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新詩印象瑣談

魯迅新詩散論 作者:蔣道文 著


魯迅新詩印象瑣談

自古以來,那種充滿清新與氣概、力量與壯美的詩歌,恐怕更加振奮人心,激勵斗志,也更令人肅然起敬,稱贊不已。在翻檢中國古典詩歌的浩大書卷中,那種具有新與氣、力與美的詩歌卻并不多見,當然總還是有的,這也就讓人感到不少快慰。如李白的浪漫之詩,蘇軾和辛棄疾的豪放之詞,就具有如此特色,也是這類詩歌的代表。當我們讀到李白《行路難》中“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 《將進酒》中“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的詩句時;當我們讀到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當我們讀到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詞句時;當我們又讀到毛澤東《沁園春·雪》中“北國風(fēng)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fēng)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讀著這樣的詩歌,真是激情滿懷,熱血沸騰,干勁十足,讓人心中的勇氣與斗志、豪邁與奔放、希望與信心不禁油然而生。

那么,中國新詩中有沒有如此新穎剛健之作呢?在翻閱中國新詩浩如煙海的詩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新詩不僅有著剛健凌厲之作,而且在中國新詩初期的詩作中都存在著富有氣概與力量的詩作,赫然醒目,讓人刮目相看。其中,魯迅的新詩就是一個代表和典型。比起以上所舉的古典詩詞,魯迅新詩的氣勢與雄壯更多地表現(xiàn)于內(nèi)在的骨力,不是表面能夠輕易看出,但當我們進入到詩歌的情境中,便分明看到一個骨氣沖天、豪氣干云的詩歌形象。他可謂毅然決然,拋卻一切也不顧一切,他氣沖霄漢,又如氣貫長虹,他奮力沖刺,又引導(dǎo)人們,似乎要殺出一條有利生存的血路。正因為魯迅新詩中有著如此新穎特別的形象,才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中國古典詩詞雖然取得了輝煌而重大的成就,但真正給人深刻記憶的震撼之作并不多見,又尤其是中國新詩更應(yīng)該打破舊詩的僵化思想和沉悶局面,否則新詩也就沒有產(chǎn)生和存在的必要。中國新詩是伴隨嶄新的歷史趨向和時代潮流應(yīng)運而生的,自然也不負歷史與時代賦予的重任,而反映出歷史前行的腳步和時代潮流的浩浩蕩蕩。魯迅新詩正是如此,也才更加震動心靈,啟迪人心,發(fā)生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當我們閱讀魯迅新詩的時候,聯(lián)想到特殊的歷史與現(xiàn)實、時代與社會、人的思想與觀念,既為魯迅新詩的大膽作為而歡呼喝彩,也實在為魯迅新詩的新奇雄壯深受感動,并留下難以抹去的印象記憶。

一、一縷清新的撲面而來

賞讀魯迅新詩,總有一種清新之感,總感覺一縷清新?lián)涿娑鴣怼_@種清新不僅表現(xiàn)在詩體詩貌與從前的大不一樣,而且著重表現(xiàn)在活躍其中的主體詩歌形象。這個主體詩歌形象或許就是詩中的主要人物,或許就是作者自己即抒情主人公,二者又似乎合而為一,交融一體,讓人分明看到他那意氣風(fēng)發(fā)的颯爽英姿,讓人分明看到他那作為“人”的凜然大義、浩然正氣和應(yīng)有作為。

說到人,我以為,人是了不起的,人是值得珍視的,人本是上帝的驕子,具有無窮的智慧和才能,有了人,才有人類社會,有了人,才有無數(shù)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也才有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對于人的歌贊,正如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借人物之口所說的那樣:“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好一個“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從外形與內(nèi)質(zhì)上說,這無疑是正確的,也是值得歌贊的。然而,就每一個單個人的出路、處境和命運來說,卻不容樂觀。在幾千年人類社會的歷史長河中,畢竟只是少數(shù)人出身富貴,身為上等,成為人上人,過著富足優(yōu)裕的日子。由于受到統(tǒng)治階級的黑暗統(tǒng)治、封建思想的嚴重桎梏和社會習(xí)俗的嚴厲禁錮,致使絕大多數(shù)人出身貧寒,身為下賤,淪為人下人,過著貧窮痛苦的日子。這種卑微的身份、卑賤的地位、悲傷的生活、悲涼的感受一代一代延續(xù)下去,時間太久了,也就形成了多數(shù)人自我認命的心理,也就使多數(shù)人變得麻木愚昧,保守落后,因循守舊,沒有個性,沒有脾氣,不敢反抗,也不思反抗,成為了百依百順、柔弱不堪、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奴隸”,人已經(jīng)不成其為人了。這種狀況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千年了,這是怎樣悲慘的歷史與現(xiàn)實,難道還要繼續(xù)延續(xù)下去嗎?

