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如何“運動”——關于“兩代人的合力”
你問什么是“新文化”,這可不好回答;一定要說,必定是見仁見智。若僅限于反對“舊文化”,那這個詞沒有多少闡釋力。因無論何時何處,你都能見到其縹緲的蹤跡。正因內涵不確定,邊界很模糊,誰都能用,因而誰都無法獨占,不管是《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還是《中國大百科全書》,可收“新小說”“新儒學”,就是不收“新文化”。但如果加上“運動”二字,那就大不一樣了。在當下中國,只要受過初等教育,都會振振有詞地告訴你,那是五四運動爆發(fā)前后,由北大教授陳獨秀、胡適、李大釗、錢玄同、周作人以及魯迅等發(fā)起的以反傳統(tǒng)、反禮教、反文言為標志的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
說到此“運動”,必須區(qū)分三個相互關聯(lián)但不無差異的概念:“新文化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五四運動”主要是社會抗爭,有明確的政治訴求,“文化”居從屬地位。談“新文化”而戴上五四的帽子,標尺決定了視野,其論述必定大受限制。相對來說,還是“新文化運動”更有騰挪趨避的空間。
為什么強調“騰挪趨避”?因當初陳獨秀在解答“新文化運動是什么”時,就顯得寬泛無邊:“新文化運動,是覺得舊的文化還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17]由此可見,這個今人表彰不已的“新文化運動”,最初就是個大籮筐,除了政治、軍事、經(jīng)濟,其他的都可往里面裝。
本文所要討論的是,“新文化運動”到底從何而來、應如何劃定邊界,并闡明其發(fā)展動力。
一、被建構的“新文化運動”
很難說是誰第一個使用“新文化運動”這個詞,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不是陳獨秀、胡適的自我命名。1920年4月1日,陳獨秀在《新青年》發(fā)表《新文化運動是什么?》,開篇就是:
“新文化運動”這個名詞,現(xiàn)在我們社會里很流行。究竟新文化底內容是些什么,倘然不明白他的內容,會不會有因誤解及缺點而發(fā)生流弊的危險,這都是我們贊成新文化運動的人應該注意的事呵!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這是個新名詞,但已經(jīng)在社會上廣泛流通了;第二,這新詞不是陳獨秀創(chuàng)造的,他只是“贊成”而已。同年9月17日,胡適在北京大學開學典禮上演講,也有類似的表述:
我暑假里,在南京高等師范的暑期學校里講演,聽講的有七八百人,算是最時髦的教員了。這些教員是從十七省來的,故我常常愿意同他們談天。他們見面第一句話就恭維我,說我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我聽了這話,真是“慚惶無地”。因為我無論在何處,從來不曾敢說我做的是新文化運動。他們又常常問我,新文化的前途如何,我也實在回答不出來。[18]
對于已經(jīng)變得非常時髦的新名詞“新文化運動”,作為主將的陳獨秀好歹還是認領了;而年少氣盛的胡適,則干脆否認自己所從事的就是“新文化運動”。
對于最早使用“新文化運動”這個詞的那些人,魯迅明顯不太信任。在撰于1925年11月的《熱風·題記》中,魯迅有這么一段精彩的描述:
“五四”運動之后,我沒有寫什么文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是不做,還是散失消滅的了。但那時革新運動,表現(xiàn)上卻頗有些成功,于是主張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許多還就是在先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們,但他們卻是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運動。這也就是后來又將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罵譏笑的,正如笑罵白話文的人,往往自稱最得風氣之先,早經(jīng)主張過白話文一樣。[19]
在一年后所撰《寫在〈墳〉后面》中,魯迅再次表達了對于命名者的不恭:“記得初提倡白話的時候,是得到各方面劇烈的攻擊的。后來白話漸漸通行了,勢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轉而引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運動’?!?span >[20]魯迅沒說最初的命名者是誰,但言談中不無譏諷——那可是大勢所趨時,用來“收割光榮”的聰明伎倆。大轉折時代,風氣說變就變,“新文化運動”很快就洗去了塵埃,成了萬眾矚目的“絕妙好辭”。這個時候,那些原本猶豫、質疑、譏諷的,也都“咸與維新”了。
曾經(jīng)風起云涌的新社會、新青年、新思潮、新道德、新信仰、新思想、新學術、新文學等,如今被集約成了“新文化運動”,這雖非陳、胡等人的初衷,但既然已經(jīng)流行開來,作為始倡者,你不認也得認。況且,反對者打上門來,用的是《論新文化運動》《評新文化運動》《評提倡新文化者》等醒目的標題[21];而敏感的出版界聞風而動,編的也是《新文化辭書》[22]。因此,陳、胡等人只好也跟著討論起什么是“新文化運動”來。
比起1915年《敬告青年》的“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23],毫無疑問,1919年1月的《〈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更為旗幟鮮明,也更能體現(xiàn)“新文化運動”的精髓:
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24]
面對如一潭死水的傳統(tǒng)中國,陳獨秀高舉“民主”與“科學”的大旗,橫掃千軍如卷席,雖如蠻牛闖進了瓷器店,撞倒了不少好東西,但畢竟促成了國人對于“舊文化”的深刻反省。此后的中國人,不再迷信“天不變,道亦不變”,而是學會追問“從來如此,便對么?”[25]在這個意義上,新文化運動時期的陳獨秀,最讓后人追懷的,不是具體論點,而是其堅定的立場與勇猛的身姿。
有一點值得注意,這一時期的陳獨秀,談“新文化運動”時,是不包含實際政治的。在《新文化運動是什么?》一文中,陳獨秀稱“文化是對軍事、政治(是指實際政治而言,至于政治哲學仍應該歸到文化)、產(chǎn)業(yè)而言”,因此,“新文化運動”只包含“新的科學、宗教、道德、文學、美術、音樂等運動”,而不涉及現(xiàn)實政治。[26]在陳獨秀看來,“文化運動”與“社會運動”是兩回事,不該混為一談。把政治、實業(yè)、交通都拉進來,這“文化運動”就變得無所不包;若連軍事也進來了,“那便成了武化運動了,豈非怪之又怪嗎”[27]。最好是分途發(fā)展,“文化運動”與“社會運動”各走各的路。對于魚與熊掌之不可兼得,陳獨秀有清醒的認識:
有一班人以為從事文化運動的人一定要從事社會運動,其實大大的不然;一個人若真能埋頭在文藝、科學上做工夫,什么婦女問題、勞動問題,鬧得天翻地覆他都不理,甚至于還發(fā)點頑固的反對議論,也不害在文化運動上的成績。[28]
同樣道理,從事社會運動的,不必要求其在文化運動上有成績。此文意在提倡新文化運動,故強調“創(chuàng)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責任,艱難的事業(yè)”,反對“拿文化運動當作改良政治及社會底直接工具”。[29]可作為壯懷激烈的“老革命黨”,陳獨秀的真正興趣還是在社會運動。此文發(fā)表后兩個月,陳便在上海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此后更全身心地投入風云激蕩的實際政治。
反倒是書生氣十足的胡適,老是想不清楚,以為《新青年》同人原本可固守不談政治的約定,僅在思想文化領域大做文章的。因此,對于五四運動的爆發(fā),以及日后的政治走向,胡適一直耿耿于懷。1960年5月4日,胡適應臺北廣播電臺的請求,做了題為《“五四”運動是青年愛國的運動》的錄音演講,其中提及“到了‘五四’之后,大家看看,學生是一個力量,是個政治的力量,思想是政治的武器”,因此各黨派紛紛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