釣了多少竿、放棄了多少釣到的魚。我們說美景如酒,令人陶醉,可是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美景該怎么辦?有那么多景色都在我們看到之前消失了。博物學家漢娜·希區(qū)曼寫道:“在外面漫步一小時后,色彩開始顯得越發(fā)明艷,越發(fā)飽和。是因為大腦輸入了充足的氧氣?還是視桿細胞和視錐細胞(15)在光線中得到了充分浸泡?”然而,不管我在室外待多久,都有一個始終無法看見的世界。它就在知覺的交接點上,只能瞥見片段,例如當翠雀花在黃昏綻吐出紫外光神秘藍色的一瞬間。

那是深藍色,是黑夜之前的最后色彩。突然之間,天空中幽藍漫涌。但它僅僅停留了片刻,廣闊而明亮,然后夜幕一下子就降臨了,甚至西邊的天空也從眼簾中消失。我一路慢跑回家,突然感到身上發(fā)冷,于是便穿過消防梯,擠過燙衣板和壓褲器。窗戶敞開著,就在我快睡著時,門廊上傳來說話聲:“好吧,帕特,一會兒見,一會兒見特雷弗,很高興見到你。你不準上高速公路,不能跟那些貼著L車貼的新手上高速。你閉嘴,別打斷我,我在跟你說話。別管我,別管我,我很擔心特雷弗。特雷弗!特雷弗!是我,是我,你不是特雷弗嗎?哦,艾琳打我了,倒也難怪。哦,是的,那就繼續(xù)吧。特雷弗!特雷弗!是我,是我,是我,不是你嗎?我們會在圣誕前夜見到你的。那就再見了,見到你真高興。”在一陣咳嗽聲和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中,我聽見他們離開,然后就在這個短暫的夜晚沉入了夢鄉(xiāng)。

· · ·

第二天早上,在吃過一盤硬如金屬的西紅柿和抹著厚厚果醬的烤面包后,我再次出發(fā)。今天沒時間磨蹭了,我有八英里的路要走,需要穿過海威爾德,拐向東南方的林德菲爾德郊外,我在那里找到個房間過夜。海威爾德是一片古怪的老式鄉(xiāng)村,從漢普郡一直延伸到肯特郡。其名稱中的“weald”來自古英語中表示林地的詞語。這些藤蔓交錯的起伏森林和田野曾經(jīng)是英格蘭面積最大的野生樹林,盎格魯-撒克遜人稱之為“安德雷德斯森林”。一大片錯綜復雜的荒野,由櫟樹、梣樹、鵝耳櫪、榿木、榛樹和冬青樹組成,到處都是狼群和野熊。一些類似煉金術的行業(yè)在威爾德發(fā)展起來:人們伐樹燒炭、鑄造鋼鐵、生產(chǎn)木灰玻璃。將木頭和泥土混在一起,只需一點火星兒和一股青煙,就會生產(chǎn)出窗玻璃這樣令人驚嘆的產(chǎn)品。經(jīng)過吹制和硬化,它就會變成冷綠色的玻璃板,如同冬日的寒冰。

樹木與富含鐵礦石的黏土,不僅造就了威爾德適宜鑄鐵的環(huán)境,還讓它變得難以穿越。在更偏僻的地區(qū),只有順著從前那些牲畜販子走過的小路才能穿過整片區(qū)域,而如今,這些小路已經(jīng)成為路基沉陷的林間小道。都鐸王朝時期,森林曾遭到嚴重破壞,英國甚至通過了一部禁止砍伐幼樹的法案。盡管如此,威爾德仍然擁有全國占地面積比例最高的古老林地。一些零零碎碎的威爾德古語也幸存下來,直到今天,該地區(qū)那些下切穿過陡峭山谷的河流支流仍然被稱為“ghylls”(意為“溪流”),而樹林邊上那些草木叢生的帶狀土地則被稱為“shaws”(意為“雜木林”)。