歷史總是邁步向前的,社會總是發(fā)展進步的。當一個嶄新的時代和嶄新的潮流到來的時候,那些最先覺醒并正在艱苦求索的人們是不會錯過為爭取人的獨立與尊嚴的大好機遇的,魯迅正是其中的一個,他正趕上了“五四”新潮的歷史機遇,也決不會放過歷史給予他的機遇。于是,從那時起,魯迅便正式開始致力于對“人”的認識、建設(shè)和發(fā)展。他在諸多文章尤其是雜感中發(fā)表了許多關(guān)于“人”的精辟見解。他在《燈下漫筆》中說:“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 ‘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如此”,并認為中國以往的時代無非只是兩個時代——“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 [1]他又在《兩地書》中說:“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2]這些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認知,好像有些過激甚或偏激,但仔細想來,事實現(xiàn)象又何嘗不是如此。魯迅一生都在努力做著喚起人的覺悟與覺醒的工作,也確實通過自己的筆墨文字在對人的發(fā)現(xiàn)方面起著重要的開啟和引導(dǎo)作用,進而實現(xiàn)他的美好希望和達到他的進步目的,那就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從未有過的嶄新的時代,也即是要“創(chuàng)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而這種時代的創(chuàng)造,“則是現(xiàn)在的青年的使命!” [3]

如果說在魯迅文章中更多的是對人的病根的揭露和批判,那么我們更沒有想到,在魯迅為數(shù)不多的詩篇中也有著對人的發(fā)現(xiàn)和抒寫,而且更多的是發(fā)掘人的亮點和美點,張揚人的個性、膽量和智慧。如《夢》中的“明白的夢”、 《桃花》中的“我”、 《愛之神》中的“小娃子”、 《人與時》中的“時間”、 《他們的花園》中的“小娃子”、 《他》中的“他”等詩歌形象就是如此?!懊靼椎膲簟痹诿鎸θ耗y舞、烏七八糟、漆黑一團的夢時,敢于大膽說出“顏色許好,暗里不知”,敢于大膽說出“暗里不知,身熱頭痛”。 “我”敢于打破陳規(guī),敢于隨便在園中散步,敢于指出桃花、李花各自開在園西園東。愛神“小娃子”敢于勇敢射出愛箭,敢于諷刺和批評受箭之人的保守與迂腐、機械與畏縮?!皶r間”敢于批判那三個偏頗之人,敢于道出“你們都侮辱我的現(xiàn)在”,敢于發(fā)表響亮的意見:“從前好的,自己回去。/將來好的,跟我前去?!?“小娃子”敢于“走出破大門”,敢于采摘鄰家大花園里的百合花,也敢于繼續(xù)采摘鄰家花園其他許多好花。 “他”敢于沖出“銹鐵鏈子系著”的鐵屋子,敢于踏上尋夢的漫長旅程,去追尋心中那向往已久的閃光的希望和理想。這些詩歌形象的勇敢舉動、大膽作為及所體現(xiàn)出的個性特征著實特別新奇,不同尋常,非同一般,動人心魄,引人注目,給人新穎之感。要知道,在過去的幾千年,由于諸多清規(guī)戒律的限制和束縛,又有幾人敢冒大逆不道的風(fēng)險,去做出與世俗社會的要求相悖的言行。即便詩文中有這種言行特別的形象,卻也少之又少。而在魯迅的新詩中,這種特行獨立的形象卻滿篇皆是。中國從來很少有對“人”的重視,很少有對“人”的尊重,而魯迅新詩中總有一個“人”的活動,總有一個人在活動。這個人敢于離經(jīng)叛道,敢于毅然決然,敢于顯露個性,敢于發(fā)表意見,敢于奮力向前。這是與世俗社會的傳統(tǒng)決不一致的,顯現(xiàn)出的是一種全新的詩歌形象。由此可見,魯迅正是在以詩歌形象的塑造而努力做著對人的建設(shè)工作,也從中透視出詩人的深意和一片良苦用心。

