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與峰之間
應許之湖
這些年逐漸接受一個觀點:生活和旅途一樣,如果找不到好的同伴,不如一個人。反過來,一位好的同伴意味著一加一大于二,甚至大于無限。
但是,能否成為最好的旅伴,不僅是取決于壯麗和酣暢的時刻能否同甘,更取決于不適、不順的時刻,能否共苦。畢竟一旦踏上旅途,人與人之間7×24h的相處密度,將是一種嚴峻的考驗。想象一個合不來的伴侶,你尚可用工作和社交來逃避相處。但與一個旅伴上了路……如果不能互為天堂,那么就會變成字面意義上的“他人即地獄”。
和小伊的第一次見面,是在2019年秋天。因為一見如故,我們聊到凌晨三點仍然話頭正旺。店員明顯焦慮,又不好說什么,反復擦拭杯子,收拾周圍的桌椅,傳達關門打烊的意思。
她用傷感的口吻,提起2018年瑞士駐留項目的記憶:一個人住在小鎮(zhèn)上,過著最簡單的生活。偶然在一次爬山的時候,她看見了樹林中一塊巨大的冰川漂礫,深深為此著迷。后來她特意選擇在晨曦或暮色的微光中,一次次爬山,一次次去拍攝這塊漂礫。她說,這是“時間的容載,阿爾卑斯冰川的紀念碑”。
我非常喜歡那組作品:展廳的光線以呼吸的節(jié)奏明暗起伏。那塊漂礫安睡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似乎暗藏著一個堅固的夢。它也許是宇宙中,第一塊夢見了另一塊石頭的漂礫。在它周圍,樹葉以幾乎不可見的尺度輕微顫抖,一種臨界的靜態(tài):時間被抽取一空。文明是尚未開始,還是已走到了盡頭?此刻是黎明,還是黃昏?那幅影像傳達的永恒感,讓我聯想到某種毀滅性的寂靜。人類似乎已經藏到了地下深處去,地表上的物質都被放射性塵埃覆蓋。鈾-238的半衰期——45億年,與地球的年齡大致相同;釷-232的半衰期——140億年,或許可與宇宙的年齡比肩。億年以計,卻要一秒一秒、一代一代地蟄伏等待……我甚至聯想到位于極北之地的世界種子庫,號稱能抵擋核武器打擊,為地球末日保存生命的火種;但因氣候變暖導致永久凍土融化,種子庫的建筑結構在巨大應力下,產生變形,已經有滲水的跡象……
人類建造永恒堅固之物,足以抵擋核武器打擊,卻無法抵擋時間的擁抱、水滴的親吻。但這些漂礫,在我們全都消失之后,或許依然存在如初。它們是時間的骨骸,呼吸著,吞吐著,流動著,以人類看不見的幅度。
正是因為凝視這些作品,我猜想和它們背后的創(chuàng)作者會成為很好的旅伴:相處起來會像空氣那樣自在,又不可或缺。我們大概都會熱衷于小路,巖石,山川,星空;會熱衷于人間之外的宇宙,某些亙古所在。
但未曾想到,這個猜想要足足等到一年之后,才能被驗證。畢竟,與小伊第一次見面之后,疫情時代就來臨了。如同正在高考現場,苦苦思索“應當如何正當地生活”這道壓軸大題的時候,監(jiān)考老師忽然一把抽走試卷,說,不用想了,考試取消了,都回去吧。
從此,一輪又一輪的疫情反復打亂計劃,不僅出行受限,連日?,嵤露汲闪藛栴}。有人用Glocalization一詞來形容這種“全球在地化”逆勢。靜默或隔離的狀態(tài)下,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我游魂般穿梭在冰箱、書桌和床之間,徹底成了沒有影子的人。消化不良,缺乏運動,總是因為莫名的焦慮而迫切想往嘴里塞點什么,又不敢多吃,于是只能蹲在陽臺上啃指甲,傻盯著洗衣機滾筒旋轉,出神;偶爾茫然地刷刷手機,半小時就過去了。
一天,一個月,一個季節(jié),就這么過去了。這最低限度的生活引人思考,最高限度地活著,本該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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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小伊再次見面,已是2020年4月。我們像蟄居的小鼠般探出頭,瞄一眼春天匆匆而過的腳踝。沒有任何店面開門,我們躲在城市公園的角落,望著風和日麗,花草樹木,感覺一切仿佛《楚門的世界》的電影布景,幾乎懷疑其真實性。就連每一口呼吸,似乎都是偷來的。我們都對這種生活與信念的萎縮倍感警惕,約好一定要抓緊時間多進山看看,就像被關上門的時候要找一扇窗。這扇窗就從她的家鄉(xiāng),橫斷山脈東緣,一個叫轎頂山的地方開始。出發(fā)前她曾說:“盡管去那兒這么多次了,仍然感到那里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那你還記得第一次到那里的情形嗎?”
