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傳奇與明清小說
唐宋傳奇小說對明清小說具有多層次的影響,選材立意、布局謀篇、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造型、審美趣味、語言表達……,幾乎是全方位的。前輩學者曾對這一問題多有探究,如譚正璧先生之《三言兩拍資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關于唐宋傳奇小說對《西游記》的影響,筆者前已撰《唐宋傳奇與〈西游記〉》一文發(fā)表于《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四期,此處再將唐宋傳奇對明清小說產(chǎn)生影響的其他材料加以集中評介,以就正于諸位方家同好。
一、人物造型
我們且從唐人沈亞之的傳奇小說《馮燕傳》說起。
馮燕是一個“意氣任俠”之人,因殺人而隱藏于滑鎮(zhèn)軍中。隨后卻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而且無法理解的事:“他日出行里中,見戶旁婦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其夫,滑將張嬰者也。嬰聞其故,累毆妻,妻黨皆望嬰。會從其類飲,燕因得間,復偃寢戶,拒寢戶。嬰還,妻開戶納嬰,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轉(zhuǎn)匿戶扇后,而巾墮枕下,與佩刀近。嬰醉目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以刀授燕。燕熟視,斷其頸,遂巾而去?!边@位被人視為俠士的馮燕,做的卻是一件極傷感情而講道義的事。他與張嬰的妻子私通,在險些被張嬰發(fā)現(xiàn)時,馮燕要女人拿過頭巾來遮蔽自己,女人誤會了,以為“奸夫”要殺“本夫”,便遞過頭巾邊的佩刀。不料,奸夫并未殺本夫,而是在盯著女人看了半天之后,毅然決然地將“淫婦”殺了。這里,對女人的所作所為作何評價是另一回事。僅從馮燕的角度看問題,他是極其有“理”而無“情”的,而且是一種站在大男子立場上極端賤視婦女的有“理”無“情”。那紅杏出墻的女人與馮燕幽會多次,而且還因此飽受丈夫的毒打,應該說,她對馮燕付出了很多。而馮燕在關鍵時刻,為了維護自己的心中的“道義”,或者說為了使自己的俠士心態(tài)不受到傷損,竟然殺掉了自己心愛而且也愛著自己的女人。在馮燕看來,所有的過錯,包括通奸的事實、背叛倫理的行為以及殺人的念頭這些罪責,統(tǒng)統(tǒng)該由那淫婦承擔。奸夫無罪,而當奸夫殺死淫婦后則不僅無罪反而是一種人格完善、道德完美。這樣一種行為邏輯,是封建時代專屬于男權(quán)擁有者的。然而,這卻是一種非人道的、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行為邏輯。如果這種行為邏輯所體現(xiàn)者也能夠稱之為“俠”的話,那只能是俠文化的墮落。
更為可怕的是,馮燕這種有“理”無“情”的人格追求不僅得到沈亞之的表彰,而且還被此后的小說家不厭其詳?shù)亍皬椭啤薄?/p>