魯迅創(chuàng)作的新詩雖然不多,但首首都給人新穎之感。在中國新詩的開創(chuàng)期,新詩很難呈現(xiàn)出嶄新面貌,而魯迅新詩恰恰呈現(xiàn)出嶄新面貌,而且無論形還是意都是那樣的新穎,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也正是如此,魯迅新詩才格外引人注目,才更加彌足珍貴。魯迅在評價白莽的詩集時說:“這《孩兒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現(xiàn)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日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qū)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4]其實,魯迅自己的新詩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以此來評論魯迅的新詩,也可謂恰當而準確。

二、一種氣概的兀然出現(xiàn)

品讀魯迅新詩,總是感覺一種非凡的氣概,總是感覺一種氣概的兀然出現(xiàn)。所謂氣概就是在重大問題的對待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正直而豪邁的態(tài)度、舉動和氣勢。魯迅新詩中的主體詩歌形象個個都有著灼人的氣質(zhì)、動人的氣魄和不屈的精神,給人一種毫不畏懼、奮勇前行的感覺,好像他們就是要在重重阻礙中與傳統(tǒng)社會的指向背道而馳,就是要在那種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里沖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讓人覺得這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氣概。

中國古老的社會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都不過是“非人”的社會,處在那個社會的大多數(shù)人是沒有尊嚴和自由的,稍有一點出格的想法、異樣的言語、叛逆的舉動,就會受到所謂正統(tǒng)勢力的鉗制與懲罰,就會遭到王權(quán)社會的打壓與消滅,以至造成多少人間悲劇。隨著長時間的延續(xù),一代又一代的傳播與傳染,人的僅有一點個性也消除殆盡。于是,人的性格模糊,個性泯滅,思想麻木,意志薄弱,神情呆滯,身心倦怠,行動慵懶,沒有應(yīng)有的振作的精神面貌,有的只是人的死氣沉沉和社會的死水一潭。對此,魯迅在不少文章中都作了揭示、諷刺與批判。他在《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中曾說:“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5]中國人向來講求婉轉(zhuǎn)含蓄,這本是一種很好的表達法,然而對于愚昧麻木者,對于社會的沉疴痼疾,這種表達或表述是不起作用的。它需要的是一劑猛藥甚至一付毒藥,才能起到以毒攻毒、有所觸動的療效;它需要的是毫不客氣、不留情面的直接的揭露,方能起到震耳欲聾、振聾發(fā)聵的作用。魯迅正是基于這樣的事實和看法,才說出“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這樣的狠話。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發(fā)現(xiàn)的“吃人”社會,在《燈下漫筆》中所發(fā)現(xiàn)的奴隸時代,以及在很多文章中所說的非同尋常的話語,其實都是電閃雷鳴、石破天驚的狠話,這在那個時候是一般人們不敢言說的,而魯迅卻偏偏道出了人們想說而未說也不敢說的話語,這種響當當?shù)脑捳Z的確令人震驚而又爽心愜意,也體現(xiàn)了一個正義者難得的凜然正氣和英雄氣概。元代的關(guān)漢卿有著響當當?shù)摹般~豌豆”的稟性與氣質(zhì),現(xiàn)代的魯迅也有著一樣灼人的人格精神,這是幾千年中國社會甚是難得的精神體現(xiàn)。魯迅不獨在文章中表達了自己對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深刻意見,在新詩中也一樣表達了自己對人與社會的真知灼見。在《夢》中,詩人把當時人們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想法以及一些群魔亂舞的表演歸結(jié)為變幻莫測、曇花一現(xiàn)的烏黑的夢,并用“黑如墨”、 “墨一般黑”的色彩詞語表示對它們的否定,還用“顏色雖好,暗里不知”, “暗里不知,身熱頭痛”的話語進行辛辣的揶揄。在《桃花》中,詩人以花喻人,將桃花與李花面對“我”的贊嘆所作出的不同反應(yīng)進行了對比,委婉地批評了桃花的狹隘主義的思想意識。在《愛之神》中,詩人以古羅馬神話丘比特的故事為藍本,結(jié)合中國的現(xiàn)實情況,敷衍出行行詩句,嚴肅批評了追戀者對于愛情追求的猶疑不定、畏葸不前。在《人與時》中,抒情主人公對于三種人的不同的錯誤觀點大膽提出批評,以“你們都侮辱我的現(xiàn)在。/從前好的,自己回去。/將來好的,跟我前去?!钡暮肋~誓言,勇敢地表明了自己對于社會人生的鮮明態(tài)度,同時也是一種有所作為、奮然前行的宣言。在《他們的花園》中,抒情主人公為了更好地生活,毅然決然走出破大門,堅決執(zhí)著地采摘鄰家花園的美麗花朵,表現(xiàn)了他不怕挫折、勇往直前、敢于拿來、勇于更新的意志精神。在《他》中,抒情主人公終于從沉睡中醒來,砸碎鎖鏈,沖出大門,義無反顧地去追求心中的熱切希望和遠大理想,無論秋去冬來,也阻擋不了他追求的腳步,顯示出一個覺醒者的清醒意識、勇猛行為與執(zhí)拗意志。上述詩作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抒情主人公都體現(xiàn)出一種充滿正義的言行與氣概。要知道,千古百年來,處于一潭死水中的人們大多只是死氣沉沉、裝聾作啞或敢怒而不敢言,要表現(xiàn)出如此大膽的言行與凜然之氣概,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即便處于現(xiàn)代社會的開始之際,空氣似乎寬松得多了,思想似乎解放得多了,言論似乎自由得多了,但也并不是人人都敢于大膽說話和行動,要如此大膽言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魯迅正是現(xiàn)時代中敢于大膽言行中的一個典型。他以其酣暢淋漓的筆墨文字表現(xiàn)出一個現(xiàn)代人應(yīng)有的精神氣質(zhì)和難能可貴的英雄氣概。毛澤東說魯迅“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正是對“魯迅精神”的恰好注腳。這也從魯迅新詩中得到明顯體現(xiàn)。這也無疑對當時的社會人們起到感染、鼓動和激勵的作用。