“天氣太糟了,一片濃霧,什么都看不見,睡前冷得瑟瑟發(fā)抖。第二天早上,朋友急著鉆出木屋上廁所,才發(fā)現門鎖都被凍住了,怎么也打不開……折騰了好久,憋壞了?!毙∫琳f完,我們都大笑起來。好天氣之于山野來說,簡直就像衣妝之于人。我們都頻頻查看衛(wèi)星云圖,盡量掐準最好的天氣進山。當然,因為時間有限,也并不能次次如愿。
去轎頂山的路上,從下午直至傍晚,山下的綿綿陰雨仍不見停,隨著海拔增高,漸漸變成了細雪。視野變成了一部黑白電影:眼前是紛紛揚揚的六芒晶,慢動作落在擋風玻璃上,雨刷來回刮過時,發(fā)出砂質的聲響。山路上的牦牛成群結隊,肩頭負雪,長毛遮眼,像一塊塊會自己移動的石頭。老牛對車來車往都很淡定,而小牛犢大概還沒有“見過世面”,一見車來,便徑直沿著道路中央往前狂奔,搞得我們也很尷尬:明明只須往道路兩旁靠一靠,就可以輕松錯讓,可是它們偏偏……就不下路。
有一頭小牛犢傻在路中央,明顯慌亂,不知道往左右閃,一直沿著道路中央往前跑,跑了很久,發(fā)現仍甩不掉我們,終于生氣了——只見它突然轉身,盯著我們,身體前傾,后蹄刨地,儼然一副西班牙斗牛場上的怒牛,馬上就要沖過來的架勢,嚇得我們一個急剎。在那幾分鐘的屏息里,我盯著那頭小牛,突然想到:也許在上帝眼里,當下的我們面對疫情、戰(zhàn)爭,也是一樣驚慌失措?被厄運的滾輪逼著往前逃,忘了只須往左右兩側一閃,就不至于這么狼狽。想到此,有點又好氣又好笑,只能熄火停車,等小牛犢自己開竅。
一關掉引擎,寂靜就如耳聾般籠罩下來,我們連說話聲音都不自覺地變小,唯余肖邦夜曲還在播放。弗拉基米爾·阿什肯納齊彈奏的版本,節(jié)奏瀟灑,極盡纏綿,配以山路悱惻,一切似是奔著哈代式的結局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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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轎頂山營地時,天色發(fā)黑。一下車,寒風帶雪,如刀子逼上臉,幾近刺激地爽快。吸取上次的經驗,我們反復跟老板強調一定要開足暖氣,于是……那個夜里我們幾乎熱得睡不著,快要變成烤豬。半夜我甚至數次爬起來將門縫打開,放冷空氣進來降溫。
翌日我醒得很早,房間里尚且一片昏暗,隱約聽見伙伴們均勻的呼吸聲。我起身,躡手躡腳從門縫向外望,一瞬間簡直要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驚嘆出聲——千山欲曙,皚皚負雪,如一柄灑滿金粉的鋸齒,橫在天際,閃閃發(fā)光。最高的、鋒芒逼人的那座,就是貢嘎主峰了。
雪霽初晴,我們沿著小徑登上轎頂山。陽光照亮雪花的晶體結構,一地都是碎鉆之虹。小徑鋪滿薄冰,濕滑無比,我們放慢腳步,頻頻回頭拍照:蜀山之王就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中,與我們遙遙相望。偉大,平靜,亙古。
