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馴寵史
漢代通行識字課本《急就篇》中,有“虎熊犴貍貓貂狼”一句?!柏垺笔潜幻鞔_列在野獸之中的。據(jù)《逸周書·世俘》記載,周武王克殷之后,在殷商的王家苑囿大行圍獵,所獲禽獸甚多:“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貓二、麋五千二百三十五、犀十有二、牦七百二十有一、熊百五十有一、羆百一十有八、豕三百五十有二、貉十有八、麂十有六、麝五十、鹿三千五百有八?!逼渲兴堋柏埗?,列于“虎二十有二”之后,作為野生動物,也是引人注目的?!对?span >·大雅·韓奕》寫道:“有熊有羆,有貓有虎?!薄柏垺币吧男再|(zhì)也是比較明確的。宋人羅愿《爾雅翼》卷一八以為這里所說的“貓”本是“虎”類動物:“《周書》記武王之狩,‘禽虎二十有二,貓二’,則是虎之類也?!泵魅思颈咀对娬f解頤·正釋》卷二五也寫道:“貓,亦虎類也。”又說:“熊羆貓虎皆可以供裘?!鼻迦岁悊⒃丛凇睹娀牌肪矶渤滞瑯拥恼J(rèn)識:“貓,非捕鼠之貓?!薄柏堈?,虎類也?!笨磥?,有相當(dāng)多的學(xué)者認(rèn)為周武王狩獵所得之“貓二”屬于虎一類猛獸。
清人姚炳撰《詩識名解》卷六說到“貍”的類種,有貓貍、虎貍、九節(jié)貍、香貍、牛尾貍、玉面貍等。其中有的似乎和野生“貓”有某種關(guān)系:“貍有數(shù)種。舊說大小似狐,毛雜黃黑,有斑如貓,圓頭大尾者,為貓貍。善竊雞鴨,肉臭不可食,斑如虎,方口銳頭者,為虎貍。食蟲鼠果實,似虎貍,尾黑白錢文相間者,為九節(jié)貍。皮可為裘領(lǐng)?!端问贰罚喊碴懼葚晥肛?、花貓二種。即此是也。文如豹而作麝香氣者,為香貍,即靈貓。南方白面尾似狐者,為牛尾貍,亦名白面貍。善緣樹,食百果?!稄V雅》云:玉面貍,人捕畜之,鼠帖服不敢出?!边@種“玉面貍”,據(jù)說是可以捕來馴畜,以防止鼠害的。
傳統(tǒng)臘祭禮儀,包括“貓虎”之祭。這一禮儀直到相當(dāng)晚近的時代依然得以沿襲。比如《舊唐書》卷二四《禮儀志四》寫道:“五方之貓、於菟及龍、麟、朱鳥、白虎、玄武,方別各用少牢一,各座籩、豆、簠、簋、俎各一?!薄缎绿茣肪硪欢抖Y樂志二》所列次序則是“虎、貓”。有人說,“貓虎”之祭,是因為“貓虎”是農(nóng)田之害鼠和豕的天敵?!柏埢ⅰ敝?,應(yīng)是進(jìn)入成熟的農(nóng)耕社會之后形成的禮俗。貓殺田鼠,是自然常識,從這一角度看,貓很早就是人類的朋友。但是我們不清楚這里所說的“貓”究竟是如虎一般野生,還是如后來的“貓”那樣家養(yǎng)。
甘肅武威磨嘴子漢墓群出土彩繪木貓
虎是體型最大的貓科動物。據(jù)說在隸屬于食肉目的貓科動物中,虎最大,而家貓最小。然而都以柔軟的身體、助平衡的尾以及銳齒利爪,表明了適應(yīng)獵食生活的本性。宋人洪邁《夷堅志》丙卷一“陽臺虎精”條說到行旅途中遭遇“虎精”的故事:“行半程,忽見一婦人在馬前,年可四五十,綰獨角髻,面色微青,不施朱粉,雙目絕赤,殊眈眈可畏,著褐衫,系青裙,曳草履,抱小貍貓,乍后乍前,相隨逐不置。”這位女子“僦止”小客店中,“三經(jīng)旬矣,而未嘗煙爨,囊無一錢,但謹(jǐn)育一貓。望其吻,時有毛血沾污”。這種志怪故事,也告訴我們在中國人傳統(tǒng)意識中“貓”和“虎”的特殊關(guān)系。