宋人張齊賢的傳奇之作《洛陽縉紳舊聞記·向中令徙義》中,就有一位與馮燕心態(tài)相近似的人物。該篇寫道:“向中令諱拱,……年二十許,膽氣不群,重然諾,輕財慕義,好任俠,借交亡命,靡所不為。嘗與潞民之妻有私,后半歲,向謂所私之婦曰:‘多日來不見爾夫,何也?’婦笑曰:‘以我與爾私,常磨匕首欲殺我,懼爾未得其便。會爾久不及我家,與鄰人之子謀,許錢數(shù)十千,召人殺之。鄰家之子曰:“若我殺之,汝肯嫁我乎?”念夫常欲殺己,恨無逃避之路,遂許之。會夫醉臥城外,鄰家子潛殺而埋之,懼為人覺,且潛遁矣?!蛟唬骸徏易咏癜苍??’婦人曰:‘在某所?!蛎軐ざ鴼⒅?,回責所私婦人曰:‘爾與人私而害其夫,不義也。爾夫死,蓋因我,我不可忍。’遂殺其婦人,擲首級于街市?!边@位向拱的“俠義”行為較之馮燕而言似乎要合情合理一些,因為那淫婦畢竟先將本夫害死,而且,除了向拱之外,女人還利用了一位“準奸夫”鄰家子。這樣的女人,較之馮燕所交往者似乎更為惡毒,因而向拱站在“第四者”的立場,將準奸夫與淫婦先后殺掉,也就更為符合封建時代男子漢們的道德準則了。然而,就其本質(zhì)而言,向拱與馮燕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們都是披著俠義道德外衣的極端男權(quán)主義者。
在明清的擬話本小說中,至少有兩篇作品中的男主人公與馮燕、向拱同類。一個是《型世言》第五回《淫婦背夫遭誅,俠士蒙恩得宥》中之耿埴,另一個是《歡喜冤家·鐵念三激怒誅淫婦》中之鐵念三。
明末陸人龍的《型世言》是一部竭盡全力鼓吹封建倫理道德的作品,書中的作品絕大部分寫忠孝節(jié)義,其第五篇所表彰的就是耿埴(諧音“耿直”)這位俠士。更有意味的是,該篇的“頭回”所講即馮燕故事,可見陸人龍深受沈亞之的影響。當然,白話擬話本的描寫較之文言傳奇小說更為細膩,其間也加了不少細節(jié)描寫,但其核心思想?yún)s是沒有變化的。我們只要摘取其中兩個片斷便可看到耿埴是如何“耿直”了。片斷之一:“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_兒趄趄便往里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啰唣,怕外廂有人瞧見?!@明遞春與耿埴,道內(nèi)里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栓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③褳樗麑㈤T掩上,復進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逼瑪嘀骸斑@邊耿埴一時惱起,道:‘有這等怪婦人,平日要擺布殺丈夫,我屢屢勸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個恩愛丈夫,他竟只是嚷罵。這真是不義的淫婦了,要他何用!’常時見床上掛著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殺鄧氏。鄧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來,天冷凍壞了?!枪③⒉宦犓?,把刀在他喉下一勒,只聽得跌上幾跌,鮮血迸流?!惫③瓦@樣殺死了他百般勾引而到手的女人。鄧氏較之前面兩個淫婦死得更冤,她并沒有雇兇殺夫,甚至連殺夫的刀子都沒有遞過去,只不過有“要擺布殺丈夫”的念頭而已。然而,就在她向著情人問寒問暖的時候,“耿直”的英雄奸夫向她還以冷颼颼的風刀霜劍。
