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場皮影戲(代序)
2012年3月的一天,我來到成都錦江竹林村邊的一個靜謐小區(qū),采訪了著名德語文學翻譯家楊武能教授。老人很健談,回憶起自己在1957年初進南京大學時候的生活:“當時師生加在一起不過一百人的德語專業(yè),就擁有自己的德文圖書館。藏書裝滿了西南大樓底層的兩間大教室,真?zhèn)€一座敞著大門的知識寶庫,我則好似不經(jīng)意走進了童話里的寶山。更神奇的是,這寶山竟然也有一位充當看守的小矮人!別看此人個子矮小,可卻神通廣大,不僅對自己掌管的寶藏了如指掌,而且盡職盡責,開放和借閱的時間總是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還能對師生的提問一一給予解答。從二年級下學期起,我跟這小老頭兒幾乎每周都要打交道,都要接受他的服務和幫助。起初我對此只是既感嘆又慶幸:自己進入的這所大學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日后才得知,這位其貌不揚、言行謹慎的老先生,竟然就是我國日耳曼學宗師之一的大學者、大作家陳銓?!边@位圖書管理員,早在1931年就從德國基爾大學拿到了博士學位,比楊武能的導師馮至先生還早4年。
也許都是四川人,陳銓很關照楊武能,龍門陣擺得歡,偶爾也提到過四川皮影戲。
蜀地皮影亦稱“影戲”或“燈影戲”,多具東漢石刻簡約純樸之韻,在清代大盛。皮影分東西兩路,東路分布于川東、川北山區(qū),當?shù)厝怂追Q“渭南影子”,這是因它從陜西渭南傳來之故。影人形制多以直線造型、刻工精細,以牛皮制成,形體高約30厘米。西路分布于川西壩子,影人形制受北方皮影影響,一般高約60厘米。成都人俗稱為“成都燈影”,細分則有“紙燈影”“皮燈影”兩類。影人體形碩大,最大的達七八十厘米,其特點為造型大方、組合多變?!俺啥紵粲啊狈椚A美,面貌俊俏,較為寫實。按理說,皮影戲屬下里巴人一路,豈料它早引起了一批大學者的注意。
四川著名歷史學家任乃強與“渭南影子”就曾結下不解之緣;比他稍早的,卻是著名戲劇家、中德比較文學專家、“戰(zhàn)國策派”核心人物陳銓?!皯?zhàn)國策派”是20世紀40年代以西南聯(lián)大及云南一批教授為主形成的一個文化群體。除陳銓外,還有林同濟、雷海宗、何永佶、洪思齊、王贛愚等人。
陳銓(1903—1969)富順縣人。四川省立一中(現(xiàn)成都樹德協(xié)進中學)畢業(yè),考入清華大學,留學于美國阿比林大學,再留學于德國基爾大學,獲博士學位?;貒笙群笤谖錆h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同濟大學任教。1949年后任復旦大學教授、南京大學德文教研室主任,是“清華四才子”之一(張蔭麟、李長之、錢鍾書、陳銓),于1969年病逝。
《中德文學研究》是陳銓1934年在德國基爾大學撰寫的文學博士論文,首次全面系統(tǒng)地梳理研究了中國純文學對德國文學的影響,系統(tǒng)地研究了中國純文學對于德國文學影響的歷史,具體展示了中國古代小說、戲劇和抒情詩對于德國小說、戲劇和抒情詩的影響。全書共分緒論、小說、戲劇、抒情詩和總論五章。緒論部分界定了純文學的概念,明確了學術研究的指導理論和目的,理清了中國純文學對德國文學影響的歷史背景和研究時限。因為胡適與陳銓的老師吳宓有矛盾,恨屋及烏,胡在日記中表示了極大的不屑:“看陳銓的《中德文學研究》,此書甚劣,吳宓的得意學生竟如此不中用!”并嘲笑陳銓竟然不知《西游記》的作者是吳承恩!這很可以看出所謂自由主義者的胸襟。
這里不多談《中德文學研究》的普范意義,本書甚至專門列有《德國學者對于中國燈影戲的研究》一節(jié)二千余字,論析了衛(wèi)禮賢、弗爾克、亞克布等學者對中國燈影戲的翻譯和介紹,這也是當時中國人著述中涉及漢學家皮影戲研究的開山之作。