對于“虎類”之野生貓的動物學(xué)定義,需要生物學(xué)者予以確定。目前尚未可知,周武王所獵之“貓二”是不是今天家貓的享受獨立自由生活的祖先。但是從常理分析,家貓一定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馴化過程。作為捕食野生之鼠的野貓,逐漸成為人類馴養(yǎng)的捕食家居之鼠的家貓,它們經(jīng)歷了由自由到不自由,然而從不舒適到舒適的生活歷程。
自從“人捕畜之”,予以豢養(yǎng)役用,貓進(jìn)入主人為其設(shè)計的生存空間,承擔(dān)主人為其安排的工作職責(zé),生活環(huán)境呈示全新的情狀,身份和地位自然明顯改易,于是性情也發(fā)生了變化。與“虎”同類的“貓”從離開山野、失去自由之后,事實上,它們漸漸失去野性,而養(yǎng)成了奴性。
貓于是慢慢融入主人的生活,而逐漸受到寵愛。清初詩人曹爾堪有《浣溪沙·夏詞》:“八尺龍須一尺綃,初離涼枕印紅潮,自然香膩洗難消。 玳瑁簾垂留紫燕,珊瑚架倒戲金貓,藕絲香里送鸞簫。”(《十五家詞》卷八《南溪詞上》)貓和它的主人一樣,也生活在溫柔香膩的情境之中。主與奴,共同享受著“玳?!薄吧汉鳌钡鹊人b鑲的富麗生活。“金貓”二字,描畫出這種寵物渾身的華貴氣息。
大約一般平民人家養(yǎng)貓主要考慮其捕鼠的實用功能。黃庭堅《乞貓》詩這樣寫道:“秋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買魚穿柳聘銜蟬?!保ā渡焦燃?span >·后集》卷六)宋人陳師道贊嘆其詩句“雖滑稽而可喜,千歲而下,讀者如新”(《后山集》卷二三)。這一評價,諸多詩歌評論專著如《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七、《詩人玉屑》卷一八、《竹莊詩話》卷一○、《詩林廣記》后集卷五等都紛紛引錄,可知這種“可喜”的感覺是共通的。宋人劉一止《從謝仲謙乞貓一首》也有如下文句:“昔人蟻動疑斗牛,我家奔鼠如馬群。穿床撼席不得寐,嚙噬編簡連帨帉。主人瓶粟常掛壁,每飯不肉如廣文。誰令作意肆奸孽,自怨釜鬵無余葷。居家得貓自拯溺,恩育幾歲忘其勤。屋頭但怪鼠跡絕,不知下有飛將軍。他時生囡愿聘取,青海龍種豈足云。歸來堂上看俘馘,買魚貫柳酬策勛?!保ā盾嫦肪砣┢矫袢思业呢堧m然“買魚穿柳”即可以聘得,然而卻為主人深心愛重,甚至看作“青海龍種”,看作可以居家“拯溺”的“飛將軍”。
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七引錄了幾組《乞貓》詩,又寫道:“予友李璜德邵以二貓送余,仍以二詩。一云:‘家家入雪白于霜,更有欹鞍似鬧裝。便請爐邊叉手坐,從他鼠子自跳梁?!疲骸曄s毛色白勝酥,搦絮堆綿亦不如。老病毗耶須減口,從今休嘆食無魚?!睘榱私o貓“買魚”,主人甘愿“減口”。這確實是可以稱作“恩育”的。
《宋史》卷二七七《鄭文寶傳》記載,鄭文寶組織移民留屯賀蘭山下,“募民以榆槐雜樹及貓狗鴉鳥至者,厚給其直”。貓,列于“狗”之前,看來已經(jīng)被看作平民生活最好的友伴,也已經(jīng)成為正常家居的一項標(biāo)志。