到了更晚一點的《歡喜冤家·鐵念三激怒誅淫婦》中,奸夫鐵念三(真名沈成)與本夫崔福來被寫成“同伍伙伴”,而且“賃下一間平房,二人同住”,“兩個人也是志同道合”,竟成為異姓兄弟。更有甚者,崔福來的妻子香娘還是鐵念三“介紹”的。就是這樣一種親近關系,使得鐵念三與“嫂嫂”香娘勾搭成奸:“鐵念三大喜,近前抱住,云雨一番。兩個起來,俱凈了手腳,閉好門兒,重新坐在一條凳上,摟了吃酒。說說笑笑,調(diào)得火熱,把念三做了親老公一般看待。”后來,那香娘也起了謀害親夫的念頭,并說給鐵念三知道,鐵念三就對她毫不留情了:“‘我想,這不過五兩銀子討的,值得什么,不如殺了淫婦,大家除了一害,又救了哥哥一命,有何不好?!谲P躕之際,香姐只想那樣文章,去把他那物摸弄,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取了壁上掛的刀,一把頭發(fā)扯到床沿,照著脖下一刀,頭已斷了,丟在地下。”勾搭“嫂嫂”成為淫婦而后殺之,讓“哥哥”做了王八而后保護之,這就是鐵念三與眾不同的怪異邏輯。其實,這種“情愛”邏輯也并不奇怪,因為那女人“不過五兩銀子討的,值得什么”?鐵念三的心里話已對此做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從馮燕到向拱,再從耿埴到鐵念三,也許還有諸如“鐵念四”之類,他們都是奸夫,卻為了王八而殺淫婦,可以稱之為“馮燕現(xiàn)象”。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馮燕現(xiàn)象的底蘊是將女性作為羔羊而獻上道德的祭壇;從文學的角度看,馮燕現(xiàn)象則是枯燥的道德說教對鮮活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侵蝕和干擾。但無論如何,唐宋傳奇中的人物造型影響了明清小說,卻是一個最基本的事實。
唐宋傳奇在人物造型方面對明清小說的影響絕非一個“馮燕”,對讀一下唐人戴孚《廣異記·崔敏殻》與清人蒲松齡《聊齋志異·席方平》中的主人公,唐人皇甫枚《三水小牘·游氏子》之主人公與《聊齋志異·青鳳》中的耿去病,都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一脈相承。還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某篇唐宋傳奇作品中的某位人物形象,影響了明清小說作品中的一群人物的塑造,這大概又有點“一傳十十傳百”的幾何級數(shù)繁殖意味了。如張鷟《朝野僉載·柴紹弟》對后世通俗小說中“神偷”的影響,康駢《劇談錄·田膨郎》對《三俠五義》中黑妖狐智化等“俠盜”的影響,王仁?!锻跏弦娐劇ど蛏袝蕖穼Α缎咽酪鼍墏鳌泛汀读凝S志異》等作品中諸多妒悍婦人的影響,張世(士)南《游宦紀聞·張鋤柄》中之半仙半僧人物對《濟公全傳》等作品中仙僧的影響等等,可謂不勝枚舉??傊?,明清小說中許多生動活潑的人物形象往往都能在唐宋傳奇小說中找到他們的老祖宗。
二、情節(jié)設置
《水滸傳》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情節(jié),那就是在李逵殺虎一節(jié)中描寫老虎回家居然是屁股先進洞,這樣,就給黑旋風以可乘之機,十分順利地殺死了這只倒霉的老虎。請看該書第四十三回的描寫:“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nèi)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把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老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p>
