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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羊的舉動被一位樵夫看在眼里。點點滴滴、分分明明看在眼里。
那應該算是人類的祖先了。人類從“攀樹的猿群”到“晚期智人”即“新人”,經(jīng)過了長達幾千萬年的歷程,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金屬器時代早期即青銅器時代,又經(jīng)歷了大約5萬年的樣子。樵夫無疑屬于我們的近祖,因為他的全部“資產(chǎn)”,除了一座半掩地下、聊可遮蔽風雨的窩棚,一件用毛鬃編織起來、從秋穿到春的熊皮襖——那是一次意外獵獲的成果,便只有一根扁擔、一柄沉重而鋒利的青銅大斧。那青銅大斧原本屬于父親。父親有著一手烘爐熾煉的絕技,為部族首領和酋長們鑄造了幾十把人面黃鉞(斧)、亞丑黃鉞,終了好歹為自己和兒子也留下了一把。那時盡管青銅聞世已久,砍柴的同行們用的仍然是石刀石斧;一柄青銅大斧,無形中使樵夫出盡了風頭。那年他12歲,駝來峰成為他縱橫馳騁的天地。也就從那年起,金羊成了他的伙伴和不曾相識卻曾相知的朋友。
金羊與九頭象的糾紛爭斗,從一開始就牽動著樵夫的心。他為九頭象的丑行詛咒切齒,為金羊的忠勇嘉許感奮。尤其金羊最后的壯舉,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使他仿佛從朦茫蒼渾的澤野,一躍而升入輝煌高潔的天國。面對獻出最后一滴靈血的金羊和頂天立地、傲世獨立的白果樹,他熱淚縱橫,發(fā)誓要永世永遠感念金羊的恩德,永世永遠敬仰白果樹的圣靈。
他穿著他的熊皮襖,帶著他的扁擔和青銅大斧,登上駝來峰。他在一片傍水的山坡落下腳,搬來石塊,借著一道土堰壘起三面墻壁,又在墻壁上搭起樹枝,鋪上茅草,抹上泥巴;一座新家,一座茅屋——那或許是人類最早的可以被稱之為“屋”的建筑物了——便宣告誕生了。隨之他按照父親傳授的技藝,用山石壘起一座烘爐,砍來最粗最干的松節(jié),點起最紅最旺的暴火;從礦石中煉出銅汁、銅塊,而后錘起錘落,把銅汁銅塊變成了銅鉆、銅錘、銅斧。他帶著10把銅鉆10把銅錘10把銅斧登上峰頂,從第一座山頭的第一面石壁開始鑿起。他要把金羊和白果樹的故事留給蒼天、后世,留給歲月、風雨。他鑿的自然不是今人的文字,而是發(fā)自心靈的感受和幻化的圖形。那圖形原始而又粗糙,卻人人都看得明白——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否則,他也就不會以如此的認真和頑強,來完成這項據(jù)認為是他畢生最重要的事業(yè)了。
他鑿下了金羊駝山筑土的豪邁:那是幾道象征山和金羊的曲線,幾道象征河和草地的直線。
他鑿下了金羊播種銀果的浪漫:那是幾團象征云朵和白果仁的圓圈,幾團象征野草野花的散弧。
他鑿下了金羊力搏頑敵的英武:那是一對長矛似的利角,一雙鼓出的猙目,一攤爛泥似的蠢物。
他鑿下了金羊血灌靈苗的奇烈:那是一片升騰的霞云,一片撒滿天宇的星辰,一片波翻浪涌的海水……