與一般民家求其“卻鼠”不同,皇家貴族養(yǎng)貓則多作為休閑生活中的私寵伴侶?;蕦m養(yǎng)貓情形,可以通過武則天故事有所透露?!冻皟L載》中有武則天將貓和鸚鵡一起畜養(yǎng)的故事。唐人劉肅《唐新語》卷一二記載,武則天殘害廢皇后王氏及淑妃,唐高宗內(nèi)心有所同情,“則天知之,各杖一百,截去手,投于酒甕中。謂左右曰:‘令此兩嫗骨醉可矣?!趿顚m人宣敕示王后。后曰:‘愿大家萬歲,昭儀長承恩澤。死是吾分也?!沃潦珏勲妨R曰:‘阿武狐媚,翻覆至此,百生千劫!愿我托生為貓兒,阿武為老鼠,吾扼其喉,以報今日足矣!’自此禁中不許養(yǎng)貓兒”。這一故事,《舊唐書》卷五一《后妃列傳》也有記載:“庶人良娣初囚,大罵曰:‘愿阿武為老鼠,吾作貓兒,生生扼其喉!’武后怒,自是宮中不畜貓?!蔽鋭t天出于對淑妃怒言“托生為貓兒”的恐懼,下令宮中自此不再養(yǎng)貓??芍?dāng)時宮中“畜貓”,禁中“養(yǎng)貓兒”,本是常情。公案小說《三俠五義》第一回有“貍貓換太子”的著名故事,說宋真宗無子,劉、李二妃皆懷孕,劉妃與太監(jiān)密謀,在李妃生子時,用一只剝了皮的貍貓偷換了嬰兒。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七篇《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說:“(俞樾)頗病開篇‘貍貓換太子’之不經(jīng),乃別撰第一回,‘援據(jù)史傳,訂正俗說’?!逼鋵嵾@種“俗說”,和宮禁中養(yǎng)貓的風(fēng)習(xí)是符合的。
《明史》卷一九三《袁煒傳》說,袁煒“才思敏捷”,皇帝常常半夜給他一張紙,令其撰寫詩詞,他竟然“舉筆立成”。遇中外進(jìn)獻(xiàn)祥瑞之物,“輒極詞頌美”?;实垧B(yǎng)的一只貓死了,“命儒臣撰詞”,以超度其靈魂。袁煒完稿,其中有“化獅作龍”語,于是“帝大喜悅”。袁煒如此“詭詞媚上”的情形相當(dāng)多,所以皇帝多予信用,“恩賜稠疊,他人莫敢望”。這是貓成為皇室寵物的一件例證。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寫道,秦檜孫女封崇國夫人,“愛一獅貓,忽亡之,立限令臨安府訪求。及期,貓不獲,府為捕系鄰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貓。凡獅貓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賂入宅老卒,詢其狀,圖百本,于茶肆張之。府尹因嬖人祈懇乃已”?!段骱斡[志余》卷四說,時崇國夫人尚是幼女,“檜女孫崇國夫人者,方六七歲,愛一獅貓。亡之,限令臨安府訪索。逮捕數(shù)百人,致貓百計,皆非也。乃圖形百本,張茶坊、酒肆,竟不可得。府尹曹泳因嬖人以金貓賂懇,乃已”。六七歲小女孩丟了一只寵愛的獅貓,官府全城搜尋,竟至逮捕數(shù)百人,最后還是由地方行政長官賠了一只金貓,方才罷休。這是豪門貴族愛貓而不惜擾民的著名的史例?!渡骄有略挕肪砣峙e了另一個例子:“至正十五年,浙憲貼書盧姓者忽失一貓,令東北隅官搜捕之?!薄渡骄有略挕返淖髡咴藯瞵r將這位盧姓官僚的故事和南宋秦府尋貓情形并舉,又評論道:“權(quán)勢所在,一至于此,可不嘆乎!”
秦檜孫女遺失的貓稱作“獅貓”,據(jù)《宋稗類鈔》卷五,搜尋時“府為考系鄰居民家,官吏至步行求貓凡獅形者悉捕致,而皆非也”,可知其形狀似“獅形”,自是與眾不同。從涉及寵貓的詩文看,貓之毛質(zhì)潔美,如所謂“毛色白勝酥”“白于霜”,甚至“搦絮堆綿亦不如”者,多為主人珍愛?;蛴斜环Q為“金貓”者,亦以容貌華貴,同樣深受恩寵。
自“捕鼠之貓”成為寵物,安臥于主人的懷中膝上之后,其勇厲、迅捷、靈敏,嫉鼠如仇的本性逐漸喪失,而養(yǎng)成了弱懦、柔媚、嬌惰等品性。