讀了上面這段故事后,人們自然會想到一個問題:老虎回家時屁股先進洞,施耐庵或羅貫中是怎么知道的?我想,施、羅二公不太可能親自鉆進老虎洞中去體驗生活。那么,這種寫法又從何而來呢?讀讀唐人戴孚的《廣異記·勤自勵》,答案就在其中。該篇敘“復員軍人”勤自勵在趕往岳父家拯救被迫改嫁的妻子時,路遇傾盆大雨,他只好躲到路邊的大樹洞里。不久,有一虎將一物丟進洞中,然后離去。勤自勵仔細一看,原來此物竟是自己的妻子。當夫妻二人正在抱頭痛哭時,老虎突然又回來了,于是,發(fā)生了下面精彩的一幕:“頃之,虎至。初大吼叫,然后倒身入孔。自勵以劍揮之,虎腰中斷。恐又有虎,故未敢出。尋而月明后,果一虎至,見其遇斃,吼叫愈甚。自爾復倒入,又為自勵所殺?!?/p>
非常清楚,《水滸傳》中李逵殺虎一節(jié),就是從《勤自勵》中這一片斷發(fā)展演變而成的,只不過《水滸傳》中的描寫更為細膩、也更為精彩一些罷了。
在情節(jié)設置方面,唐宋傳奇對明清小說尤其是《聊齋志異》影響極大。為了加深認識,不妨再看幾例:《廣異記·張魚舟》對多篇小說中人救虎、虎報恩情節(jié)的影響,薛用弱《集異記·衛(wèi)庭訓》對《聊齋志異·陸判》基本情節(jié)的影響,陳邵《通幽記》之《李威》《王垂》均對《聊齋志異·畫皮》故事情節(jié)有影響,佚名《會昌解頤錄·劉立》對《聊齋志異》之《蓮香》《粉蝶》均有影響,張讀《宣室志·王先生》和柳祥《瀟湘錄·襄陽老叟》均對《聊齋志異·勞山道士》有影響,李隱《大唐奇事記·冉遂》對《聊齋志異·蘇仙》有影響。
三、片斷描寫
從片斷描寫的角度看問題,唐宋傳奇影響明清小說的例證就更多了。聊看幾例:袁郊《甘澤謠·魏先生》中,有魏先生與李密二人縱談天下君王一段:“先生曰:‘吾子無帝王規(guī)模,非將帥才略,乃亂世之雄杰耳!’李公曰‘為吾辨析行藏,亦當由此而退。’先生曰:‘夫為帝王者,籠羅天地,儀范古今,外則日用而不知,中則歲功而自立?!束P有爪吻而不施,麟有蹄突而永廢者,能付其道而永自集于時者,此帝王規(guī)模也?!弊x了這一段,誰都會聯(lián)想到《三國志通俗演義》中許邵說曹操“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和曹操、劉備二人“青梅煮酒論英雄”這樣兩個片斷。毫無疑問,《三國志通俗演義》中那兩段經(jīng)典的描寫正是從《甘澤謠》中學過去的。這絕非筆者胡言亂語,因為在《魏先生》篇中,魏先生還對李密說了這么一句:“寧我負人,曹操豈兼于天下?”
還有一串連鎖影響的例證,首先是唐人皇甫枚《三水小牘·夏侯禎》中的一段描寫:“汝州魯山縣西六十里小山間,有祠曰女靈觀,其像獨一女子焉。低鬟嚬蛾,艷冶而有怨慕之色?!掏?,縣主簿皇甫枚因時祭,與友人夏侯禎偕行。祭畢,與禎縱觀。禎獨眷眷不能去,乃索巵酒酹曰:‘夏侯禎少年未有匹偶,今者仰覿靈姿,愿為廟中掃除之隸。’既舍爵,乃歸。其夕,夏侯生惝怳不寐,若為陰物所中。其仆來告,枚走視之,則目瞪口噤,不能言矣。謂曰:‘得非女靈乎?’禎頷之?!焙髞恚?jīng)過向神靈請罪,“奠訖,夏侯生康豫如故?!?/p>
這種書生輕薄女性神靈而遭到懲罰的片斷,到了宋人洪邁《夷堅志·花月新聞》一篇中卻是另一種情調(diào):“ (姜)廉夫之祖寺丞未第時,肄業(yè)鄉(xiāng)校,嘗偕同舍生出游。入神祠,睹捧印女子,塑容端麗,有惑志焉。戲解手帕系其臂為定,才歸即被疾。同舍生謂其獲罪于神,使備牲酒往謝,于是力疾以行。奠享禮畢,諸人馳馬先還,姜在后失道?!焙髞?,這位姜姓書生被一劍仙化作絕色女子所迷,而此女子原先的相好上門尋仇。幸得一道士相救,殺了姜生的情敵,姜生方與女子終得團圓。
我們舍棄《花月新聞》中后面一段故事不議,僅就其開篇處而言,它所寫的仍然是一個與《夏侯禎》相同的片斷。這種片斷的核心意思是男人不能戲侮女性神靈,否則,總會有大大小小的災禍降臨。更令人注目的是,這種懲戒輕薄男兒戲侮女神的片斷到了《封神演義》之中,則演變成一個極具宿命意味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了。