大轎頂上的那片海子被我們找到了——比衛(wèi)星地圖上看到的還要小一些。爬上去并不累,只是海拔高了,人就有點喘。我展開墊子,席地而坐,而小伊顧不上休息,背起相機,扛起三腳架,下到海子邊上去了。我遠遠看著她反復移動著三腳架的位置,測光,取景,拍攝。
半個小時后,小伊把相機留在岸邊繼續(xù)錄制影像,回到我們這邊來了。走近了才發(fā)現,她已經凍得臉龐通紅,手都僵了。我們泡了咖啡,捧著杯子暖手,思考什么音樂配得上此時此刻。最后她選了X-Japan的Forever Love。曲子瞬間把我?guī)Щ厥鍤q,高中入學前的軍訓時光。白天暴曬,大汗淋漓,夜里無眠,二十人一間的大通鋪,熄燈之后忽然變得更熱鬧。剛剛認識的新同學拿出CD隨身聽,爬到我的鋪位上來,分一只耳機給我,一邊放歌一邊唾沫橫飛地談論“視覺系”,連一群蚊子也來湊熱鬧。高中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而今,整整二十年過去了。不僅便攜CD機,連MP3都成了歷史。唾沫橫飛的同學少年,已經成了兩個小孩的家長。我總認為沒有為人父母,就真的談不上長大。跟同齡人相比,我好像還是個迷路的小鬼,在自找的狹路上,與自找的痛苦相逢。但誰的生活不是瞻前顧后、摸黑過河呢?
我們并肩坐著,望著湖,望著雪山,一動不動。沒有人玩手機,沒有人說話,更不會自拍。我們像自然一樣自然,安靜不語。目及之處,雪淺沙平,凍云匝地,貢嘎于云下霧隱,群巒如寐。我感覺自身被風景的力量封印,成為一枚琥珀。想不起來處,也不關心去處,當下,此刻,衍生出某種永恒的意味。不知把Forever Love循環(huán)了多少遍之后,我想起晏殊那句“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瞬間眼角發(fā)燙。
坐在身邊的伙伴又在想些什么呢?我心里好奇,但想而不問。
臨走前,小伊把眼前的海子命名為“應許之湖”。
在《圣經》中,欲至應許之湖,必先過西奈山。西奈山,是上帝向摩西顯靈,并賜給他《十誡》的地方。而我們遠處那高聳的貢嘎群峰,也是另一座西奈山嗎?神一定在此降臨過。古人用“煙霞之侶”形容這種共情——當共同見證過那座山、那片海子、那個時刻,往后,每當說起應許之湖,我們便心照不宣,明白對方在說什么了。
即使對于別人來說,那無法言傳的,永將無法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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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轎頂是另一座埡口,離大轎頂很近。本來毫無期待,沒想到登上埡口,眼前是一道深峭的峽谷,劈裂至天邊,狀如一道巨大的、新鮮的傷口。九只鷹在我們頭頂翱翔,那份自由,令天空都顯得局促狹小。小伊查閱衛(wèi)星地圖,辨認出這條峽谷叫“潛龍凼”。
一陣風吹來,云開霧散,峽谷近處的桌狀山顯露出沉積巖紋理,像巨人的額頭,布滿層層皺紋。我想象那些嵌在巨人額紋中的飾品——三葉蟲化石、菊石、腕足類化石——古老的特提斯海,俯沖的大陸板塊。人類用“俯沖”這樣的詞,形容笨重的地殼耗時幾千萬年完成的一個慢動作。