德國的渾司樓在《人們的劇場》中指出:“談有聲電影的來源,不能不崇拜中國影戲,是個開山鼻祖了?!奔粲皠赢嬈陌l(fā)明者,德國的洛特·賴尼格爾在20世紀初,就開始研究中國皮影戲藝術,在其啟示下,中國拍攝了第一部長動畫片。皮影戲也為中國剪紙電影的創(chuàng)造發(fā)展,提供了有利條件。根據(jù)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徐志福在《抗日救亡運動中的陳銓》中的考證,1931年,時年28歲的陳銓在基爾大學讀書期間,結識了該大學的亞克布教授。有鑒于皮影戲是認識中國的一個絕妙窗口,亞克布教授很希望能得到來自中國的第一手皮影戲資料。他經(jīng)常請陳銓來家一聚,詢問相關情況。陳銓竭盡所能,弄不清楚的就寫信回國詢問,并托人在成都購買有關燈影戲的道具以及川劇本子,令亞克布教授如入寶山,欣喜莫名。他提出要與陳銓一起研究燈影戲,由此也開啟了陳銓的戲劇生涯,并為日后創(chuàng)作轟動朝野的《野玫瑰》埋下了豐厚伏筆。
1932年11月,陳銓收到四弟陳詠南從成都寄來的一套燈影戲。如何把中國的精粹文化展示給德國人?陳銓決定自己導演皮影戲。寄來的資料有《打金枝》《借傘》兩部戲的皮影,陳銓將故事翻譯為德語演出,幾十位學者觀看了這原汁原味的中國皮影后,大呼過癮。第二天,該城報紙刊載了陳銓的開幕詞和劇照。這是陳銓第一次出任導演,也可以算是他的牛刀小試。在《德國學者對于中國燈影戲的研究》當中,陳銓謙虛地將這一成績歸功于基爾大學文學戲劇專門研究院,沒有一字涉及自己。
1934年初,陳銓乘船回國,隨即投入教育界,但他的皮影戲研究并沒有停止。1935年7月,他寫出短論《亞克布:<中國燈影戲>》,發(fā)表在《清華學報》上。這樣的文章具有劃時代意義,至今依然是一個時代的空谷足音。
1941年,他的四幕話劇《野玫瑰》在重慶火爆上演。誰能料到,這幾乎就成為時代為他挖掘的一個陷阱,“漢奸文學”的惡謚淹沒了哲人之路,由此拐入了萬劫不復的歷程。1949年后,他的筆名居然改為“陳正心”,但絲毫不能減低頭上的高帽尺寸。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這個一度是尼采主義信徒的學人,在1969年1月31日撒手人寰,時年66歲……
記得是2012年的春節(jié),我在太湖旁尋找陳銓先生的墓地未果。望著煙波浩渺的水面,覺得陳銓能與俠客要離,南宋英烈韓世忠、梁紅玉接水而居,也許只是出于偶然。人生就像一場皮影戲,我們都是被線拉扯著演完了各自的一生,死后追加的榮譽一如水影,好看,但掬不起一捧。所以啊,研究了一生的戲,必須明白這個淺顯之理,如陳銓晚年所言:“弄好舞臺必須觀察現(xiàn)實人生,人生與舞臺是分不開的。”
……
就像陳銓先生一樣,如今還有多少人知道他呢?陳銓固然擁有抗戰(zhàn)期間編寫的驚天一戲《野玫瑰》,擁有激烈的文學主張,但晚年生活中的他單單薄薄,儼然文弱書生一個。畢竟人生的皮影戲一直在長演不衰,人們已經(jīng)難以分清主體與影子之間的從屬關系??烧l才是皮影背后的操縱者呢?
首先聲明,收入《極端人物筆記》一書里的人物,與“極端主義”無半點關系,而且有些人并不能僅以“極端”來概括。畢竟他們置身于民國前后,那恰恰是一個劇烈動蕩、家國飄搖、人心思變的特殊時期,所謂極端之人,必有極端之事,更多的原因是極端時代賦予了他們一種特立獨行的姿態(tài),并造就了他們迥異于常、直指人心的黑鐵言辭。有西哲所言:“人生的三大不幸是:接連不斷的極端貧困;使希望破滅的極端憂郁;使靈魂空虛的極端無知?!钡牵@樣的極端的命運恰恰是對人性域度與智慧淵篤的真正檢驗——也許,你一旦放棄了與之相抵牾的“極端”,固然獲得了暫時的寬松,但接踵而至的,多為哀莫大于心死狀態(tài)下的呻吟……
現(xiàn)在,我的窗外春色無限。杜鵑在外為春事而忙碌,空寂的成都平原上,開滿了杜鵑的花和桃云。這往往是有些人一生中最長的一天……烏鴉頂著炭火而來,用叫嚷敲打樹干和窗欞,它讓大地隆起,黃昏時分,硬是喚來了一匹南山。歸家的鳥越飛越急,那些散步者卻輕身而來,嘆氣而返。在枯葉間窸窣,梅花陣的機關把一條船帶往山巔。我的額頭觸及夜霧的清涼,就像猜不透的事物,往往是在放棄之際,漸漸釋然……
暗中的蜀國在憂郁中攤開它的王座、綢緞和腰肢,我估計,即便將成都平原像烏龜那樣翻轉,也許也不可能看見那些木偶的提線。
2015年3月20日于成都九眼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