古人最講究文章的“氣”。所謂“氣”,其實就是一種內(nèi)在的氣質(zhì)與氣概,就是一種內(nèi)在的骨氣和勇氣。宋代的蘇轍在評論孟子和司馬遷時曾說:“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xué)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致。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今現(xiàn)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zhí)筆學(xué)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葉燮在《原詩》中說:“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惺切亟笠詾榛?,而后可以為詩文。不然,雖日誦萬言,吟千首,浮響膚辭,不從中出,如剪彩之花,根蒂既無,生意自絕,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 [6]二位文學(xué)行家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例舉闡述了“氣”對于文章的重要,說明了“氣”的形成根源。由此可見,“氣”可謂文藝作品的靈魂與生命,是賴以長久生存的根基。魯迅新詩有著一種明顯的內(nèi)在氣韻,它好像在奮力昭示著人們,呼喚著人們,催動著人們,讓人們在流動的詩行中自然受到某種思想觀念的洗禮和浸染,從而振作精神,戮力向前。也正因為如此,魯迅新詩才那么別具深味,傳之久遠,愈久彌堅,越到后來越令人咀嚼和品味,越令人難以忘懷,以至銘刻肺腑。

三、一股力量的沖天而起

在讀魯迅新詩的時候,總覺得其中隱含著一股不可磨滅的力量,這股力量又在不知不覺中沖天而起,使人躲閃不及,無法回避,又是那么令人驚喜不已,熱情地加以肯定和贊賞,甚至自覺不自覺地去擁抱這種難得的力量。這種力量主要體現(xiàn)在主體詩歌形象的超越時代的言行上,并由此浸染詩歌整體,使整首詩透射出一種遮擋不住的張力,再外射到讀者的身心,從而受到感染,獲得啟迪。我們常說魯迅新詩總是有著振奮人心、鼓舞精神、催人奮發(fā)、激勵斗志的審美效應(yīng),其根源就在于詩歌本身蘊含著的那股罕見而又灼人的力量。