明代章回小說《封神演義》第一回“紂王女媧宮進香”寫道:“紂王正看此宮殿宇齊整,樓閣豐隆,忽一陣狂風,卷起幔帳,現(xiàn)出女媧圣像,容貌端麗,瑞彩翩躚,國色天姿,婉然如生;真是蕊宮仙子臨凡,月殿嫦娥下世?!q王一見,神魂飄蕩,陡起淫心。自思: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縱有六院三宮,并無有此艷色。王曰:‘取文房四寶?!恬{官忙取將來,獻與紂王。天子深潤紫毫,在行宮粉壁之上作詩一首:‘鳳鸞寶帳景非常,盡是泥金巧樣妝。曲曲遠山飛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梨花帶雨爭嬌艷;芍藥籠煙騁媚妝。但得妖嬈能舉動,取回長樂侍君王?!鄙碳q王這種輕薄的行為,自然引起了女媧娘娘的憤怒:“娘娘猛抬頭,看見粉壁上詩句,大怒罵曰:‘殷受無道昏君,不想修身立德以保天下,今反不畏上天,吟詩褻我,甚是可惡!我想成湯伐桀而王天下,享國六百余年,氣數(shù)已盡;若不與他個報應,不見我的靈感?!彪S即,女媧娘娘派了千年狐貍、九頭雉雞、玉石琵琶三個妖精去壞商紂王的天下。娘娘曰:“三妖聽吾密旨:成湯望氣黯然,當失天下。鳳鳴岐山,西周已生圣主。天意已定,氣數(shù)使然。你三妖可隱其妖形,托身宮院,惑亂君心;俟武王伐紂,以助成功,不可殘害眾生?!鄙碳q王一首用意輕薄的作品,居然斷送了成湯六百年江山,這真可謂是戲言招巨禍了。
調(diào)戲輕薄的言行固然可能招來巨禍,但有時也能導致一段美好姻緣?!渡嫾簟返谖寤亍镀邨l河蘆花小艇,雙片金藕葉空祠》對于書生輕薄女神的結(jié)局作出了另一種格調(diào)的描寫。 ( 《生綃剪》一書乃多人創(chuàng)作,“七條河”一篇的作者是“浮萍居士” 。)該篇寫書生袁青霞有著特殊的情調(diào),終至發(fā)展到戲侮女神塑像:“原來這個七娘子,是這七條河上一個女神。十年前,袁青霞為探親苕上,經(jīng)過于此,泊舟宿歇。正是上元燈夜,祠中花燈最盛,游觀士女最多。青霞也上崖入祠游玩。未幾,游人盡散,花燈亦撤。一祠明月,靄然籠罩。青霞近睹女神之像,見他艷逸非常,遂扒在臺上,捧了這個泥塑女神,親了一個嘴兒,口里念道:‘形驅(qū)若不仙凡隔,打疊衾裯夢里來?!}罷,不覺的欣欣自樂,就除那臂上幼時所系的雙片南金掛在帳上,向女沖道:‘小生袁曉,借此燈月為媒,贈卿作記?!焙髞恚嘞寂c七娘子竟做了一番夢中情侶。醒來后,青霞大徹大悟,云游訪道而去。這篇擬話本小說大致上是將《花月新聞》的模式與唐人沈既濟小說《枕中記》的模式相結(jié)合,才寫出這“情了為佛”的故事。
唐宋傳奇的片斷描寫影響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的例子還有不少,如薛用弱《集異記·汪鳳》中一段描寫對《水滸傳》開篇洪太尉誤走妖魔大有影響,再如高彥休《闕史·薛氏子》、馮翊子《桂苑叢談·張祜》以及《洛陽縉紳舊聞記·白萬州遇刺客》中假豪俠而為欺騙事,則共同對《儒林外史》中婁家兄弟和馬二先生的故事產(chǎn)生影響。
四、基本構(gòu)思
有些唐宋傳奇作品的基本構(gòu)思,對明清小說的創(chuàng)作亦有極大的啟發(fā),有的甚至形成一種“母題”形式。如《瀟湘錄·王常》寫一豪俠遇到神仙而得法術,并以此經(jīng)世致用,這對明清章回小說方汝浩之《禪真逸史》和李百川之《綠野仙蹤》等作品的基本構(gòu)思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諸如此類在基本構(gòu)思方面對后世作品產(chǎn)生影響的情況在唐宋傳奇中大量存在。因涉及一部作品的基本構(gòu)思,無法例舉原文,只好將相關的作品羅列如下:
李朝威《柳毅傳》和裴铏《傳奇·張無頗》對《聊齋志異·西湖主》均有影響,李玫《纂異記·劉景復》對《聊齋志異·畫壁》的影響,陳翰《異聞集·獨孤穆》對《聊齋志異·聶小倩》的影響,王仁裕《玉堂閑話·劉崇龜》對《聊齋志異·胭脂》的影響。
錢易《烏衣傳》中異國之游乃《鏡花緣》前半部藝術構(gòu)思之源頭,呂夏卿《淮陰節(jié)婦傳》中謀殺朋友而奪其妻最終女子報仇的構(gòu)思則影響了雷燮《奇見異聞筆坡叢脞·池蛙雪冤錄》、張應俞《杜騙新書·青蛙露出謀娶情》和《歡喜冤家·陳之美設計騙多嬌》等多篇小說,《夷堅志·王從事妻》乃《石點頭·王孺人離合團魚夢》之本事,羅燁《醉翁談錄·伴喜》乃《歡喜冤家·香菜根喬裝奸命婦》之本事,宋代佚名《葦航紀談·漆匠章生》乃《西湖二集·天臺匠誤招樂趣》之本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玉山知舉》即《石點頭·感恩鬼三古傳題旨》之源,周密《齊東野語·吳季謙改秩》乃《西游記》陳光蕊被害及“江流兒”故事藍本,《夷堅志·張客奇遇》影響了王同軌《耳談·穆小瓊》與《醉醒石》第十三回《穆瓊姐錯認有情郎,董文甫枉做負恩鬼》。
五、細微末節(jié)
唐宋傳奇不僅在整體構(gòu)思方面極大地影響了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即便在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微末節(jié)處,我們亦可感覺到前者對后者無微不至的“關照”。
我們先來看看《夷堅志·半山兩道人》中的一段描寫:“遂約聯(lián)詩句,要疊字三個,而續(xù)以七言一句。黃衣曰:‘覺覺覺,三個葫蘆一個藥?!嘁略唬骸蚕蚕玻粓F秋水清無底。’胡曰:‘悅悅悅,日月星辰無間別?!蚋暝伈恢??!笨吹竭@樣的絕妙好辭,讀者們會很快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薛蟠等人的“女兒悲” 、“女兒愁” 、“女兒喜” 、“女兒樂”的更加絕妙的好辭吧。
再如周密《齊東野語·沈君與》中寫二士人作“螃蟹詩”相互嘲諷:“時賈收耘老隱居苕城南橫塘上,沈嘗以詩遺之蟹曰:‘黃秔稻熟墜西風,肥入江南十月雄。橫跪蹣跚鉗齒白,圓臍吸脅斗膏紅。虀須園老香研柚,羹藉庖丁細擘蔥。分寄橫塘溪上客,持螯莫放酒杯空?!爬系弥粯吩唬骸嵛粗R后進輕我?!衣勂洳涣b,因和韻詆之云:‘彭越孫多伏下風,蝤蛑奴視敢稱雄。江湖縱養(yǎng)膏腴紫,鼎鑊終烹爪眼紅。嗍稱吳兒牙似鍍,劈慚湖女手如蔥。獨憐盤內(nèi)秋臍實,不比溪邊夏殼空。’”這種嘲諷式的吟詠,使人情不自禁想起《紅樓夢》中薛寶釵之“螃蟹詩”,不過那里換成了冰雪美人對世情的嘲諷而已。
諸如此類的例子俯拾皆是。如劉斧《青瑣高議·程說》篇中有“赤發(fā)短臂鬼”,而《水滸傳》中則有“赤發(fā)鬼”。如宋代佚名《開河記》中有“銅汁灌之口,爛其腸胃”,章炳文《搜神秘覽·孔之翰》中亦有相近描寫,至《聊齋志異·續(xù)黃粱》則述之更詳:“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shù)輩,更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夷堅志·楊靖償冤》中有“花石綱”及“行賄”事,這自然讓人想起《水滸傳》中楊志的遭遇。
唐宋傳奇對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巨大的,以上所言,僅僅是其中一些最為明顯的例證。還有很多隱形例證,只有待來日再作專門的探討。
——原載《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