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歲月如梭,滄海桑田。我來到橫琴,像考古學家那樣,輕輕扒開橫琴凝結(jié)的土層,用毛刷掃去歷史碎片上的沙土和銹跡……
我找到了林北添這一橫琴的“活化石”。
1938年,日本人侵占珠海三灶島并制造了震驚中外的“三灶慘案”,林北添家一個28人的大家庭只有13人活著逃了出來。母親帶著年僅7歲的他一路乞討,終于坐上一艘破舊的小木船,從三灶島逃難到了橫琴島。
林北添白天上山砍柴,晚上睡在樹叢里,一邊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一邊數(shù)著身上被蚊蟲叮咬出來的大包,日子非常清苦。
1949年,一群國民黨兵從大陸逃到了橫琴島。林北添說:“都是一群兵痞。他們來了對島上的住戶又偷又搶。我和幾個朋友劃著小船悄悄地把解放軍接上了島,最后國民黨兵只有幾個活著逃到對面澳門的路環(huán)島?!?/p>
在橫琴老人林北添的笑談中,島上變換“大王旗”的日子蘊含著說不清、道不盡的愛恨情仇。20世紀60年代,這位“支前模范”走馬上任橫琴大隊黨支部書記,帶領(lǐng)島民抓革命、促生產(chǎn)。后來擔任灣仔人民公社(包括大、小橫琴島)副主任,仍兼任橫琴大隊書記。此后,林北添一干就是28年,直到1986年才退休。
“我當書記那時候,橫琴島的日子那真叫苦?。u上到處是毒蟲,沒水沒電,沒路沒田。”于是林北添帶著島民開山填海,挖地修水庫,橫琴人開始告別了茅草棚,搬進了石頭壘起來的房屋。
“到了60年代初,最困難的時候,很多人因為吃不飽就跑到澳門去了。島上一共4000多人,結(jié)果有一年就跑了500多人?!绷直碧碓谒膶臃孔拥臉琼斨钢h處依稀可見的澳門的高樓大廈說。
老人有四個子女,兩個在澳門,兩個在珠海,都有著不錯的收入,小孫子在澳門的中國銀行工作。
活到80多歲終于看到了一個比童話世界還要美的橫琴新區(qū)正在拔地而起!林北添興奮地說,如今舊棚戶拆除,新家園落成,橫琴美得讓整個世界都為之喝彩!
是?。∵h內(nèi)地而近港澳的地理環(huán)境,使橫琴人的生活習俗從來都與隔河而居、守望相助的澳門市民息息相通。
梁福興是橫琴島三塘村的村主任。談起橫琴的過往,這個地道的橫琴漢子滿腹唏噓:“橫琴島的變化始于20世紀80年代,那時,我們橫琴有一條少有人知的民間通道?!?/p>
梁福興神秘兮兮地對我壓低嗓音:“政府都不知道?!?/p>
“是嗎?”我有些驚愕。
“嗯。島民們劃著船偷偷去澳門賣自家田地種植的香蕉、蔬菜,在海上抓新鮮的海魚直接運到澳門的海鮮店。”
當時,阻礙橫琴發(fā)展的關(guān)鍵因素就是沒有路,到珠海和澳門兩地的大橋還沒有修好。梁福興清楚地記得,曾有一個村民的妻子要生孩子,結(jié)果錯過了每天一班去珠海的輪渡,只能花6000塊,包了艘船去澳門就醫(yī)。而當時,村里面的人均月收入是600塊。
數(shù)十年來,橫琴島13個自然村中,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人每天以“探親”或“做工”為名,憑借村委會和派出所出具的“村民證”,通過邊境碼頭往返于澳門與橫琴之間,成為游走在澳門廉價勞務市場邊緣的“走鬼”。
梁福興介紹的情況,我在采訪村民魏德福時得到佐證。
每到傍晚,魏德福踩著雜草和礫石,行至河邊,習慣性地仰起脖子朝河對岸望去。
河對面是澳門。
1976年,魏德福出生在橫琴島最古老的村莊——舊村。
據(jù)說舊村建于明朝,歷史悠久,但除了海水,沒什么別的資源。魏德福還依稀記得,小時從珠海坐輪渡快到橫琴碼頭時就可見兩條醒目的標語:橫琴碼頭這邊是“為六億人民站崗無限光榮”,澳門那邊碼頭是“風景這邊獨好”。兩條標語之間,站崗的哨兵都荷槍實彈,嚴肅而緊張地注視著對岸的動靜。