《舊唐書》卷三七《五行志》記載,“(大歷)十三年六月戊戌,隴右汧源縣軍士趙貴家,貓鼠同乳,不相害,節(jié)度使朱泚籠之以獻(xiàn)”。丞相率百官稱賀,中書舍人崔祐甫則說:“此物之失性也。天生萬物,剛?cè)嵊行裕ト艘蛑?,垂?xùn)作則。禮,迎貓,為食田鼠也。然貓之食鼠,載在祀典,以其能除害利人,雖微必錄。今此貓對鼠,何異法吏不勤觸邪,疆吏不勤捍敵?據(jù)禮部式錄三瑞,無貓不食鼠之目。以此稱慶,理所未詳。以劉向《五行傳》言之,恐須申命憲司,察聽貪吏,誡諸邊境,無失儆巡,則貓能致功,鼠不為害?!彼囊庖?,得到了唐代宗的贊同。據(jù)《舊唐書》卷一一九《崔祐甫傳》所記錄崔祐甫言,又可見“今此貓對鼠不食,仁則仁矣,無乃失于性乎!”云云。前說“剛?cè)嵊行浴保苏f“失于性”,指其雄威本性竟然喪失,“除害利人”的功能也不再具備。又據(jù)明人陸容《菽園雜記》卷一二,有人家“白日群鼠與貓斗,貓屢卻”,也是貓性弱懦的例證。
明人王志堅《表異錄·羽族》寫道:“后唐瓊花公主有二貓,一白而口銜花朵,一烏而白尾,主呼為銜蟬奴、昆侖妲己。”“昆侖奴”,指來自南洋膚色偏黑的奴隸,所謂“昆侖妲己”,一如今人所說“黑美人”。主奴之間的親昵關(guān)系,通過“昆侖妲己”這樣的稱謂得到表現(xiàn)。而貓因柔媚之性而得艷名,又見于張泌《妝樓記》所說“白鳳”“紫英”“錦帶”“云圖”等(《說郛》卷七七下)。陶谷《清異錄》寫道,在大街見到小廣告,說“虞太傅家失去貓兒,色白,小名曰‘雪姑’”(《說郛》卷一二○上)。《妝樓記》“女奴”條又說,“貓一名‘女奴’”。也可以看作相同的例證。元人唐珙《貓》詩寫道:“覓得貍奴太有情,烏蟬一點抱唇生。牡丹架暖眠春晝,薄荷香濃醉曉晴。分唾掌中頻洗面,引兒窗下自呼名。溪魚不惜朝朝買,贏得書齋夜太平?!保ā妒瘋}歷代詩選》卷二七九)貓兒“洗面”之態(tài),“自呼”之聲,都表現(xiàn)出與主人親近至極情形,詩中“太有情”三字,十分貼切真實。主人于是“溪魚不惜朝朝買”,以為柔馴的酬報。明人倪岳《四時貓四首》其一有“玉雪娟娟好羽衣”句(《青溪漫稿》卷九),主人對寵貓容貌的欣賞,流露出狎愛之意,也形容了其性情的柔媚。王铚《雜纂續(xù)》“得人惜”題下有“善歌舞小妓,不偷食貓兒”(《說郛》卷七六)?!柏垺迸c“妓”竟然能夠并列,也是耐人尋味的。
宋人范成大《習(xí)閑》詩描寫“習(xí)閑成懶懶成癡”“時時惟有睡魔知”的生活情境,其中有“閑看貓暖眠氈褥”句(《石湖詩集》卷二九)。貓的“懶”和“癡”,也間接得以體現(xiàn)。唐珙詩所謂“牡丹架暖眠春晝,薄荷香濃醉曉晴”,描述了同樣的事實。題李商隱《義山雜纂》“相似”題下,有“婢似貓,暖處便住”句(《說郛》卷七六),也說到了寵貓性情之懶惰。貓只知嬉戲而不捕鼠的情形,又見于宋人葉紹翁《貓圖》詩:“醉薄荷,撲蟬蛾,主人家,奈鼠何?”(《隨隱漫錄》卷三)金人李俊民則有《群鼠為耗而貓不捕》詩:“欺人鼠輩爭出頭,夜行如市晝不休??蕰r欲竭滿河飲,饑后共覓太倉偷。有時憑社竊所貴,亦為忌器不忍投。某氏終貽子神禍,祐甫恨不貓職修。受畜于人惡除害,祭有八蠟禮頗優(yōu)。近憐銜蟬在我側(cè),何故肉食無遠(yuǎn)謀?耽耽雄相猛于虎,不肯捕捉分人憂。縱令同乳不同氣,一旦反目恩為讎。君不見唐家拔宅雞犬上升去,彼鼠獨墮天不收?”(《莊靖集》卷一)傳說唐公昉得道,舉家雞犬升天,只有“鼠空中自墮”。鼠是“天不收”的惡物,為什么“受畜于人”的貓,雖“耽耽雄相猛于虎”,卻“不肯捕捉分人憂”呢?