魯迅從文章寫作的開始就非常注重文章的感染力。他尤其厭惡和反對那種四平八穩(wěn)、不痛不癢或隔靴搔癢的文章,認為那種文章不過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擺設(shè)而已。所以他的文章寫作總是力求發(fā)生某種作用。他在最早的論文之一《摩羅詩力說》中就特別闡明了這一點。而發(fā)生感染與作用的關(guān)鍵是來源于作品反抗與戰(zhàn)斗的聲音和力量。他對以拜倫為首的摩羅詩人格外注意,倍加贊賞,認為“凡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作品,才能深入后世人心,又認為“凡是群人,外狀至異,各稟自國之特色,發(fā)為光華”,就能感世動人,并且直言不諱地認為摩羅詩人的詩“大都不為順世和樂之音,動吭一呼,聞?wù)吲d起,爭天拒俗,而精神復(fù)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彼麄儭盁o不剛健不撓,抱誠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隨順舊俗;發(fā)為雄聲,以起其國人之新生,而大其國于天下。” [7]魯迅后來又在《雜憶》中曾寫道:“有人說G.Byron的詩多為青年所愛讀,我覺得這話很有幾分真。就自己而論,也還記得怎樣讀了他的詩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見他那花布裹頭,去助希臘獨立時候的肖像?!睍r隔那么多年,魯迅還清晰地記得并描繪出當時閱讀拜倫詩的令人振奮的情景,可見他對拜倫詩的那種剛健有力有著多么深刻的感懷和印象。又寫道:“時當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國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復(fù)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應(yīng)?!边@就明白無誤地說明了以拜倫為首的摩羅詩人的詩能夠引起感應(yīng)和反響的原因。在魯迅看來,只有那種充滿復(fù)仇精神和反抗精神的詩作,才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才能使人從愚昧走向文明,從麻木走向清醒,從昏聵走向振作,才能真正“激發(fā)自己的國民,使他們發(fā)些火花” 。[8]無論從中國幾千年的極度壓抑的文化心理,還是從中國不知多少年積貧積弱的社會狀況,還是從中國國民麻木不仁的實際情形,還是從中國當時興盛熾熱的革命潮流來說,魯迅的看法毫無疑問都是正確的。

魯迅不僅從理論上闡述了他的創(chuàng)作主張,而且從創(chuàng)作上也身體力行地進行了可貴的實踐。他不僅在大量的文章和小說中緊跟革命步伐,弘揚革命精神,高揚革命力量,而且即便在為數(shù)不多的新詩中也不忘革命的書寫和宣傳,抒寫著他那革命的豪情壯志,傳達出革命的響亮聲音。也正是這種少有而難得的詩歌元素,才使他的新詩讓人倍覺新奇,倍感振奮?!秹簟繁砻媪信e的是各種稀奇古怪的黑色的夢的丑惡表演,但實際上喻指了社會各種丑惡勢力的興風(fēng)作浪,又偏偏有個“明白的夢”在那里與之對壘抗衡,阻遏各種丑惡勢力的倒行逆施。 《桃花》中的“桃花”那樣的小氣,那樣的狹隘,那樣的自私,而“我”偏偏不留情面,定要進行委婉的諷刺。 《愛之神》中受箭之人雖然有了愛的意識,但還是有著依賴心理,希望愛神包辦到底,而愛神偏偏不給他好言語,反而給他難堪和窘迫?!度伺c時》中那三種人自以為自己的言論與看法非常正確,但偏偏有個時間對之進行厲聲斥責(zé),可謂斬釘截鐵,又頭頭是道,態(tài)度鮮明。《他們的花園》中小娃子敢于費盡心機去采摘別家花園的花朵,意味著去盜取別國的火種以煮自己的肉,去借鑒異域的文化以更新自己和發(fā)展自己。在采摘的花朵遭到破壞和玷污之后,并沒有灰心喪氣,一蹶不振,而是再想辦法,繼續(xù)行動。這種行為顯然是沒有勇氣和力量的人所完全不能的,值得贊佩。 《他》中的“他”盡管表面沉睡不醒,昏睡不已,但還是總有醒來的時候,一旦清醒,便去追求心中遠大的理想和志向,哪怕長路慢慢,也要上下求索。這也分明體現(xiàn)了一種頑強的意志和一種難能可貴的力量??v觀魯迅新詩,總覺得其中隱含著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這種力量其實就是一種敢于說“不”的魄力和一種敢于反叛的精神,或者就是一種有悖于前人的精神力量。歸結(jié)起來,魯迅新詩具體表現(xiàn)出這樣四種力量:揭露的力量、諷刺的力量、批判的力量和反叛的力量。這四種力量在魯迅新詩中有時是單獨進行的,但更多時候是同時進行的,也由此顯現(xiàn)出魯迅新詩格外引人注目和格外打動人心的詩意。