沒有什么比懸崖更具有悲劇感了。自然的神力把玩一片大陸、一片命運,就像把玩一只核桃。希臘人一定也是站在這史詩般的懸崖上,才創(chuàng)造出這么多神話的:看哪,那個盜火者被縛在那里,群鷹盤旋,每日啄食他的肝。[1]
“能想象嗎,億萬年前,眼前就是海底啊……”我低聲自言自語,小伊聽了,輕輕驚嘆了一聲。
在所有的風景中,懸崖最令我癡迷。也許是其肉眼可見的悲劇氣質,盡頭感,末日感:墨爾本的十二門徒海灘,海風中的石灰?guī)r柱,注定將一個個倒下,最終消失;蘇格蘭的天空島,懸崖上掛著一道瀑布,墜入大海??傆幸惶欤B那懸崖也會墜入大西洋。
被懸崖氣質吸引的人就像托馬斯·哈代,“向往倒塌的村莊,向往背對人群離開”。這個落魄的貴族活到快九十歲。長壽對普通人來說是福,對哈代來說則是苦。他被迫見證一個輝煌的時代,跌下一個又一個懸崖。
The Wound
I climbed to the crest,
And, fog-festooned,
The sun lay west
Like a crimson wound:
Like that wound of mine
Of which none knew,
For I’d given no sign
That it pierced me through.
傷痕
我爬上了山頂
霧色繚繞
日頭西垂
如一個血紅的傷痕
好似是我自己的
那個無人知曉的
因我不曾袒露
它已將我刺透
眼前的懸崖是橫斷山脈誕生的片段殘影。關于其地質形成過程,學者李忠東是這樣描述的:
當印度板塊由南向北俯沖而來之時,由于受到北面華北地塊和塔里木地塊的阻截,難以繼續(xù)向北推進,因而被迫向上生長,形成高大的喜馬拉雅山脈,并導致青藏高原的整體抬升。
與此同時,南北方向的擠壓,大陸物質隨之向東西兩端流逸,但東部卻又遭到揚子地塊的頑強抵抗,于是原來接近東西向的大陸被強行扭曲,發(fā)生了順時針約90度的旋轉,轉而向南尋找發(fā)展空間,揚子地塊向西擠壓,同時也就導致地殼緊縮產生強烈的褶皺變形,于是便形成一系列南北走向的緊湊山脈。
俯沖。阻截。推進。抬升。擠壓。流逸。抵抗。扭曲。旋轉。再次擠壓。褶皺變形。我被這一系列動詞吸引了。在一個足夠大的尺度上,它們聽起來就像兩個現代舞者的肢體語言。
下山回到駐地,竟然又趕上一場落日。金色的云海如同火山噴發(fā),在群山之間涌蕩,看起來幾乎發(fā)燙。天空成了上帝的壁爐,熊熊燃著,像是馬上要燒到眼前來了?!拔覀兒喼笔恰鞖庵印毙∫烈贿吪穆淙找贿呎f,“想想上次那位什么也沒見著的朋友……”我們幾乎愧疚地笑起來了。
晚霞預示著第二天也會是好天氣。果然,翌日的下山路上,晴山如翠,遠水拖藍,與來時的昏霾相比,面目全非。竟然連牦牛都消失了,讓人懷疑此地又是個桃花源,出口一別,再無可能返回……這一念讓我們十分不安,于是下車回望——那一刻,才驚于我們的來路,竟如此遙遠、蜿蜒。只見峽深嶂遠,嵐煙交碧,天地大景仿若一座青銅浮雕巨制,泛著綠銹。小伊說:“這叫什么來著——‘心如宋明山水’啊。”
[1]指的是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從太陽神阿波羅那里盜火后,被宙斯懲罰,綁在高加索山,每日忍受風吹日曬和鷲鷹啄食?!幷咦?/p>