順著一條白樺樹林立的小路,我進入斯泰普菲爾德,然后轉向南行。從兩個電力局工人旁邊經(jīng)過時,他們正在鋸一棵梣樹的小樹枝。在旁邊的地里,當我彎腰觀察樹籬邊的一簇黃鐘花時,一名遛狗的男子走了過來?!澳阆胫滥鞘鞘裁椿▎幔俊彼麊?,“想知道哪個?俗名還是拉丁學名?”他重新站起身來,“不,我忘記它的名字了。不過過一分鐘就會想起來?!彼且幻麍@丁,不過他又靦腆地補充說,“我學這些植物名稱已經(jīng)是四十年前的事兒了。”他開始跟我講述來自布萊頓的人在這一帶的樹籬里種植大麻,“有一天我摘了一棵給我太太,她吃了以后臉青得跟草似的。精神恍惚,都沒法走路了!她還以為我想給她下毒呢?!彼蛭覔]手告別,然后朝別處走去,腦子里還在想他記不起來的植物名。

小路順著一片長條狀的枯黃草地繼續(xù)延伸,進入一條長著梣樹的山谷。在這里,烏斯河湍急的河水流過花崗巖的河床,那正是海鱒繁殖所需的環(huán)境。河水在陽光下閃爍著乳白色的光,我從哈默希爾橋上過河,然后再次向東攀登,進入哈默希爾小樹林。清晨時大地敞開懷抱,此刻似乎又像只蛤蜊那樣合攏了。通往樹林的大門上掛著一件女裝外套,一條鏈鎖像帶子一樣鎖著它。誰會把外套丟在樹林里呢?衣服上的標簽已經(jīng)被剪掉了,粉紅色的緞子襯里上長了點點霉斑。

哈默希爾是鑄鐵工業(yè)的另一個遺跡,附近的霍斯樹林過去就是開采鐵礦石的地方。鑄造廠的遺跡遍布整個地區(qū),從前的小探井如今成為圓形淺坑,到了冬季就會積滿水,而溪流會將丟棄的礦渣隱藏在它們堆滿鵝卵石的河床上。當?shù)厝藶樘骄姓业降牡V層取了些可愛的名字,而它們也隨著各地區(qū)的地形走向而有所變化。在希斯菲爾德附近,礦工們會穿過十三足球層、灰白層、大桶層、七足層、礦井靶心層、三足礦井層、公牛層和底層到井下工作。繼續(xù)往東,阿什本海姆有狐貍層、騎士層和危險層,每一層在燃燒時都有自己的特征和性能。一門大炮居然是用一堆熔煉的石頭制成的,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跟這些壓縮的黏土層和夾有貝殼的石灰?guī)r層的歷史相比,這也奇怪不到哪兒去。

在一億四千萬年前的白堊紀,威爾德曾是一片彌漫著草木芳香的沼澤,它籠罩在蘇鐵的樹蔭下,邊上鑲嵌著至今能在黑色化石中看到的木賊和蕨類植物。威爾德的巖層由砂巖和黏土構成,是那些來自北部和西部的大河所攜帶的淤泥和沙子沉積而成。隨著時間流逝,地殼沉降,海水涌入,這些沉積層埋藏在海底的沙子和黏土下,構成下綠砂層、高爾特層和上綠砂層。在隨后的三千五百萬年里,那些海洋微生物——如單細胞的藻類和浮游植物——在生命終結后,如下雨一般紛紛揚揚地穿過溫暖的海水,落到海底,每一千年積聚一厘米,最終形成白堊。在白堊紀的末期,這片土地開始上升,威爾德再次露出水面,成為一片廣袤的白堊圓丘,而北唐斯和南唐斯就是其斷裂后的殘余。在雨水、霜凍和流水的侵蝕下,這個圓丘的中部一英寸一英寸地受到磨損,直到它最終被切割成一道道深深的黏土溝谷和砂巖山脊,就跟我此刻所在的山脊一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