著名畫家吳冠中在評論梵高時曾說:“梵高畫出的向日葵是一張張有表情的人臉。我想,這其實道出了中西文化之間不同的表達途徑。東方的花是趣味,是意韻。卻是缺少直接來自田野的強烈的生命沖動。而梵高訴諸的正是這種直接的力量?!边@句話用于對魯迅新詩的評說,似乎也是恰當而準確的??v覽魯迅新詩,每首詩也寫出了“一張張有表情的人臉”,也顯露出一種壓抑不住的強烈的生命沖動和生命力量。也正因為如此,時至今日,將它放在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環(huán)境,才更讓人感覺到它的格外的彌足珍貴。

四、一種壯美的詩美感覺與體驗

從美學(xué)角度看,我們明顯感覺魯迅新詩呈現(xiàn)出一種壯美的美學(xué)形態(tài)。這種壯美就是一種高大、崇高與偉美,來源于詩歌主體形象或抒情主人公的膽識、氣概與力量。從前的人們是不敢悖逆?zhèn)鹘y(tǒng)社會的所謂法則和金科玉律的,是不敢道出人們想說而未說的言語的。而魯迅新詩中的主體形象恰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就是要與以前的傳統(tǒng)東西背道而馳,就是要與陳舊的觀念認識徹底決裂。這正是顯示出了一種簡直就是鳳毛麟角而難能可貴的非凡的膽量、氣勢與魄力。我們也正是從中感覺與體驗到了這種壯美的詩美風(fēng)格。

何為壯美?簡而言之,壯美就是雄壯之美。在社會生活中,人們經(jīng)常見到巍峨的高山,奔騰的河流,廣闊的草原,浩瀚的海洋,巨大的聲濤,威武的姿態(tài),以及天空、大地、山峰、彩虹,等等,它們都富有磅礴的氣勢和偉大的力量,都能給人強烈的視聽感和形象感,動人心弦,振聾發(fā)聵,人們便認為這就是雄壯之美的表現(xiàn)。這種壯美不僅來源于某種自然物,人類自身也能體現(xiàn)出雄壯之美,比如英雄豪杰的壯志凌云、氣沖霄漢、豪情氣概,就是如此??鬃釉唬骸按笤?!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意思是說:真的偉大??!像堯帝這樣的君主。多么崇高?。≈挥猩咸觳攀亲罡叽蟮?,只有堯帝才能效法上天。)康德說:“高聳而下垂威脅著人的斷巖,天邊層層堆疊的烏云里面挾著閃電與雷鳴,火山在狂暴肆虐之中,颶風(fēng)帶著它摧毀了的荒墟,無邊無界的海洋,怒濤狂嘯著,一個洪流的高瀑,諸如此類的景象,在和它們相較量里,我們對它們抵拒的能力顯得太渺小了。但是假使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卻是在安全地帶,那么,這景象越可怕,就越對我們有吸引力。” [9]這種壯美的東西有時的確是帶有威脅性的,令人懼怕的。在它面前,也常常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與無力。但在平安無事的時候,又常常令人贊嘆不已,情不自禁地稱贊它的偉大與壯美。而魯迅是最喜愛和賞識這種壯美的,他曾說:“養(yǎng)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巖角,大漠,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里,打死制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10]看來魯迅對壯美的認識可謂獨到。事實上,魯迅不獨在言論上表達出了對于壯美的審美傾向性,而且在實踐中也努力踐行了這種壯美的美學(xué)主張。

