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單上的天空和草地
曾經(jīng)讀過一篇文章,介紹“二戰(zhàn)”期間一位美術老師和她學生的一樁往事。這位老師和她的學生都是猶太人,當時在布拉格,德軍入侵后,將他們一起帶到集中營關押,每人攜帶的行李有重量限制。這位老師寧肯取出自己的一些衣物,也不忘把一個厚厚的床單塞進行李箱。而且,她把床單染成了綠色。即使被關押進集中營,她還堅持為孩子們上課,課余,她還要像以往一樣教孩子們排戲演戲。這個染成綠色的床單,就是戲中的布景,是戲中的天空或草地。
這則真實的故事,讓我難忘。我想起我的兒時,孩子天生都愛演戲吧,在我居住的大院里,我們一群孩子也曾經(jīng)在放假的時候樂不可支地排戲演戲,我們也曾經(jīng)擁有過戲中出現(xiàn)的床單。只不過,我們是把床單掛在兩株丁香樹之間,當作演出舞臺上的幕布。我,包括所有的孩子,即使那些比我年紀大的大哥哥大姐姐,沒有一個人,將床單想象成戲中出現(xiàn)的天空和草地。床單,都是我們從家里偷偷拿出來的,各家的床單上的圖案不盡相同,但沒有一個床單上印有天空和草地,即使真的印上了天空和草地,以我們那時的認知水平,也不會想象得到,會是戲中的天空和草地,我們只是把床單當作虛擬舞臺上的幕布。
現(xiàn)在看來,虛擬和想象,是有距離的。這距離,到底在哪里呢?讀完那則真實的故事,我常會慚愧兒時的見識淺陋,當時只是覺得演戲好玩,不會往深里想。都說少年不知愁滋味,其實,那只是指在歲月靜好日子里長大的孩子而已。在戰(zhàn)爭期間,那些從布拉格被驅趕進集中營的孩子,絕對不是一樣的心理和生存狀態(tài)。同樣是演戲,我們是在和平的年代,四周沒出現(xiàn)過刺刀和炮火;他們卻時時刻刻都有被送進奧斯威辛的焚尸爐里的危險呀(事實上,其中很多孩子和他們的這位老師,是被送進了奧斯威辛而死亡的)!同樣是演戲,我們是覺得好玩;而他們卻是通過演戲,在生命危急時刻燃起最后一點希望。
這一點,正是這位可敬的女老師的心愿。在那些個日日煎熬、時時有被送進奧斯威辛的危險之際,正是這位女老師有著這樣單純美好而堅定的心愿,她才會每晚帶著這些孩子爬到樓頂?shù)拈w樓上排戲演戲。她會和孩子們一起把那個染成綠色的床單掛起來,或鋪在地上。床單就是天空和草地了,綴滿星星,開滿鮮花。黑暗中的綠色,燃燒起綠色的火苗,讓孩子對這個殘破的世界,對渺茫的未來,還抱有一線希望。這位女老師,還帶著孩子們在那里畫畫,然后,趴在窗前,看窗外的夜空和遠方——那可不是我們現(xiàn)在說得泛濫而時髦的“詩和遠方”,是在戰(zhàn)爭的苦難中升騰起的對未來并未泯滅的最后一點希望。
每一次想到這里的時候,我都會為這位女老師和這些孩子而感動。我也曾經(jīng)是一位老師,我會想,如果我面臨這位女老師的處境,在被關入集中營之前的匆忙之中,我會想起把家里的床單染成綠色,讓床單成為天空和草地,塞進行李箱里嗎?在凜凜的刺刀之下,在猙獰的炮火之中,在沉重的壓力面前,在臨行的慌亂之中,我還能有這樣一份到那里之后要帶孩子們排戲演戲的心思嗎?真的,很慚愧,我恐怕做不到。
在讀羅蘭·巴特的《文之悅》一書時,讀到其中“夢”的一節(jié),看到他寫道:“夢是一個未開化的逸事,由完全開化的感覺構織而成?!辈恢獮槭裁矗以僖淮蜗氲竭@位女老師和她的學生們。我忽然想到,那個被染綠色的床單,其實就是他們的夢啊,是這位女老師在心中先有了這樣一個“完全開化的感覺”,先織就了這個夢,然后再把這個夢傳遞給她的學生們,讓這個夢在孩子們的心里一起升騰起來,讓這樣的夢不僅成為一則逸事,更成為感動我們的一個傳奇。
包括她和孩子一起排戲演戲在內的一切藝術,其實,都是人類之夢。這個夢,即使再單薄,再弱小,再縹緲,卻可以幫助我們抗爭世界的戰(zhàn)爭等一切災難,平衡生活的不公等一切痛苦,讓我們對這個世界,對我們的生活,抱有可以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所以,他們可以將床單變成天空和草地。而我們童年的床單,只是演戲時的幕布。
在回憶中,我們的床單,還是床單;而他們的床單,已經(jīng)成為一種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