鑿、敲、砍、鑿、敲、砍……樵夫鑿好一幅圖形又鑿一幅圖形;鑿好一面石壁又鑿一面石壁;鑿好一座峰巒又鑿一座峰巒。10把銅鉆、銅錘、銅斧禿了裂了,又打10把。再禿再鑄,再裂再打。為了使巖畫確能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和再現(xiàn)親眼目睹的情形,鑿、敲、砍過之后,樵夫又找來了各色泥土和花蕊,精心調(diào)配成各色顏料,逐筆逐劃逐幅地為巖畫涂上了色彩。那色彩鮮艷而又逼真,足以抗御任何風雨的涂抹剝蝕。13年零11個月,5千多個日日夜夜,樵夫不吃不喝、不屙不尿,甚至打盹睡覺也被從生活中刪除了——自從開鉆,一切固有的生理需求,也都在不知不覺中化為烏有了。
那是秋天的向晚時分,當最后一筆終于鑿完描完,樵夫枕著禿裂的銅斧銅錘銅鉆,裹著幾經(jīng)補綴已經(jīng)破舊襤褸的熊皮襖,帶著難以言說的成功的喜悅,躺到了白果樹下的草地上。那時的白果樹正像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年,全身上下無不噴溢著生命的汁液和激情。軀干筆挺,拔地而上,直入云霄;頭顱高昂,明光四射,傲視八方;勁枝張揚、密葉招搖,有如青龍戲水,金鳳臨風;連灑落地下的一樹陰涼也帶著濃郁而熱烈的情絲,使樵夫如同喝了幾碗好酒,躺下不一會兒便陶醉其中了。幾近14年的心血汗水,幾近上千幅的丹巖壁畫,把金羊和白果樹的故事留給了藍天白云,留給了永恒永遠。面對這樣的功業(yè),置身于金羊靈血滋潤的白果樹的濃蔭下,樵夫心中確如波濤洶涌,揚起了連天雪浪。
夕陽悠哉悠哉蹚下山坳,晚霞載歌載舞爬上天空,陶醉在濃蔭中的樵夫,耳邊忽然傳來了嗚嗚的樂聲。開始樂聲柔弱,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漸漸地越來越強、越來越清晰,仿佛是從地層深處生發(fā)出來,沿著白果樹緩緩上升、上升……號角,樵夫聽出了那是號角。荒山野地、一棵白果樹下,哪兒會來的號角——如此美妙動聽的號角?樵夫以為是耳朵出了幻覺。然而奇怪的是,那號角、那幻覺不僅沒有消失的意思,反而越吹越響、越升越高,不一會兒便徑直上了頭頂。
嗚——嗚——
號角一長一短,聲聲相接,粗礪、宏闊、悠揚,同時又帶著歡快纏綿的音韻,一股勁兒地直向樵夫耳朵里灌。樵夫不由地睜開了眼睛。而這一睜,他立時怔住了:在蒼蔥高聳的白果樹的頂梢,晚霞暮靄中一團五色錦云,正托著一對碩大的、燦光四射的號角緩緩升入天空;嗚嗚的聲響正是從那兒傳來的。
憑感覺,樵夫認出,那錦云浮裹的號角正是金羊的靈物——金羊殉身后,樵夫在掩埋遺體時,獨獨不見了兩只青銅似的、彎曲而傲挺的羊角,他原本以為是被什么人收藏起來了,哪兒想到已經(jīng)化作號角,與白果樹連成了一體!
羊角號!羊角號!樵夫躍身而起。
羊角號升上半空,隨之環(huán)繞白果樹和樵夫緩緩地打起盤旋。錦云有如彩色波濤,號角有如出沒于波濤中的一只粲然無比的銀舟,把白果樹映得披珠掛玉、金碧輝煌。那嗚嗚的號聲則恰同天風放唱野鶴長鳴,帶著如水如潮的激情,打動著樵夫的心。他覺得有一股奇妙無比的潛流,涓涓潺潺流入他的心田;越流越多,越流越滿,終而橫溢而出,化為一道圣潔高貴的情絲,召喚著、牽引著,使他不由自主地迎著號角向前走去。
嗚——嗚——
嗚——嗚——
羊角號環(huán)繞白果樹旋過幾圈,隨之圍著駝來峰也打起了盤旋。號聲在天地間激蕩回響,山光、霞影、暮靄、青云、原野、河流……天地間的一切一切,都在那動人的歌唱中癡迷了、沉醉了。
白果樹——羊角號!羊角號——白果樹!