我來到魏德福家時,他身后的農(nóng)家小院升起炊煙,山邊小道,櫛比鱗次的田地中,偶爾會傳來一聲雞啼。
魏德福在五六歲時就跟著父母去過澳門。他至今仍記得,每次準備去澳門時,自己都很興奮,四點就起床,走兩個小時到碼頭,然后坐“叭叭”叫的木頭船,船費為葡幣兩元,相當于人民幣幾毛錢。五六分鐘就到達了澳門,然后用“村民證”換一個黃色的“上街證”,入了澳門港口后,再用黃色“上街證”換一個澳門發(fā)放的白色“上街證”……
初到澳門的魏德福伸長了脖子,哪里都想看。他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的感覺:街上每一個青年都穿著一條褲腳很大的牛仔喇叭褲,女士都有一頭飄逸、靚麗的直發(fā),不過每個人走在街上都急惶惶的,好像被狗追的兔子一樣。
魏德福很少提“澳門”兩個字,他總是說“那邊”。
他不太愿意談起父母的澳門人身份……1990年,在澳門賣菜的母親正好趕上澳門大赦:當天在澳門的人,都可以申請成為澳門人。魏德福的母親當天剛好在澳門賣菜……那一晚,母親回到橫琴,知道這個消息的一家人有些興奮和忐忑。7年后,魏德福的母親成為澳門永久居民,父親也申請去了澳門。不過,魏德福說他不會去“那邊”,會留在橫琴……父母白天在澳門上班,晚上回到橫琴居住,一家人的根和心都還在橫琴。
2011年春節(jié)期間,橫琴新區(qū)開發(fā)前奏響起,我來到一個叫“中心溝”的地方,走進一院落,院門兩側(cè)的對聯(lián)非常耀眼——
上聯(lián):蕩蕩水泊心氣順;
下聯(lián):涓涓溪澗懷恩德。
橫批:以溝為家。
跨過院門,一棟小樓門口掛著兩塊牌子,一塊寫著“珠海經(jīng)濟特區(qū)佛山市順德區(qū)人民政府中心溝辦事處”,另一塊寫著“中國共產(chǎn)黨佛山市順德區(qū)中心溝辦事處黨總支部”。
在橫琴,緣何出現(xiàn)了“順德”的字樣?
在院內(nèi)一個“自助式‘展覽室’”里,我駐足良久,從這個小島的歷史舊影,寥寥數(shù)眼便可窺見它曾經(jīng)的雄心——
20世紀70年代以前,彈丸之地的大、小橫琴還只是兩個分離的島嶼,面積不過四十多平方公里。
1968年,珠海縣動員上千人對大、小橫琴島之間的中心溝進行圍墾,但工程艱巨,本地人太少,于是報請佛山地委提出與區(qū)域內(nèi)的縣合作開發(fā)。1970年冬,為響應佛山地委“打響圍海造田,向海灘要糧食”的號召,順德縣常委會決定,成立圍墾指揮部,并發(fā)動縣屬杏壇、勒流、龍江、均安、沙滘(樂從)5個公社的3200余社員組成圍墾民兵團,奔赴這個“距資本主義最近的地方”。
這被認為是橫琴史上的第一次“大開發(fā)”。
65歲的盧禮元是首批進駐橫琴圍墾的順德人?!盁岫炔粊営诂F(xiàn)在考公務員,申請的大隊社員擠破了頭?!北R禮元說,橫琴圍墾在當時很吃香,每天還有米飯吃,每個月還能領(lǐng)到幾塊錢。
澳門近在咫尺,為了防止偷渡,當時的選拔極為嚴格,堪比軍隊政審,不少人因為“成分不好”被刷下。時年26歲的勒流大隊社員盧禮元憑借三代貧農(nóng)的出身,不僅“根正苗紅”,而且勞動表現(xiàn)積極,被選拔去了中心溝。
一同遠征橫琴的還包括21歲的勒流人江倫孝。他們辦好邊防證、上島證等各種手續(xù),懷揣著“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偉大抱負,絲毫沒有背井離鄉(xiāng)的辛酸。江倫孝和盧禮元及更多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走到了一起,開始“向海要田”。
3200多順德人按照軍隊建制,以公社為單位分成5個營,營下又分成連、排。盧禮元所在的排二十多號人,被分配至向陽村一間十幾平方米的茅草屋,房間內(nèi)擺滿了雙人床。茅屋一到暴雨季節(jié)就漏水,被隊員戲稱是“水簾洞”。