又元人濟(jì)天岸又有《懶貓》詩:“老子家無甔石儲,多君分惠小貍奴。職慚捕鼠饑何憾,食不求魚飽有余。燭影爐薫聽課佛,蒲團(tuán)竹幾伴跏趺。山童莫訝長尸素,也護(hù)床頭貝葉書。”(《元詩體要》卷九)“職慚捕鼠”的“懶貓”,雖然“長尸素”,卻也可以得到主人的諒解。明人高啟《寄沈侯乞貓》詩:“許贈貍奴白雪毛,花陰猶臥日初高。將軍內(nèi)閣元無用,自有床頭卻鼠刀。”(《大全集》卷一八)似乎也是說貍奴“無用”。
所謂貓“醉薄荷”,出自傳說。題束皙《發(fā)蒙記》寫道:“虎以狗為酒,雞以蜈蚣為酒,鳩以桑椹為酒,貓以薄荷為酒,蛇以茱萸為酒,謂食之即醉也?!保ā墩f郛》卷六○上)明人徐應(yīng)秋撰《玉芝堂談薈》卷三二“淮北多獸”條也說:“貓以薄荷為酒?!蓖跏镭憽稄m州四部稿》卷一七一《說部·宛委余編十六》也有同樣的說法。金人李純甫有《貓飲酒》詩,其中所說貓的醉態(tài),并非由于食薄荷,而是因為真正飲酒:“枯腸痛飲如犀首,奇骨當(dāng)封似虎頭。嘗笑廟謀空食肉,何如天隱且糟丘。書生幸免翻盆惱,老婢仍無觸鼎憂。只向北門長臥護(hù),也應(yīng)消得醉鄉(xiāng)侯?!保ā吨兄菁肪硭模?/p>
陸游有一首《贈貓》詩,其中寫道:“鹽裹聘貍奴,常看戲座隅。時時醉薄荷,夜夜占氍毺。鼠穴功方列,魚飧賞豈無。仍當(dāng)立名字,喚作‘小於菟’?!保ā秳δ显姼濉肪硭亩┓盼趟f的這只貓,雖然“時時醉薄荷,夜夜占氍毺”,卻依然可以“鼠穴”列“功”,似乎值得獎勵。明人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三八評價“畫扇”作品,也涉及貓的形象:“……又一面于拳石中淡墨隱出一貍奴,若醉薄荷者,而威勢自足。”其雖醉猶威,而所謂“威勢自足”之“威勢”的顯示對象,卻未必是危害主人之宅的老鼠們。
在古代美術(shù)家的筆下,貓的姿態(tài)和表情經(jīng)常成為畫面的主題。宋代以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專門畫貓的大家。據(jù)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二,對于畫師來說,描繪“龍水竹石花鳥貓兔”是基本功。同書卷四還寫道:閬中畫家何尊師,“善畫貓兒,今為難得”。《宣和畫譜》卷一三說,畫貓的好手,“五代有李靄之,本朝有王凝、何尊師”。又說到御府所藏名畫,有韋無忝“《山石戲貓圖》一,《葵花戲貓圖》一,《戲貓圖》一”等。同書卷一四還介紹了李靄之“尤喜畫貓”,“畫貓尤工”事,御府收藏他的作品共十八幅,竟然全都是畫貓之作,即:“《藥苗戲貓圖》一,《醉貓圖》三,《藥苗雛貓圖》一,《子母戲貓圖》三,《戲貓圖》六,《小貓圖》一,《子母貓圖》一,《蠆貓圖》一,《貓圖》一?!焙巫饚煯嬝埖募记捎葹楦呙?,“工作花石,尤以畫貓專門,為時所稱。凡貓寢覺行坐,聚戲散走,伺鼠捕禽,澤吻磨牙,無不曲盡貓之態(tài)度。推其獨步,不為過也。嘗謂貓似虎,獨有耳大眼黃,不相同焉。惜乎尊師不充之以為虎,但止工于貓,似非方外之所習(xí),亦意其寓此以游戲耳”?!缎彤嬜V》的作者說,何尊師畫作“今御府所藏三十有四”,而其中三十三幅都是貓圖:“《葵石戲貓圖》六,《山石戲貓圖》一,《葵花戲貓圖》二,《葵石群貓圖》二,《子母戲貓圖》一,《莧菜戲貓圖》一,《子母貓圖》一,《薄荷醉貓圖》一,《群貓圖》一,《戲貓圖》五,《貓圖》一,《醉貓圖》十,《石竹花戲貓圖》一?!逼渲忻枥L《醉貓圖》多至十一幅,值得注意。可惜我們已經(jīng)難以看到“醉貓”的形象,也無從理解所謂“寓此以游戲”是否另有深意。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四則有這樣的文字:“張文潛《虎圖》詩云:‘煩君衛(wèi)吾寢,起此蓬蓽陋。坐令盜肉鼠,不敢窺白晝?!I其似貓也。”圖虎詩貓,以虎喻貓,可以理解為對虎的譏諷,也可以理解為對貓的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