天心邈邈、地靈悠悠。樵夫就那樣隨著號角的指引,環(huán)繞著白果樹和駝來峰向前走去、走去……直至融為一體……
樵夫的兒孫們,并不理解先人的虔誠,那凝結(jié)著樵夫心智血汗的巖畫一直被束之高閣。好在錘鉆刀斧的筆墨和得之以天地、至今無人能夠再造的色彩,并不怎么在意歲月和風雨,這才使得幾千年后,當樵夫的第21代孫,對先祖遺留的奇珍忽然產(chǎn)生了興趣時,沒用花費太大的氣力。
倉頡造字,神農(nóng)教稼,嫘祖養(yǎng)蠶,伶?zhèn)愔茦?,奚仲造車,儀狄造酒,大禹筑城……那時世界已經(jīng)有了不少變化,陶器已經(jīng)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祭祀用品,陶上涂漆、繪彩也成為時髦。那21代孫名叫陶寶,其父一生制陶,視兒子為寶和希圖兒子繼承祖業(yè)、制陶得寶的意思。陶寶果然不負所望,長大后果然當了一名陶工,后來果然又自己辦起了一座小小的陶窯。他精于制陶,對陶畫陶彩也頗有研究;正是從琢磨前人的陶畫陶彩開始,引發(fā)了他對于駝來峰巖畫的興趣。而那興趣一旦萌發(fā),便有如越草河的流水,任誰也阻止不住了。
那是多么神奇的巖畫!那是多么神奇的故事!那是多么神奇的金羊和白果樹??!那神奇將他引進一個斑駁迷離的世界,引進一種如癡如醉的境地。他先是登崖爬壁,逐一地把巖畫摹到竹簡和木板上,將遭到破壞剝蝕的部分加以修復補充。隨之,根據(jù)巖畫的次序和內(nèi)容,編寫出一部完整的金羊和白果樹的故事。然后又把那些動人故事用自己的手和筆,用爐火,描繪制作成一套足有上百幅長的新的陶畫:那溶進了他的心智想象,比起樵夫的巖畫,不知又要豐富出多少倍來了。他繪制生產(chǎn)的陶器一批又一批銷往四面八方,金羊和老白果樹的故事也一批又一批傳遍四面八方。一位名叫神琴的老者,根據(jù)陶畫編了好長一支唱段,走村串鄉(xiāng)四處傳唱,更把金羊和老白果樹唱得出神入化、婦孺皆知。一天陶寶悄悄去聽了一次,直聽得淚橫襟濕,差一點走不出那個小小的棚院。
陶寶專心于制陶繪彩,別的事兒一概不聞不問。有人卻把他視為神靈,把一件關(guān)乎人命的難題,擺到他的面前。
那一夜燒窯制陶原本搞得很晚,睡下,眼皮剛剛合攏,窗外就起了風雨。風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嗚嗚嚕??迋€不停,雨則頓足鼓掌,把門窗拍得脆響。陶寶好疲好困,只管死睡;直到一覺睡過,迷迷蒙蒙聽出風雨越來越大,擔心窯上受淹,才不得不起身開了屋門。
屋外,星兒朦朧月兒朦朧,哪兒來的風雨?陶寶自覺做了個沒趣兒的夢,正要回身,兩個人影忽然出現(xiàn)到面前,撲通撲通跪到地上,把陶寶嚇得只差沒有蹦上屋頂。
這是鄰鄉(xiāng)一對小夫妻,男的叫松果女的叫香菇,結(jié)婚三年至今沒有生育。松果家原本幾代香火旺盛,到了這一輩上不知怎么就倒了氣候:三位哥嫂或者聲色具無,或者干打雷不下雨,生下的都是死胎。父親是個極重子嗣的人,三個嫂子因此全被休了,三個哥哥也因此被趕出家門。年前父親請人算過一卦,說是問題出在香菇、松果身上,要么明年生子蔭及后世,要么就要敗了全家的百年之運。父親因此明言:應了生子、蔭及后世的話,松果、香菇上可管教爹媽,下可號令兄弟姐妹;應不了生子、蔭及后世的話,就把兩人剁成肉泥去喂山上的毒蟲野蝎,以贖回全家的百年厄運。話是去年臘月說的,如今八月十五將臨,小夫妻倆什么死牛力氣都使出來了,什么奇巧辦法都用過了,香菇至今依然像個沒出閣的姑娘,清秀苗條得饞人。父母家人全變了臉色,小兩口更是如爬熱鍋如坐針氈,每天都在火苗上烤著過日子。
兩天前,兩人外出拜尋巫師,路上無意中救了一位落水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老得眼睛不見了縫兒,鼻子不見了山頭,嘴巴像一口沒了水的枯井;只有兩片眉毛白得跟雪一樣,長得跟胡須一樣,飄飄然一直垂到心口窩兒。她被救出后謝字不說一個,起身拍拍手就走;走出老遠,才不知是用鼻子還是嘴巴送過一句含含渾渾的聲音:
“誰叫你家老輩上殺黃羊的哩!想活命,還不快去找那個畫畫兒的陶寶!”