開山、筑路、填海、圍墾……他們披荊斬棘、開路搭棚,攔石斷流、堵口決戰(zhàn)。
時任圍墾指揮部負責人之一的高澄柏在一份匯報材料上這樣寫道:“……遇到漲潮,水流湍急,風大浪大,堆疊高度超過兩米的木船,靠人力撐扒,其滋味難以形容;遇到退潮,海灘擱淺,唯有落水推船……短短五六公里水路,一身水,一身泥,往往要一天一夜方能返航……不但工作艱苦,生活同樣艱苦,住的是自己動手搭建的草房,常受臺風襲擊,臺風一來,簡陋的草房被刮得破破爛爛,甚至倒塌……”
當時的橫琴,除了海就是山,到處是一人多高的蘆葦,島上灘涂蚊蟲肆虐,老盧說他們常常被叮得滿身是包。
“勞動強度也非常大?!被貞浻袝r令人興奮,有時也使人略感苦澀。江倫孝告訴我,他們先從深井村挖好沙,然后裝到袋子里,再扛到小木船上,運到磨刀門水域的西堤,將沙包扔到海底截水,每天工作時間幾乎都超過了10個小時,一天下來人都要散架了。每天泥漿里七八個小時,膝蓋以下的皮膚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
那時橫琴是個孤島,炊事員買菜早上4點多鐘就得出發(fā),劃幾個小時的船,然后走路到珠海灣仔采購。江倫孝仍記得,每日三餐,早上腐乳加白飯,中餐一盆黃豆拌幾滴油,五十多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排隊打飯,輪到他自己的時候,就只能看到黃豆,一點油沫星子也找不到了。
在那個“人定勝天”的激情歲月,工程沒有使用任何機械,“奇跡”震驚中外:筑起了西堤、東堤4公里長的防潮頂潮大堤,開挖了14公里長的環(huán)山河,興建了兩座水庫和一座水力發(fā)電站,茫茫的海灘變成了水陸相間的14平方公里的陸地……
之后數(shù)年,順德五個公社輪番派遣“成分好”的社員到橫琴開墾種植。前赴后繼,遠征橫琴的順德人超過了1萬人。吳桂鳳是第二批上橫琴圍墾的社員,1976年上島時才17歲。
吳桂鳳回憶說:“中心溝與澳門僅一水之隔,最近處才60米的距離,由于擔心有人偷渡到幾百米外的澳門,中心溝實行軍事化管理,晚上不準走出營地一百米,每天忙完工還要做廣播體操。”
1985年以后,橫琴圍墾逐漸沉寂下來,圍墾隊員絕大部分都回老家創(chuàng)業(yè)或進廠打工,留在橫琴的順德人不超過百人。盧禮元、江倫孝、吳桂鳳都是為數(shù)不多的順德移民之一,他們長的待了39年,短的也有33年。
起初在中心溝種水稻,但并不成功,后來又改種甘蔗、大蕉等,到了20世紀80年代,順德人發(fā)揮養(yǎng)魚專長,中心溝成為飛出順德的魚塘。彼時,從腦背山上俯瞰,一個個魚塘拼接在一起,仿佛就是一塊狹長的帶著花紋的鏡子。
中心溝圍填前前后后用了10年時間,圍下的中心溝面積到底有多大?珠海與順德的說法不一。
廣東省測量局:1.6萬畝。
廣東省國土廳:1.7萬畝。
順德:1.8萬畝。
大、小橫琴兩個島“連體”后,中間這塊長約7公里、寬約2公里的回填區(qū)成為130公里之外的順德區(qū)管轄的“飛地”。
如今,沒有人能說清為什么1980年珠海建立特區(qū)時沒有將中心溝與橫琴一齊劃入珠海,而留下一條產(chǎn)權(quán)模糊的尾巴。
在順德人眼中,中心溝是一條“傷心溝”。當時經(jīng)濟那么困難,沒有機械化,糧食不夠吃,一撥一撥的順德人乘船來到島上安營扎寨,很苦很累,才完成了這項至今令人嘆為觀止的壯舉。
這也難怪,順德人對中心溝情深似海呀!
1992年10月,橫琴島二次填圍,來自全國各地的200支施工隊,200多條船和100多輛車在珠海市政府的主導下參與圍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