由上可知,凡是表現(xiàn)出這種雄壯之美的作品,當然給人壯美的感覺與體驗。魯迅新詩毫無疑問表現(xiàn)出了這種壯美。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那么賞識摩羅詩人及其詩作,對之評價又那么高,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都有著不同凡響的舉動,他們的詩都體現(xiàn)出壯美的美學(xué)元素。按魯迅自己的說法是“顧瞻人間,新聲爭起,無不以殊特雄麗之言,自振其精神而紹介其偉美于世界”。 “若其生活兩間,居天然之掌握,輾轉(zhuǎn)而未得脫者,則使之聞之,固聲之最雄桀偉美者矣?!?[11]魯迅不僅這樣高度評論和贊賞摩羅詩人的詩,而且在十年之后還親自進行新詩創(chuàng)作,并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努力追求壯美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力求發(fā)出雄壯偉美的聲音。 《夢》中“明白的夢”在面對各種烏黑之夢的污七八糟的丑惡表演時,敢于正氣凜然,厲聲痛斥。 《桃花》中的“我”敢于批評桃花的自私與偏狹,甚至敢于對桃花的生氣進行調(diào)侃與戲謔。 《愛之神》中的愛神對于受箭之人的猶疑不決和過分要求,敢于進行辛辣的嘲笑、諷刺和挖苦。 《人與時》中的時間對于那三個人的極端錯誤的言論,敢于義正辭嚴,進行嚴厲的叱責(zé)、訓(xùn)斥和批駁?!端麄兊幕▓@》中小娃子敢于把西方社會嶄新的科學(xué)文化的園地喻為鮮花盛開的大花園,敢于把國外的新文化、新思想、新觀念喻為新美的花朵,敢于想盡辦法去摘取那富于新鮮的文化氣息和文化內(nèi)涵的美麗百合花。 《他》中的“他”敢于從沉睡中永久醒來,敢于砸碎鎖鏈,沖破鐵屋子,敢于去追求心中遠大而美好的理想。要知道,這諸多的“敢于”在封閉保守落后的傳統(tǒng)社會里是嚴重違背主流意識的,是被人們認為大逆不道的。然而,正是這諸多的“敢于”打破了傳統(tǒng)社會生活延續(xù)太久的沉寂,猶如空谷傳響,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身心爽然,痛快淋漓。魯迅正是憑著這股罕見的膽量、魄力和氣勢,實現(xiàn)了他壯美的人生追求,也完成了他新詩壯美的美學(xué)追求。

葉燮在《原詩》中說:“成事在膽。文章千古事,茍無膽,何以能千古乎?” [12]以此對照魯迅及其新詩創(chuàng)作,恰好印證了這一點。正是魯迅的膽量與氣魄才成就了他自己和他的作品,才使他進入了壯美與崇高的境界。郞吉弩斯在《論崇高》中說:“所謂崇高,不論它在何處出現(xiàn),總是體現(xiàn)于一種措詞的高妙之中,而最偉大的詩人和散文家之得以高出儕輩并在榮譽之殿中獲得永久的地位總是因為有這一點,而且也只是因為有這一點?!庇终f:“但是一個崇高的思想,如果在恰到好處的場合提出,就會以閃電般的光彩照徹整個問題,而在剎那之間顯出雄辯家的全部威力?!?[13]由此觀照魯迅作品及其新詩創(chuàng)作,正好證明了這一精辟的論述。

注釋

[1] [3] 《墳·燈下漫筆》, 《魯迅全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6、 67頁。

[2] 《兩地書·第一集》, 《魯迅全集》 (二),中國人事出版社,2005年,第416頁。

[4] 《且介亭雜文末編·白莽作 〈孩兒塔〉 序》, 《魯迅全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31頁。

[5] 《墳·娜拉走后怎樣》, 《魯迅全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2頁。

[6]葉燮《原詩》,張耀輝編《文學(xué)名言錄》,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46頁。

[7] 《墳·摩羅詩力說》, 《魯迅全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 34頁。

[8] 《墳·雜憶》, 《魯迅全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8、 69、71頁。

[9]康德《判斷力批判》,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01頁。

[10] 《且介亭雜文末編·半夏小集》,勞馬編《魯迅妙語錄》,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第224頁。

[11] 《墳·摩羅詩力說》, 《魯迅全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 20頁。

[12]葉燮《原詩》,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 (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30頁。

[13] 《文藝理論譯叢》 1958年第2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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