小兩口兒初時沒有聽準話音、品出味道,及至見到巫師,把情形描繪了描繪,巫師一口咬定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就是補天和化育人類的神祖女媧,是專門前來給小夫妻倆指點生路的。
“誰家老輩殺黃羊的哩?”
“還有誰?回家問問你上兩輩是干么兒的哩?”
“那……殺黃羊怎么就……”
“怎么?你還問怎么?你沒聽鼓詞兒里是怎么說的?金羊是神,那黃羊不就是金羊的子孫?”
“……”
“怎么著,老神祖的話你兩個也……”
“可……那陶……陶寶他……”
“你爹媽怎么就生了你們這兩個蠢貨!那陶盆陶罐上哪個是不寫著的來?你說是這兩個該天殺的小東西!……”
松果、香菇正是憑著兩只繪著金羊和老白果樹故事的陶盆找到門上來的。兩人一頭跪到陶寶面前就再也不肯起來了。
陶寶好不驚詫。那老太太是不是女媧神祖他說不清楚,女媧神祖化育人類的事兒他確是知道的。盤古完成開天辟地的偉業(yè)之后,天地間生活著的只有天神華胥的女兒女媧、兒子伏羲。女媧人頭蛇身,一日70化;伏羲龍身人頭,挺著一個老大的“皮鼓肚”。開始兩人各自干著自己的事兒:女媧煉石補天,伏羲則在天地之間建起了一架巨大的木梯,使天上的各位仙人帝君隨時可以攀著梯子,自由自在地上下往還。及至補天完成建梯結(jié)束,化生繁衍人類成了首要任務,也成了最大難題:人類的化生繁衍離不開婚配,可作為兄妹的女媧伏羲怎么可以婚配呢?伏羲說可,天地把創(chuàng)造人類的使命交給我倆,我倆就可以婚配。女媧說不可,兄妹本是骨肉,骨肉自婚那是再羞人不過的事了。兩人各執(zhí)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天兄妹倆相約登上昆侖山頂,雙雙跪倒在地,起咒說:蒼天在上,如果你確乎是派遣我兄妹二人到世間來結(jié)為夫妻、化育人類的,就讓滿天云煙馬上聚合到一起來吧!如果這不是你的意思,就讓滿天的云煙立時散去吧!蒼天聽清了兩人的咒語,遠遠近近、層層疊疊、各色各姿的云煙,倏忽間從四面八方匯攏聚來,在兩人頭頂緊緊地抱成了一個團兒。天意既明,女媧立時起身,撲進了伏羲懷抱……
女媧,那是人類的化生化育之母,是陶寶心目中至純至圣的神靈。可她什么時候跟金羊聯(lián)到了一起?——在樵夫的巖畫中,并沒有這方面的描繪呢。
“不,有的!”
香菇拿出一張剪紙,說是臨來時母親給她的,那剪的正是女媧補天的事兒;在爐火和女媧身旁,一只俊秀的羚羊正賣力地勞作著。
“我媽說,這是從老早老早以前的石畫上描下來的,就是你畫的那只金羊??缮窭?!女媧老祖讓俺們來找你,為的不就是……”
陶寶且喜且疑。金羊的出處和靈奇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固然令人欣慰,可就算金羊果真與女媧有過一段特殊關(guān)系,這化育人類的事兒尤其是生不生小孩的事兒也管得了?而且自己一個制陶繪彩的,又能怎樣呢?
“陶叔,俺可全仗你老的恩德啦!”
“陶叔救命??!救命啊……”
事情不管看來是不行了。陶寶冥思苦索幾個晝夜,忽然想起從一塊墓碑上看到過的一幅“伏羲女媧交尾圖”:伏羲一手捧日,女媧一手托月,兩人相向而舞,尾部緊緊纏繞在一起。
……伏羲女媧……女媧金羊……金羊老白果樹……
陶寶忽然醒悟:既然女媧是化育生命之母,金羊無疑就是化育生命之神,金羊靈血澆灌的老白果樹豈不也與生命化育……
選定一個吉日,陶寶讓松果、香菇到越草河洗去了一身泥塵,換上了一身連日趕做的麻布紫衣,等月上中天四野俱寂時,把兩人帶到老白果樹下,鄭鄭重重地磕過幾個頭,然后囑咐讓其效仿人祖,就地交媾播種,成其好事。
這驚住了松果、香菇也難住了松果、香菇。誠心實意求到陶寶面前,兩人原本以為跟求巫師、神師差不去多少,無非是獻禮、跪拜、跳神、念咒、許愿一類大同小異的內(nèi)容。兩天前陶寶告知已經(jīng)選定了吉日,要他們沐浴更衣準時而來,兩人想的也只是祭禮謝禮:無論對于神靈還是神師,那都是絕對少不了、薄不了的。兩家人日子過得原本清苦,又因為連年多事,搜腸刮肚、東挪西借,好不容易才算準備了幾件。哪知陶寶對那些東西瞅也不瞅一眼,就把兩人領到這兒,就要兩人在這兒……明月高照,夜鳥輕吟,山空野靜,狐兔出沒,更有一棵老白果樹巍然高聳、目光炯炯;在這兒,那是說什么也干不得那種事情的啊!……因此陶寶一走,兩人大著膽子在老白果樹下祭告了幾句請求保佑、救難的話,便遠遠地盯著陶寶的身影溜下了山。
開始陶寶沒有發(fā)現(xiàn),及至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山腳下了。
“你們?你們……”
“陶叔,求求你!我們實在是……實在是……”
“豈有此理!娶妻生崽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沒有男女交歡,這娶的哪門的妻、生的哪門的崽兒?你倆這是不想要命了不成?”
“陶叔,我們的意思是把這些禮品……”
“禮品?你當是我稀罕還是哪個神靈稀罕你們那點玩藝兒?立馬給我扔一邊子去!”
“那……陶叔……”
“誰是你們的陶叔?我是燒陶制陶的陶寶!你們不立馬給我回去……”
眼見沒有回旋的余地,松果、香菇只好苦咧著臉,踏著亂石荒草,攀著樹枝山崖,重新回到了老白果樹下。因為有了一次經(jīng)歷,山林野地明月清風顯得不那么陰森兇險了,兩人心里也不那么撲撲騰騰一點邊際不著了,加之想想這是關(guān)乎祖宗、關(guān)乎自身性命的事兒,實在推托馬虎不得,松果、香菇忸怩磨蹭過一會兒之后,只好大著膽子脫了衣服,躺到草地上,把平時在自家床上演熟了的那套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的功夫,急急惶惶地排練了一遍。隨之又急急惶惶地穿了衣服、離了老白果樹,心想這一次總算是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然而剛剛踏上下山的路就被截住了。
“陶叔……”
見陶寶一動不動等候在路邊,松果心里一陣撲騰臉上一層看不見的潮紅倒也罷了,香菇卻羞得只差沒有鉆進地縫里去。
“你們兩個這就算是完事了?這就要回去?”陶寶沒有絲毫戲弄調(diào)笑的意思,看不分明的面龐上卻分明地傳遞著惱怒和不滿。
松果、香菇低著腦殼,實在想不出做錯了什么事兒。
“這化育生命化育生命,要緊的就在一個‘化’字上;有‘化’才有‘育’,‘化’好了、到家了,那‘育’也才有個說頭。你們兩個就這么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算是‘化’了‘育’了?嗯?”
幾句話把松果、香菇說了個腮熱心蹦。按照常規(guī),這種男男女女要死要活的事兒,尤其是小夫妻們在一起翻天覆地、耕云播雨的事兒,是無論誰,包括親生的娘老子也沒法把話亮到明處、指指點點的。更何況,松果、香菇求的是個生育,陶寶點明的也就是借著老白果樹下的靈氣把那事辦了、種子撒了,可怎么倒又出來一個…………
“交歡交歡,講的是一個‘交’一個‘歡’,不‘交’撒不了種子,不‘歡’,撒了種子也扎不了根發(fā)不了芽兒;就算扎了發(fā)了,也不會有好芽好苗給你?!銈冇貌恢壹t臉紫腮、嘀嘀咕咕。沒這‘交歡’兩字,天底下當不了還是一片野棘子棵,蛤蟆、螞蚱也見不到一個!女媧、伏羲那是人祖、神祖,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可當初要是不沖著那兩個字兒,天知道……算了算了,不說啦!不說啦!一句話,你們兩個要是真聽我的話,真心想要孩子,就趕快給我回老白果樹那兒去,天不亮就別打回去的譜兒!熬時候不行,還是那兩個字:交歡!不交不行、只交不歡也不行!……哎,你們等著什么?你們要是覺著我說得不對,以后也就別向我這兒跑啦!……”
話說到這種度數(shù),香菇、松果縱然滿肚子裝的都是不自在,也只有掉馬回頭一條路?;蛟S因為有過兩次經(jīng)歷,或許因為陶寶的一番“渾話”無形中說進了兩人心里,把埋在兩人心里的情啊欲啊興奮啊瘋狂啊統(tǒng)統(tǒng)放了出來,香菇、松果重新來到老白果樹下時,只覺得明月光光,山野朗朗,狐兔歡舞,群鳥歌唱,老白果樹的高枝密葉拋撒的也盡是道不盡的柔情、品不完的蜜意。這一次大不相同了,兩人雙雙拜過老白果樹和女媧神祖,便寬衣解帶你擁我抱,倒在一片密匝平實的草地上,盡情盡興地撒起歡兒來……
這是八月十五前后,老白果樹滿枝果實青綠時的事兒。九九重陽,滿枝青綠變成滿枝金黃時,松果、香菇就報來了信兒,說是月月都見的那“紅”不見了。入冬第一場小雪下過,滿樹金果變成銀果,滿樹綠葉變成金葉時,香菇就再也饞不得人,再也苗條清秀不起來了。而及至來春,滿樹青綠中仿佛被誰撒上一層銀粉,蜜蜂嗡嗡營營忙碌不休時,一男一女兩只小生命,已經(jīng)嗚嗚哇哇地朝向老白果樹唱起歌兒來了。
消息抖著翅膀、踏著風火輪,串遍了駝來峰周圍的村村落落。老白果樹好不神靈。老白果樹是女媧神祖和金羊擔心天下絕種,留下的化育生殖之神。陶寶是通神的人,是老白果樹特意派到人世間來的。不論誰,哪怕是八輩絕根的人家,只要是祭一祭老白果樹的神靈,只要是求到陶寶方老——一方之老者——面前,也保準子孫滿堂、香火大旺……
消息一路飛奔一路變成了傳說。傳說一路飛奔一路又變成了消息:香菇、松果小夫妻倆抱著孩子去向老白果樹和陶方老謝恩了,老白果樹跳舞似地舒開了滿樹的枝葉,簌,簌,簌……把金葉落了兩個孩子一頭一臉,陶方老說那兩個孩子有老白果樹保佑,將來是大福大貴定了,松果、香菇當時就給孩子起了名字,一個叫樹保一個叫山保;去找陶方老的人多得滿山遍野,好多人都是從幾百里以外趕來的,干脆在樹下、山坡上搭著棚子住下,死活不走了的;好多人要求在老白果樹那兒建一座廟,開始陶方老擔心百姓沒錢負擔不起,沒應聲,后來眾人一心一意跪了一地,說是不答應就不起來了,陶方老才算是點了頭;因為廟的名字爭得好不熱鬧,有人主張叫圣樹廟,有人主張叫金羊廟,有人主張叫化生廟,還有人主張叫女祖廟,各說各的理兒誰也不讓誰,還是陶方老說咱們拜的是老白果樹就不要扯那么遠了,沒有金羊哪兒來的老白果樹,沒有老白果樹又怎么見得出金羊,金羊、老白果樹原本是一碼子事兒,只是金羊是靈,老白果樹是本,咱們建廟還是祭個靈吧,眾人這才算是不爭了;為了建廟,駝來峰周遭幾十上百里以內(nèi)的百姓,家家戶戶賣了一個冬春的柴禾、打了一個冬春的石頭,有的把家里的犁和牲口也搭上了,河西張村一?個老漢把房子拆了扛來兩根上好的檁條,哪知沒用上,氣得他呀,把一對眼珠子硬硬地鼓到越草河里去啦,金羊廟上梁的那天,天上忽然飛來了一群好大好漂亮的鳥兒,她們唱著舞著,用五顏六色的翅膀在半天空里搭起了一道彩路,有人踏著彩路一直上了天宮,親眼看見金羊正陪著女媧老祖在飲酒唱詩哪……
消息和傳說是否真實以及有多大水分,今人已無從考據(jù)。但金羊廟確乎是建起來了,制陶繪彩的陶寶確乎是當起了金羊廟的方老。那廟只有三間黑磚黑瓦的小屋,一道高不過人的石墻,正廳也只有一尊用黃泥塑成的金羊雕像。正廳兩面的墻上倒是密密麻麻,那是陶寶蘸著花草的汁液畫出的金羊和老白果樹的故事。這已是新版,女媧和金羊的那段原本鮮為人知的往事也畫了進去。金羊廟確乎簡陋得可以,陶寶那方老當?shù)靡泊_乎有點唐突,但金羊廟和陶方老,確是成了老白果樹神靈的化身,成了一方百姓、一方水土的魂魄所系。
廟是二月二龍?zhí)ь^時建畢的,正式上香選在三月三?!叭氯?,南風歡,滿地的元寶不用搬。”那選的是個時令,也選的是個興旺。
那日廟會來了多少人沒人說得清楚,陶方老只記得,單是接受參拜者的叩見,他足有四五個時辰?jīng)]歇一口氣、沒喝一口水。參拜的人中老少婦孺都有,最多的還是年輕人??礋狒[趕時興只是一部分原因,大多都是懷著心事:結(jié)婚沒生孩子的自不必說,生了孩子的求的是個多子多孫、平安福份,沒結(jié)婚的少男少女求的是個好婚配;爺爺奶奶為孫兒孫女求,父親母親為兒子女兒求,哥哥姐姐為弟弟妹妹求,弟弟妹妹為哥哥姐姐求……作為頂禮膜拜的生命化育之神,人們相信,老白果樹和金羊是一定會讓大家遂心如愿的。
最忙、最受人歡迎的,除了陶方老自然就是松果、香菇了。他們除了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故事,還要紅著面腮,悄聲細語地給那些言辭懇懇,恨不能磕頭下跪的男男女女,傳授“秘訣”、“秘方”。中午時分,人群最多、廟會最熱鬧的時候,有人忽然仿照伏羲女媧交尾圖上的樣子,跳起了舞。舞是邊想、邊編、邊教、邊學,開始三兩個人、七八個人,冷冷清清,后來越跳人越多,越跳越熱鬧,直把個廟會、人心跳得火旺湯沸。
人群直到下晚才漸漸散去,那自然只是暫時和象征性的。月出云行時分,散去的人、比散去的還要多的人又一次出現(xiàn)了。這次更多的是結(jié)婚幾年沒有生育過的,也有生過孩子還想再生幾個的,有心要借助老白果樹的靈氣改良改良“品種”的,還有的就是已經(jīng)準備結(jié)婚或者白天剛剛相好上了的。少壯男女,遠來近至,一律是專門到越草河里洗過澡,又特意換了簇新簇新的紫色麻布衣服的。這次用不著陶方老挖空心思地去指點督促了,上了山,一對對悄然地來到老白果樹下磕幾個頭,又一對對悄然地散開去了。不過一會兒功夫,老白果樹和金羊廟附近的野地、草叢、小樹林就被占領了。明月如水,清風如水,一對對年輕男女吮吸著老白果樹得自天地的靈氣,盡情地揚起情愛的犁鏵,播撒起化育龍種的苗芽……
老白果樹果然有靈,金羊廟果然有靈。沒過多久,不少原本愁眉不展的人家中便響起了嬰兒的歌唱;許多原本人煙稀少、田園荒蕪的村落,便顯出了興盛旺發(fā)的跡象。
第二年三月三,人山人海,跳舞有了一套粗略的套式路數(shù),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擔花兒。
第三年三月三,人海人山,年輕男女的幽會成了一種時興,出現(xiàn)了母送女父送子、一家人爭先赴會的情形,被稱之為“放野歡兒”。
第四年三月三……
三月三入了少男少女的夢,進了年輕人的心,成了當?shù)啬心信⒗侠仙偕倨谂?、喜慶的節(jié)日。那夢、那心、那節(jié)日,確是給駝來峰周圍、越草河流域的廣大地區(qū),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村寨如林,炊煙飄繞,五畜興旺,牛肥馬壯,五谷茂盛,糧米豐登……這樣,沒過幾年功夫,老白果樹便堂而皇之地成了聞名遐邇、萬眾稱羨的“知名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